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伯林:矢车菊
来自: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矢车菊
[美]露西亚·伯林|作
王爱燕|译
“妈,我不敢相信你要这么做。你向来不跟人约会的,可现在竟要和某个陌生人共度一周。你又不了解,说不定他是个持斧砍人的杀手呢。”
玛利亚的儿子尼克正送她前往奥克兰机场。天哪,她干吗不叫辆出租车呢?她的儿子们现如今都已成年,管起她来比她爹妈还严,更爱指手画脚,也更保守。
“我虽没见过他,可严格说来他也算不上陌生人。他喜欢我的诗,请我把他的书翻译成西班牙语。我们通信、打电话都有好几年了。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也是独自养大了四个儿子。我打理花园,他有座农场。他邀请我,我觉得很荣幸……我想他是不常见人的。”
玛利亚已经向住在奥斯丁的老朋友打听过迪克森。一个天才。为人极其古怪,英格堡这么说。从不交际。不用公文包,而是用麻袋。他的学生要么崇拜他,要么讨厌他。他快五十岁了,相当有魅力。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啊……
“这是我读过的最怪异的一本书,”尼克说,“不是我能读进去的类型。承认吧……你读得进去吗?我是说,你喜欢吗?”
“语言很棒。清晰,简洁。翻译起来很愉快。是哲学和语言学,只不过十分抽象。”
“我无法想象你真的要……在得克萨斯……搞一段风流韵事。”
“这才是让你烦心的。想到你妈或者某个五十几岁的女人也可能有性生活。总之他可没说:‘咱们搞一段。’他只是说:‘为何不到我的农场来住上一周?矢车菊刚刚绽放。我可以给你看看我为新书做的笔记。我们可以钓鱼,在林间散步。’得了吧,尼克。我在奥克兰的县医院上班,能去树林里散散步,你想想在我听来那会是什么感觉?矢车菊?就和进天堂差不多。”
他们在联合航空前停下车,尼克从后备厢拿出她的箱子。他拥抱她,亲亲她的脸颊。“对不起,我让你不好过了。旅行愉快,妈。嘿,说不定你能看场游骑兵队的比赛呢。”
雪满落基山脉。玛利亚看书,听音乐,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当然,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发生一段恋情的想法的。
自从戒酒后,她就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一想到这事就怪吓人的。可他听上去也很古板,说不定也有同感。一步一步来吧。练习与男人相处,天哪,好好享受这趟旅行。你是要去得克萨斯啊。
停车场散发着得克萨斯的气味。生硝土与夹竹桃。他把她的行李丢进一辆旧道奇皮卡的后车厢里,车门上有狗的抓痕。“你会唱《田纳西边界》吗?”玛利亚问。“当然啦。”他们唱起来。“……接她坐上皮卡,她把我的心伤透。”迪克森高大,瘦削,有好看的笑纹。直率的灰色眼睛周围有鱼尾纹。他毫不拘束,声音就像她的舅舅约翰一样带着鼻音,慢条斯理地问她一个又一个私人问题。她是怎么了解得克萨斯的,是从那首老歌吗?她为什么离婚?她的儿子们怎么样?她为什么戒酒?她为什么酗酒?她过去为什么翻译别人的作品?这些问题令人尴尬,很有冲击力,但也让人安慰,有人关心,那感觉就像按摩一样。
