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迷失平成(符1梦女 2.6w字已完 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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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全部的李羲承并接受,那就是李羲承自己。
【壹】
藤沢先生抓住我的手时,我冒出了想要辞去这份工作的念头。
所幸这不识好歹的念头只持续了几秒。
呼啸的风咬得窗户纸“哗啦哗啦”的响,水汽在玻璃上结成白霜,化了又冻上,橘黄色的灯光把店内的一切都熏得暖洋洋的,只有冷气溜窜进房时,吊灯晃荡几下,暖和也被搅动几下,倒是毫不影响端着酒杯吵嚷的客人。
藤沢先生五十多岁了,他的手看上去七十多岁了,臃肿粗短的指节、发黄发绿的指甲盖,毫无预兆地碰触到我的手背时,像刷锅布那样粗糙。一些记忆比反胃的冲动来得更快、更汹涌,我像被蛇咬了似的抽回手,完全下意识地,果然他堆着笑意的脸霎时暗下来了。
糟了。
上一秒还吐着酒气的肥厚嘴唇这下紧紧闭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汐子小姐?”又张开了,“我……我没做什么吧?”
“是啊,没做什么吧?对吧!”又一人附和,一些看客好奇打量过来。
“是不是汐子小姐今天身体不适呢?刚才藤沢先生说话的时候也是,不太专注的样子,这样的工作态度可不太好……”
我手脚发凉,低下头俯身:“实在抱歉,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藤沢似乎挺受用,往灰色的西装裤腿上擦擦酒渍继续高谈阔论起来,旁观的人挪了挪屁股,无趣地撇撇嘴。
“藤沢先生,给我们讲讲您年轻的时候吧!”
“什么时候呢?哎呀,我经历过的事你们一定连想都想象不到。”
“就从挖煤吧,从运河那会儿讲起。”
藤沢乐得笑出了一道道褶。
他没有示意起身,我便只得将腰背折叠成极不舒服的角度,很快,跪坐着的双脚麻木得失去知觉。
门帘给人掀开了一角,进来两个褐色大衣的高大男人。其中一个男人摘下礼帽搁在一边,掸了掸肩头的雪。是没见过的人,店里人的注意力又被扯了过去。寒风打得我头一懵,实在无力听辩耳边此起彼伏的闲言碎语。
“诶,汐子小姐,刚刚似乎有纸片飘到你那儿了。”
我回过神,赶忙低头寻找起来。这一动,僵了十几分钟的身体叫嚣着又酸又麻。可哪儿都没有那纸片的影子。
就在这时,冰凉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我大惊失色地抬头,只见藤沢故作惊讶。
“啊,这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翻了。”他挑了一只刚才还稳稳当当放在他跟前的玻璃杯,“可惜了,还有一半都浪费了。”
他那和脸一样宽的脖子一伸一缩,挤压出斑驳的树皮。假笑时,那张脸阴沉得像发霉的树墩。
准是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人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目光而心生不悦了吧,烧酒沿着发丝滴进薄薄的衣领深处,冷得我一哆嗦。
还好伸彦过来了。他拿擦桌子的抹布往我背后夸张地一挥,实则抽打在了榻榻米上。他点头哈腰地边念叨着埋怨我的话,边向藤沢一遍遍地道歉,一边搀我起来。
“藤沢先生,实在是太对不起您,汐子小姐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您也知道的,女人的事情,我看着也麻烦得很。”
“是吗?不舒服就不该出来干活,扫了大家的兴致。藤沢先生一礼拜也就来这么一次,你说是不是……”藤沢的跟班还不依不挠。
伸彦见我走路踉跄,有意放慢了脚步,直到走到他们见不到的角落。
“先回去收拾一下,染了风寒就不好了。”他拿袖口囫囵吞枣地替我抹了一把脸,又抻了抻脑袋往狭窄的楼道喊了一句:
“由纪,你看……先出来替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拈着衣角,鱼似的钻出来,很快趿着草履踱了出去,经过身旁时没好气地拧了下肩颈,可刚进入前厅,方才的嘀咕就换成了几声俏丽丽脆生生的笑,让所有食客的酒都失了味。
我安下心,换好干净衣裳坐到梳妆台前时,才发现两眼红得不像话。后屋没有烧水的炉子,整个人缩成一团也不会暖和,何况门窗哐哐作响,让人怎么也静不了。于是我紧了紧上衣,将宽大的和服袖子系上细绳,又将细绳绕过肩膀缠在腰间扎牢,起身去了锅炉房。
天冷的时候,锅炉房总得有人照看着,打发走最后的客人后,所有人都指望着这几锅热水好好洗个澡,今日店长出门,万不能再出差错了,我这么想着。
窗外的雪飘成了电视机花屏的样子,按这样下一夜,明天可又得花力气除雪了。我一遍遍地理着下摆压不平整的褶皱,盯着灼烧的柴火,直到眼泪淌下来,拿手帕擦拭掉。
手帕是美绪婆婆给的,四四方方的淡黄色,一角绣着朵花。
时不时有笑声和男人的吼声传来。当这些声响几乎要消失殆尽的时候,我给最后一个水壶灌上满满当当的热水,走到前厅帮忙收拾。
由纪江不紧不慢地清点着钞票,见我来了理所当然地抬抬下巴:“伸彦,帮忙的来了。”
“来了?一起收拾吧,剩下的不多了。”男人忙得满头大汗,脸上却还是憨憨地笑。他柔声细语地喊由纪江也来搭把手。
由纪江从不给他好脸色:“不要。我今天累了,先去洗澡。”扎扎实实地伸了个懒腰,她袅娜着身姿慢条斯理地走开了,要不是由纪江身上穿着的是不起眼的廉价布料做成的和服,旁人一定会误以为她是个贵千金,或是贵太太。
伸彦朝我抱歉地笑笑。
垃圾要抛到几十米外的街角,我执意要伸彦先去洗澡,怕他不放心,夸张地颠了颠塑料袋,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夹雪的风直刮人脸,吐出的白气仿佛也是湿冷冷的一团,我拖着忽快忽慢的步子,无力对抗寒风把身子吹得东倒西歪。
可就在这时,我看到聊胜于无的路灯旁,光秃秃的黑色树干上靠着个人。堪堪看清那个人样貌的那刻,我的脸在一瞬之间变得和雪地般煞白。
穿着褐色大衣、戴黑色礼帽的男人,方才店内的客人,鹅毛雪扎在他的肩上、胳膊上、帽檐上又很快消失不见,他这样站了不知道有多久了。他却是那样幽怨地看着我。
“姐姐。”他开口,干裂的唇,像是要被风抽走所有的生气,再碾个破碎,“我们分开的那年,雪下得真冷。”
【贰】
那日之后,我遭头痛烦扰了数日,店长通情达理,让我放宽心休息。我将半张脸都缩进被窝,听床边烧开的水嘟嘟地扑出水汽,由纪江轻哼着歌在镜前描眉。
她说着这几日来客带来的新鲜八卦,我适时地应和。
窗外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正好,白日的商业街较于夜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八十年代末的小樽享受着衰败前走马灯般的光鲜,这最后的光鲜如夕阳的余韵,如拔锚前的最后一口酒,让每个匆匆忙忙的过客迷醉。电力普及之初,石炭作为重要矿产资源的根基尚未动摇,从札幌开采的矿石通过廉价的海运运往本州各地,使得拥有沿海这一得天独厚优势的小樽一时间兴盛至极。生长在这里的老人常常怅惘忆昔彼时小樽,繁荣胜过几十年后的札幌,大批企业家被吸引至此,码头千帆万舶,仓库内外摩肩接踵,俨然不同于如今萧条。
我喃喃道:“真怀念呐……”
镜子前的人娇俏的脸偏过来,“怀念什么?”
“我刚来这儿的时候,还没开始下雪呢。”
由纪江往茶杯里倒了些开水,盈盈手腕一扭,将水倒了去,涤了三两遍,再满一杯。
“前几天来过的一个男人,据说是银行家的儿子。”她抿两口茶,放到一边,“你可能没有印象了,穿得很低调,在店里一句话也不说,真是怪人。”
确实是怪。似乎从未有过在江口酒馆喝上一杯而对由纪江无动于衷的人。
“我听他们称呼他‘李先生’,说是银行家的儿子,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甚至不是日本人,怎么想都很可疑吧?再说了,现在人们都往札幌跑,谁会挑十二月份跑来这乡下地方过冬呢……”她絮叨着。
我垂下眼,半睡半醒的模样。
“说到那天,你怎么惹到那藤沢了?”她用缎带束起长发。
见我不回话,她抬手,碎发被规规整整地掖到耳后,“在酒馆做事,自尊心太高可没什么好处。”
由纪江说完走出了房间,她身上浓浓的茉莉花香发膏的气味还萦绕鼻尖。
不是这样的。我无力反驳,念起那天晚上,冷得皱眉。
“汐子小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再回到店里的时候,褐色大衣的李先生依旧坐在第一次来的那个角落。
“好多了。”我会心一笑,“您看上去心情愉悦,看来最近我错过了许多鹿野先生的好事情。”
他略憨涩地低头,“不是说过了,叫我勝生就好了。”
我不讨厌与鹿野交谈,甚至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安心相处的顾客。美术学校毕业后,他经营一家小小的画馆,给附近的孩子上上美术课,卖些不值钱的画。
他待人总是温温和和、彬彬有礼的,和女人说话总是话还没说完脸先红个透,是当地青年人口中“没什么出息的男人”。
鹿野埋头往松松垮垮的背包掏了掏,双手抠着块画板结结巴巴:“汐子小姐,让我……让我为您画幅画吧!”
提出画一幅画的请求仿佛要让他累得脱力,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真的吗?!”
他喜出望外。
“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您什么也不用做。”
作画仅用了十分钟,鹿野只悄悄瞥了我几眼,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二人相对无言,我对四下的环境也敏感了许多,有一次侧头,与角落里投来的视线撞上。
鹿野将画纸递给我,紧张地灌了好几口杯中的茶水。他不喝酒,唯一一次蠢蠢欲动也被我阻拦了,为此由纪江大为不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工作吗?”
在他的眼中我的脸原来是这副模样,我新奇地摩挲着碳笔的痕迹,将画纸递了回去。
“不,不,请您留下吧……如果您不讨厌这幅画。”他越说越不自信,“本来,就是给您画的。”
“好,我会好好珍惜的,勝生先生。”
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喜不自禁,令我恍惚了一瞬。
那幅画直到最后都没有离开我,画纸上微微颔首的二十二岁清瘦女人的侧影,我想那是我曾在小樽留下的痕迹,曾在那个难熬的冬天活过的证明。
【叁】
再过二十来天就是新年了,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哈着气,谈笑间很是憧憬。
新年啊,来到小樽后这是第一个新年,我擦桌子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要打烊啦?”
