S4E10｜罗伊帝国衰亡史：真实的虚构历史剧
来自：Xieirse
第九第十集的剧评其实很早就开始写了。第七第八集剧评发布那会儿第九集剧评其实已经写了一部分。但一方面当时身体刚刚恢复，另一方面六月份回上海以后正好碰到上海电影节和学期末，事比较多，一直没有整块的时间来写。自己也想和剧集拉开一定的时间距离来重新审视Succession。7月份写作过程中不断有新想法出现，反复修改，所以鸽到现在才完成。十分抱歉。
正文一开场就包含剧透，没有看完大结局的观众就不要往下读了。
引言：Shiv的三个理由
Succession大结局，Waystar董事会投票的最后一刻，Shiv迟疑几秒后选择走出会议室。Kendall和Roman倍感震惊，跟着她来到另一间会议室，追问她离开的原因。Shiv答了一句：
“I might have changed my mind.（我也许改变了主意。）”
Shiv说自己可能改变主意
Shiv在最后一刻临场变卦这个情节，无疑是Succession全剧最终、最重大也最具争议的剧情转折。Waystar脱离Roy家族控制成为Matsson掌中物，彻底终结了剧集主要叙事线索succession（继承）的既有进程与未来可能。这一反转在S4E10中被呈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很多观众初看时大概和Kendall一样难以理解：
“What’s the logic?（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毕竟，站在Shiv的立场作理性分析，她的这个决定似乎既不智又无情。明知Matsson背叛了自己的付出，明知Matsson无意给她在未来新公司的管理层安排位置后，Shiv为何在投票的最后一刻陷入犹豫并最终违背给Kendall的承诺将Waystar出售给Matsson？
在与Kendall对峙的过程中，Shiv给出一套说法解释其行为。抛去对话中的枝蔓，她给出的理由大体上在如下三句台词中被道出（按时间顺序排列）：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 因为你杀过人）”
“I love you, but I cannot fucking stomach you.（我爱你，但我TMD受不了你）”
尽管在Kendall甚至很多观众看来，Shiv对自己行为的解释毫无逻辑，但事实上，Shiv的三句话在全剧结尾出现非常重要，为观众标示出感受、理解Succession全剧影像-文本的路径。
虚伪的控诉与真诚的批判
在Shiv给出的三个说法中，第二句颇特殊。Shiv的第一个说法最易回应，毕竟Kendall能不能做CEO至少看上去是一个可以论证的问题。第三句话是Shiv主观感受表达，他人或许无法反驳或赞成，但可以选择无视。唯独第二句话Shiv说出口后在场的人都无法反驳也无法视而不见，因为这句话指涉无可辩驳的事实，即Kendall曾过失杀人。[1]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 因为你杀过某个人）”
Shiv的言语行为展示出她在道德上占据高位的意图[2]，句子所指涉的事件对观众而言也很明确，真正值得分析的是这句话在剧集影像-文本中被表述出来的方式及起或隐或显超出Shiv言说意图的效果。
Shiv的指控无疑对Kendall和观众而言都极具冲击力。但是，这种冲击力并不是来自于其对剧情的影响。第三季结局，Kendall情绪崩溃，把自己毒驾间接导致服务生死亡的秘密告知Shiv和Roman。很多观众都以为这个细节会构成第四季一条重要的叙事线或情节转折。[3]但是，直到全剧大结局之前，Kendall的秘密在剧集的影像-文本中仿佛被“遗忘”了。车祸事件在Succession第四季中并不是重要且具有持续影响的叙事线索，长期外在于角色和观众的视野。更重要的是，Shiv恰恰是在剧集最后一个关键情节转折发生后才提起这件事：指控Kendall时她已经离开投票现场。Shiv此时使用这个“秘密武器”和不使用没有区别，因为她自己在董事会上投票本身就可以决定公司未来。可以说Shiv重提Kendall秘密在剧情建构和叙事层面并不构成一个转折点，也没掀起真正的波澜。
可回顾一下Shiv这句话在剧集中出现的语境。面对Kendall追问，Shiv第一时间给出的说法是Kendall无法胜任CEO的岗位。由此可见她对Kendall的指控（杀过人）并非在离开投票现场前就预先想好。Kendall反问背后的逻辑，Shiv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认为kKendall能做好CEO。Kendall见Shiv此时确实改变主意且劝说无望，于是打出感情牌说如果自己不能当上CEO可能就会死。这反而提醒了Shiv[4]，她立马指控Kendall曾杀过人。
Shiv的言语之所以出乎观众意料，一定程度上恰恰因为为这句话在最后一集中不是以观众预想中的剧情转折这一形式出现。
Kendall以及那些与Kendall共情的观众显然没有真的忘记车祸这件事。但Shiv发表指控后Kendall的茫然无措揭露了这么一个事实：Kendall（甚至包括很多与Kendall共情的观众）有意无意地选择将之忘记。Shiv的话无疑犀利讽刺了 Kendall忽视他者（在这个具体语境中是死去的服务生及其家人）的自我中心视角，让Kendall无法反驳，精确命中Kendall的痛点。
但如前所述，Shiv想起Kendall过失杀人，是在话赶话中受Kendall言语提醒的产物，也就是说她自己其实也“遗忘”了Kendall的秘密。遍观全四季Succession中Shiv的言行，她显然不是什么道德完人[5]。而她指控Kendall时颇得意的表情也表明她这一言语行为的根本目的并非为死者伸张正义，而是借这个把柄讽刺、回击Kendall。Shiv在揭开Kendall视角盲点的时刻其实也呈现了她对自身视角有限性的忽视（她的批判其实也是以她为中心），也就是说，Shiv指控Kendall的瞬间其实同时呈现了她作为道德批判主体的盲目。
在Shiv指控行为的傲慢虚伪与她指控内容不可被抵赖的真实性之间存在巨大张力，而撕扯着观众和Kendall的情绪。
与Shiv对Kendall的虚伪指控相比，S4E9中Ewan对Logan的道德批判看上去要真诚得多。Ewan显然是剧集中最热衷在道德层面批判Logan及其他Roy家族成员的角色。不过，Ewan这次一反常态，他在致辞时没有一上来就痛批Logan。在正式向Logan发动猛烈的道德批判前，Ewan平实地叙述-重构了Logan童年“玫瑰花蕾（Rosebud）”[6]式的两段创伤经历。其一，是在战时大西洋上飘零的经历。其二，两兄弟的妹妹Rose在Logan自行离校回家后因感染脊髓灰质炎去世。
Ewan对Logan童年经历的回忆和建构，至少有如下两层效果。首先，这段悼词无疑表明，Ewan作为兄长对弟弟Logan仍然保有真挚的感情。此外，这段回忆也潜在地为Ewan建构了评判Logan的“资格”。Ewan对Logan青少年时期两段秘辛（漂泊大西洋、妹妹早夭）的讲述其实悄无声息地向听众声明，他比大多数人更了解Logan。更重要的是，这段回忆还为Ewan构建了中正持平、关爱弟弟的形象，表明他（之后）对Logan的批判并不是基于私人恩怨，而是出于公心怒其不争。
Ewan在悼词中称Logan “fed a certain kind of meagerness in men.（助长了人性中的贫乏）。”这句话表明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把握到了Logan运作保守派传媒帝国的模式。[7]之后，在描述Logan言行及其后果的基础上，Ewan还尝试解释Logan如此行事的根本原因并将自己也纳入反思，以推进自己的批判。
“Perhaps he had to. Because he had a meagerness about him. And maybe I do about me, too.（也许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有一种关于他自己的匮乏。也许我对我自己也这样。）”
但是，Ewan的这种解释事实上恰恰削弱了他的批判。
首先，Ewan的用词对于不了解Logan性格的人来说显得非常抽象。如果说前面他用“fed a certain meagerness in men ”描述Logan传媒帝国的运作模式，听众结合美国当代保守派传媒的运营实际还不难理解的话，那么他描述Logan本人时说的“meagerness about him”究竟指什么，Ewan说自己也许也一样又是什么意思？这些抽象的用词本身就阻碍了他批判话语的传播与接受。当然， Ewan的话并非不可理解的天书。Meagerness一词虽然一般指物质的匮乏，但也可以指涉抽象事物的匮乏。Ewan口中的“meagerness about him”固然不是一个常见的表达(meagerness一般搭配的介词是of)，但结合前后文可以推断，Ewan句子大致的意思如下： Logan极度缺乏自我（had meagerness about him），所以需要通过“fed a certain kind of meagerness in men.（助长了人性中的贫乏）”来确证他自己作为主体的存在。简言之在Ewan看来，Logan的自恋只能以对他者的操控得到满足。[8]
Ewan悼词中那句“And maybe I do about me, too.”是他对自己的反省。显然Ewan身为兄长对自己不能引导Logan走上（他眼中的）“正道”感到自责，而Logan之死可能让他开始模糊地察觉到对自身道德准则的强调也许是另一种类型的自负。但Ewan还是没有明确找到自己在批判Logan时真正无视、错失的维度：他不得不在悼词中坦诚，不知道Logan何时放弃与“meagerness about him”对抗。Ewan的不解表明，Logan不是在经历战时漂泊和妹妹夭折后就立刻变得愤世嫉俗、功利冷血。Logan人生经历中显然有某些超出个人与家庭的因素促使他“杀死”那个会为了自己不一定需要负责的事（妹妹早夭）而感到自责的男孩，变成一个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海盗”。Ewan的悼词将Logan的转变及其后果完全归咎于Logan个人身上，显然错失了某些重要的维度。
从S1E1开始，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从来不惮以最大的力度呈现、批判、反讽剧中诸多角色的双标、怯懦、冷漠、无耻……甚至一部分只看过第一季开头两集的观众会觉得本剧对剧中这帮美国顶层富豪的反讽太过火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夸张、油滑。但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其实并没有沉迷于对角色的道德评判上。最后两集对Ewan真诚批判和Shiv虚伪控诉的呈现都表明，本剧在对角色作价值判断的同时也展示了在道德层面臧否角色的限度与难题。Shiv的虚伪指控揭示了道德批判的视角限度，对恶的批判很容易堕落为一种只看见他人之恶的恶。换言之，不具有反躬自省能力的道德批判本身是不道德的。而Ewan的悼词则向观众呈现了一个更难解决的难题：即便道德批判的主体真诚且具有反思意识，其批判也未必完备。
Successor?
