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出文学｜莲花楼 花方花 《告别》
来自：我的冬瓜只剩皮
李莲花出现在小镇并不会令人惊奇。
虽然说书人已经为他编了些结局，说他在舟里悟道，被仙人捡了去治病，又有说他隐姓埋名继续做游医。
故事犹如涟漪传开，李莲花自己听了也觉得像是别人的人生。
碧茶作祟，五年来，他死过一遭之后，嗓音和样貌都开始变得异常。垂垂之际，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
中秋祭月，他回来找方多病。
写诀别信之时他特意避开写给方小宝，高估对方的自愈能力，又低估自己对他的关怀。
毒发时刻他内功全失，撕心裂肺，几近癫狂，不知何世。那天倾盆大雨，天空都是暗影，他看不清前路，跌落到山洞里，只身没有任何物品，只剩下唯一的想念。
同生共死，譬如朝露，已经被岁月余温蒸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在这世界上，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了，所有都是过眼云烟。
他没有力气思索自己短暂的一生，却隐约觉得怀揣的想念是属于方多病的，若是有缘，老天赏薄面，他就了却这点小愿望。
却没想到，他真的没有走到绝境，日光再次绕进山洞里，照耀他潮湿的脸。他像被轻轻扶起，失去了许多记忆，却还记得方多病。
到小镇时已近黄昏，夕照温暖十足。
莲花楼被马匹引着，停在小镇西南侧荒坡下。李莲花的视线穿过阳光灰尘的缝隙，盯着正在给狐狸精喂肉的身影，细微的灰尘弥漫，都洒在方小宝身上，如若把他淹没。
方桌在屋前，上面摆着一客糯米鸡，还有两副碗筷。
方小宝觉得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他猛地转身，却一动不动，遍体酥麻，仿佛忘记呼吸。
他无数次想象这个场面，李莲花在他的夜里梦里绽放，几乎使得真实世界的方多病都失去重力。
似乎良久，他听到细不可闻的鸣叫，是狐狸精丢了肉块，跑过去叼起李莲花裤脚，却不是用力咬。她看到了从前的主人，于是哽咽和呜咽，可也不似从前那样有活力。
这时，方小宝才像一尾刚出水的活鱼，眼泪汩汩不受控地从那双大眼睛里冲出来。天色有意变得绵长，此时仿佛他才是那个中毒而复生的人。
他心里的毒在李莲花消失的每个夜里晃动、发作，方多病不得不无时无刻回想那封并不专属于他的诀别信，复盘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个奇案险案。
那些零零落落的内容要和七年时光作对抗，他试图收藏每一个细节。拷问自己从前的行为，是否存在伤害到李莲花的任何可能性。
他在日复一日里一点点让回忆重建，前尘往事使他受尽折磨，难以打捞记忆残骸之时，他还要像发作一般偏执地去找出证据，安慰自己神通广大的李莲花只是离开，不会真的消失。
最后打捞到能证明李莲花存在的东西，是他自己，他时时能感受到融进血液里的扬州慢奇迹疯长。于是，他又自虐般陷入广阔而虚幻之中，终日想念使他消融，唯一不会如烟散去的就是这内力。
在方多病记忆，李莲花里也是这样瘦削的。在无数个梦里，他也像现在这样，蹲下身去摸狐狸精脖颈的毛，摸得狐狸精眯起眼睛，柔顺得贴着他的掌心。
李莲花走来。有些摇晃地坐下，拿起竹筷又放下。他看向愣着站着的方多病，轻轻拉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下，又轻笑了一下说，小朋友就是小朋友。
方多病一怔，心上像是有怪物的触手缠绕，从前夜里那些氤氲着的细节突然又贯穿他的胸膛，沉睡的生物受了刺激，又开始在他脑海里翻涌，让他悲从中来。
他和李莲花同生共死之前的人生十分平顺，李莲花走后他却经常想，或许少师伤人心房都没这么疼。
此时他眉心揪成一团，阻止泪珠一串串掉下来。