我回神,走近了些抬高了音量:“没呢,您再坐会儿。”顺手往早空了的竹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捂捂手。”
她温顺地接过,把白乎乎的热气轻轻吹开,吸溜了一口,又一口。
实际确实到了打烊的时间,可我私心想留她再久一些。美绪老婆婆每周一到周五都会来,永远坐在最边上的位置,怕她顾忌酒馆人多,这个位置店里的人心照不宣地只为她空着。抽了一辈子劣质烟的她瘦得好似竹竿,满口黑牙摇摇欲坠,来了之后只点最便宜的烧酒,巴掌大的瓶子她却能抿一晚上。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其实早就喝完了,但这抿一下再咂巴一下嘴的动作仿佛有魔力,哪怕抿的是酒味咂巴的是空气都让她沉迷。咂巴一下后她就发愣个十来分钟,安安静静的,等到下一次咂巴人们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汐子,今天怎么就你一人呢?岛崎先生呢?由纪江也没见人影呢……”
我将抹布拧干晾起来,把手上的水往围裙上一擦,坐到了她身边。
“美绪婆婆,今天是文化节呀。”我和她说话的时候慢慢的,神情也比日常生动许多,“等店长他们回来估摸着得后半夜了。”
“哎哟我连这都忘了,是呀,文化节……”她笑呵呵地打趣,干瘪的双手箍着水杯。今天是港口办文化节的日子,说是在码头停泊了巨大的邮轮,船头挂上横幅、拉上彩旗,再放上鞭炮,做足了派头,加之从早至晚都会有庆典和歌舞表演,大半个小镇哪怕挨着冻都要跑去凑这个热闹,也因此酒馆难得地清闲下来。
“没关系,以后还会有的。”她也许是误以为我一个人孤伶伶的忍不住失落,安慰我。
我替自己倒了杯水,笑道:“好,下次我要和美绪婆婆一起去!”
“傻孩子,我都快走不动道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扶着您,背着您也行啊。”美绪婆婆佝偻着背,只有半个人大,我冲她笑,她骂我笨。
由纪江说,美绪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四五十岁还赖着她的养老金过活,眼巴巴地只等着她死了好卖了五六叠的老房子讨个做饭洗碗的老婆伺候下半辈子。周末是儿子回家的日子,那时我便不再能够见到她。
这么冷的天,我不想她太早回到那狭小的连被子霉了都无人帮她晾晒的家里。
可她还是没留多久,边嘀咕着“家里的鲜鱼片还没切好明天得晒一晒”,边费劲地掏钱付账准备离开。临走前,她忽然对我说:“汐子,一个人终归太不容易,父母也不在身边,不如找个人家安定下来吧?”
我愣怔了一会儿。
“好呀,就怎么办,那到时候美绪婆婆想找人聊天也寻不得人了,想喝烧酒也不会有人给温了……”我叉着腰煞有其事,没过两秒禁不住破了功,“您别担心,我现在过得就很好。”
我说谎了。但把她逗笑了,没什么不好。
酒馆里只剩我一个,冷意毫无防备地袭来。我打着寒战躲进了锅炉房,锁上房门,烧了一把柴,等平静的水面泛起芝麻大的泡泡。
害怕一个人的,可能是我自己。
被木板咔哒咔哒的敲打声吵醒的时候,我靠在草甸上不知道睡了多久了。煤油灯灭了,柴火只剩微热的一点,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吊着一颗心辨别噪音的来源。
哐哐哐。有人在用力敲门。
是谁?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如果是店长一定知道我在,为什么不喊我开门?我想起最近邻里街坊口中的闯空门事件,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墙上的开关怎么也摸索不到,我急得快要发疯。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我瘫坐在地上,与裹着一肩头雪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一刻,长得像是时间被暂停。
他先反应过来,在我蜷缩着发抖时冲进屋,利落地推开了所有的窗户。
做完这些,才犹豫着走到我面前。
灯亮了,灰白的窗户纸上映出我灰白的脸。
“对不起,吓着了?”他声音很轻,还有些着急。
等不到反应,又走近了些,半跪下来。
“没事吧?”伸手向我的额头探去。
我偏过头,终于得以喘息。
“没事。”我礼貌地笑笑,尽管身体还在发抖,“有点吓着了。”
也不管说的话是不是矛盾。
“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扶墙起身,拍拍僵硬腿脚的样子,“刚刚在外边看你睡着了,还烧着炭……”
我拨弄炭灰的手一顿。
原来是这样,那他可是过虑了,这间屋子、这整个酒馆,即使关紧了门窗也漏风。我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外面这么冷,去店里坐会儿吧。”
关好门窗走进前厅的时候,看见他依旧坐在第一次来的位置。没有那顶黑色礼帽,发间残留的雪化水,冷得他打了个喷嚏。
我赶忙递给他一块干毛巾,再倒了杯热水。
直到看着他乖乖把头发擦干,我才放下心来。柔顺的黑发失了秩序地横七竖八,颇有些狼狈。我也许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时过境迁,连最简单的寒暄都造作。
“羲承,最近还好吗?”
我期望他告诉我一切都好,于是他就顺着我的心意告诉我:一切都好。
头顶的灯就像我凌乱的心一般忽明忽暗,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过两天是新年了。”不知道他的心会不会同我一般乱,但他的语气还算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最不放在心上的琐事,“我打算去札幌,去参拜,也邀请了酒馆的其他人,你也一起来吧。”
说完抿了抿嘴,突然仰头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不等我答复便起身离去。我呆呆地看着他慌乱间随意放下的水杯,看着杯壁上残余的水珠旋转着、纠缠着、挣扎着,最后“啪”的砸了个破碎。
【肆】
如果我是太阳,羲承是什么呢?是月亮吗?十二岁的我问羲承。
不对,我是地球!这样就可以永远绕着姐姐转了。十岁的羲承这样回答我。边说,边笑着围着我跑起来。
从记事起,我和羲承就在仁川的一家孤儿院里生活,那时的羲承比我矮半个个头,灰头土脸,话不多,老是低着头。同龄的小男生嫌他安静,一到活动时间都跑得飞快,他跟在后头哼哧哼哧地追不上,最后只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我趴在窗口打量他,有时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沉默。他和那些野蛮孩子不一样,眼泪都在打转了,问他“为什么哭”时还要吹着鼻涕泡说没哭。
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我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呲着大白牙。有时我生气,朝他喊一句“啊,别再跟着我了!”,走几步发现他还捏着小碎步,抿着嘴,委屈又大气不敢出。
有一次他忽然兴致勃勃地跑来对我说,他的房间里有拇指盖大的蜘蛛,我说“是吗”,谁知道他一溜烟儿没了踪影。十分钟后咧着嘴飞快地跑回来,气还没喘匀,小手一摊,那拇指盖大的蜘蛛就在我眼前欢快蹦哒,我差点没了魂,猛地打开他的手,反倒把他也给吓懵了。
我气得差点要哭,却突然发现他的胳膊肘不对劲。
“怎么回事?”我把他的胳膊掰过来,他有些呲牙咧嘴的不情愿,“怎么擦破了?”
殷红的血中粘了些黑黑的小石子,我二话不说就把他往盥洗室带。温和的水流冲淡了血迹,露出底下的皮肉,他没说话倒是我“嘶”了口气。
“来的时候跑得急了,有一段路,大理石太滑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我瞪他一眼,发现他眼眶都红了,只好极温柔地说:“很疼吧?”
他抽动着嘴角,边抖着声音说不疼。
叹了口气,我用纱布把他的胳膊包成了木乃伊的样子。
第二天,小木乃伊照常呲着牙笑呵呵地来找我。那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是想着今天羲承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前就足够。
初秋时,院长夫人带我们几个孩子去海水浴场。风凉飕飕的,夕阳泼染万里长空,我感受着细腻的软沙、咸湿的空气和时不时漫上脚丫的浪花。
“老师,为什么人会溺水呢?大海看上去好温柔。”
院长夫人平时会给我们上课,是个温文尔雅、穿着素净长裙、总是把头发一丝不苟盘起来的女人。
她说,大海是很冷的。
“是吗?”我没放在心上,“要我这样躺一天,我也愿意。”
院长夫人笑我还是个孩子。
惦记着独自留在旅馆里的羲承,我还是早早地回去了。推开门,见他把整个身子缩在宽大的夹袄里,我想到被翻转过来捉弄的乌龟,笑出声来。
羲承睡眼惺忪。
“身体好点了吗?”我把他往床中央推了推,摸了摸他的额头。早晨就见他怏怏的,还有点发热,所幸睡了一觉似乎好了些。
他点了点头,声音蒙蒙的:“海边好玩吗?”
“好玩。”
“我也想去。”
“等你不生病了就去。”
“我不生病了。”
“瞎说,刚刚我量了一下,还是37.5度。”
他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像黑不溜秋的葡萄,“你只是用手摸了一下……”
我笑个不停。
“不过,海边的日落真是太好看了,羲承,明天一起去看吧。”
“真的吗?”他眼里亮亮的。
“真的呀,比日出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可是你也没见过日出吧……”
我一时语塞,眨巴眨巴眼睛,不服输,“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
他无话可说。我在心里感叹院长夫人的话真管用,不愧是成年人的智慧。
然而,第二天中午我们便启程回到孤儿院,答应羲承的日落也没了下文。
后来想想,那时对羲承的感情,是爱吗?我不知道,只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冬天简陋的宿舍会冷得难熬。
无意中撞见院长和不认识的女人接吻,中年发福的院长用双手死死地箍住穿着低胸紧身裙的长发女人的腰,女人黑色的发丝挂住了小巧的珍珠耳环,垂落在剧烈起伏的胸脯上。
羲承问我怎么了,我出神地看着他,他的耳垂与侧脸、眉眼与鼻尖,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嘴,然后吻在我的手背上。
他傻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跑开了。
【伍】
离神宫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我已经一眼看到候在台阶旁的羲承。他只有一个人来,周遭攒动的行人流水般将他衬得像一棵静立的削瘦的老松。几日前装作无意地对岛崎先生说:“过几天要去札幌了呢,不知道那时天气怎样。”
彼时店长正在鱼摊挑着新鲜的鲑鱼,随口说:“札幌?怎么突然去那儿?”
