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彦弘:我的浅薄的大学读书生活
金馬都(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
我的浅薄的大学读书生活 孟 彥 弘 说起我的大学生活,实在无趣之极。既没有像有的同学那样,有着风花雪月的浪漫,也没有像大多数男生那样,可以在篮球场或足球场上一展风采,更没有参加过社会活动。那时的生活,我们概括之为“三点一线”——宿舍—食堂—教室,实在是太苍白、太无趣了。至于专业的选择,完全是误打误撞,谈不上“选择”,万幸还算喜欢。用“读书生活”这样的词,完全是为了将浅薄典雅化,用来吓人的;实际上,我没念几本书。以我的这个年纪和阅历,本无资格写这类东西,况且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也实在并无“看点”。不过,倘若围绕几本书,能唤起一些与我有着大致相同经历的中年人的回忆,使他们在紧张的工作、无聊的生活之馀,在上有老下有下的压力中,粲然一乐,也不失为做了一件多少有点意思的事吧。 一 读大学时,也曾流行过几本书。其中最为流行的,也许应该是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和蔼理士的《性心理学》吧;几乎人手一册。我以为读读《情爱论》就能搞上对象了,翻了翻,结果大失所望,里面根本没有勾引女孩、吸引异性的方法。倒是《性心理学》,比较有意思,特别者译者潘光旦的“译注”,引用了大量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里的例证,读来趣味昂然。这本书是老太推荐我的——老太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对异性有限的启蒙知识,是得自老太。我真正搞对象时,正逢他父母去香港,他利用这个间隙替父母装修家,小蹄、小胖跟我,经常去帮点小忙,其间他们都给我支了不少招。我毕业找工作时,他母亲给我写过推荐信。读研究生,我手表坏了,老太从家给我拿来一块表,是他的一位亲戚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很薄很好看,不幸被我摔坏了表门,无法修,当然更没有给他赔。还有一个传抄本,也是出自老太,那就是《金瓶梅》的删节本,不是洁本,而是脏本——不知老太从哪里搞到了洁本中删去的“自然主义描写”(老太语)一万八千字,大家传着看,不亦乐乎。我后来看了香港影印的《金瓶梅词话》,才知,这些删掉的描写要放到故事情节中,才更有意思;集中到一起看,就少了很多乐趣。这就像吃红烧肉,不能只有肉,还得要配上些土豆之类才行。 那时班上还流行过几本书,比如《朦胧诗选》,我是从老蒋那儿看的。小马也很喜欢,经常在床上大声朗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李泽厚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我好像都是从302室看到的;似乎他们宿舍的几个人都买了。那时觉得这些题目未免空疏,后来才知道,并不空疏。那时的伟兄经常到校门外的书摊上买《读书》。他很喜欢钱钟书,常听他说起钱的《宋诗选注》。他的学年论文似乎是写宋代文化的“氛围”的——我是从他那儿第一次听到“氛围”这个词,而且用作论文的题目。那时还有两套丛书,给我印象很深刻,一套的“五角丛书”,得名于每本只售五毛钱,是上海文艺出版的;一套是“走向未来丛书”,是四川人民出版的。五角丛书,我还在学校的地摊上买过几本。 二年级开始上中国通史的古代史部分。学隋唐史时,开始跟沙老师读《资治通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对上述这些书,多是不屑一顾的样子。所以,我一方面似乎很努力读书,成天往文史阅览室钻,那两个值班的吕老太太和穆老太太都对我很熟。另一方面,我知识面极窄,所以,小罗在我的临别赠言上说:“假如你理解卢舍那微笑的全部含义,你将不会拒绝兼收并蓄。”遗憾的是,我那时不知道“卢舍那”,当我问小罗时,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当时那个诧异而不屑的眼神。大龙在给我的临别赠言中也说:“如果没有大胆放肆的猜测与想象,一般是不会有知识进展的——做开拓者。”现在看来,真正能作开拓者的,是大脚,我不过是墨守而已,实在缺乏创造性。这就像现在在网上混,多是跟贴而少发贴。 也就是在隋唐史课上,大家曾一起买过《通典》。这本书在五十年代影印过一次后,就再未重印过,所以,沙老师特别作了推荐。那时的班长是老刘,出面组织,要买的人,都到他那儿登记。那次有五位同学买了这本书,我清楚记得的有老刘、老梅和我,好象小加也买了。老刘是到灯市东口的中国书店买回的,这当然是沙老师告诉的。老刘在大学毕业前夕,帮北大一位老师编中国监察制度史,还常常使用这本十六开本的深红色的“十通本”《通典》。沙老师还开过几本参考书,其中有岑仲勉的《隋唐史》,也是刚刚由中华书局简体竖排出版的。我在该书的扉页上用铅笔写过一条题记:“时值沙先生为学生列参考书,是书为沙老所推重,同时者尚有陈寅恪诸著。在隋唐断代史中,先生尤推重是书,故购之。