在Shiv指控Kendall杀过人之前，她给的理由是她不认为Kendall能做好CEO。
这个理由涉及一个很多包括我在内的Succession观众从第一季开播就热衷讨论的问题；谁会成为Logan的Successor，Kendall到底有没有能力或者说能不能生成相应的能力接班Logan执掌Waystar？
Succession的大结局好像为上述问题提供了明确答案。可是，真的如此吗？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Shiv面对Kendall质问给出的这第一个理由（认为Kendall能力不足）显然只是临时想出的托辞，并不是她临时反水的真实原因。Shiv对Kendall能力的质疑并不是理性分析思考后的判断，面对Kendall反问她支支吾吾、同意反复。而且，如果Shiv真的对Kendall能力感到疑虑的话，她为什么要等到董事会投票都快结束的时刻才提出质疑？Matsson在谈判过程和投票前几天展现出的颟顸、粗疏就不会让她对其能力感到疑虑吗？归根到底，此时董事会的分歧显然是基于利益的立场分歧而非对Kendall和Matsson能力的认知分歧。大结局中董事会投票决定的是公司是否出售，两派董事关注的重点是未来在公司内的地位和利益分配而非Kendall个人能力这种问题。CEO人选之所以必须在双方提交给董事会的方案中被提出，仅仅是因为CEO是谁、CEO有没有能力这类问题与股东的利益有关，而不是因为这些问题本身对股东而言有多重要。最后一集Matsson在餐桌上考察Tom的段落对此有非常明确的表达：Matsson拟安排Tom来做美国CEO不正是因为Tom愿意且方便Matsson控制吗？
如果说Shiv对Kendall能力的质疑不足信，那Roman的评价呢？
SKR三人的争吵越发不受控制，忍无可忍的Shiv甩开Kendall和Roman去投票。不能接受大势已去的Kendall哀求Roman最后帮他一次。Roman冷冷地点评道：
“We are bullshit. （我们都是垃圾。）”
很多观众都觉察到，Roman说这句话一定程度上精准地描述了SKR三人的可鄙。但Roman这句话未必准确地评价了Kendall的能力，因为Roman显然带着个人情绪，远没有这句话内容所表现的那样释然。
Roman的最后一个镜头也表明他自己其实也无法完全接受“We are bullshit.”这一说法。看似怡然自得地小酌一口后，他的嘴角略微扬起，又迅速放下。
Roman童年一直受到Logan 不公正的对待[9]，内心极度敏感，总是需要某种最低限度的稳固“依靠”来保护他。但他所求的“依靠”经常是充满矛盾和冲突的。这种“依靠”可以是别人对他功绩的认可，可以是外人对他的顺从，可以是他表演虚无主义姿态后他人的茫然无措，还可以是那些服务他的打工人对他“不可预测”之行为的畏惧（如第一季中那个健身教练）,甚至可以是折磨他、拿捏他的“神”、一个“大他者”（如Logan）。但是，Roman决不能没有一个他能确证的“依靠”保护他。
前三季中Logan和Gerri一度为Roman提供了这种“依靠”。第四季前半段，SKR三人联盟的团结也曾具有这种功能。但随着Logan在第三集中猝然离世，以及SKR联盟第五第六集事实上崩溃，Roman渐渐陷入一种无法把握自己的状态：第六集对制片厂女高管和Gerri展现自己的权力；第七集在宴会上霸凌Connor逼其退选；第八集没有底线硬推Mencken；第九集见到Logan的棺材后痛哭失态。S4E9最后，从Kendall那得知和自己的“好哥们”Mencken背叛自己后，他完全失去自控。在Roman看来，帮Mencken上位是他的功绩，是他此时最后能把握的“依靠”，而这个“依靠”在Mencken背叛后不存在了。于是，他只能靠表演最极端的虚无主义姿态自己为自己提供一个最低限度也是最终极保护伞（我什么都不在乎，你们能奈我何）：他通过感知被打的痛苦来确证自己没有堕入彻底的虚无。
Roman找打
S4E10中Kendall显然意识到Roman总是需要某种“依靠”，并主动对此加以利用。
正式开董事会前，Roman再度犹豫，向Kendall发问：
“Like, why isn’t it me?（为什么不能是我？）”
Kendall起初面无表情，随即摆出关怀的姿态一把将Roman揽入怀中，然后紧紧用自己的肩膀抵住Roman脑门上的伤口，即便Roman大叫也不松手。最终Roman伤口再次破裂流血，在董事会上如Kendall所愿对收购案投出反对票。
结合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到，S4E10最后Roman把包括自己在内的Logan子女都称作bullshit，并不是真的坦然接受自己是bullshit，而只是在看到Kendall大势已去、公司无论如何都会被卖给Matsson后再度退回虚无的姿态。此时跟着Shiv也踩一脚Kendall对他而言是必需品。他用Kendall无法回击的事实（车祸过失杀人）、用极度恶毒的言语（对Kendall子女血统的评论）、用Kendall无法反驳的虚无姿态讽刺Kendall。这一方面报复了开会前Kendall对他的霸凌，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可以借助回击Kendall获得的“精神胜利”向自己说明他终究不是一无是处的bullshit（至少能言语上打压了Kendall）。 简言之，Roman的话具有通过自称bullshit来否认自己是bullshit的意图。Roman展现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姿态恰恰表明他没法真正做到无所谓。
“…… a cog built to fit only one machine（一个只为一台机器专门打造的齿轮）”。
Kendall对他自己的描述，其实是最准确的。相较于以前的Kendall，第四季的Kendall越发冷酷无情目标明确，一切行动服务于唯一的目的，当上CEO。
最终季第二集，SKR三人组被Logan停用直升机，Kendall非常佛系地谈心灵鸡汤（敌人就是导师）[10]，但当天晚上接到Matsson露怯的电话后[11]，他立马觉察到抬价机会。[12]第三集Logan死后的信息传来，初期慌张（要求跟飞行员通话）后是他最先冷静下来说SKR作为子女就该按照丧父的子女模样行事。在听出Waystar高层管理人员有意主导新闻稿写作方向后立马起身走出房间（示意Shiv和Roman和他一起商量怎么主导这件事）。[13]第四集末尾他让Hugo放Logan黑料的行动虽然考虑得不够周全，但商业上这确实有一定效果（SKR三人在山林里聊天的时候Roman提到KR两人做Co-CEO的信息没让股价暴跌）。Matsson在北欧的谈判中虽压制了KR，但Kendall已经开始尝试做“族长”在外人面前维护Greg，并且敏锐觉察到Matsson不靠谱。
在犯错和补救的过程中Kendall生成了很多他在前三季从来没有掌握过的能力。第六集前期关于Living+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但临上场前，看到Karl决绝的反对态度，他听劝改正，顺利开完发布会并借助一个不完全可靠的产品拉抬Waystar股价，让Matsson进退失据。第七集觉察Shiv和Matsson暗盟后利用Greg刺激Ebba搞到Matsson公司黑料。第八集为了女儿，对是否助选Mencken一度犹豫，但在确定Shiv的背叛以及民主党候选人不可合作后果断支持Mencken。第九集，他像Logan一样要掌控一切，完全不顾颜面和前妻Rava彻底撕破脸（甚至把自己躲在车里的孩子吓得锁上车门）。在Roman几乎要搞砸Logan葬礼的时刻通过即兴发挥，撑住场子，就像当年（S1E4）Logan慈善晚会宣告回归一般，向外界塑造了自己可靠的领袖人设。第九集末迅速收拢Collin和Hugo给自己当狗腿子，得知Matsson下一步动作以及Mencken不可靠后临危不乱积极应对。大结局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利用Matsson的疏漏翻转Shiv的态度，成功赢得Shiv和Roman支持，在董事会开始前利用Roman需要“依靠”的性格弱点控制一度犹豫的Roman。
Kendall几乎（virtually）就要保住对Waystar的控制权。如果不是由于上一季结尾Logan为了卖公司把控制权变更的标准从董事会绝对多数同意改成简单多数同意，他其实已经成功。而且，如我上一篇剧评指出的那样，反收购GoJo并非异想天开。
在摆脱Logan的束缚后仅仅过去短短的十天（第四季大致一集一天，虽然后半段没有严格遵守，但时间间隔不会太长），Kendall事实上在实践中从第四季开场完全佛系的Kenny转变为谨遵Logan教诲的Kendall Logan Roy。他对Hugo说的话，就是S1E6中Logan秘传心法的翻版。S1E6，Logan在家中对Kendall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博弈（game）。[14]
第四季末的Kendall早就已经抛弃了他过去的价值立场（S4E8对推动Mencken上台的犹豫是他最后的坚持，但Shiv的背叛显然让他放弃了这种坚持）。所以S4E9，他已经和Logan一样把人看作市场中的经济单位。Kendall在墓地对Hugo说：
You know, Hugo, Life isn’t nice. It’s contingent. People who say they love you also fuck you.（你知道，雨果，生活并不美好。它充满偶然。说爱你的人也会搞你。）
……and you can come, but it won’t be a collaboration, okay? You’ll be my dog. But the scraps from the table will be millions.（你可以来加入，但这不会是合作。你会成为我的狗，但桌上的剩菜有好几百万。）
如果按照Logan的标准，到第四季结局这个时间节点，Kendall当上CEO继承家业看上去顺理成章。不少观众在大结局播出前已经认定Kendall会成为二代“教父”并不完全是错误的判断。但在结局，习得了Logan世界观与方法论的Kendall却还是没能成功继承Logan的产业，为何如此？