羲承看见我,被风吹得没什么血色的脸柔和了一些,却丝毫没有谎言被戳穿的窘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为了一个把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的人。
新年初诣来到神宫的人很多,人们说着笑着,把松松垮垮的白雪踩成硬邦邦滑溜溜的黄灰色石头。我就跟在羲承身后,一米不到的距离,边留意脚下的路,很是劳神。
等到参拜完了,他终于开口说话。
“最近过得好吗?”
自从几周前重逢以来,他再也没叫过我“姐姐”,我成了他口中的无名氏,或是稀松平常的“你”。
“挺好的。”那些埋在灰里的、破败不堪的,如果没有这样不痛不痒的开头,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在那里工作……要做到什么时候呢?”
我一愣。他的话就像口中呼出的白气似的轻飘飘。
“我在那里挺好的,酒馆里的大家也很友善。”
他无奈地笑笑,“确实,连没见过几次的男人都想要为你画肖像画,他是迷上你了吧?”
我圆睁着眼睛看着他,很快扭过头去,烦躁让我的耳朵泛起可疑的红。
“不是因为他。那里还有我挂念的人。”
“比如美绪婆婆。”
我向他说起美绪婆婆的好,这些话皆是出自真心、毫无保留,因此比起对待其他我也能够来得更加坦诚。
“她年轻时在富良野养了十来头牛,你去过吗?听说是个漂亮的地方。那里的春夏有亮得刺眼的阳光,爬上房顶也见不到边的原野,攀着篱笆疯长的野草,我没有见过,真想去看看。”
在说这些时,我眼神里流露出比祈愿时更加虔诚的神情,却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内心的悲哀,偏偏人在说谎时,最看清自己的真意。
是啊,我需要钱,这是我留在酒馆的原因,无他。即使是走运遇上了心善的人,他们也终究要离我远去,而在这四处漏风的木头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强颜欢笑,只是我无奈之下的选择啊!然而,如此朴实无华的理由,我却没法向眼前的人倾吐。
我看着羲承,看着曾经陪伴我很久的人。这些年我时常不受控制地想象,羲承如果活着,在二十岁的年纪会是什么样,于是一睁眼,他就照着我想象的样子长成了一个稳重又成熟的人。
个子高了不少,说话时会习惯地低一点头,性格没有小时候开朗,眼神里总是藏着心事,笑容也让人琢磨不清,但是终归好好地长大了。
银行家的儿子么……连替他担心的资格都没有的我对他只有祝福,至少他是衣食无忧的、有去处的,那就好。
“看来她对你很重要。”
我低下头,“是的,她像我的妈妈。”从未见过生母的我,将老人的善意当作母爱小心收藏着。
这天,羲承本要送我回小樽,我执意说票已经买好了,他只能由着我去,只是分别的时候神情很复杂。
【陆】
伸彦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发呆。
风吹起桌上的纸条,我后知后觉地把它揪住,掖进了一旁的破旧书堆里。
他欲言又止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打算去吗?那个什么晚会……”
“你听到了?”
“不是有意偷听的。”他慌得挥着双手,把洗盘子带出来的泡沫甩得漫天飞舞。
几个小时前,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找到我,刻意挑了歇店的时候,确保一个客人都没有。
他先是犹豫了几次,我觉得想笑,怎么和羲承往来的人说话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
然后一开口,就是让我不解的没头没脑的发问。
“您了解李先生吗?”
我没回答,他就只能自顾自地往下,“我觉得,您有了解他的必要。”
之后便从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封信。
“下周是分公司的开业典礼。”
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和一个酒馆的小仆人独处太久会招来流言,他把信半强硬地塞在我手里,不由分说地离开了,就和初至此地时一样,毫无预兆地闯入,又自顾自地走了。
我将纸小心翼翼地铺开,伸彦探头探脑地凑过来。是一个地址、一个时间、一张名片,外加两张往返车票。
“上面写了什么?”伸彦不认得汉字。
我再次将纸对折,“写着‘麻烦’。”
“那你会去吗?”
伸彦看着愣头愣脑的,有时候却不好糊弄。我只好开窗,将写着地址的信纸往外一抛。
“不去了吧。”
他惊慌地惨叫一声,出手去捞,可那柔弱白纸霎时在寒风的肆虐中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这一夜,我迟迟未能入睡,起身拉开门,惊讶地发现门边上坐着个地藏佛,正是伸彦。
他说他等由纪江回来。
依稀间有男人呻吟、呕吐和破口大骂的声音。留宿酒馆客房的藤沢先生,揪着小跟班大川的衣领子,把他当作是自己的老婆,狠狠地往他脸上啐了几口唾沫。
在这条街上住得久一点的人都知道,藤沢先生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硝子店,下班之后就常常和员工一起来酒馆消遣,每次来他们就成了整个屋子的中心,溜须拍马、自吹自擂、一唱一和,其他人便都成了观众。几瓶下来,脸发红发肿,像能剧面具般骇人又滑稽,哼哧着酒气如同抽动的风箱。
藤沢快六十岁了,身上有所有中年男人抹不去的烟臭酒臭和铜臭,以及被这些腌臢腌进骨子里的轻浮顽执、自作主张和吃软怕硬。硝子厂是妻子从祖辈继承下来的,躲过了战乱捱过了经济危机,总算是让年过半百的他那裤腰袋子丰盈起来,也成了他吹嘘的资本。其实放到别的地方,他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小老板,甚至在硝子厂里也不得不要看妻子的脸色,也正因如此,他格外享受在小酒馆的片刻逍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扬眉吐气。
“他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能喝几年的酒。”
伸彦看着我哆嗦着挨着他坐下,把身上厚厚的棉被分了我一大半,呵呵地笑。
“冷吗?”
他摇头。
“暖和吗?”
他又摇摇头。
“以前也这样等由纪江吗?”
他点头,“嗯。”又确认了一遍。
每个月的十来号,差不多是月中的时间,由纪江都会抽出半天出趟远门,问她去哪儿她就说“去看亲戚”,可这位亲戚却从未来酒馆看过她,久而久之,我便不问了,等着第二天她从身旁的被窝里出现。
“喜欢由纪江吗?”
他点头。
“喜欢汐子吗?”
他又点点头。
我说你真像个木头人,他以为我在夸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一天我们俩听着藤沢先生从“三十年前挖煤”说到“十几年前修运河”,说到他被青年会表彰,说到他最不该就是娶了个老婆。黑黢黢的街道把他的哀嚎衬托得格外幽长,但也许那些紧闭的窗户里头也有人正竖着耳朵听他演讲。
夜深得要让人心慌的时候,由纪江终于回来了。她看着楼道口的两尊冰雕,吓得手中的巾着滑到了地上。
“怎么不睡觉呢?!”
她压低了声音怪罪着,却没听出有多少怒气。搞清楚我们这么做的原因之后,我第一次见她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的慌张。
“真是的,都怪你俩,我忙活了大半天现在还不得休息……”她边嘟囔着边用玉脂般的手搅动着锅中热腾腾的蜜豆汤。
三个人一人一碗,结结实实地将这份暖和吞进肚子里。反正也无多时可睡,我们三个裹着一条厚棉被,点了一盏油灯,把狭窄的楼道挤得满满当当。
两个人还有些冷的地方,三个人的热乎正好。
由纪江头一次说起了自己的事情,至少于我来说是头一次。原来她所谓的“看亲戚”是去监狱里探望父亲。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是一个小饭店的厨师,薪水微薄,每天回家的时间晚,来不及准备晚饭,常常只能从顾客吃剩下的饭菜或是点错的上错的饭菜里抠搜一些带回家给我,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也是佳肴,因为父亲说团圆的饭要家人一起吃才有意义。”
她苦笑一声,“有点可笑吧,只有父亲和女儿两个人的团圆,因为母亲很早就离开这个家了,父亲也从不提她。”
“后来父亲帮着上头做假账,偷漏倒卖食材,甚至以次充好导致饭店的菜吃出了人命,一切就都乱了套了。父亲不甘心做替罪羊,一气之下拿走了保险柜里的手表就带着我逃亡。”
“其实他应该抛下我的。”由纪江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生怕她要落泪的时候她却又平静地接下去了,“在路上我突然高热惊厥,快要死了,他带我看病,走投无路之下把所有的钱和那块手表一起给了医生。”
“他当时会不会想到,拿来救女儿的钱最终竟会将他送入铁窗呢?”