同得者尚有同学数人。”这本书是1985年12月3日买的。但不知“同学数人”是哪几位了。今天想来,当时大家读通史时,专业热情最高的,就是上郑老师的先秦史和沙老师的隋唐史课的时候。一位好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我们系里能多几位这样的老师,我们同学中从事专业研究的人也许会更多一些吧。在校园小花园——由大门正对着的原三百米跑道的操扬改建而成——的书摊上,大龙买到过一本蒋氏《东华录》。这本书很重要,后来颇为难得,所以我始终记得这本书。终于,在1994年2月从他手上要到了这本书,并写题记说:“承蒙大龙同学相赠。”而他自己在买书时写的题记是“85.6 购于人民大学”。记得我跟他要这本书时,他还挺纳闷,问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我有这本书?”我说:“自从你买上,我就惦着了。” 二 我在读大学以前,从来也没有想过读什么专业。我所在那所中学,在我们这一届以前,培养出来的最好的学生,是考进了我们地区的师专——晋东南师专,学的好像是外语。隔三差五,她总被老师当作榜样请回来,给我们谈学习经验。等我考上了大学,总想着,我也可以回去讲一讲,显摆一下了吧;但是,却从来没有这种机会。到现在我也常跟老婆孩子说起,怎么我考上了,就再也不请毕业生回去谈学习经验了呢?! 在这样的中学学习,当然谈不上什么志愿、志向了。 我们家倒确是地主成份。小时候填表,到“家庭成份”一栏,真是羞愧难当。但我家的那个地主,实在是小而土的地主。改革开放,家里经常可以吃上馒头、大米了,而且还陆续买了几件大电器,如黑白小电视、单缸洗衣机、冰箱等。买了冰箱后,我记得父亲特别感慨,说:“这可比地主的日子好多了!”我上了大学,曾问起父亲:“咱家有线装书吗?”父亲是一九三七年生人,襄垣虽是老解放区,但也还是属于真正过了几年“地主崽子”的日子的——他在八岁前,一直在喝着家里雇的奶妈的奶;母亲每说起这事,都感慨地说:“那可是人妈啊。”——而且他的父亲一直是当教书先生;他听了我的发问,沉吟半刻,说:“还是有几本的。”从他的表情,我断定,“还是有几本”,最多也不过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吧。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当在也谈不上专业的熏陶。 我人生最得意的日子,就是读高中文科班的两年。文科班一共二十几个人,我总能考前几名,所以很得意,全然不考虑我们这个学校很不怎么样。在高考以前,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进“我们山大”,因为我的老师中,大部分是“我们山大”毕业的——我进人大后,一次在宿舍跟同学说起“山大”来,大家问:“哪个山大?”我不屑地反问:“╳,能有几个山大?我们山西大学!”山东考来的王哥们马上说:“╳,以后出了娘子关,就别说山大。山大,那是我们山东大学!”大家哄堂。我,蔫了。从此以后,总是老实地用全称“山西大学”。 那时候,“我们山大”似乎还不是重点大学。我们报志愿,首先是填重点大学,然后是一般大学,再往下,是大专、中专、技校。我是从重点到技校,每一个格都填满了。在是否服从调配一栏,我一概都是“服从”。用母亲的话说,不管什么学校,只要能考上,“能扒住碗饭就行了”。那时候,就业很难;如果考不上,就只能考虑接班——父母退休后,子女顶他们的班。 分数估出来,还算可以,于是,理想就由进“我们山大”,转为要奔北京了。重点大学,想都没想,完全是胡填。而北京的重点高校,我就知道两所,北大和北师大。北大,当然想都没敢想过,于是报了北师大。我把表交上去,我们班主任跟我商量,叫我别报北师大了,因为我们班一位估的分比我少概二十分的同学想报北师大;班主任认为,一来不要在本班就撞车,二来觉得我还可以再报好一点的学校,就说:“你报人大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大”这么个学校。我完全无所谓,因为根本就没想着能“走重点大学”。专业,父亲给我填的是工业企业管理;到了班主任那里,他说:“你不是挺喜欢历史吗?为什么不在填报专业上反映出来呢?”——我之所以选文科,是因为化学从初中学起,就始终未入门;物理,也就是力学和电学,考试时能经常及格;数学,看着题始终不知从何入手(高考十多年之后,还经常梦见高考考数学,急得从梦里惊醒)。文科中,历史学得最好。一次老师在《世界历史》上册的前半本,即古希腊、罗马及以前,出了一百道填空题,我只错了三道。而且,我在同学和老师眼里,不光历史科的分数高,还有浓厚的兴趣,表现之一就是在任课王老师的影响下,订阅过《外国历史》这样的杂志;更吓人的是,我还在我们县城的新华书店买过《说文解字》和《中国历史年表》。在这种情况下,在班主任眼里,我当然是适合而且应该报历史专业了——于是,大笔一挥,将第一志愿改成了历史——直到今天,我老婆一嫌我穷,我妈立刻就说:“就赖他们李老师。要不是他,我儿子早就发财了。”其实,我那点分,就是报了工业企业管理,也得被调配到历史系;只是没好意思跟老太太说,免得破坏我的“高分形象”。 一九八四年,我们班召了三十多人,只有四个人的第一志愿是历史;我是其中之一。