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调节｜和老板吵了一年半的架以后
来自：LADarwinci(忍笑能不能憋出内伤？)
上周我干了一件大事，在一个内部的德国基金会议上。这事要从一年以前说起。
一
2022年伊始，我开始了一个新的side project，有关一个新型癌症疗法的。
一开始我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这个项目，但结果却令我十分意外。我发现该疗法有非常显著的雌雄差异。简言之，就是对雄性更有效，但对于雌性则效果欠佳。说来也巧，当时我在读《Invisible Women》，里面提到很多关于连临床医师都不知道的关于男性女性对于不同药物和疗法反应不同的例子。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绝大多数的医学研究都是以男性模型为基础的。因为人们假定：男性模型代表人类模型。Man = Man。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疾病模型中发现雌雄差异了。我的主项目也有类似的发现。我用源于女性的HEK293细胞，和来源于男性的HAP1细胞，分别敲除同一个基因，却得出十分不同的结果。在动物模型中，我看到同样的差异。
因此，我开始在所有的项目中加入了雌性的研究。这无形当中使我所有的工作量翻了一番，但冥冥之中我感觉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其实每个研究者都应该这样做。近一两年，很多期刊和基金都逐渐增加了这一项要求。但很多研究人员并没有在思想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这大概是事件发生的背景。
二
我拿着数据找到了我的老板X。X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成功的白人男性-神经科医生，教授。特意说起这些，我确实是有意识地想要强调一件事情，他几乎不曾有机会在任何一个被忽视（歧视）的社会团体之列。
X看到数据说，这不是他的研究兴趣。
这是我们第一次聊起这个项目。
在那之后，我们也聊过几次，他的态度很明确，不感兴趣。
之前说过了，这个是我的side project，除此之外我还有三个主项目，所以我们并没有时间坐下来决定什么。于是，我继续积累数据，在没有老板明确支持或者反对的情况下，同时研究雌雄模型。
事情爆发是在去年这个的时候，就是我在开头提到的那个会议在去年举行的时候（每年一次）。
X和我说，做一个Poster给组里的同事Y（白人男性）用于该会议报告。
用我的数据，还要我做Poster，然后给别人用？闻所未闻。
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最后我做一半Poster，属我的名字；Y做一半，属Y的名字（我们的项目毫不相干）。但X要求我只展示雄性数据，加上当时我在起草文章，不想提前透露关键的雌雄差异数据，而且只是内部会议，不是文章发表，就答应了。
最后由X和Y参加会议，我并没有受邀。想到可以省去和陌生人的社交活动，我并不是很在意。
但当X和Y从那次会议回来，一切都变了。后来我看到了那次会议的合影，五十多个白人男性，外加一两个印度面孔的男性。
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铁锤，X的态度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变得暴躁有攻击性。
一次，X对我怒吼：他只会发表雄性数据，只有雌性数据和雄性数据一致，他才发表雌性数据。
这一番言论让我也炸锅了。
"X, they are using this technique to cure cancer! It doesn't work with female patients! You are a medical doctor, how can you not care?!!!”
我收拾了所有私人物品，拷贝了数据。回到家，哭的像孩子一样。自从爷爷过世以后，我好久没有那么哭过。
哭过之后我重整旗鼓，一个灵魂的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为什么是我走？
如果遇到类似的问题时正直的人选择离开，科研界不正直的人的比例会越来越高。
第二天，我挺胸抬头地去上班，我要留下来！要走也不该是我走！
三
我留了下来，我和X的争吵也继续着。
想当初我因为面试时觉得他是一个正直得体的人而拒绝了哈佛医学院的offer。只要有能力，在哪里都可以做厉害的科研，我只想和好人一起工作，那时候我说。
真的很天真。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要自己品尝自己选择的苦涩的果子。
每年我通常都会休假一个月学习新技能，去年我却用一个月的年假来查找记录雌雄差异的文献，与此同时，私底下也积累了很多雌雄差异的数据。
但和老板的关系紧绷，让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今年初，一天我看到了一篇新的文章，讲的就是这个疗法的一个小鼠案例的雌雄差异。我发给了老板，他没有回复我。
开组会之前，我找到了他，问他是否看到了那篇文献，他说，没有审稿人会同意发表雌雄差异的数据。
我说，可是它已经发表了。
他暴怒，说如果我坚持，他要先发表雄性数据，雌性数据我自己发表，不要把他的名字写在上面！
我说，“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了。因为人们已经知道了。我不必再感到愧疚！”说完我转身走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走开，没说话。
在那之后，虽然不是很明显的，但我感觉我们之间的气氛好了一些，有几次在组会上他甚至示好似的说，雌雄差异是我的科研关注点，并会发一些文章给我。
过了几个月，X甚至给我发了一个雌雄差异的座谈会的link，虽然已经过了最后期限。我写信给主办方，问我是否可以参加，我有一些数据想要分享。他们在会议开始的前三天给我发消息说，可以。我用了一个周末准备了一个报告，然后就赶去参加了。但那个会议十分令我失望，大部分内容都是基因组层面的研究，而我的疾病模型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四