她喃喃着,却也没有期盼过回答。
于是之后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了偿还父亲欠下的债、替受害者家人弥补遭受的损失,还未成年的由纪江只能四处打工。对她来说,父亲是可恨的,但心底的最深处她却还是无法抛弃他,每次去探监,看到父亲一天比一天苍老的毫无生气的脸都仿佛是在责怪她,怪她这个拖油瓶,如果不是她,当年他可能就不会锒铛入狱。
“我也想要他人爱我,可是活着只有爱是不够的。”
由纪江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连油灯都像是要肝肠寸断似的快要燃到了头。那天她叹息般的自嘲像钟声在我的脑海里一下一下地回响,擦不去的斑斑锈,抹不掉的经年尘,想要吵醒我不愿再忆起的梦。
【柒】
傍晚的车站。夕阳像寺庙燃着的香,灰抖落了,剩猩红的一点,散尽了赘余的光热,每往下沉一分,我的心就不安更多一分。
捎上盒饭和一罐热茶,列车呜咽着靠拢。
各式各样的棉袄、大衣、皮外套上上下下,列车员面无表情地催赶着,像劳作一天耗竭了耐性的放羊人。
伸彦曾说起过,在去酒馆前是在车站做的。几年前亲人在修建铁路的工程事故中丢了性命,为了养活自己,他去列车站台当发车的引导员。其实只是在列车要开动时吹哨子挥舞旗帜,提醒月台的旅客,他演示给我们看,和小丑似的。但他依然认真干,要甩几次胳膊、弯几次腰、笑几次,回回如此,甚至有一次被列车上不耐烦的旅客吐了口水。以前的列车长叫他傻子,但也乐得逗傻子玩,后来新列车长来了,也叫他傻子,叫他卷铺盖走人。想着伸彦的事,我找了窗边的座位,拧开装着热水的半透明的塑料瓶,又拧上,最后只是捧在手里。
车站买的盒饭只过了几分钟就冷得无法下咽,我索性将头靠在车窗上,车开动起来,雪白的平原、山丘时而扑向怀中,时而倏地抽离,白茫茫的一片里晕着灰蒙蒙的树,见不着一个人。我曾想,如果有人死在这片雪上,给埋住了,不知过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好冷,羲承。”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用双手包住,往我的手心呼气。
“再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点点头,过几天是新年。往年,这会儿都有西装革履的大人来到这里,找几个孩子聊天,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再拍几张照片。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几天的孤儿院会比平日里暖和。
“还是院长阿姨的房间温暖。”羲承管院长夫人叫阿姨。一次我生病,在课上怎么也抬不动眼皮,老师便让我在课后去她的房间找她,这之后我经常在课上装睡。羲承什么都学得快,小聪明也是。
孤儿院的护工一天天地变少,生病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总是听到院长叹气,他在走廊的尽头叹气,走廊的另一头也能听到。“如果政府的拨款再这样少下去,我也没有办法。”他叹完这样说。
“羲承,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冲他开玩笑,看他当真以后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赶忙摇头,“我乱说的。”
新年的前夜,我们激动得睡不着。但第二天谁也没来,孤儿院冷得像墓地。
第三天,终于熬来了熟悉的黑得发亮的轿车。但不知为何,院长的脸上却没有笑容。没有合照,没有暖和的房间,我害怕地找到羲承,却见他被吓了一跳,飞快地把毛衣往下一扯,可没来得及,我看到了他背上红肿的痕迹、成块的淤青,大脑只剩空白。挨打了也不知道叫唤,你是哑巴吗?我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他。
我决定带他走。
按以往的经验,这几天院长和护工乃至门卫都会和不认识的大人吃饭喝酒,第二天直到晌午才起床收拾前一天晚上的残羹剩饭,这半天时间是唯一的机会。羲承反复默念着我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仁川迎来了几年难遇的一场大雪,院长比以前睡得更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推波助澜。守到整个孤儿院都昏昏沉沉地睡去后,我悬着一颗心,抓着羲承的手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不要命似的狂奔起来。要去向哪里,如何去,未来像这黑黢黢的夜一般寻不到亮光。
气喘吁吁地跑了二十几分钟后,我们在街角的树底下喘个不停。飘雪把我俩的脸打得灰扑扑的,就剩鼻尖红通通,露在外边的手和耳朵快没了知觉。
羲承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我赶忙捂住他的嘴。他眼里有清濯的一潭池水,笑起来泛起涟漪。
这个街角是过去出行的时候巴士会经过的地方,如预料的一样,路边停着一辆货车。每每看到它老师就拧起眉头,捏着手帕和空气中的扬尘较劲,边抱怨着这辆给码头卸货的车。车门锈得出了故障,我见证了那瘦削的工人用一根铁棍插进缝隙将它撬开的过程。
我们紧挨着缩成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里机油和烟草混在一起的味道让胃翻江倒海,但我们紧紧地抓着彼此的手,心里像有一团火要把浑身直到发丝都烧成灰。如果一切顺利,第二天货车就会把我们送到码头,那时用身上带着的一点钱买两张船票,只等着船慢悠悠地将我们送到名为“新生活”的地方。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然是世界上所有的巧合所能施舍的最大奇迹,尽管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那几张快要被捏出汗的破烂纸片连买一张船票都远远不够,也不知道这辆车究竟是要开向哪里。我强撑着甚至掐着胳膊不让自己睡去,但神经过度紧绷之后,脑袋不听使唤地晕眩起来。
先是刺眼的强光,再是男人的惊呼和谩骂,我们连滚带爬地被撵了下去,拔腿就跑,直到跑到他们再也见不到人影的残破巷子里,才想到观察一下自己身处何地。这一看,心就凉了。
哪儿有码头呢?只有陌生的街道和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
饥肠辘辘,只一顿饭身上的钱便所剩无几。日头一点一点变暗,我绝望地哭起来,羲承看着我把眼泪和鼻涕擦到了他的袖子上。
“羲承,我们要饿死在这里了。”
他也害怕吧,把嘴巴抿得紧紧的,却说:“别担心,我去问问,总有人能帮到我们的。”
我想拉住他,可嗓子被冷风刺激得一开口就只想干呕。
路灯亮起来,明明是暖黄色的,可洒在身上是冷冰冰的。又开始飘起雪,我看着脚印、车辙、流浪猫狗的痕迹被一点点填满、消除。我也将要随它们一起消失了吧。
再次听到羲承的呼唤声,我以为是幻觉,睁开眼睛看到他焦急又激动的面庞。
“姐姐,我找到了!”
“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羲承,家在哪里?我流下泪来,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近了我,她的同伴将羲承拉到一旁悄声说了什么,走远了。
“小妹妹,你们多久没吃东西了?我们先去吃了饭再走吧。”
她的声音很柔和,柔和得刻意。
“走……去哪里?”
“回家呀。”
“我们没有家。”
她笑深了,“去新的家。”
我怔忪着,心泛起了不安,接着是恐惧,像虫蚁一般爬过我的脖颈。她见我踟蹰不前,指了指远处的男孩。
“他是你弟弟吧?”她转过头继续看向我,再没有方才的柔声细语,“他跟着你,明天就会饿死。”
羲承不明所以,见我看向他,欢欣鼓舞地朝我挥起手来。
“像你们这样从孤儿院跑出来,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报了警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现在我答应你带他走,他会过上好日子的,比起你们俩都死在这里,你觉得哪种结果更好呢?”
几分钟后,女人牵着我走向他们。我竭力不让自己继续哭,也不去看他,所以只有肩膀一抽一抽的,羲承晃着我的胳膊。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女人生怕我说漏了嘴,一把截住了话头。
“羲承,你的姐姐要晚些走,你看,她的衣服都被雨雪浸湿了,我先去带她换身新衣服,收拾干净了就来找你们!”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回走。
羲承在背后叫我,我一扭头,他眼眶全红了,拧着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男人的手,只能扯着嗓子地叫我,一遍一遍地叫我。
叫我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人贩子的话又怎么能信,但我却还是这么做了。明知道他这一离开就是生死未卜,我还是这么做了。这是我犯下的罪孽。在此后的十年间我所遇到的所有不幸,我都将其视作我应得的惩罚。
【捌】
和枫酒店的位置并不难找,在函馆站下车后乘上电车,仅十五分钟便觅得这灯火通明的四层洋楼。与小樽不同,函馆的夜晚来得迟,也来得更生动些,一个是穿亚麻短衫裹厚实袄子的农村姑娘,一个是批羊绒坎肩的女学生。
我尽力将自己扮得干净得体,甚至系着由纪江借给我的丝巾。上好的桑蚕丝织成的方巾,过去的一位客人送给她之后她一次也不舍得戴,听说我要去函馆之后却特意拦住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捧着取了出来。
“这……要怎么系好些?”我双手不敢动弹,生怕给它多掖出了一道褶。
由纪江的手滑过后颈,凉凉的,三两下扎了个小巧的结,又来来回回地整理,最后左左右右地看。
还差点……她自言自语着边捯饬起了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化妆品。
全部完成后,她满意地将镜子挪到我跟前,端详着镜子里她精心装扮的人偶。
“这样子看,还有点像倍赏千惠子呢。”她哧哧地捂着嘴笑,我本打算随性些,被她这么一说也禁不住在意起了自己的外表,登时心里紧张了许多。
入口处接待的男人把邀请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打量起了我。我努力地不去躲闪自己的视线,沉着气开口:“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轻笑一声,侧身微微鞠躬,“进去就是大堂,左手边是晚宴厅。”
我心里舒了口气,收回了皱巴巴的信纸。那天挨着刺骨的风从雪堆里将它刨出来后晾干,所幸上面的字还能辨认得出。
从大门到礼堂,再到晚宴厅,路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篮,附着隽秀笔迹写成的贺词。要在寒冬腊月找来这新鲜水灵的花束,无一不是费了苦心。
我是不希望引起他人注意的,只消来这里看上羲承一眼,就可以离开了。庆幸的是,来来往往的人都有自己的同伴,没人在意从哪个角落溜进了一个低着头的女人。
很快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将我淹没,服务生推着各类酒品游鱼般来回穿行,而我是被来回驱赶的鱼虾。这偌大的一片池塘,竟站在哪儿都不自在。
“吉冈小姐不觉得冷吗?北海道比我想象的更不适合人居住呢。”
穿华服的女人颔首浅笑,哪怕只是抬手捂嘴都半拂着衣袖极尽优雅,“这话您可别被赖川先生听了去,函馆已经是北海道最温暖的城市了。”
“再往北去一些啊,一年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下雪。”
“哎,我可承受不了,除非有吉冈小姐陪着,那样的话天南海北我都无所谓。”
三四个人哄笑起来,女人抿了口杯中的酒,淡淡的一抹红晕让她的脸更明媚艳丽几分,好似初绽的春樱。
“东京那么好的地方,你说李先生怎么就一定非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呢?就算回本家,那也是京都,好歹能称得上是日本人的故乡,哪一个不比这里好?”
众人似乎都被这刺挠起了压抑许久的好奇心。
“我也没怎么听说,一定有什么缘由吧?”
“要说的话,无论函馆还是札幌这些年发展得也并不逊色,前些年来这儿的企业还少吗?”