“I don’t think you’d be good at it.（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CEO）”
Shiv质疑Kendall能力这个行为本身指出思考的方向。
Shiv之所以能够以及之所以要对Kendall能力提出质疑，其实是基于这样一个预设：SKR的个人能力是他们继承Logan家业的可能性条件与充分条件。Roman吐槽三人都是bullshit，Kendall把自己打造成“齿轮”的行为其实也都基于这一预设。包括我在内很多观众之所以热衷于比较角色的所谓“能力”，讨论Logan的哪个子女会成为继承者，也是基于这种预设。但前文已经分析过，Shiv对Kendall能力的评价完全是托辞。换言之， SKR的“能力”只不过是让他们继承Logan家业的可能性条件之一，并非全部。
巨人与矮子
回看大结局中Shiv指控Kendall过失杀人的那句话：
“You can’t because you killed someone.（你不能做CEO因为你杀过人）”
Shiv对Kendall的攻击指向非常具体的事件，然而她无法找到明确、清晰的词汇指涉Kendall车祸中死去的那个服务生，只能用“someone（某个人）”来指代。Shiv不了解车祸详情当然是造成她用词模糊的直接原因。但与此同时，用“someone”这个词传递出一层潜在信息：Shiv并不真的关心Kendall车祸中的死者[15]，故而也就没有用心去搜集详细信息。死者是谁，死者家人如何不是她关心的对象。
“someone”就是Shiv用来指代这群无名者的名称。
前文分析过，Shiv对Kendall杀过人的指控是临时脱口而出，无预先准备。Shiv的言语并行文非精心建构，包含她自己不完全自觉或者说无意识的维度，是她的习惯性的举动。而纵观全剧不难发现，这并不只是Shiv个人习惯或行为模式。在Logan和Waystar高管的眼中，亡故服务生、邮轮事件受害者都不是真人（not real person）。[16]
Kendall也许到第三季末仍然对当年的意外感到内疚，但在第四季结局（最迟到S4E8决定支持Mencken）这个时间节点，他对待普通人的态度已经和Logan无异。且看S4E9中Kendall如何对待伴他度过高峰与低谷的忠诚助手Jess。
Jess对Kendall的情绪和性格非常熟悉，在被Kendall问到二人会议主题时，Jess照顾Kendall感受，委婉地说当天是葬礼，建议他到时再谈。Kendall执意要问，Jess不得不和盘托出。而在得知Jess想离职后，不满的Kendall反指责Jess不会选时间。在Kendall眼中，Jess只是自己的个人助理，能随叫随到完成工作即可。Kendall一方面不想费工夫关心她的生活和所思所想，另一方面也不能容忍Jess的离职干扰他的“大业”。
Kendall的双标
Jess在低谷期陪伴Kendall
不独Roy家族成员双标、目中无人。
S4E9的葬礼晚宴上，Matsson在Shiv带领下来到Mencken面前套近乎。
“Privacy, pussy, pasta.（隐私，女人，意面）”
这句台词上一篇剧评分析过。当时着重分析这句台词如何在Matsson出场时构建其人物形象。但有必要指出，Matsson这句口头禅既是他个人特质的表达，也潜在地表达了超出个体性格的政治经济学信息，因为“privacy（隐私）”一词，只有处于与公开、公共的等概念的对立关系中才可以被理解。而privacy 被放在句子的开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就明确呈现了Matsson价值判断中的优先级或者说他基本的ideology，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顶层玩家，他想要的是独自或在小圈子内享受利益（在句子中具体到性和美食），他不想与人分享利益，更无意颠覆当下的政治经济制度。用“pussy”一词指代女性和性并将之与“pasta”并列，潜在地展现出他对于女性的看法：她们和食物一样，都是满足他欲望和需求的对象-物（object）。而且Matsson对女性的看法其实适用于所有在资本主义世界中权力低于他的他者。S4E10中有不止一个细节可为佐证。Matsson餐厅里考察Tom那一段，故意用Shiv刺激需要Tom，Tom接受条件后他将Tom称作Logan Mark 2（2号Logan）。这些影像和文本细节都表明，在Matsson眼里，他者都是自己实现目标的工具。
另一处细节是从Tom那里得知SKR三人组达成新协议的时候。Matsson知道SKR抱团后又能力让董事会否决收购，大声怒斥员工：
“Wake up, zombies.（快醒醒，僵尸们）”
Matsson自己的傲慢与粗心是造成SKR在S4E10董事会投票前决定重新抱团的主因（背刺Shiv可以理解，但当着Greg面用瑞典语讨论商业机密显然太傲慢、粗梳）。他将员工称作“僵尸”显然有意无意地把责任甩给了自己的手下。
这几乎是剧集中所有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或者说行为模式。
Stewy和Sandy对普通人的态度在S1E3结尾Greg偶遇二人镜头里就已经得到十分清楚的交代。Greg公园遇到Stewy其实和Greg旁听到Matsson等人对话类似，有可能泄露Stewy和Sandy的谋划。但二人眼里Greg（哪怕主动打招呼）就是个“路人甲”（对他们而言幸运的是当时Greg对Stewy和Sandy的身份不太了解，且尚未真正在Waystar立足）。
S2E5中的Nan Pierce表面上对那些为自己工作佣人很尊重。看到佣人端盘还主动邀约对方一起饮酒，但当时人家正在工作，显然不可能放下手里的活。Nan是在表演（perform）一个“平等”姿态。晚餐开始前，那个她之前“尊重”的佣人不得上桌介绍自己做到菜，反而是Nan把做好的菜端上桌接受宾客赞誉。
S3E4中出场的Josh。他关心邮轮丑闻仅仅是因为这与自己利益相刮。谈判结束 Josh带着Logan和Kendall从吃饭的悬崖边返回自己别墅。为了尽早送走Roy父子（因为他后面私底下还要和Stewy会面谈条件），Josh没走原路而选择抄近道，结果走错了路，但联系帮他管理庄园的员工时他第一反应是指责对方。[17]
S2E2，Kendall与Lawrence Yi博弈，交锋过程中Kendall让Lawrence阻止Vaulter员工建立工会。Lawrence为阻挠Kendall，说自己办不到。在说自己无法阻止员工建立工会时，Lawrence用“they”“them”（他们）来指涉员工。他和Kendall虽然有利益冲突但在阻止员工建立工会这件事上显然是“we”。
S4E9中，怕Mencken听不懂Matsson那句没头没尾的“Privacy, pussy, pasta”，站在一旁的Shiv主动为Matsson “释经”，将Matsson的话解释为：
“Anarcho-capitalist parmigiana.（安资主义帕尔玛芝士。）”
表面上看这是Shiv故意说出来只是逢迎Mencken的说辞。她有意将Matsson的句子朝Mencken偏好的方向解释（安资对GOP里自诩为libertarian的那批人特别有吸引力）。但真正重要的是她的这一言语行为潜在地表达了剧集中大多数顶层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基本行为模式。从Roy家族到Pierce家族，从Stewy到Josh，从Sandy到Sandi，从Vaulter创始人Lawrence Yi到第二季与Roman勾搭在一起的中东富二代，剧集中的这些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明面上看价值观各异，但实际的行动模式高度一致[18]：对自己阶层之外的他者毫不关心，而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会毫无顾忌地冲破自己标榜的价值观。与此同时，在他们的行为模式中他们视自己为真正能动的主体，为满足自己的意志与利益。员工、道德、法律、价值观都是服务于他们获取利益的工具，是受他们操控的对象（object）。Shiv强压自己对Mencken的厌恶与其做交易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吗？甚至Shiv在说服Mencken的过程中也自觉并点明了这一点（“I’m flexible”）。
对普通人的冷漠和道德上的“灵活”几乎是剧集中所有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之所以“共享”，是因为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们的言行有着公共的、超出个体的基础：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习惯”则意味着他们的言行不仅来自有意识的学（learning），也包含在既有社会结构中无意识的习得或者说实践（practicing）。
基于上文的梳理， Ewan对Logan真诚且不乏反思意识的批判中所错失的维度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S3E2中Ewan带着Greg去找自己的左派律师朋友帮忙。言语间Ewan和自己的律师朋友一起吐槽了美国：
“America is always right.美国总是正确的”
“Never left.（绝对不左）”
Ewan在理性层面显然知道Logan的言行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结构有着紧密联系，其举动在社会中运行因而不是完全自主的（autonomous）。在对Greg作说明时，Ewan的朋友甚至明确说出了他和Ewan的目标：
“Expose the struc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as reified in the architecture of corporate America.（揭露在企业美国建筑中被具象化的资本主义结构性矛盾）”
