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追寻》
齐物
我在描述此时此刻。我蹲着,手中端着一口碗,碗里装着面条,面条上面是炒鸡蛋。我的面前是我的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一公一母,本意并不是让它们配对,而是这样的搭配看着更舒服,就像天上有太阳也有月亮,地上有花也有草。现在是白天,没有一片云,太阳在天上,好像一张白纸上的一个蛋黄,仿佛我拿着这张纸抖一抖,这蛋黄就掉到我碗里。这当然不可能,这只是一个假想。况且我碗里有鸡蛋了,是地上那只母鸡下的,比起天上的“蛋”更实在。鸡在地上啄食小石子,两只鸡很有规律,你点一下头,我看你一眼,也点一下头。我看着这幅景象眼花缭乱。眼花了,头晕了,我身子往后仰,背就靠在门槛上。我的背后是一座小房子,门槛是她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她有门有窗有梁,内部有床桌子椅子。她虽然简陋,但五脏俱全啊。我喜欢她,所以当背挨着她时,我感到一阵暖。这暖和在我胃里发酵,我便有了饥饿感。于是,我把碗端平,举到嘴边,“呼噜呼噜”扒起面条。受了鸡的启发,我吃面条,喜欢夹生的。鸡吞石头有助于消化,我吞下硬邦邦的面条,就体会到了鸡的快感。
我正扒得起劲儿,一个狭长的影子投到我身上,一下子变了天,这是下一刻发生的事。我停止咀嚼,抬起头,看到的一个人,不是很高,一米六五的样子,身着保安服,高低肩,面无表情。
“您有事?”我咬断面条,问得含混不清。
“嗯。”是他喉咙中挤出来的声音。
我只好站 起来。站起来我忍不住要笑了。因为他的模样。我可以这样形容那时的他。他的左边眉毛(也可以是右边)像升降梯一样下降,已经达到了与右眼(也可以是左眼)平行的地步。这幅模样令我觉得他是从某个讽刺漫画里走出来的有着幽默性格的人物,可他表现得冷漠,这就加强了我脑中联想的形象。
“您好。”我嘴里没来由得冒出这两个字,好像鱼吐泡泡。
“你好,我来是有一件严重的事向你宣布。”他一本正经又严肃地说。
“您说。”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心中掠过一片白色。
“你违反了小区治安管理规定,我们要对你实施处罚,请跟我走一趟。”他这句话似乎长得没边儿。
我逃出保安高低肩的影子,转身回到我温暖的小房子,她包裹着我,面露忧色。把碗放到桌子上后,我转过身,摸摸门框,权当安抚她。之后我搓搓手,看着自己的手心。通过皮肤纹路透出的汗斑在太阳下闪着细微的光,看起来好像打碎的玻璃渣,扎眼睛。我第二次产生眩晕感,这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就算保安不找我,我也觉得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我突发奇想,打算去距离我的小屋子十公里远的社区转转。我真的去了,去了是因为怀旧。我不该怀旧,我不该打破原本的安稳生活,我犯错了,可惜我是后知后觉。我走到小区里时周围很热闹,小区中心广场聚集着一大群人。我最大的错误是不该凑这热闹,然而我兴高采烈地挤到那群人间,而且钻到了最内圈。中间一个小孩子埋着头往前拱,活像一头发狂的牛犊横冲直撞。为了惩罚他,我撅起屁股朝他头上放了个闷屁。我一天吃好几个鸡蛋,不止吃炒的,还有煮鸡蛋。我的屁有股沉闷的臭鸡蛋味儿,够他受的了。当然,欺负一个小孩不是我犯错的重点。严重的错误发生在后面。我将右手箍成一个弧形挡在额头上,看清了圈内的动静。一个卖艺人在耍猴。猴子训得很好,很听话。主人让它转圈它转圈,让它打滚它打滚,让它跳圈它跳圈。最后一个极限动作,主人拿着一根棍子放在猴子的红屁股后,让猴子表演后空翻,一个不够,做完了,棍子又撤到屁股后面,于是再翻,再撤,再翻,周而复始。大概得有一刻钟,主仆两个终于停下来,丝毫不带喘。
我看得兴奋极了,不由喊了一声好。正是这个“好”字坏了事。众人纷纷把目光射向我,顿时打得我满身窟窿。周围窃窃私语。我隐隐听到“不人道啊”“残忍啊”“无情啊”“冷血啊”之类批判的感叹。如果此时我能够低头道歉,说自己失态了,是我不好请原谅,我的处境可能会好过点,但是我没。我反驳,不就是耍猴吗?何必把娱乐上升到道德层面?再者说,你们刚才不也目不转睛吗?我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人喊,人民的敌人!我就被一群人举着抬到头顶,传送带的罐头一样送到圈外,我感觉很神奇,好像身子飘到河流上。除了刚才挨我一屁的小孩趁乱踢我一脚外,我没有挨众人的打,这一点很好,说明他们还算是文明人(小孩不懂事可以谅解),但也有点让我不舒服,因为这样就坐实了我的罪状。我悻悻地离开小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但我很快就忘了,我有这么个能力,能在不知不觉间让生活变得毫无波澜。