“话虽如此,那也离东京太远了些。”
“这你就不知道了,东京虽然好,但总放不开手脚……”
推杯换盏间,话题已绕了几个圈。我沉默着将酒杯拿起又放下,靠着捕风捉影般的字眼,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碎片拼凑起来的陌生的羲承。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无意间抬头,只一眼就看到了大厅中央的羲承。
哪怕穿着与周围人并无二致的纯黑色西装,他还是那样出挑的。对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他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吐露出不自然或是烦闷的情绪,应对着旁人的话,或是点头,或是微笑,绝不展露自负与傲势,只是谦逊得体。不只是我,他面前的女士也不自觉盯着他出了神。
他用眼神询问,于是身穿深紫色晚礼服的女孩回过神来,含羞露怯地贴近了他。
“李先生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女孩的纤细手腕搭在他肩头,“身上没有烟酒的味道。”
李羲承没有避让,而是任由她搭着,笑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我不相信。”
女孩将自己的酒杯递向他,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上残留着淡淡的红色唇印。他接过,一点一点饮尽,再稳稳地放置在桌上不易碰倒的地方。
女孩咯咯地笑,拉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晃,却不让人生出矫揉造作的厌恶,只觉得她天真烂漫可爱得紧。
我一向不觉得自己有所求,因此失去得再多也不轻易怅惘,但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受控制地滞了几秒。
在回去的列车上,我想明白了,那几秒里,我全部的身心都在羡慕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她身上是正合身的上好丝绒裙,裸露着的肌肤像是从未遭过寒风、也未受过日晒,而我的手上,我用厚厚手套遮着的指节上生着疮,一下水就疼,一受冻就皲裂。女孩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手投足是从小到大熏陶的细腻礼节,哪怕出格也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惹人欢喜,她不需要应付蛮不讲理又死缠烂打的客人,在粗鲁的男人胆敢将手碰触到她时、在肮脏的视线想要往更深处探索时自是理所应当地呵斥,而不是摆出笑脸任人糟践,或是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我那样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向羲承那似是恃宠而骄的不满足与不顺从。
颈上的丝巾紧得让我难以呼吸。闭上眼,就仿佛又见到了女孩的浅笑和羲承发现我的存在时忽然僵硬的脸。
【玖】
我又开始做那个梦了。
快三年没有做的梦,在得知美绪婆婆死讯的那天终于又缠上了我。
梦中的男人只是坐在桌边为我剥去碗里葡萄的皮,不紧不慢地,勾着嘴巴笑,然后枯槁的手将剥好的葡萄伸到我的嘴边,那时我便会醒来。
“她快死了。”他的声音哑而干涩,气流艰难地摩着声带,像拧不紧的弓擦过生锈的琴弦。他就这样淡漠的语气,仿佛对着无意间踩死的虫蚁一般,给床上睡着的女人、给他的亲生母亲判下了死刑。
明明她的手还是温热的。我抚着她手上的皱纹,探究树的年轮,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刚到这个家时,她说:“我的孩子终于回家了。”明明那时的她嗓音还轻柔得不像话,现在却喑哑了。
我来到新家的那一年,是我重新回到孤儿院后的第二年春天。他们的一对儿女,女儿早年在车祸中去世,儿子已然成人。收养我,说是和那去世的女儿有几分像。托远在天国的女儿的福,我在十四岁的年纪第一次有了家。初次与素未谋面的“哥哥”见面,他只抬了一下头,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吐出一个“好”。谁好?好什么?捉摸不透。
养母十分疼爱我,曾经为她那个女儿备的衣服,全拿给我穿。九岁就去世的女孩,她的母亲却将她的衣物准备到了成人的年纪,想象着矮小的养母在裁缝店里念叨着“今年孩子十二岁,该做新衣服了”,我鼻子发酸。
养父在医院工作而时常不在家,除了养母,陪伴我最久的是哥哥。他的房间里陈列着许多乐器,新得发亮,是他会常常擦拭的。见我对中间的提琴感兴趣,他特意取下来交到我手里,于是我别扭地做了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
他伸手替我摆正,冷冰冰的指腹抚过我的下颏,向下,像是在考究一块无人之地,最后停驻在我的颈。那时我从他死灰般的眼里,看到了激情。就像是雕刻家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既兴奋,又贪婪地搜寻着每一处不完美。
于是他开始教我练琴,枯瘦的指节调整着我的坐姿、站姿,掠过一寸寸肌肤,规训它们的样子。他钟情于站在我身后,看着落地镜中的他、他眼中的我、我眼中的他自己,当我拉琴时,他微眯起双眼,晃动身躯,十指轻轻拍打着身侧;待演奏结束,他就会俯身向前,用下巴代替琴托,贴着我的脸颊发表评价。
“有些生疏”,“还可以更好”,从不会满足。
一次,他的双手掰住我的肩,轻轻说:“提琴不适合,你该弹奏三昧线,我来负责和琴。”于是不让我再碰那把提琴。
我并未过多惋惜,本来我也只是以为哥哥爱听提琴,才日复一日地练。为了讨养父母欢心,讨哥哥欢心,为了不再回到冰冷的孤儿院。
可养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自从确诊静脉瘤她便卧床不起,我仅仅见证了她两年的健康,她便消瘦得形容枯槁,面色枯黄。
她的双腿像蜡油,融化后再凝固成嶙峋的模样,我哭得看不清她的脸,她也不会再对我说“我的孩子终于回家了”。
出殡的那天,哥哥少见地没有抽烟,黑色的西服衬得他像一根麦秸,早早地干枯了,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他只是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你只有我了。”
与养父交好的一位友人前来拜访,带来一箱新鲜葡萄,个个圆滚滚、水灵灵,满溢着刚从枝头摘下的露水香气。友人看着哥哥长大,为他新开牙科诊所帮了不少忙,他叹息着世事无常人走茶凉,“母亲不在,你要多费心打理这个家。”
注意到倚在角落的我,他唤我过去,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孩子,想不想去国外念书?”他想替我安排,却遭哥哥拒绝了。
“她不会去的。”哥哥按着我的肩头,捏了捏我的后颈,这个动作我觉着熟悉,仿佛在爱抚他饲养的猫狗。
我是他雕刻的木偶,是他养在透明缸里的金鱼,唯独不是人。多余的木材会被削去,多余的话语欠缺意义,作观赏用的,和他收藏的乐器、古籍一样。
怎样才算是人呢?我的目光停留在大大小小的家具、玻璃柜里的异宝奇珍、杂物间里的破铜烂铁,每一件物什都生出一张同我一模一样的脸,木然揣摩着。
哥哥说:“这本书你读给我听。”他坐在书桌的另一侧,替我剥葡萄。他不喜欢将葡萄从蒂上生生拔下来,这样飞溅的汁水会粘他的手,弄脏他的衣袖,因此他每次都使一把黑色剪刀,将锋利的刀口探进去,找到最合适又最脆弱的一段茎,“咔”的一声剪下不多不少的一小截,葡萄带着一小截枝在碗里弹跳几下,最终认了命。剪下葡萄时发出的咔嚓声使他特别振奋,仿佛他握着的是手术刀,剪开那带血的皮肉,把一颗颗牙齿连根拔起。
每剪一颗,我的呼吸就跟着微微颤抖。他将剥去了薄皮的果肉送到我嘴边。
我迟疑了。
因为这几秒钟的犹豫,晶莹的汁液顺着他细长的手指,滴在了桌上。于是他忽然暴起,椅子被他的大力掀翻。铁钳似的手禁锢着我的脸,一双秃鹫眼将我从头到脚看个究竟,最后用他的嘴堵上我颤息的唇。
那瞬间,哥哥的气息笼罩着我,从苦涩的尼古丁中渗出血和消毒水的味道,掺着他指间葡萄的清香。
他的手冰得像覆了一张皮的器械,那样瘦,却是那样有力,他用手告诉我:如果推开他,我的脑袋会像他手中的葡萄一样再无法动弹。
“为什么要哭呢?”他松开我,轻轻拢住我脆弱的脖颈,替我擦眼泪。
从那时起我的梦就离不开他了,直到成年后再次联系到养父的友人,直到我只身踏上北海道冰封的土地。
【拾】
1990年明仁天皇即位,日本迈入平成二年。
对于辞旧迎新,岛崎先生说:“今年也要劳烦各位了”。
由纪江说:“要是能去东京旅行就好了。”
伸彦说:“东京很棒,这里也很好。”
我什么也没说。
辞旧迎新,不是说新的要来得比旧的好,而是人需要一个喘口气的时间,要使劲地鼓足勇气才能把现有的延续下去。昭和或是平成,对疲于奔命的小平民来说没有触及根本的区别。
新的一年,藤沢先生依然是江口酒馆的常客,今日他的笑容从皱纹中渗出来,像是有张渔网网住了平日里恣意横行的“嚣张”也困住了“得意”,只放出了奄奄一息、战战兢兢的名为“谦虚”“卑微”的小鱼小虾,他缩着脖子笑着说:“贵田先生,这酒合您口味吗?”
他面前的瘦小男人把酒杯放下,叹了口气。
“怎……怎么,是不是酒凉了?我再给您……”
“藤川……”男人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你的话太多了。”
藤沢瞬间涨红脸,窝着一口气只能生吞下。
这时候由纪江从内屋出来,将刚温好的一瓶烧酒端了去,“来,藤沢先生,是我疏忽了,酒放凉了都没注意着,二位请用这一瓶吧。”
小男人的声音头一次让人听出了些波澜,他没去理会藤沢点头哈腰的表演,侧过脸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光明正大的眼神打量由纪江,拇指捻着食指。
“我是贵田。”他介绍自己时像在讲台上发言,一字一顿的。
由纪江得体地点头,耳边是藤沢聒噪的见缝插针,“贵田先生可是派来我们镇上观察的官员,这条街、那条街,说白了都由他管。”
贵田又叹了口气,唬得藤沢噤了声,往常他高谈阔论活像个抽动的风箱,但当面前是贵田时,风箱就故障了似的只进不出了。他闷头喝了口酒。
“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贵田眯眼想了想,“六七年前,那会儿的老板娘我是有印象的,很是抓眼。”
他停下转动着酒杯的手,说道:“你和她就有些像。”
前任店长如何离去我并不知情,但听店里的客人七拼八凑地聊起过,说美则美矣,是一个嘴皮子伶俐得能削人三分的中年女人。
“我的酒也冷了。”冷不丁地,我没有抬头看身旁的人。
羲承又重复了一遍,更慢却更流失些耐心。
实际这微烫的酒他一口也没碰,就像是特意来这寻我开心。我当作没听见,将他面前的这杯端起来喝了个干净。
“还是温的。您如果是不喜欢我去给您换一种吧。”我微微欠身,接着撩起袖子去够那酒瓶,不料伸出去的手却被他抓住。
羲承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把他急得嘴唇发起抖来,“你别这样和我说话。”
他愈加急躁起来,这样慌神的羲承,和前几日会场上如鱼得水般的羲承,哪个才是真的他呢?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看清楚过他,就像他现在抓着我的这只手,凉得让人心慌,好像一旦松开我就会一阵烟消失不见似的,食指上的银戒指硌得我手腕生疼。我看向他,他攥着我的手不放开,就像贵田观察由纪江,名正言顺的样子,从不给个理由,他从不解释为何来到这里,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抛弃来之不易的安宁,为何不让我走又不说出不让我离开的原因。
“我去给您换瓶酒。”这下酒是真的凉了。
谁知我刚要起身,手腕上的劲忽然被卸了个干净,毫无预兆地砸在桌子上,接着滑落到地上。
我一扭头,只见羲承蜷缩着蹲下了身,一半的脸都藏进了衣领。我一惊,赶忙凑过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抽着气,额头沁出冷汗,不出几分钟唇就紫绀了。
“羲承!”整个酒馆的人都被这一幕吓愣在原地,看着他用仅剩的力气揪住我的袖口,张着嘴,接着便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消毒水味。
在快要接近零点的时候,一双急促的高跟鞋像是要踏平医院的每一块地砖,带着极度的焦灼、忧虑和怒气,梭子似的在急诊室和普通病房来回穿行,最后终于停驻在住院楼一楼大厅的公用电话旁。
女人拿起听筒后,说话的腔调却是极平稳的,“你该来看看你的儿子。”她一字一句,像台冷冰冰的打字机。
“怎么能说不重要?”她的话是严厉的,可语气依然平缓,“他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刚才要不是送得及时,你付得了这个责任吗?”