然而众所周知，Ewan没有成功。不久之后Greg就回到了Logan的阵营。剧集突出了Ewan的批判话语。在Ewan自己的意识中他仿佛是一个站在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对立面的主体。但是，真的如此吗？首先，剧集已经交代过，Ewan是Waystar董事会成员，他自己的在政治经济学层面的身份与Logan等人没有本质差异。其次，Ewan在实践层面同样目中无人。请思考如下问题，如果说Logan过于强势，Ewan无法改变、引导Logan，那Ewan为何无法引导、教育、帮助自己的女儿与外孙走上他眼中的“正道”呢？Ewan固然有自省意识且不像剧集中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那么自私，但是 Ewan对他外孙的态度与其他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对待手下的态度难道有什么本质不同吗？在第三季Greg寻求Ewan帮助那个时刻（Logan四面受困但没有被真正击倒），对Ewan而言真正具有革命性和实效的行动是难道不是抓住当时的主要矛盾（像S3E4中的Logan一样）确保Greg先摆脱Logan控制回归自己的阵营吗？但Ewan实际的作为是优先满足自己的“进步”意识和道德洁癖，而这种盲目的激进姿态恰恰产生了最保守的效果（把Greg吓回Logan阵营）。
Ewan越是激烈地批判Logan乃至整个system，他就越是忽略了自己与现实政治经济结构的互动关系，即他的实践：Ewan明知Logan的言行有一个政治经济结构作为构成性的基础却不停把批判矛头指向Logan个人（“he decided not to try anymore”）。这一方面说明他缺乏真正的行动力和胆魄，需要通过批判Logan、批判Greg、批判system来把握自己的主体性，另一方面也说明Ewan实际上和其他Roy家族成员一样习惯性地默认了现行秩序：Logan这样的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才是自由行动的主体，普通人是受Logan支配的客体。
在Ewan与他律师朋友表面上激进的“进步”话语中，他们实践上的保守本色被暴露得一览无余：Ewan和他的朋友旨在“暴露”，而不是改变。 [19]
剧集对顶层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与普通美国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差异，不仅在Succession影像-文本的内容层面被表达，也在形式上得到呈现。
Jess是从S1E2就登场的常驻角色，但与大多数美剧的常驻配角通常有某种能让人过目难忘的特点（因而可以在少数几次登场中吸引观众）不同，她在Succession前三季中台词非常稀少，其形象在剧集中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Jess个人的心里状况行动只在极少数影像瞬间得到草草几笔呈现。[20]对于Jess个人的生活和工作细节，看过Succession全四季后观众仍然不甚了了，她似乎只是Kendall身后上的一个陪衬。S4E9中与Kendall讨论离职的情节是Jess自出场以来最为主动的行动，也是她与Kendall的互动中对话内容最丰富的一场戏。然而，即便离职是Jess的主动选择，她在Jess与Kendall谈离职这段戏里也是以被动的方式呈现的。二人的对话由Kendall发起，他想让Jess帮他安排与律师的会面，查看日程安排时发现Jess插入的日程安排。由于Kendall是行动的主体，所以这段戏呈现给观众时，较为容易被观众看到的信息是Kendall的角色发展，而不是对Jess的形象塑造，Kendall身上Logan式冷酷无情与双标在剧集中被突出，而Jess的主体性被置于Kendall主体性的阴影中。本剧大多数影像对Jess的“忽视”呈现恰恰向观众展示了Jess这样的美国普通人，在Kendall等Roy家族成员眼中的真实位置。Jess在内容和形式层面都是受制于Kendall等能动主体（subject）的客体-对象（object）。绝大多数Roy家族社交圈子外美国平民的喜怒哀乐和行动在Succession中得到的呈现其实比Jess这样因工作关系需要时刻与主角发生互动的常驻角色更加模糊、更加碎片化。
Matsson也是经Roy家族成员的视角的中介才得到呈现。这个角色直到第三季末段（S3E7）因为与Roy家族有商业往来才被引入剧集。但是与Jess不同，Matsson到全剧终局时刻，在观众面前已经被呈现得立体、生动。跟随Roy家族成员的视角，观众在S4E5获悉他丧父的创伤性经历（或人设），在S4E7知道他对外营造不合实际的人设。他的感受、行动以及行动产生的影响都在剧集中都能透过Roy家族成员的视角得到呈现。而且与Jess不同，S4E9影像-文本中他一直是能与Roy家族成员以相互之间无法完全支配对方的平等身份互动。不只Matsson，在Succession全四季中，甚至如Lawrence Yi和第二季中意图出钱收购Waystar的中东富二代这类在剧集中身处边缘的非Roy家capitalists，其动机、行动和行为结果都能得到相对完整的表达。换言之，哪怕出场很少的capitalists，在Succession的影像-叙事舞台上都被赋予完整的行动主体身份。而这种呈现方式本身表达了诸投资人/企业家在Roy家族心目中的位置。Logan称邮轮事件受害者不是真人（not real person），而Succession中的这些投资人和企业家，无论其立场，显然都被Roy家族成员们视为真人（real person）。
S4E1中Logan突然问Collin：“What are people?（人是什么）”Collin一时语塞，Logan不等Collin回答[21]便自问自答给出了他的看法：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有100英尺高。这些人是矮子[22]。但是，他们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市场。什么是个人？个人有价值和目标，但个体都在市场中活动。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Logan的“巨人”比喻尽管不无自夸，但确实在经济维度上把握到了美国社会的现实。剧集中这些顶层金融和产业大佬对巨量资本的所有权，使得他们客观上成为对当代美国乃至全球政治经济关系网络施加极大影响的关键节点（巨人）。与这些“巨人”的能量相比，普通人作为个体确实像是任人宰割的矮子（或Shiv口中的“somebody”）。所以，剧集对众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普遍冷漠与双标形象的呈现固然包含道德评判，但也早就溢出了道德评价。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共享的习惯是一个阶层意识/无意识的流露，而这种阶层意识/无意识本身是现实中不同人群不平等经济地位的潜在表达。 换言之，这些capitalist能去争夺对Waystar控制权的可能性条件，并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他们个体的能力。他们在美国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位置以及保障这个有利于他们的结构得以传续和再生产的制度才无疑是构成性的因素。在既有社会中被赋予的“巨人”身份以及这种身份附加的社会关系与权力才是SKR有机会继承Logan家业的根本前提。所谓的“能力”比较只不过是一种角色用来自欺和欺人的叙事罢了。在这个意义上，S4E10中Kendall那句恼羞成怒的“I’m the eldest boy!（我是真正的长子）”虽然看似荒诞，但反而道出了部分真相。
但是，Kendall终究没有因长子身份如愿以偿，Roy家族也没有因其“巨人”身份就保住公司。Logan“巨人”比喻中那两个“但是（but）”也许能提供一些提示：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是百尺巨人，这些人是矮子。但是，他们一起组成一个市场）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 （一个人是什么？人具有价值观和目标，但都在市场中运作。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当代美国故事新编
自Succession播出后，一直有观众指责Succession把商战拍成了围绕Roy家族展开的宫斗肥皂剧。持这种观点的观众认为，剧集对剧情中所涉及商业、金融、法律活动的呈现大多局限在Roy家族视角，缺乏技术细节，Roy二代们做商业决策、应对危机的方式如同儿戏，并不能全面、真实反映真实的美国。
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确实如前述批评意见所指出的那样，很大程度上围绕Roy家族的视域展开。尽管在第一季前两集，Succession为观众呈现出一种看上去客观、全知的“上帝视角”之中：S1E1结尾甚至出现了球场小孩一家的场景，S1E2镜头平均指向剧集中几乎所有主要角色。但是，在S1E2结尾Gerri告知Kendall公司欠债的时刻，Succession叙事视角的有限性就被呈现了出来（我在给S4E3写的评论中已经分析过Frank在全剧前两集的决策过程如何以一种留白的方式在剧集中被表达[23]）。从S1E3开始直至S4E10， Roy家族成员的视点（POV, point of view）[24]在叙事层面占据中心，构成了观众借以经验剧情中诸多情节-事件必不可少的可能性条件。简言之，从S1E3开始，Succession主体部分有限的叙事视角构成了对全剧前两集看上去中立、旁观视角的否定。Succession观众被带入Roy家族社交圈子和所处阶级的视角之中，而不仅仅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群富豪的丑行（在全剧前两集中，观众处于这样的视角）。在S4E1的剧评中我已经指出，这样的叙事POV设置让观众能够与剧中这批可鄙的角色产生共情。[25]