保安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保安的高低肩在步伐的作用下好似波浪起伏,我则像是他牵引左右着的小船,跟着他飘呀飘。
我已经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我琢磨着,我这属于与人民对立,是个严重的罪状。我害怕被吞没,不由泛起一阵心慌。
“请问,到了地方我需要注意点什么?”我的声音在他背后漂荡开,绽在四周的空气里,颤颤巍巍的。
“老实交代。”他的声音像是块硬木板,把我的求助挡回来。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妈的。这时他别过头,剜了我一眼。我吓得打了个鸡蛋嗝儿。
有的人在惧怕的时候会逃进自己的记忆里,我属于这类人。在此之前,除了这间小房子,我还有一个女朋友,但没有一公一母两只鸡。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的女朋友来自距我小房子十公里的小区,她长得很温和,总让我想起87版红楼梦里的元春,可她的性格很狂野,让我的生活波涛汹涌。热恋期间我们无话不谈,确切地说是她讲我听,她每天都是兴高采烈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她说我温柔,懂得倾听,是个好男人。她有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是这样说的,你这人太随遇而安了,我正好相反,我喜欢找刺激,及时行乐嘛。你得知道,麻烦无休无止。后来,她抱怨起来,说和我在一起实在是委屈。她说我病怏怏没精神,浑身散发一股死人味儿。很多次我洗澡都会全身上下嗅个遍,并没有类似她说的死人味,真是莫名其妙。再后来,她说了句极使男人自尊受伤的话,她说,你俩相比,它反而更像是我的男朋友。它指的是我的生殖器。说过这句话没几天,她就不告而别。
此后我再也没在现实中见过她。在梦里,她蝴蝶一样飘来荡去在捉摸不定,我根本捕捉不到她的踪迹。有一次我在梦里恨起了她,蝴蝶呀蝴蝶,固然漂亮,我喜欢她,又看不惯她太张扬。于是我决定梦里也不要见她了,就好像是我甩掉了她。我一个人做饭吃饭还开始锻炼身体,我又一次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波澜不惊,心里舒服多了。过去了的日子烂菜叶一样被我扔进垃圾桶。
可是,可是,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垃圾丢进垃圾桶(变为垃圾)的那一刻,美好的东西游鱼一般从中溜走了,我的体内也失去了应有的一部分,变得残缺了。这是我在恐惧的路上刚刚悟到的道理。我开始格外思念我的元春。
高低肩把我带到小区保安室,带上门走了。他没留下一句话,我更不敢问。我不敢再经受他的眼睛刀一般剜在我的心口。保安室里很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桌子正中搁有一叠信笺纸,它的左前方放着个保温杯,正右方摆着一支水笔。最左边是规放齐整的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是《一九八四》。桌面的这副布局很让人舒心。我默想,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是个文化人。背后的门吱嘎一声响了,我回身看,是个面容周正的青年,如果他就是这房间的主人,那就印证了我的想法。
他迈了三步就到了桌子里面,三步内没有注意我,坐下来才抬头看我第一眼。他的笑眼如同两只小灯泡熠熠生辉,两排白牙齿好似炸开的细小水花,这两个特征让人安心。我摆脱了刚来时的拘谨与担忧。
“您也坐。”他像是塑在桌子后面,脸上的笑没有丝毫变动。
“谢谢您,我该怎么配合?”我坐下,虽然放松许多,声音里仍有余震。
“您只用实话实说。”他渐渐收了笑容,把桌上的纸张拉近胸前。
“您问。”
他很久不出声,只拿起笔龙飞凤舞。我等得心焦了,他才开口道:“您有罪,需要接受惩罚,惩罚是,没收全部财产。您现在需要把您全部财产在此报备,并注明来源,然后回家等候查封。”
“不能,”我说,“不能!”我一下跳起来,因为我不认为我应当接受这样重的惩罚。
雕像的脸一下子变得不容侵犯不容商量。“先生,这个决定不是你能否决的,你甚至没有资格提起它,你需要做的只有服从!”