空旷的大厅将电话对面人的话传入角落里我的耳中。
“你说责任?我有什么责任?不是他自己要跑到那里去的,难道是我逼他的吗?”
女人将电话线攥得死死的,“你又这么说,可他终归是我们的儿子。”
对面仿佛正是在等她这番说辞,冷哼一声,“他走的时候可没认我这个父亲,归根结底是个捡来的。你要是乐意,就一直在那里待着吧!”
电话挂了,女人绷着的神经也快和手中的电话线一样被扯断了。她来回踱了好一会儿,最后恨恨地将听筒一砸,咒道:“真是乡下地方,要冷死人!”
说完这句话,急促的高跟鞋就踏出了医院。
我靠着墙深吸了好几口气,最终下定决心转身上了楼。直到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我都仍能感受到两三个小时前的心悸。
阴沉的病房,空荡荡摆着一张床,躺着一个死了一般的男人。我靠近他,依凭着散落进来的一点月光,看着那凌乱的黑发、微微凹陷的眼眶和死死闭着的嘴唇。羲承在紧张时喜欢抿嘴,但又会很快调整好,不愿让自己的真情绪给人识透了。可现在,他的痛苦就这样赤裸裸地摆给我看,不收敛,也没了收敛的心力。
真是个疯子。他口中的话有几分是能相信的?和我说着“一切都好”,却连基本的健康都没有,那几次拖着这样的身子在大雪天站几个钟头,现在连呼吸都微弱得像要被掐断了。小时候和我说怕黑也是骗我的吗?不然为什么在这静得骇人的昏暗病房里还能睡得着?我的心不听使唤地抽搐着,脑海里都是小时候的他,生龙活虎的羲承、我读故事时安静乖巧的羲承、听到夸奖时臭屁小鬼的羲承、最后离开我时红着眼睛喊我不要走的羲承,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滴在他盖着的厚厚被子上。从见到他的那天起,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有多么渴望妄图在他身上寻到他过去的影子,那个我如此熟悉的影子,在探察到一丝丝曾经的印记时我有多么欣喜若狂,在面对他陌生的一面时我就有多么仓皇。疯了的人是我才对。
他这样勉强地活了多久了?我知道他一向是不愿意惹旁人担心的,因为我也如此,所以我从来都理解,可这份心思却眼看着要把我们俩拽进越陷越深的泥潭里。
我边抽泣着边说道:“羲承,你醒过来吧,我很担心你。”
“我以前说什么你都当真,现在为什么不听话了?”
“我很想你,羲承,我很想你。我是不相信神明的人,但还是在神宫祈祷你平安快乐,可你现在不平安也不快乐,果然神明是不存在的对不对?”
可他的嘴还是紧闭着,好像在报复我先前的冷漠,故意和我闹别扭。我像掉进了冰窟窿,冷得想喘气可张开嘴就只会溺水,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自己沉入水底。
【拾壹】
“又是学校寄来的?”由纪江瞥了我一眼,边说边解开腰带。轻盈的袷衣自肩头滑落,如剥去笋壳露出她婀娜的胴体。
我点点头,合上手中的纸。
偷偷跑到北海道上学被哥哥发现后,他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取而代之地寄去了无数封信,最后一封写道:你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终究会回来。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里,每个晚上害怕着哥哥的话一语成谶而彻夜难眠,白日里一睁眼又因为偿还不起欠下的学费而忧心忡忡,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再过一年……我心里默默盘算着,学校按期寄来的通知一到我就该去汇钱了,若一切按部就班,一年后我就能攒够所需的数目,到那时候我就要离开这里。
由纪江趴到我背后,忽然拿一双水灵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你和那李先生,怎么样了?”
我身子一僵,讪笑道:“哪里的李先生……”
说完便挨了她一记眼风。
“你就是这样,从不和我说一句实话。”她委屈地甩甩手,“那天他突然病倒,给你吓得魂都要没了,再不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你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我看这酒馆里的人没一个知道他的由来,可你叫他名字了,对不对?”
她虽然是在责怪我诸多隐瞒,但倒也并没真想刨根问底,见我不说话就心软了。
“汐子,别想太多了,他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握住她的手,思量许久开口道:“我欠他许多。”
“由纪,我害怕见到他。”
“我没什么念想,就希望他在没有我的地方好好生活着,就足够了。”
我的心绪很乱,说出口的话也是断珠似的删删减减不成逻辑,她抱了抱我,看我心事重重的,因为不知缘由也不知从何安慰,最后只能灵机一动,冲我笑道:“你欠他许多……难道你是欠了他不少钱?哎呀,想不到那李先生看着仪表堂堂的还计较一个女人的三两钱财……怎么办,我拿我的积蓄去赎你回来!”
我被她一本正经瞎说八道的劲儿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由纪江看我的眼神柔和了很多,不再提防着我之后,才露出与年纪相仿的俏皮与实心实意的一面。
“别说我了,你这新衣裳,哪儿来的?”我分外小心地拿手虚着摸了摸她换下的腰带上细密的纹路和精巧的花样。
她的目光黯淡了,轻声说:“贵田先生送的。”
“那天来店里的贵田先生?”
她“嗯”了一句,之后有意无意地寻起了新的话头:“光顾着和你聊,差点忘了还得去问问伸彦下个月去札幌购置新酒的事儿呢,果真是天一冷,记性就变差。”
她说着利落地套上便衣,哈着气搓着手,走了出去。
我没多想,兀自收拾起了被褥,只是没想到五分钟后便见她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甚至没脱去了鞋,按往常她绝不是这般冒冒失失的样子。
“怎么了?伸彦出什么事了吗?”
“不,不,”她还低头喘着气,“是李先生!”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看着屋檐下他发灰的嘴唇,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什么都不要说,先进来。”
侧身让开一条道,他听话地照做。几分钟前由纪江对着失神的我说:李先生身体不好,别让他在外边站太久。
因为这句话,我没了思考和后悔的余地。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我递给他的水,水汽在他的眼前氤氲着,把鼻尖晕得红红的,不知为何再抬起头时,他的眼里也浸了些水汽。他不说话,只看着我。
好像要从我的眼中,一直看到我的内心。这让我慌了神。他很少这么正色地看一样事物,自幼就贯爱这副做派,虽然是聪慧的但又总漫不经心,仿佛不去认真地对待就永远不用害怕遭遇失望,即使是不尽人意也能以一句“要是再认真些就好了”来为内心的逃避开脱。而这样的他现在认真起来了,手足无措的反倒成了我。
“那天送我去医院,谢谢。”他开口道,“让你担心了。”
我低着头,听到这番话宽慰地笑了笑。羲承果然是温柔的。
“吓坏了吧?”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直视他。
“羲承,别再来了。”
“无论过去怎样,都让它过去吧。”
“是我不对,不该任性去见你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和你都变了,你不了解我,我也看不清你,这是事实。”
“你不想让我担心,但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求你,羲承。但我不想再为你担心了。”
说完这通话,我几乎要虚脱下来。为什么仅仅是把心中所想诉之于口,就能让心几乎要被绞碎似的,一阵一阵地紧。
他的脸色更显了一层病态的苍白,那双眼不死心地定定地看着我,直到我认为他不会再开口而起身想要离开时,他忽然出了声。
“那为什么……”
他走到我跟前,硬生生地迎合上我的视线,续道:“为什么要在我的病床边哭?”
我愣住了。
“哭得那样伤心,止不住似的,那刻的你不会骗人。”
“总是这么自说自话的,也听听我的声音啊……你说看不清我,可我现在就这样好好地站在你眼前,你有好好地看吗?”
说着他始终是忍耐不住,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我感到一股苦涩的温热包围住我,耳边是他逐渐沉重混乱的呼吸,“你好好地看着我,我求你。”
羲承求人的时候,仿佛会因为对方的拒绝肝肠寸断,因此反而没有给人拒绝的退路。我就是这样失去了拒绝他的勇气,只放手让他的热度一点点传递向我,这是属于羲承的体温。
他松开我,轻轻地吻上我的嘴唇。
“没接过吻吗?不知道要闭上眼睛?”他略恼。
我于是闭上眼。
出门得急,我只有单薄的一件外衣,甚至光着脚,可此刻竟也不觉得冷。那时我估摸着是哽咽了,心中的酸涩汹涌着,最后在眼角滑落,满心想着初吻如果是羲承这样温柔的人就好了。
【拾贰】
羲承,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听到我吐息中似有若无的悄声试问,他滑向我腰间的手指一顿,漆黑里有一双翻腾着情绪的眼,投射出的视线在我的眉眼间游离。
“为什么这么问?”
我执意要他一个答复,于是他轻吻了一下我的耳垂,说道:“可以。”
我满足地笑了。
“奇怪的人。笑什么?”
我将他的手贴在我的颊边,感受着指尖一点一点变暖。“汐子,是我来到这儿后岛崎先生给我的名字,没有姓,因为他说在这里工作不需要姓名,也不问来历,能工作就行。”
“我走后也会有其他的汐子,其他人也是这样。”
“他们用汐子来称呼我,但汐子是谁?我不知道。”
“如果一个人哪里都可以去,那么他便是无处可去。我想了很久,从小到大,我大抵都在寻找我的位置,那是一个不用再担惊受怕的,可以安心坐下的位置,当我找到它时,也许它有主人,但那个主人会笑着对我说:你可以坐在这里,没有关系。”
我拿耳鬓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渴求着安稳的我,是漂荡在海上的船,囿于昏天黑地的海,望眼欲穿地祈盼停靠的岸。
羲承会是我的位置吗?我企望的究竟是羲承,还是岸……他的气息和我的搅乱了,再也分不明白,赞同与反对已听不真切,只剩压抑着的灼烧的欲念。
“那是十岁……不对,当时已经过了新年了所以是十一岁,十一岁的时候来的日本,住在京都的本家,除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
羲承像在说着旁人的故事,不带多余的情感。只有当提到京都时,他蹙了蹙眉头。
京都?
“对。”他显然是留意到我话语中的困惑,无奈笑道,“别着急,我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那是一个好像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宅子。父亲严苛不苟言笑,什么都要求我做到最好。我也确实做到了。
他和母亲之间没有什么感情,结婚只不过出于共同的利益。父亲的本家中落之后,他愈发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再加上始终没能孕育出有他血缘的男孩,他就把在母亲娘家受到的屈辱,发泄在我身上。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人,自私又可怜。后来我生了一场病,也不知道是请来的两个和尚说了些什么,之后就全家迁去了东京,再没回去过。”
“不过这对我来说也好。”他捏了捏眉心,用这样的方式想要忘记不愿再念起的往事。他的轻描淡写里隐去了什么,我终究没问。
不会再回去了?