影像层面，对普通观众而言Succession最为直观的一个特征便是把对绝大多数观众而言超常（extra-ordinary）的事物设置成剧集中最平常（ordinary）的视觉元素反复向观众展示：豪车、直升机、私人游艇、遍布世界的豪宅、低调但昂贵的订制服装、宴会上永远吃不完的食物等视觉元素……[26]不要忽视这些构成背景的视觉元素，当这些超常事物在Succession的影像中成为观众眼中的日常时，观众的观影视域已经被编导干涉：不知不觉中观众感知视域已经与Roy家族这样的纽约顶级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的生活视域融合。
前面提到的那一类批评固然准确地把握到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的一个特征：影像-叙事的POV大致围绕Roy家族构建，并没有花太多笔墨正面呈现美国商业社会的其他维度。但是，前述评论在此基础上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首先，那一类批评Succession把美国的商业和金融活动拍成Roy家族肥皂剧的观点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顶层富豪Roy家族视角下对美国乃至全球商业、金融、法律活动的感知、认识、态度、情感、甚至Logan诸子女对商业和城邦活动的儿戏态度也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
Ewan的女儿在剧集中出场不多， S4E9葬礼是她在全剧中第三次登场（坐在Greg旁边）。可纵观全剧Ewan几乎不提自己女儿，即Greg的母亲，观众只能通过角色的台词和少数正面影像知道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她生活困顿。丈夫结婚前隐藏了性向且已经离开她。她没能给Greg提供良好教育。一开始Greg走投无路也是她鼓动自己儿子投靠Logan。可以看到Ewan女儿在剧集中事实上被留白。但此处视角上的不完整恰恰潜在地表达了Ewan（及其他Roy家族成员）自我意识里对他女儿的无视。体会到这一点就明白Ewan的富豪“进步派”立场为何悬浮在空中无法落地。
其次，前述批评忽视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自我指涉的（self-referential）的维度。在最终季的第七第八集中，Roy家族对美国总统大选的干预向观众呈现了如下事实：（新闻）媒体不仅仅是信息中介（mediation），也直接（immediately）参与构造现实。而媒体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力量，是因为媒体可以设置议题边界、优先级，可以框定所报道事实的范围。同理，电影、电视剧、游戏、印刷文本、短视频等其媒介也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中介（即表达某种情感、现实、道德观的载体）也具有重塑、构建、介入观众感知、经验、认识、意识形态、情感的功效。叙事视角、台词、剪辑、画框选取、镜头运动、打光、表演、美术、场面调度、声效、音乐，以及编导在创作实践中将这些要素建构为一个完整影像-文本的方式，都构成了观众观看-经验Succession的可能性条件。简言之，Succession这部剧作为美国跨国传媒产业链的产物指涉了自身以及自身得以存在的物质和实践基础。Succession影像-文本所具有的这种自反性（self-reflexivity）表明，本剧的创作者对剧集叙事和视听形式的选择具有自觉性（self-awareness）。
S1E2结尾对剧集叙事视角有限性的揭示（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危机）首先否定了全剧前两集为观众营造的幻象：观众的旁观“上帝视角”具有整全性、客观性。观众被带入Roy家族圈子之中，体验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情感，体会他们的行为动机。而在S4E10，全剧结尾又通过呈现Shiv指控Kendall过失杀人这一虚伪的言行，以一种非常刺眼、戏剧性的方式再度揭示了Roy家族圈子及其所处阶层视角的有限。只不过，此时的观众与刚开始观看Succession的观众不同，经过剧集四季主体部分影像-文本的中介，观众已经对不少主要角色移情。因而剧集结尾叙事视角有限性的暴露反而起到了与之前不同的效果：并不是要求观众回到一个所谓客观中立立场（事实上也回不去），而是提示观众审视自己对角色的共情、认同。
正如我在S4E3剧评中分析第三集影像建构所指出的那样：
要注意，如前所述，S4E3的影像自身实际提示了观众剧集所呈现的影像是被人为建构的（Logan一直不在画面中正面出现对视角的人为建构性提示的最为明确）。但影像的人为建构性在这里所表达的最有价值的内容并不是说我们要摆脱人为建构影像去直接把握真实，恰恰相反，S4E3影像上的人为建构性恰恰提示观众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实际上无法摆脱人为建构的中介（主体、语言、文化、视角……）来把握直接的真实，毋宁说这些中介（mediation）本身就是我们所能直接（immediately）把握到的那部分真实。难道不恰恰是这些明显由编导人为建构的影像为观众提供了现实中面对周围人突然死亡时最真实切身的体验？难道不恰恰是Logan在画面中始终没有得到完整呈现这一人为建构的观影体验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观众Logan已死这一事实？
因此，技术细节与普通人视角的缺失这并非创作者的失误，而恰恰是被有意建构出来“缺陷”。 Succession更广阔j社会生活的“缺失”恰恰与Roy家族在场的视角构成互文。留白恰恰让观众感知-理解了Roy家族这类顶级投资人/企业家（capitalists）视域中的美国商业社会（第四季Succession影像与叙事在大结局之前对Kendall毒驾事件的有意忽略不也呈现了角色对此事的“遗忘”吗），潜在地向观众呈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不同阶层主体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Succession影像-文本在视角上的非整全性（突出Roy家族圈子视角）本身就可以向观众呈现所谓“全”景视角所不能表现的真实经验。庐山之外看到的庐山并不是庐山的客观整全面目（真面目），外在于庐山的旁观中立视角恰恰无法看到在山中看到的庐山。
最后，前述批评观点没有注意到，Succession其实已经借助Roy家族成员的视角呈现了美国社会更广阔的领域的活动与变化。只不过，这些活动与变化在Succession中通常是以一种让观众看见但没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种“瞒天过海”式影像呈现与叙事能力是Succession影像-文本构建最精妙的手笔。
“They’re economic units. I’m a hundred feet tall. These people are pygmies. But, together they form a market.（他们是经济单位。我是百尺巨人，这些人是矮子。但是，他们一起组成一个市场）
What is a person? It has values and aims, but it operates in a market. Marriage market, job market, money market, market for ideas, etc. （一个人是什么？人具有价值观和目标，但都在市场中运作。婚姻市场，就业市场，金融市场，观念市场，诸如此类。）
Logan话语中那两个“but”已经说明，尽管“巨人”们在美国社会的既有结构中拥有远超普通个体的不平等权力，但“巨人”们的权力只有在结构之中才能生成、施展。
一个例子便是Gerri与Logan的博弈。表面上看Logan对下属有无限的权力，但其实他们一直处在动态博弈之中。Gerri与Logan对这场博弈常常被更具戏剧性的Gerri-Roman关系遮蔽。[27] S4E2和S4E3刚播出的时候，Reddit上很多外网观众都会奇怪为什么S4E2结尾和S4E3开场，Logan会那么坚定地要开掉Gerri。一种颇受欢迎的观点是Logan的那套大男子主义作祟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女性。这种观点固然正确，但不能解释为什么原来Logan长期任用Gerri和Karolina。
Logan开除Gerri的直接原因其实是S4E2的一场戏。当时Hugo和Gerri正在看Kerry那个在公司内部被疯传的主持测试视频，然后Logan就走进了房间。很多观众当时的注意力都被Kerry那个视频吸走，以为Logan是因为Gerri和Hugo一起嘲讽Kerry视频所以开除Gerri（a那如何解释他不开除Hugo呢？）。但如果注意到那场戏的台词，就会知道Logan没有蠢到因为Gerri嘲讽Kerry这种裙带关系户就生Gerri的气。他生气其实是因为他怀疑Gerri在搞两面派，而Gerri的反应坐实了他的怀疑。当时Hugo告诉Logan收购完成后Matsson那边希望和Logan有个合影（就像大结局中Roman和Matsson那样），Logan明确拒绝，说自己不想做Matsson的花瓶。Gerri闻言仍然建议Logan接受Matsson那边的要求（理由是有利于他的形象），Logan直接回怼Gerri，讽刺她已经在帮Matsson工作。
Logan对Gerri的怀疑是从S3E8里Roman乐极生悲把私密照错误发送给Logan后开始的。但当时包括我在内的观众大多只注意到Roman发错照这个情节的讽刺性，以为Roman对儿子荒诞不经感到失望，却忽视了这件事的另一个维度，即对Logan而言Roman这条短信其实意味着在他自己的王国里有他不知道的高层秘密联盟。[28]而就在Roman私密照事件发生后不久的S3E9，Logan得知消息Waystar因邮轮事件需要缴纳大额罚金，导致股价下跌和GoJo股价倒挂，对收购极为不利。而负责和美国行政、司法部门交接的正是主管法律事务的General Counsel，即Gerri。