日子慢慢过去，我感觉到了X的态度松懈了。
他开始并没有之前那么强烈地反对雌性数据了，甚至在manuscript保留了雌性数据，虽然那不是最终版本。
战争就是总有一方要先败下阵来，我想这次那个人不是我。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目的只是想发表雌雄差异的数据，给临床上一定的治疗方向。
X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不可理喻之人，我选择了翻篇，不再以之前他反对发表雌性数据的眼光看他。
毕竟人人都会有错误判断的时候。我们开始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讨论项目。
今年夏天的时候X说，今年的那个该疗法的专项年会他去不了，那个时候他要去一个美国的会议，我可以代替他去。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个会议。我说，好。
因为会议前有好几个due要赶，等到准备会议报告的时候已经是临近的几天了。
说实话，我十分忐忑。但我知道，我的目的就要达成了，将这个疗法的雌雄差异性广而告之。
五
海德堡的冬天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寒冷，潮湿，一直下着雨。
我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了那里，等在火车站的一个咖啡馆里。
还差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动身向会场赶去。
到了会场，早了半个小时，几个组织者在忙碌，两个女生在一个小圆桌上喝咖啡聊天，另两个女生站在一旁聊天，她们明显是彼此认识的。后面的角落里一个女生独自一人在电脑上敲击。我走过去，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我谁都不认识。她微笑，于是这个德国女孩S，成了我本次会议的best friend，她是我的大本营，感到无助了就回到她的身边，我就会感到踏实。
之后Y和我们的一个合作者E一起进来。找了个空，我去和E打招呼。E是印度裔的德国人，胖乎乎的，戴个眼镜，健谈，脑子快。E一看到我，非常兴奋，他说他很喜欢我的雌雄差异数据（之前我们通过邮件），他不理解为什么X如此抗拒。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人陆陆续续地进来大厅，我找不到机会与另外一个合作者T讲话。T是一个典型的德国人，高高瘦瘦，大概五六十岁，不苟言笑。
我的报告在第二天的最后一个，正好在“上级领导”组织的下一轮的资金申请讨论之前。第一天的流程结束，与会人员步行领略海德堡的极端天气，还有夜色里朦朦胧胧的高堡，我的相机甚至不能捕捉她的倩影。瑟瑟发抖中，我们来到一个位于市中心的三百年的小酒馆用餐。因为第二天的报告还有一个地方的数据要处理，我是第一个离开的。出来的时候下着暴雨，当然少不了狂风。一个本地的与会者正巧要去取车，顺便一直陪我走到了离宾馆只有几百米的地方。他是今年要升PI，在与老板和学校周旋中。我记得他下午的报告，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
生活不易，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但善良的人是温暖的。
又熬到了凌晨两点才爬上床，最后一次看表是三点半。
六
第二天的行程很紧，一共有三个session。S的报告是第一个session的第一个，E的报告第二个session的第二个，我的报告是第三个session的最后一个，Y做的Poster。
中间我终于找到机会和合作者T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和询问对方一些数据的问题。他倒是很有礼貌，但我能感到有一丝的疏离感。也许是我多心。
报告进行的很快，我发现这两天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他们所使用的模型的性别。很显然，年初的那篇文章也没有引起重视。我甚至发现他们很多奇怪的结果都可以用性别差异来解释，但我想保留这些问题到我自己的场子里。
终于到我了。经历了两天，大家已经疲惫不堪，脸上写满了倦意，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我把准备的内容不疾不徐地一个个的讲出来，提出了我的想法，也对于没有人提到性别而表示失望。我看到底下有人不住地在点头，几个年轻的姑娘涨红了脸庞。报告结束，几个资深的专家提出了一些意见，我虚心接受。最后在又一片掌声中结束了我的报告。
从此，我坚信，这些在德国做这项癌症治疗方式的科学家们，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在他们以后的工作中将“性别差异”纳入考量。
我为自己鼓鼓掌。
七
第二天晚上，结束了各自报告的四人小分队（S，E，Y和我）都很放松，我也终于可以泰然地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晚餐点了德国肘子，挑战难度总是有趣的！
第二天，我又单独找到了合作者T，就他在我报告的之后提出的问题进行询问，我们有了一次愉快的聊天。这一次，那种疏离感不见了，他的五官比上一次舒展了很多。我知道，我的报告开始发挥药效了。
写在最后：
没有人会想和别人发生冲突，尤其是自己的上司。但有时候在原则面前，不退让，最后会换来尊重和化解。希望每一个科研人都可以把控自己，不畏强权，坚守自己的底线，给我们一个更清晰的世界。
写在最最后：
今天早上收到了一个与会女孩给我发的邮件，邮件最后她说 don’t let anyone stop you!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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