不会再回去了,那里没有什么留恋的。
我沉默半晌,他搭在我腰间的手被我握在手心里,我心想,这是我的蛛丝。
“不过,我们能够再见面,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这更巧合的事情了。”
我正喃喃着,忽然手心一空,羲承撑起上半身,整个人围住我,一张脸甚是微妙地瞅着我。过了一会儿,长叹口气,认命似的倒下,嘟囔道:“哪有这么多巧合,是我一直在找你。”
羲承说,人只有一面是活不长久的,为此他学会了在不同的人面前,戴各式各样的面具。
“比如,五十岁是中年的晚期和老年的早期,不管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听话的人在意这其中的含义。不过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不用过多顾虑。”
我想笑,转过身果然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李羲承越长大就越不坦率,这种时候,说一句“我想你”又有多难。
就像我,其实是知道他在寻我的,可偏要他说出口,这样我就确信了。他替我将露在外边的肩膀藏到被子里,漫长宁静的夜里,我沉甸甸的念想兜不住轻飘飘的一颗心。
【拾叁】
最近这几周由纪江常常出门,夜出早归,对着沾了灰的化妆镜愣神的次数也变多了。
梳妆台上开始接二连三地冒出新潮的首饰和化妆品,衣柜里开始排列起时髦的羊绒披肩和鱼尾裙,惯用的香膏不见了,被扎着丝带的精致玻璃小瓶子代替,一打开,馥郁的花香果香便满屋子地跑,迟迟散不去。
靠着这馥郁过了头的花香果香,我每每在睡梦中得知她出了门。可惜的是用再多昂贵的香水,也难彻底盖住汽车旅店里廉价洗发露在身上残存的味道,不过她似乎也不在乎了。
看着她在镜子前出神时眼里难得的安宁与期盼,我所有的担忧都成了煞风景,本犹豫着将这多日的心事与她倾诉一番,但到底没寻到开口的机会。
我爬上酒馆背后的山丘,摸索着跌跌撞撞地绕了大半圈还是一无所获,极为沮丧地靠着一棵树坐下。
费力地在雪堆中挖出一个小小的坑,不满意,又向下直到将黑色的土堆都刨开一些,留出四五公分深的坑洞,我才停下。
真是不中用啊,只是这一会儿就累得手脚发软起来。把粘了尘土和雪渣子的手套脱去,我从胸前的布袋中取出一个灰不溜秋的物件,安置到了为它准备的墓中。
以往每次美绪婆婆来酒馆时,我总是特意将这唯一一个竹筒做成的杯子留给她用,尤其是冬天,竹子总比人造的玻璃来得柔和,不让她冻了手,哪怕是不慎摔落在地上也不担心。店里的人知道我这么做后,也没阻止。
可有一天,她笑呵呵地自嘲道:是不是旁人嫌弃她用过的东西,才将这个杯子独留给她用。
那时店里没有其他人,我懵怔了许久,只是和她说,不是的。该把实情告诉她的,我为此数次后悔。
街坊都传她是脑溢血去世的,养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吝啬得连后事都不愿办,匆匆带着人给挖了个坟埋了。我找不到美绪婆婆的墓,只能如此来纪念她,这座小山丘,这棵老树下,鼓起的小雪堆,是我想她了就能来看她的地方。
此时此刻雪停了,我格外想她。
从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匣子,像抽屉似的拉开,小巧的四四方方的黑色就出现在眼前。
几天前羲承让这个匣子变魔术似的出现在我的桌上,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看着我。
这是什么?我嘀咕着打开,眼睛逐渐瞪圆了。
“这是移动电话,给你的。”
他继续淡淡地,也不多解释什么。
我觉着新奇得很,将这“移动电话”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观察,却找不到使用它的门道。
再看一旁的羲承,撑着头快要睡着的样子。我撇了撇嘴,李羲承在这种时候最是可恶,明明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明明知道别人想让他做点什么,但就是要让你先说出口。
“要怎么用呢?”我不多计较,果不其然他咧开嘴笑得很满足,教起我来也是头头是道的。
“按这个,打开,按这个和那个,关上。”
演示了一遍后突然慎重地放慢了语速,“要记得换电池,放在这里,如果没有电我就联系不上你了。”
我点点头,笑道:“联系不到就来找我吧。”
他眨了眨眼,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突然有些别扭,“对啊,对啊……”
“不过,”我忽然注意到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名字的?”电话背后的角落,粘着一张极小的贴纸,我被收养后的姓名,甚至连店长岛崎先生也不曾告知。
他眼里一闪而过紧张,不过就是一瞬的事,甚至让我以为是错觉。
“你说梦话的时候告诉我的。”
“要记住我的号码,再背一遍。”
我胡乱地报出一串数字,看着他头疼。
“哎,我写给你。”他执笔,乖顺的样子,“今天晚上九点我会在家中,试试看打给我吧。”
走出门不到二十米远,机械的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他默默地摸出口袋中的电话,呆了两秒,再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窗前的我。
“不是说好了晚上九点吗?”
“不要。”我握着手里的电话,冲他笑。
羲承露出拿我没办法的无奈神情,于是他边和我聊天边往远处走,差点被路边突出的石块绊了一跤。
【拾肆】
当天夜里,这只电话被我放在枕头旁。睡不着的时候就伸手触碰一下,怕它耗光了电量,我极小心地不去动多的陌生按键,但即便只是如此也足够心安。
后半夜时,衣物摩擦和柜子开合的声音将我唤醒,迷蒙着睁眼,由纪江正要出门。
很快清醒了,我坐起身。
从未见过由纪江这副打扮。暗红的羊毛外衣柔软地垂落到膝盖,蓬松的裙摆下交替着一双纤细脚踝,外衣领口镶着一圈细密天鹅绒,卷曲而浓密的黑发上搭一顶棕色八角帽。
那一刻我眼中的由纪江不再是披着粗麻布的乡下姑娘,而是温婉窈窕的女学生了,仿若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明显是不想惊动我,但事已至此,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
轻轻叹了口气,她还是走过来抱了抱我。
“由纪,你真好看。”
她的耳后有让我陌生的气味,也许是混了沐浴露、香水和摩丝,闻着让人晕乎乎的。
由纪江拍拍我的肩,笑着说:“我知道。”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店长告诉我由纪江走了。他说由纪江是有要紧的事情暂回老家几天,我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就要实现新年愿望,可属于她的味道却留在了我的衣物和被褥上。
由纪江的离开使得去札幌采买的任务被交付给了我。
天刚蒙蒙亮,搭上最早一班巴士,这是最经济实惠的交通方式。对面坐着的老夫妻精神矍铄,身旁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昏昏欲睡。年迈的夫妇架着老花镜读报,时不时低头交谈着。
“最近市里推倒了不少老房子,要翻修。”
“真不像话……”
“说是装上空调,冬天就不会这么冷了。”
“可是木头房子是日本的象征吧?全换成砖头的,不伦不类。”
“追求‘洋式’嘛……现在的新潮。”
年长的男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翻到下一页。被他掖至背面的那页报纸上的照片实在过于醒目,哪怕我只是瞟了一眼,还是看了个明明白白,紧跟着心一沉。
黑白的照片上笑得标准的羲承。
在车站鬼使神差地买了同一份早报,我倚靠在斑驳的灰墙上。
撰写这篇专栏的人对李羲承赞不绝口,照片也是精挑细选,画面上羲承大方地与地方官员握手,沉稳自信,一旁则是满脸骄傲的一对夫妻,穿的扮的甚是讲究。侧着头撩发的女人我认了出来,是那双急促的高跟鞋,与那天冰霜似的病人家属判若两人,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格外端庄亲和。男人昂首挺胸像棵松柏,眼角含笑,抿着薄唇。我恍恍惚惚,因为羲承也是这么笑的。
-谷川先生,这次拓展北海道市场算是一次比较大胆的尝试,可以和我们讲讲这其中的缘由和对未来的展望吗?
-缘由?北海道只是发展得晚,实则有很大潜力,别忘了札幌可是办过奥运会的城市,仅次于东京……未来我们也会保持着毫不动摇的决心,不会辜负社会和员工的期待。
-这番话您的儿子也曾说过,这么看来是谷川家独到的眼界。
-羲承年幼,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到羲承先生,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媒体前露面,但是意外地非常成熟。
-是这样的,羲承小时候身体弱,一直寄养在乡下,那里空气好些。现在他成年了,自然是要迁回本家,也自然是要改回姓氏的。
男人的回答在我眼里是苍白的谎言,可看着他这样一张俊朗锋利的脸,怎么也想象不出这般胡言乱语是如何珠玉般从他口中吐出来的。再往下便是对羲承的介绍,天花乱坠的头衔,与那日在宴会偷听来的相差无几,总都是远得像云端的另一个世界。
最后是一个极模糊的问题:您认为您的做事风格是什么样的呢?如果用一句话概括。
而羲承则用更为模棱的话语结束了这篇专栏采访。
合上报纸,我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回过头再去瞧那张照片,每个人的笑都不太真切了。羲承的父亲,那个羲承口中“自私可怜”的男人,那个咒着“说到底是捡来的”的父亲,此刻却为儿子的成长由衷自豪着;羲承的母亲,那台冷冰冰的打字机,那个只在急诊室见了儿子一面就不告而别的女人,此刻望向儿子的眼神却又是关怀备至的泛着显而易见的爱意。
羲承和官员握手的瞬间被照相机精准地记录下来,连带着他嘴角的笑。
我在这笑里却一会儿看到松柏,一会儿看到打字机。
-我的做事风格?这很难总结,因为我执着的东西不多,倘若有的话是不允许错失的。
在去烧酒厂前,我有另外的目的地。这也是我赶早来到札幌的原因。
上次来这条街已然是半年多以前,除了新年大小商铺摆出的特色伴手礼、家家屋檐下堆砌的雪,一切如初。我往公用电话里塞了硬币,拿起听筒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半年前失神横穿马路的自己。
险些被疾行的单车撞到,那一瞬间的恐惧也历历在目。
那时侯的我在想什么呢?无论是超市的收银员、餐馆的保洁,甚至是情侣酒店的前台,一无所获,直到刚买的午饭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流浪猫叼走,我无力地追,回过神来已在马路中央。凝望着鲜红的“禁止通行”,我张着嘴,迈不出一步,四肢像是比大脑更早地放弃了自己。
解救我的是岛崎先生,他带我来到又一个陌生的小城,出了车站,顺着向下的斜坡,能一眼看到尽头的海。
“……您不用再打电话过来了。”
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甚至开始怀疑电话超时断了线,我才得以相信,欠下的学费当真已经被还清。
怎么会呢……我想到了什么,试探道:“最后汇款的人,是我的哥哥吗?”怕他不知道我在说谁,我谨慎地念出哥哥的名字。
“不是的,最后汇款的人……这个名字是外国人吗,姓李。”
回酒馆的路上经过一家精致商铺。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橱窗倒映出一张怅惘的脸,橱窗内曼妙的塑料人偶身上剪裁恰合身的婚纱裙。
雪白的蕾丝是纯洁,刻意的掐腰是突出妖娆曲线。
曾经院长夫人的桌上摆着婚纱照。年轻时清瘦的院长松松地搭着妻子的细腰,一副细框眼镜,一身利落西装,笑得矜持不张扬。后来他与偷情的对象拥吻,不矜持了,像是要拼命找回青年人的激情,拙劣地使劲,尽管那时他俨然大腹便便、秃头垮脸。再之后就没见过那张婚纱照。再见面二人依旧是相敬如宾的关系,仿佛那个戴珍珠耳环的女人只是院长的一场春梦。
也许是从小见到的他人的婚姻少有温馨甜蜜的示范作用,我看雪白的蕾丝是粗糙的布料,看垂地的裙摆也只会担心绊到脚。但回头想想,也许人生只是一场戏,爱情是重头戏,入戏了,痛苦就轻,快乐就真,看戏的人听不到演戏的人的心声,也只能懂个大概,终究是一知半解的。如果我穿上婚纱,指不定也不自觉地端庄亲和,指不定也眼角含笑,抿着薄唇。那时我的名字也将被天花乱坠的头衔点缀,成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任何形容李羲承的美妙词语后加上“的妻子”的人,成了李羲承的附属品。
可于我而言,这也不过是岸上有座漂亮房子的事。这么想着,我叹口气,更疲乏了些,想着世界上只有塑料人偶最真实享受婚姻。
【拾伍】
我有一个习惯。
不是举足轻重的,只是吹毛求疵的,因此只有我知道。
每当感到快乐,或是得到了什么,我问自己:如果现在要你死去,你可以接受吗?