进了学校,才知这个专业很臭,既不能跟“四大理论系”——哲学、政治经济学(简称政经)、科学社会主义(简称科社)、党史——比,也不能跟工经、农经、会计、法律比。再混两年,才知道,连我们同校的本家清史所都很看不大上我们(似乎现在依然如此)。到毕业时,才知道历史专业之糟糕——我们是“长线专业”,就业颇难,没人要;文秘是用人较宽的一个行当,但人家都宁愿要中文系的毕业生,任凭我们说破了嘴,人家仍然觉得,学历史的人没用。 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有关老师就在不断地做我们的思想工作——“巩固专业思想”。其实,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有邻居说我将来可以“当官”,因为我考的这所学校就是专门培养干部的;那时,我满腹狐疑,天下还有这样好的学校,毕业就能当官?!进了学校,才知道,我的学样有“第二党校”之称,有着光荣的、悠久的革命传统。虽然在这样一所学校的这样一个系,我专业思想却很稳固。现在想来,大概比较笨的人,常常会“干一行爱一行”吧。这就像一个无才无色的人,能娶到老婆已属万幸,所以结了婚就不大会再去折腾了。 我一入学,就想好好学专业,在高校教书。这个人生目标,相当清楚。所以,所有的课,笔记我记得最全;所有的任课老师开的参考书,我都会到阅鉴室借出来翻一翻,虽然翻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印象最深的,是在大二遇到的两件事。学先秦史时,郑昌淦先生让我们看一下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老头说它多么多么重要、多么多么好,他自己是抄了一遍的。课间,我到讲台上果然看到他用钢笔工整地抄的一份。下午没课,就到图书馆借,不料却怎么也没有查到这部书。自己还为此感叹不己:“人大真不行,连这么重要的书都没有!”后来才知道,这是篇文章,收在《观堂集林》里,而《观堂集林》,到处都有。学唐史时,沙知先生提到了《唐方镇年表》。这倒真容易找,进文史阅览室,伸手就得。但借出来,翻了半天,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这书有什么用、怎么用;郁闷之极。 在学习历史的路上,我非常感谢沙知先生。没有他,我入不了门,虽然现在入了门,走得也并不远。大二,他讲隋唐史课,课间,大概我经常问点什么吧;他的课结束后,给我留了他家的地址,告我坐332,到白石桥换无轨110,就可以到他家;他称之为“铁一号”的地方。第二个星期,我就去了。他让我读《通鉴》;我问怎么读,他说,就像读小说一样,一页一页细细读;读了,觉得有意思、有问题的地方,就记下来,积累多了,可以写札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札记”这个词。不过,直到我跟他读完了硕士,也没给他交过一篇札记。以后,我每隔两三周,就到他家一次,通常是周末的下午。刚进去,惴惴地汇报一下我的读书情况,特怕他问我什么。好在十分钟,最多一刻钟以后,就开始瞎聊。所谓聊,是他说我听;偶尔我也插几句,主要是在他对现实发点牢骚时,我表态支持。他跟学术界交往很多,掌故知道得也很多(这也许跟他的家世不无关系。他的叔父沙学浚先生,是解放前中央大学地理系的教授),我听得津津有味。我买书,就是从听他说的这些人、这些书开始的,是照方抓药,所以,我买书没有一个淘汰的过程。那时,看到他书架上有《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全唐文》等,我想,这样大套的书,我恐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了。2002年或2003年吧,他到人大开会,顺便到我双榆树的家里作客,看到我的书,他有些感慨;我看得出,他很高兴。那天中午,老婆作了两条平鱼,结果被我女儿狼吞虎咽,抢吃了一条半,任我如何使眼色,如何提醒,也全然无用。我一直想请他到我“乡下的豪宅”看看,但一想要请老爷子爬六层楼,心里就有些打鼓,他毕竟是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了。 他确实是我的恩师。不过,我对老爷子,却没有许多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崇敬感,也很少在逢年过节时,行礼如仪,趋府拜谒。既缺乏崇拜感,又不太孝顺,于是,便会这样吧。但一想到我能走在这条路上,能扒住这碗饭,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他老人家。他不仅带我走上学术这条路,而且告诉了我不能胡说乱写。“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是他经常挂在嘴边,提醒我们的话。也许正是他的严谨和高标准,他的作品并不很多,为此,还受到本系近代史的一位高产的左派教师的嘲讽,说他是“光抱窝不下蛋”。 刊《书城》2011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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