小宝想问李莲花，想问诀别，想问承诺，想问绝情，想问情深意重，想问恶疾病痛，想问为什么不来找自己，想问自己有多不重要呢，想问人能有多少变化，想问人无千日好，想问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想问命里无时莫强求。
想问他，七年，都能再创造一个世界、更新一个武林。为什么就他方多病的想念和爱原封不动。游历和伏案都不能缓解半点折磨，想问李莲花，能不能再最后帮他一次，给他一个放过自己的解法。
此刻他像虚脱了一般，好像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答案。他失神般地坐下，又默默去看李莲花又变化了的脸庞。终于说出话来。
他说，你好像又瘦了些。
李莲花咳嗽之余还在笑意盈盈，他说对啊，我病重多时，只能砸钱续命，终于老天爷看我是奇珍异兽，又给我寿命添上了一笔。
时光把两个人推得很远，仿佛在用第三人称说别人的事情，方多病知道他那点银子，还能砸什么钱，左不过是他又扛着，又命大，想到竟然如此心疼他。小宝没被他逗着，反而不得不面对彼此不再熟悉的变化。他只能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面的事情像木耳在水里发胀，逐渐没有棱角，左一句右一句捡生活里的小事来说。
方小宝从海滩回去之后，没有回天机山庄和百川院。他像是被潭水吸进去了，那些年只能自己独处消化情感。
笛飞声看不得他这样，用武功激他。于是开头两年他还疯了般动内功、学剑谱，和金鸢盟盟主一起四处寻觅李莲花的下落。
后来他越来越容易被突发情绪打断武功，想念至极，他暂且搁浅练功计划，武林第一的名号也不再有光彩和意义。他只有学着李莲花的样子时才好受一些。他去喂狐狸精，去种地，想去感受一下萝卜肚子顶出土是否真的有那么快乐。
他还会设想李莲花回家的时刻，强迫自己去镇上购物，买李莲花爱吃的不爱吃的，研究菜品时多放些冰糖。煮肉时的糖色炒出来，泥土里的蚂蚁和飞虫都会成群结队拖家带口前赴后继地进攻。
还有一项活动是设想李莲花回来要怎么办。他放下丝瓜水瓢，去山麓里寻药。那时的天空从蔚蓝到阴暗，好像很难很久才能熬完。
方多病现在看到他，也不忘欣喜于他的生命力。他仍有守护李莲花的心，这种良好的意愿已经渗透进了人生。照顾李莲花安然无恙，已经成为了他意识巢穴的底色。
可是在五年中，他也逐渐明白李莲花远走的秘密。吞下忘川花，活下去的李莲花，只是成为别人满载投射的符号。
小宝那会儿执念太重，尚不知道回忆本身就是要被抹去，否则无法承受过去的重担，也不知道李莲花去过高处，不想再进入命运慈悲的圈套之中。
衰老、生病、死亡，在时间里消失，变成江湖的传说和云雾，是别人眼里的世界。而李莲花就是李莲花，他有他自己的人生，只想成为他自己。渺小、破败都无法再打败李莲花。
再聊到上次发病时，满月已经挂在天空，在桂花酒的作用下，莲花楼如梦似幻。狐狸精卧在李莲花脚边，仿佛一个精灵，楼里有暖香传来，楼里的光晕在他们这对的脸上，就像是未完成的画。
方小宝看着李莲花瘦削俊俏的脸，他的伤心欲绝在这一刻奔向大江大河，漂流散尽。他知道李莲花回来是在帮他，是在写唯有他没收到的信。 他们之间的联系，被他和李莲花曾经难熬的分分秒秒守护。而他们今夜是被时光忘记的亲密恋人，只有彼此知道出口通往哪里。
第二日，方小宝从酣甜睡梦里醒来，他不再像从前一样，一醒来就被回忆包裹得只能躺在床上喘气或者呼痛，不再胡思乱想或满口谵语。
狐狸精在床边探头探脑去够他的手，他起身出门去看，天高云阔，屋里屋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一组大雁离开了这片天空。
方多病心里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那顿饭，却终于好似从一场多年的梦里醒来。他决定要往去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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