得到来自内心的肯定答复后,我才摊开了手足去快乐,去得到。因为比起从未拥有,得而复失更令人痛不欲生,盲信用这样幼稚的方式就能规避痛苦的我,在真正的痛苦来临时,却几乎束手无策。
烧酒厂的老板生病,我吃了闭门羹,回酒馆的时间比预计早了许多。
事后想来其实有太多契机可以避免事情的走向,比如身体抱恙的烧酒厂的老板提前知会了店长,比如我咽不下被放鸽子的这口气,在返回前打电话向店长好好抱怨几句,又比如,我在看到门口摆着的鞋时,及时停下脚步。如果这些都没能避免,只说明这结局是注定。
羲承的鞋。
急着想见他,可发现从包里露出一角的报纸上还翻在有他的那一页,我悄声地不惊动他,于是经过店长的房间时听见: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岛崎先生听上去有没收好的愠怒,“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呢?”
店长很少生气,但即使生气也是慢条斯理地,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时机合适时会的。”
岛崎先生叹道:“她吃过的苦够多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不好过。”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
“您不会后悔吗?李先生,其实把她带到这里,您也后悔,对吧?不然我真无法理解。”
岛崎的声音愈发不加掩饰,只可惜打在对面只是冷冰冰的钢板,软乎乎的棉花。
羲承说道:“结果是好的。”
那瞬间比起迷茫,我只觉得冷。
要听到什么程度才能下定决心?又要听到什么样合理的解释才能选择原谅呢?可笑的是做出放弃的决定也只用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我却把我的十几年都放弃了。
只想离开,请让我离开。
满心以为自己是以一种极潇洒的态度踏出了破旧的后院,实际上却是努力地吸着鼻子,也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泪水。
“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呢?”
“时间合适时会的。”
“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不好过。”
“我知道。”
原来我想逃离的深渊只是他人挖掘的小小水潭,只要我低头求饶,只要他人拉一把我就能重见天日。多么荒诞的因果报应!我祈求的蛛丝竟真是佛祖的愚弄,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死死地抓住了、喘着粗气地爬了……无法深入地想下去,再多想一步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请问您去哪里?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走得太过仓促居然连这样基本的问题都忘了思考。
再多踌躇一会儿售票员该觉得奇怪了,想着李羲承只要问问“这两天有没有一个慌慌张张形迹可疑的女人来过”就能发现端倪,我后脊发凉。
-京都。
她有些睁大了眼看我。
-您是指去京都最近的船?去舞鹤是吗?
我恍然大悟自己犯下的荒唐错误,忙不迭地点头,窘迫地低下脑袋。
所幸售票的年轻姑娘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是简单地误以为遇上了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仅仅听说了“京都”这么个大城市,就以为无论什么地方都能坐船到达。
候船室,四方的电视机屏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画面,配上没什么感情的机械棒读,只让人烦懑。来小樽的大半年,无数次眺望与天相接的海面,幻想隆隆的涛声,真实地买一张船票却是第一次。我竭力压抑着内心此起彼伏的不安与恐惧,直至抬头看到熟悉的脸。
电视机里,贵田先生梳着油得发亮的头,皮笑肉不笑,两只眼对不上焦点,像个可怖死人。
他死了。
棒读的机械女声播报着贵田因为挪用公款,出逃两天后最终在旅馆悬梁自尽。粗糙的画面跳动着,好像他微笑体面的样子只是虚幻,下一秒就会吐出舌头和眼珠,变成一具浮肿的尸体。
警方搜寻了现场,除了公文包里的纸钞,没能再找到更多线索,自杀无疑。
我脑中的弦在看到画面最后定格的照片时几乎要崩断——那是由纪江的手套,确切来说是她父亲的,对她来说大了许多的、全身上下与她最不相衬的男士皮革手套。
海,窎远的海。
小时候第一次去海滩,院长夫人对我说:大海是很冷的。
那时我不懂。
然而,此时此刻遥望着北海道灰蓝的海面,无需触碰我都感受到彻骨的寒。
包容一切,美丽与肮脏,如此众生平等。
硕大的烟囱吐出浓浓黑烟,呛得我眼鼻生疼,抓着冰似的栏杆干咳到无法直起腰板。
再睁开眼,栏杆是模糊的,海是模糊的,什么都模糊了。
模糊中,藤沢先生堆起树皮似的皱纹开口道:我们分开的那年,雪下得真冷。
呼出一口白雾,鹿野勝生羞赧道:在那里工作……要做到什么时候呢?
使劲摇头,萍水相逢的高个皮夹克吞吞吐吐:你别这样和我说话。
蹙起眉头,贵田先生皮笑肉不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不用过多顾虑。
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哥哥骷髅似的脸:你好好地看着我。
最后一切的一切,融合成报纸上我早已不认识的男人。
“我执着的东西不多,倘若有的话是不允许错失的。”
机械铃声像是要把魂魄敲碎了,我颤抖着发疯般在包裹中翻找,直到摸到那熟悉的金属外壳,我浑身一僵。
羲承在找我。我曾对他说,联系不上就来找我的。那时他笑得害羞,然而现在,我只觉得恐惧渗进骨髓。
呼啸的风,像是要将我卷裹着,甩进白花花的浪里。栏杆不高,再探出去一些,重心就将不稳,那时我就会被雪白的浪花吞没,遭海水灌入口鼻,在垂死挣扎时先失了体温,最终被抹去痕迹,就像刚才被我丢进海里的移动电话。
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了。
没办法见到的人有许多。
在我想要再往前时,手忽然被抓住。
裹着头巾的老人担忧地望着我。
其实她没什么气力,如果我铁了心要跳,她也只能眼睁睁看。或许是她也清楚这一点,那凹陷干瘪的眼眶如此无可奈何的绝望。老人把她胳膊肘挎着的篮子上的麻绳解开,努力抽出一条围巾,颤巍巍给我围上。粗针钩的棉围巾有大小不一的针孔和坠在外边有长有短的线头,却分外暖和。
我鼻子一酸,大口地抽泣起来,几乎要跪倒在地。想到只有半个人高的美绪婆婆,她还在那个山坡、那棵老树下等着我,然而等到雪化的那天,我的念想就会裸露出地面,遭风吹雨淋,再也找寻不见。
到时,我想她了也没有去处。
所有人都在远去。起初是养母,接着是美绪,现在是由纪江,我丢了的魂是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带走了。
日出。
蓝黑色的天被揭起了一个角,接着从缝隙中倾泻而出白金色的光,迅速泼洒开来。旭日喷涌而出,在漆黑的海面垂下一道光柱,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的灰尘。
也照亮天边陌生的岸。
长久地、长久地凝望着刺眼的白日,仿佛那灼热的、恣意的、沾染了海风裹挟着黎明的光里,有我未曾去到过的世界尽头。
【拾陆】
京都岚山嵯峨野。
还未到赏枫的季节,但岚山脚下总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微微倾斜的山坡上整整齐齐排列小巧的纪念品商店,轻风拂过,屋檐下各式各样风铃声阵阵,清脆悦耳,吹去夏末残存的燥热。
位置稍偏处一家不起眼的和服小店,老板娘双手捧着新进的料子,笑盈盈地走出来。
“啊呀,真漂亮。”年轻女人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将浴衣在身前比划起来。
老板娘帮她将腰带理顺,系紧,再有条不紊地替她梳发,手指灵活翻转,挽出好看的盘发,空出的另一只手给仔细插上紫藤花簪,是极娴熟的。
“咦,这是?”年轻女人拿起插在花瓶的一只发簪,浅粉色的水引结仿佛一朵开得忘我的春日晚樱。
“水引,旧时在北海道一位朋友教我的。”老板娘笑答,眼中温柔而怀念。
“我曾经也在札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和家人去了富良野。”
“富良野是个好地方。”
“不过前几年就回东京了,终归还是不太住得习惯。”能遇到聊得来又手艺精湛的老板娘使得女人喜上眉梢,一不注意就多说了些。抬头一看时间,暗道不好,着急道了谢之后匆匆忙忙离开。
店门外慢悠悠走来一个男人。女人碎步上前挽住他的手。
“羲承,刚才店里的老板娘和我很有缘分。”她笑靥如花,“也曾去过北海道呢。”
“你不是曾经在北海道寻过人,要再去碰碰运气吗?”
男人微微一愣,浅浅弯起了嘴角,“不用了吧,姐姐。烟花大会要开始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朝店面的方向望去。
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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