Roman给Gerri发的信息暴露了联盟
而且，在怀疑Gerri之前，Logan和她也有其他龃龉。S3E2末尾，Logan为了改变公司形象，把Gerri推上代理CEO的位置，推Shiv当domestic president。Logan显然是装装样子，但在S3E3开场，Gerri真的试图命令Karl把Waystar手里的一家以色列机器学习公司卖掉，Logan注意到了Gerri的行动。之后Karl到Logan办公室开会，Logan主动对Karl提到那家以色列公司而且明确说不卖，还附带解释说他已经对流媒体有一些构想，那家公司是一个重要筹码。[29]当时剧情主线焦点是Logan与Kendall的攻防（GoJo只在台词中被隐晦提及），所以很多观众都忽视了Logan的布局以及他和Gerri的潜在冲突。S3E9里Logan和Matsson谈判时，Matsson也提到如果收购不能继续下去他很想要买Logan手里的以色列AI企业资产。Logan听了Matsson的话之后会怎么看之前Gerri的决定呢？
而且Logan对Gerri耍两面派的判断不能说是错误的。很多观众初看第二季，因为视角站在Roman一侧，只注意到Roman和Gerri关系的戏剧性发展（所谓“母子恋”）而忽视了Gerri和Roman建立秘密关系的动机。虽然S1E10里Gerri已经因为Roman负责的卫星发射失败和Roman有接触，但她主动去和Roman结盟是在S2E3，即著名的“野猪”单集。当时Logan十分愤怒收购Pierce的计划被泄露，Kendall在晚宴上帮Logan查出来是Roman无意间泄露了收购消息后提醒Logan其实整个高层都不支持Logan的计划，还在现场明确点名Gerri在玩双面派（当然，更早甚至能追溯到S1E6，当时Frank指责Gerri故作“专业”姿态假装中立没有按计划行事被Logan看在眼里）。
Gerri耍两面派Logan很早就注意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Gerri实际上对Logan一言堂的文化氛围极度不满（早餐时她私底下问Frank为什么离开公司后还要回来），但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默默忍受。感受到危机的Gerri走到Roman房间，帮他系上衬衫扣子。
所以S4E9，Gerri对Logan之死表现出喜悦，连她在公司高层中关系最亲近的Karolina[30]都有些震惊，用小动作提示她不要失言。
Karolina提醒Gerri
S4E9之后，严格谨遵Logan生前言传身教的Kendall其实已经部分意识到了Logan“巨人”隐喻中那两个“but”之后的部分，所以他招揽Hugo时，坦诚生活充满不可控的偶然。然而他还是遭遇了偶然事件的打击。
Shiv改变主意的真正理由当然不是对Kendall能力和道德的疑虑。她在面对Kendall质问时给出的第三个理由才是她真正的理由：
“I love you, but I cannot fxxking stomach you.（我爱你，但我TMD无法忍受你）”
换言之，Shiv在决策时，情感压倒了服务于市场博弈的理性算计。
unbearable
更重要的是，Shiv的行动表明，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每一次行动都遵从市场的逻辑运行。Kendall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作为主体能认识到“巨人”身份并非万能这个事实并不意味这他凭此能够控制自己身处的整个社会、经济、物质网络。讽刺之处在于，Kendall最后之所以失败并不是他因为还不够像Logan，而是因为他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思意识，无条件地接受了Logan的世界观和方法论。Logan固然正确地指出“巨人”也只不过是物质-实践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但Logan所没有意识到的是“巨人”所身处的网络中，各个节点之间的关系并不像Logan说的那样可以被简化、还原（reduced to ）为 “市场”。更讽刺的是，在意识到遵循Logan道路试图掌控一切不可控也会失败，Kendall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让他获得优势地位的这个结构，在Shiv面前大呼自己是长子。
Succession影像-文本中这些隐秘的支线情节发挥的功能非常多。有些支线是草蛇灰线，与主线剧情紧密互动，如Frank在S1E2里拒绝Kendall邀请回归公司（预示了S1E2结尾曝光的债务危机），S1E5中Kendall旁听到Tom和Greg关于邮轮文件处理的讨论（与之后邮轮事件曝光相关联），这些隐线前面几集的剧评我回顾、分析过，此处不赘述。有一些支线，如Gerri与Logan的博弈，伏线千里，也部分干扰了主线，但最终没有决定主线走向，潜在地呈现出被“巨人”视野遮蔽的“矮子”生活。有很多支线主要起到人物塑造、时代风气的作用并不与主线直接交汇，昙花一现没有后续，最新的例子无疑是 S4E9中Logan身边的女人在葬礼上和解以及S4E10中Logan生前和Connor及公司高管互动的录像。但也有以些支线，在一开始只是一个和主线关联不大的次级情节，但偶然地在结局与主线交汇，引发蝴蝶效应，比如Karolina/Hugo这两位公关高管的明争暗斗。
S4E10前半段，Shiv和Roman在商量要不要推举Kendall，当时她就提到过Kendall上位的缺点之一“unbearable（无法忍受）。但她之所以在董事会前强烈体验到自己对Kendall的反感多少有些偶然。S4E10中董事会开会前，Karolina主动去跟Shiv道喜，之后便提议说希望重组人员架构的时候能开除Hugo。
Shiv和Karolina说完话便转身走进办公室，看到Hugo已经先一步走进办公室内。之后Kendall也进入房间。然后Shiv便看到Kendall很自然地在给Hugo下命令、安排任务。S3和S4有不少细节表明Karolina关系良好[31]，而Hugo的背刺小人形象在Waystar高层其实人尽皆知。Karolina的话客观上让Shiv注意到了Kendall和Hugo的交谈、互动，并进而开始观察Kendall。Hugo离开办公室后Stewy也走进办公室，Kendall在没有征询Shiv意见的情况下就安排Stewy担任未来董事会的主席（chair）。两人的交谈方式极度油腻， Kendall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脚翘上桌......
部分观众甚至是到Karolina与Shiv的对话被明确呈现出来才意识到Karolina与Hugo存在冲突。事实上Karolina和Hugo这两位公关高管的斗争早在Hugo这个角色第一次在剧集中登场时就一直作为一条隐线（sub-plot）在剧集中得到呈现。[32]而这条过去很大程度上与主线关系不大的隐线显然在S4E10中偶然引发了蝴蝶效应。
不过Shiv对Kendall的反感在剧集中不是单一原因线性决定的产物。她固然在开会前隐隐对Kendall感到不满，但其实从投票开始到她离开投票现场这段时间，也有其他因素会影响她的决定。”如果她的投票顺序在前几位她大概率按照既定计划投票。但偏偏投票顺序让她看上去身处能打破平衡的关键位置，使她意识到自己在最后一刻还能改变决定（其实还有两个董事Simon和Dewi也没投，但他们的票型所有人都知道，不改变平票的形势）。此外，Shiv在离开董事会投票现场那个瞬间极有可能并没有完全做出决定，她一开始甚至对Kendall说的话是自己可能改变主意：
“I might have changed my mind.（我也许改变了主意。）”
但Kendall追问过程中咄咄逼人的态度才显然让“可能”变成了现实：在于Kendall的对峙中Shiv完全明白，自己无法忍受Kendall上位，并在这种情感驱使下不管不顾地投出了自己的一票。以展示自己否定姿态的方式把握自身的主体性也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行为模式。[33]
投票顺序这种带有随机性的事件（Waystar董事会开会时座位并非固定不变），Hugo与Karolina的争斗，Logan与Gerri的博弈在剧集中往往是与主线中的重大事件一起被呈现出来，换言之，Roy家族视角构建起来的主线与剧集中的支线甚至偶然事件是以一种（至少时间上）非线性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观众明明看到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Succession对Roy家族之外更广阔的美国商业社会运作机制的呈现，因为观众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更“刺激”的主角关系和主线情节上，哪怕明明观众看到了编剧提供的支线信息也往往会忽视这些与主线交织在一起的支线情节。
Succession以Roy家族POV为主轴，以非线性方式让主线故事与支线情节、偶然事件交互的影像-文本构建形式不但没有扭曲现实，反而通过主线、支线、偶然事件交织而成的非线性网络表达了现实本身。让“巨人”们占尽优势的网络并非一个静态结构，而是一个不断在变化，并不完全为“巨人”所控制的动态网络。这个网络中没有一个单一的节点可以以线性的方式决定和操控整个网络的运行、变化。换言之那些“巨人”所无视的“矮子”仍然有可能以有意或无意的方式，以或大或小的力量重塑每个人身处其中的这个关系网络：“矮子”们的命运并没有完全被“巨人”之间上演的肥皂剧决定。