我的脑海中一瞬间回忆起我温暖的房子和我无忧无虑的两只鸡,我粗糙的桌子椅子,我陈旧的床和房梁,我积满灰尘的门窗。我得守护,守护!
“不行!”我怒目而视,“我不能再失去我珍爱的东西!”
我的坚决起到一定作用。他变得和颜悦色。“冷静,先生。我是按规矩办事,听从指令。您是明白人,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则,对吧?请不要让我为难。”他说完朝我挤挤眼睛。
我一下子不明白自己此刻是该严肃不妥协还是应该与之温声细语地对谈。我大概愣了很久。
“先生?不如您先把财产报备一下,具体是否全部没收,容上面再行讨论决定。这样如何?”他带着询问的语气问,露出无奈的表情。
哎!他也只是办事的,我何必为难他呢?我妥协地坐下,泄了口气。
整个房子,及其内部所有东西,都是父母遗留给我的。我在房子后辟出一小片地,种些蔬菜瓜果,吃剩可以换些钱。我那两只鸡,是在小区边集子上从一个老头手里买来的。老头坐在大梁自行车的阴影里,车后座固定着两个深口竹篮,里面密密麻麻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黄鸡,叽叽喳喳烘热了方圆几里地。
我走近老人时他显得很惊讶。
“来只鸡。”我说。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离我女友还不太远。
老人一动不动,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不该来买鸡!”老人的破锣嗓震天动地。
“为什么?”轮到我惊讶了。
“你还年轻着嘞!”
“年轻不能买鸡?谁规定的?”
“没有成文规定,但鸡只有老人买。”
“怎么?”
“消磨时间啊---消磨自己。”
我快乐地笑了。“正合我意!”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笑容下面的忧伤。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买一公一母吧。”
“你这推销手段不赖哟!”姜还是老的辣,我认为自己差点被他绕进去了,“一句话让我多付一份钱。”
老人嘎嘎大笑。“你知道小鸡如何分公母吗?”
我摇头。
老人摆出学者的姿态。“辨叫声,洪亮高亢是公鸡,柔软温顺是母鸡;观走姿,挺拔精神是公鸡,小心谨慎是母鸡;看排便,身体倒立是公鸡,姿势正常是母鸡。”
我点头,老人继续解说。“这是世间阳与阴的辩证。没有母鸡的柔软温顺怎么能判断出公鸡的洪亮高亢?没有月亮估计人们也不知怎么给太阳命名吧?就像你看到地上的一株草,就下意识去寻找附近的花。”
当时,老人已经看透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并没有参透老人的语言。
最后,我买了一公一母两只鸡,老人只让我付一只的钱。他笑说,其实你只买走了一只鸡。
当时,我为自己占了小便宜窃窃自喜。
在我给保安陈述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 老人是在向我传达一种东西。遗憾的是,老人的破锣嗓并没有唤醒我。
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天上的太阳似乎与看不见的月亮重合了。我的脚步加快,一点点地加快。我走进敞开着的房门,端起那碗凉了的夹生面条,我再也不需要它帮助我消化了,我把它倒给了两只鸡,它们聚头啄得欢快。
我放下空碗,锁上房门,踏上了寻找真正温暖的道路,寻找属于我的阴,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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