很多观众经常在讨论Succession的体裁。少数观众说Succession就是一部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其依据主要是本剧的台词风格。不少观众说Succession是一部讽刺喜剧，依据主要是那种经常揭露角色尴尬瞬间的新闻纪录片式手持镜头。一些观众说Succession是希腊悲剧。很多观众说Succession是莎士比亚式悲剧。部分观众说Succession是典型强情节美式剧情剧，也有观众说是披着美剧皮的英剧。这些观点显然都能在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中找到依据，但在我看来，这些将Succession归入既有体裁的说法都不能把握Succession的根本特征。喜剧的说法（无论是讽刺喜剧还是神经喜剧）显然都无法解释本剧结局整体的悲剧情绪。希腊悲剧的说法固然注意到剧中角色命运与城邦生活的紧密关系但又忽视了角色内在性格特质对其命运产生的作用（莎式悲剧的概括则正相反）。而且，尽管剧集中Roy家族二代都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但他们的生活离真正的悲剧还很远。认为Succession是经典强情节美式剧情剧的说法明显忽略了Succession影像-文本中潜文本与讽刺性与传统强情节美式剧情剧有明显差异。而美皮英剧的说法则忽视了Succession的硬件制作水准基于美国的影视工业这一事实：“美皮”本身也是本剧的构成性要素。
Succession全四季，Logan三次谈到自己对现状的不解，对未来的不安。有趣的是，他没有一次是在谈论自己公司的命运。Logan第一次表露迷茫是在S3E9，他与Matsson谈判，Matsson问他对交易怎么看，Logan应付一句，说自己很兴奋，然后思绪突转，坦言自己不清楚美国的未来。第二次是和Collin的对话，Logan在餐厅里说一切味道都变了，还谈论了他对生死的看法。最后一次是生前最后一个夜晚，Logan和Kerry走在纽约大街上，直言他现在理解不了“这座城市-城邦（this city）”。Succession绝不仅仅呈现了一个虚构家族企业的衰败史，对这个虚构豪族的呈现恰恰有意识地言说了剧集自身所处社会与时代本身。在这个意义上，Succession更像是鲁迅的《故事新编》。难以归入特定体裁本身就是其最大的体裁和形式特征，且这一特征构成了作品整体表达的一部分。同《故事新编》一样，Succession也是在以一种与现实存在明显联系但又毫无疑问是虚构的方式讲述历史。【注，关于《故事新编》与历史的关系，可参看此文：汪晖｜历史幽灵学与现代中国的上古史：古史/故事新辨（上） 】其要旨不是在实证意义上还原事实（很庆幸Succession没有像原计划那样拍默多克家族故事），而是通过虚构去把握现实本身的多样可能与复杂面相，甚至最终介入现实。
否定与肯定
Succession最后一个镜头，Kendall坐在哈德逊河边，面目凝重。黑屏之后，只听到潺潺流水声。
Succession的结局是半开放的，没有贸然为角色、为角色所生活世界（亦即当代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受动摇的世界）的未来提供答案。这部剧甚至以一种颇为彻底的方式否定了现在很多美剧、好莱坞电影共享的“药方”：回归家庭。
但Succession还是在其影像-文本中探索了现实改变的可能性。
首当其冲的无疑是Shiv在剧集最后展现出的彻底的否定姿态。这一姿态当然没有解决整个社会所面临的危机。尽管Matsson这种所谓进步科技大佬收购Waystar后并不比Logan和Kendall主掌Waystar更美好，尽管Shiv未来在与Tom组成的家庭结构地位下滑，但她毕竟破坏了Logan主导建立的权力结构。
另一种可能性在Kendall为Logan发表的悼词中得到呈现。
“…the will to be and to be seen and to do. （去存在，去展现，去行动的意志）”
在Kendall发表的悼词中，呈现了一个与Ewan悼词里那个Logan截然不同的Logan形象，一个直到死前都一直在行动的巨人。
Succession的影像-文本毫无疑问对Logan持批判立场的，但相信每一个看过Succession的观众都会承认，Logan是这部剧毫无疑问的中心。Logan一出场，他身上散发出的无穷精力就能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Logan当然也处在与他者、与整个社会物质-实践互动的网络中，而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和自己的兄弟不同，和子女们不同，他确实拼尽全力让自己成为这个网络中的关键节点，让自己长成“巨人”。尽管他的诸多行为造成了自己家庭的破裂与继承人的难产，以至于自己创立的企业最终落入他人之手，但他确实重塑了他所处的世界，也让世界无法小视他的存在。Logan经历无数挫折，很多次挫折在别人看来也许已经无法扭转，但Logan从不接受这样的结果，直到死前他都在积极行动，无论行动本身有没有意义。如是观之，Logan有点像一个反派版西西弗斯巨人。
要批判并改造这个已经被Logan们塑造的世界，也许需要的恰恰是这种西西弗斯式的行动力。
[1] 虽然S1E10画面细节表明车辆行驶过程中是服务生看见野鹿突然打方向盘造成车祸，但以Kendall当时毒驾且不熟悉手动挡家事的状态，即便发生车祸的概率本来就不低，而且他坐在驾驶座，无论如何都是第一责任人。
[2] 这句话法律层面的影响没那么重要，因为Shiv也不会真向司法部门举报Kendall。
[3] 不少观众在第三季结局播出后都猜测这个秘密可能会在之后的情节发展中从SKR三人盟建立的基石转变为三人决裂的原因。待Succession播到第四季中后段，SKR三人组彻底决裂，Reddit上亦有观众发表观点说这个秘密会成为Shiv或Roman阻击Kendall上位的武器，就像S3E3中Shiv用Kendall吸毒经历攻击他“进步”人设那样。
[4] 一方面Kendall的话提到了自己可能的死亡，另一方面第三季Kendall对Shiv和Roman吐露过失杀人的秘密正好发生在他S3E8自杀未遂之后。简言之，Shiv指责Kendall杀过人其实是话赶话的产物。
[5] 除了剧集中被明确呈现的言行，Shiv早年可能还有其他黑点。S1E8中与Logan谈判时，Logan曾威胁过她自己会撤销对她的保护。
[6] “玫瑰花蕾”是经典电影《公民凯恩》（Citizen Kane）中的著名台词。媒体大鳄凯恩这句遗言引发各种猜想，一位记者采访了凯恩人生中各个阶段一起生活、工作过的朋友、家人，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电影却用镜头揭晓了答案，“玫瑰花蕾”其实是凯恩小时候被迫离家前所用滑雪橇的商标，是他童年最幸福时刻的标记。
[7] 用带有偏见的新闻报道虚空构造对立煽动情绪。S3E6有个经典例子，Logan搞掉前任总统的方式是自己编一堆关于总统的谣言，然后不断炒作。
[8] 在这个意义上，Ewan之前对Logan童年的回忆甚至为他的观点提供了一套看上去可信的阐释：童年时期对自身命运缺乏掌控的Logan为避免类似漂泊无助与妹妹夭折的悲剧再度发生，一辈子都致力于将生活的大小事务纳入他本人的控制范围，而这也使得他与自己子女形成了一种极为扭曲、有害的相处模式，最终或间接或直接导致家族传媒帝国Waystar的衰败、旁落。
[9]S1E8中Con对Kendall提到，Logan养儿子有一套“斗犬”理论，要旨是扶强凌弱。童年时期Roman因为喜欢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玩就被Logan视为KR二人中弱势一方，经常受到Logan不公平对待。Roman其实及其敏感，经常跟父兄谈起自己儿时记忆，但父兄都不以为意。 S3里他对Logan谈钓鱼记忆，Logan完全记不起，S4E8对Kendall谈小时候受到不公正对待Kendall并不觉得不公正。
[10] 对他而言还真是这样，纵观Succession全四季他的杀手本能就是在Logan的折磨中被锻炼出来的。
[11] 我第七第八集的剧评对此有分析。
[12] Logan第三集上飞机前与Tom的谈话，实际认可了SKR的判断：听到Tom搜集的情报（Matsson还是想谈）后意识到谈判有戏（然后立马奖励Tom，打算开除Cyd）。
[13] 注意Kendall说要出房间后电话另一段Waystar高管们的反应。
[14] 我在S4E1的剧评中曾经分析过【彷徨与分裂 (douban.com)】：实际上，Logan对Collin说的那套把人还原为经济单位的话，押了S1E6的韵。当时Kendall策划第二天董事会上发起对Logan的不信任投票，但突然Marcia（在Kendall看来没来由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喊他到家里陪Logan吃饭（麦当劳巨无霸）。在S1E6中，观众视角被限制在Kendall一侧，所以Kendall很紧张地问Logan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然后Logan说Marcia打着自己的算盘（She’s got her own game goin’on.），后面还说Kendall和他自己都打着各自的算盘，并总结说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Everybody’s got a game.”，这句话和S4E1他对Collin说的话不就是一个意思吗？），差点把Kendall吓死（因为Kendall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被Logan发现）。由于S1E6主线是董事会投票及背后Kendall的活动，所以观众（比如说我）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涉及故事主要戏剧冲突的悬念（Logan是不是得知了Kendall的计划？）上，而容易忽略Logan说的这话事实上是Logan世界观的极简概括。但和当年边看球赛边对Kendall侃侃而谈不同，如今他只能找一个不会忤逆他的听话下属说这些“心里话”。
[15] 一个佐证是第三季末，在Kendall还沉湎与悲痛与自责中时，她随口宽慰几句就拉着Kendall和Roman一起去处理Logan卖公司的事了。
[16] 剧集中的说法叫NRPI，第二季邮轮丑闻曝光的时候whistle blower提到Waystar高层关于邮轮丑闻受害者有一个固定说法叫NRPI（No Real Person Involved）。第二季末Kendall还很自责造成服务生死亡，但Logan对他说服务生事件是NRPI事件。Roman在S3E4中曾经想用被Kendall曾经袭击过的流浪汉来攻击造反的Kendall，但那其实也仅仅是为了赢回Logan宠信的无奈之举（Gerri就不同意他这么干），因为当时Logan力推Shiv而轻视Roman。第三季后半段RS地位转变是在第三季第五第六集之后，Shiv擅自和Sandi达成让Logan不满的协议且拒绝配合Logan挺Mencken的决策，而Roman在第五集第六集都选择了Logan的方案。
[17] 写第三季剧评我曾怀疑走错路是Josh故意设局试探Logan身体，但重看以后感觉不是。Josh带Roy父子去海边的时候也许有这种意图，听完条件回程他应该只是急着摆脱Roy父子见Stewy去听3S方面给的条件。因为离开餐桌时他主动提让Roy父子在原地休息，是Logan执意要走。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联系人，急着赶回去，没怎么管身后的Roy父子。Logan发病后他还在打电话问手下人的位置。
[18] Josh出场不多，只在S3E4有详细刻画，但那集有一个细节，他带着Logan和Kendall从吃饭的悬崖边回别墅的时候迷路，电话里他反而指责家里的下任迷路。Nan Pierce更有迷惑性，她表面上对那些为自己工作仆人很尊重，但晚餐时，那个她之前“尊重”的仆人不得上桌介绍自己坐到菜，反而是Nan把做好的菜端上桌接受宾客赞誉。
[19]而且S1E5的Roy家宴上Logan就带着嘲讽的语气指出Ewan作为一个加拿大人还主动参加过越战（Ewan还为此做了辩护）。
[20] 比如S2E10陪伴Kendall出席发布会、S3E5对Kendall执意喂兔子bagel的反应、S4E9告知Kendall自己要离职这些时刻。
[21] Logan对Collin的态度可见一斑，可以信任的忠犬，但也没把对方当作可以和自己平等对话的主体。
[22] Logan的用词pigmies直译是俾格米人，非洲中部一个平均身材较为矮小的族群。
[23]【 第三集：超现实的真实 (douban.com)】：“一直到第二集末尾，叙事视角的有限性才通过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危机这一情节转折对Frank形象的反转才得到揭示：S1E2中有一个细节，Logan昏迷时，Ken和公司高层商量危机应对策略，决定不执行Logan发病前的决定（开除Frank，提拔Roman），继续维持现状（Kendall接班，Frank继续留任并出任代理董事长），但Frank本人反倒不同意，他对Kendall说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他当天刚被Logan开除（暗示他也有自尊），还引用文学文本表示自己习惯做侍从，没法做代理董事长。但那一集最后，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问题时，明确提及Frank是除她和Logan之外仅有的知情者，Frank的人设由此被反转，而这也意味着之前Frank和Kendall的对话没有向观众展示全貌。”
[24] Succession的叙事视角不能被还原为任意一个家族成员个体的视角，但基本再现了Roy家族作为整体的视角。仅有的例外是比较特殊的S1E1，在那一集中开头有尚未进入Roy家族的Greg视角，结尾有球场小孩家庭的视角。但导播集和全剧第一集编导本身就有意误导观众的意图，剧集视角性被凸显是第二集末，在分第三集的剧评中我曾经分析过：
“平均呈现角色使得S1E2中手持摄影的“纪录”效果实际上服务于营造幻象，让观众自以为居于全面、客观的立场评判这群美国富人的丑陋与虚伪。一直到第二集末尾，叙事视角的有限性才通过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危机这一情节转折对Frank形象的反转才得到揭示：S1E2中有一个细节，Logan昏迷时，Ken和公司高层商量危机应对策略，决定不执行Logan发病前的决定（开除Frank，提拔Roman），继续维持现状（Kendall接班，Frank继续留任并出任代理董事长），但Frank本人反倒不同意，他对Kendall说的理由是非常冠冕堂皇，他当天刚被Logan开除（暗示他也有自尊），还引用文学文本表示自己习惯做侍从，没法做代理董事长。但那一集最后，Gerri告知Kendall公司债务问题时，明确提及Frank是除她和Logan之外仅有的知情者，Frank的人设由此被反转，而这也意味着之前Frank和Kendall的对话没有向观众展示全貌。”
[26] 很多国内外媒体已经分析过在制作层面HBO如何依靠服装、交通工具的细节营造一个真实的顶级富豪生活世界，在此我就不赘述了。
[27] S4E2和S4E3刚播出的时候，Reddit上很多外网观众都会奇怪为什么S4E2结尾和S4E3开场中Logan会那么坚定地要开掉Gerri，一种颇受欢迎的观点是Logan的那套大男子主义作祟。这种观点不能说是错误的，但其实并没有太多用，因为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原来Logan长期任用Gerri和Karolina。这其实就要回到S4E2的一场戏。Hugo和Gerri正在看Kerry那个被疯传的主持测试视频，然后Logan就走进了房间。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被Kerry那个视频吸走，以为Logan是因为Gerri和Hugo一起嘲讽Kerry视频所以开除Gerri。但如果注意到那场戏另外一些台词，就会知道Logan没有蠢到因为Gerri嘲讽Kerry这种裙带关系户就生Gerri的气，他生气其实是因为他怀疑Gerri在搞两面派。当时Hugo告诉Logan收购完成后Matsson那边希望和Logan有个合影（就像大结局中Roman和Matsson那样），Logan明确拒绝，说自己不想做Matsson的花瓶。Gerri闻言却主动建议Logan接受Matsson那边的要求，Logan直接回怼Gerri，讽刺她已经在帮Matsson工作。而Logan对Gerri的怀疑显然是从S3E8里Roman乐极生悲把私密照错误发送给Logan后开始的。但当时观众大多只注意到Roman发错照的讽刺性以及Logan生Roman气和Shiv打着正确旗号排挤Gerri这些情节而没有注意到对Logan而言这其实意味着在他的王国里有他不知道的秘密联盟。当时Roman发照片时候还明确发了一句话让Gerri一起庆祝，Shiv直接对Logan点明说Gerri是有意接近Roman积累人脉。而就在Roman私密照事件发生后不久的S3E9，Logan得知消息Waystar因邮轮事件需要缴纳大额罚金，导致股价下跌和GoJo股价倒挂，对收购极为不利。而负责和美国行政、司法部门交接的正是主管法律事务的General Counsel，即Gerri。而且S3前半段Logan其实已经对Gerri有所不满，S3E2末尾，Logan为了改变公司形象，把Gerri推上代理CEO的位置。S3E3开场，Gerri意图让Karl把Waystar手里的以色列机器学习公司卖掉，后面Karl到Logan办公室开会，Logan主动提到那家以色列公司而且明确说不卖，还附带解释说他已经对流媒体有一些构想，S3E9里Logan和Matsson谈判时，Matsson也提到很想要Logan手里的以色列AI企业资产。我初看第三季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还以为收购GoJo是Logan从Kendall那偷来的主意，实情应该是父子二人都意识到流媒体是未来传媒集团转型绕不开的一环，第一季Logan其实已经布局埋了一个数据挖掘公司，一度被Kendall吐槽。
[28] 当时Roman给Gerri发照片时候明确配了文字让Gerri一起庆祝，Logan找Shiv摸情况的时候Shiv直接对Logan点明说Gerri是有意接近Roman在公司内积累人脉。
[29] 我初看第三季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还以为收购GoJo是Logan从Kendall那偷来的主意，实情应该是父子二人都意识到流媒体是未来传媒集团转型绕不开的一环，第一季Logan其实已经布局埋了一个数据挖掘公司，一度被Kendall吐槽。
[30] Karolina和Gerri业务紧密关联（一个负责公关一个负责法律）且同为女性，剧集中二人私下时不时会互相帮衬。比如S2E8一行人坐飞机去苏格兰的途中，Logan怒斥Karolina办事不力（邮轮事件有内部人士曝光更多材料），是Gerri插话吸引Logan注意力，引导对话的方向。而当时主线剧情是Logan的重大危机，所以Gerri和Karolina的关系就再次在观众面前“隐身”。S4E3，Logan登记去北欧前说要开除Gerri，Karolina差点没绷住，被Logan察觉反问一句“What”。S4E4一众高管商议代理CEO提名人选的时候Karolina站Gerri一边，S4E9葬礼上Gerri公开吐槽Logan的时候Karolina用小动作提醒Gerri对Logan的吐槽可能失言。
[31] S3E3，Logan在公司内部把Shiv推上domestic president这个新设的职位，Shiv担心Logan出席有损她权威，Karolina很主动地在一旁提示这是Logan帮她巩固权威。S4E5，Matsson名单里留下Karolina。
[32] S2E6的情况是Logan携家人及众高管参加峰会而且打算马上完成对Pierce的收购，但突然接到消息邮轮事件即将被曝光。来汇报消息的人正是Karolina手下同样负责公关事务的Hugo。当时Kendall提了一句，说Karolina之前告诉他们有两周时间准备，Hugo闻言语带讽刺回复说，他不知道Karolina从哪得来这种信息。S2E10的时候，Logan四面受敌，正在排列公司高层名单以便甩锅，Hugo坐在一旁，问Logan为什么不把Karolin也加到名单上，连Logan听了都在吐槽Hugo是背刺自己上司的奸诈小人。
[33] S2E5去Pierce家就餐，她否定了Logan的安排，强行在宴会上公开让Logan说自己是“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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