他在一个鱼市停下车。在这儿等着,马上回来。然后是高速公路和阵阵热风。他们行驶在一条丝带般的碎石路上,一辆别的车子都没看见。只有一辆行驶缓慢的红色拖拉机。风车,没膝深的火焰草中的海福特牛。在布鲁斯特小镇,迪克森把车停在镇广场对面。理发。她跟随他经过理发店的三色柱,走进一家只有一个位置的理发店,坐在那里听他和那位老理发师讨论高温、降雨和钓鱼,谈杰西·杰克逊竞选总统,聊谁谁去世了、谁谁结婚了。当她问迪克森,她的行李一直放在后车厢没事吧,他只是冲她咧嘴笑笑。她望着窗外的布鲁斯特镇中心。正午刚过不久,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两个老头坐在法院台阶上,好似某部南方影片中的临时演员,嚼着烟草,啐出来。
没有噪音,这不禁唤起她孩提时代的记忆,那是另一个时代。没有警笛,没有车来车往,没有收音机。一只马蝇撞向窗户的嗡嗡声,剪刀的嚓嚓声,两个男人说话的节奏,一只系着脏丝带的电扇吹开旧杂志发出的翻页的窸窣声。理发师不理会她,不是因为无礼,反而是出于礼貌。
迪克森说句“不胜感激”,离开理发店。他们步行穿过广场,走向杂货店时,她给他讲起她的得克萨斯外婆梅蜜。有一次,一个老太太顺路去看她。梅蜜请客人喝茶,摆出茶壶、糖碗、奶壶,还有小小的三明治、点心和切成小块的蛋糕。“天哪,梅蜜,没必要这么讲究吧。”“哦,应该的,”梅蜜说,“人总是应该这么讲究。”
他们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卡车后车厢,然后开到饲料商店,迪克森在那里买了牲口饲料和鸡食、两大捆干草、一打小鸡雏。他和两个农民谈论苜蓿,瞧见她正在凝视自己,便冲她微微一笑。
“你要是在奥克兰,这会儿在干吗呢?”他们上了卡车后,他问她。今天会在儿科诊所。染毒瘾的婴儿,枪伤,艾滋病患儿。疝气和肿瘤,但主要是城市里那些绝望又愤怒的穷人受的外伤。
他们不久便离开城区,驶上一条窄窄的土路。小鸡在车厢地板上的盒子里叽叽喳喳。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他说,“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通往我家的路。”
他们开上一条空旷的道路,路在绵延的丘陵上起伏,香气馥郁,繁花似锦,粉红、天蓝、洋红、大红。怒放的金黄和淡紫。热烘烘的芳香空气弥漫在驾驶室中。巨大的雷雨云已积聚成形,光线转黄,给几英里的鲜花洒上彩虹般的光辉。一群群云雀和草地鹨,还有红翅黑鹂,沿着路边的壕沟疾飞;鸟儿的啁啾盖过了卡车的轰鸣。玛利亚探出车窗,将潮湿的脑袋枕在胳膊上。才刚刚四月,可得克萨斯沉闷的暑热已弥漫她的全身,繁花的香气像毒品般催人欲眠。
一座铁皮屋顶的旧农舍,前廊上一把摇椅,还有十几只不同年龄的猫咪。他们把买来的食物杂货放进厨房,那里的水槽和炉灶前铺着精致的沙鲁克地毯,还有一块被烧木柴的炉子里迸出的火星烧坏了。两把皮椅。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放着两排深色的书。一张摆满了书的超大橡木桌。一摞摞书堆满了地板。透过几扇老旧的波纹玻璃窗,可以看到一片茂盛的草地,几只小山羊在偎依着母羊吃奶。迪克森把食物放进冰箱,将鸡雏放进地板上的一只大箱子。箱子里有个灯泡,尽管天气是这么热。他的狗不久前死了,他说。然后,第一次,他好像腼腆起来。需要浇水,他说。于是她跟他经过鸡舍和牲口棚,走到一大片菜地。地里种着玉米、番茄、豆子、南瓜,还有其他蔬菜。她坐在栅栏上,他则打开水闸开始往田垄里浇水。远处,矢车菊盛开的田野上,一匹栗色母马和一匹小马驹疾驰着。
他们去牲口棚给牲口喂食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在棚中一个阴暗的角落,几只盛奶酪的布袋滴着水;椽子上还有几只猫跳来跳去,对棚子上层窗口飞进飞出的鸟儿视若无睹。一头叫荷马的白色老骡子,听到桶响,便缓慢地走来。跟我躺下来,迪克森说。可它们会踩到我们的。不会的,躺下就行。一群山羊围住他们,挡住了阳光,它们垂下睫毛长长的眼睛凝视着她。荷马柔软的嘴唇拱着玛利亚的脸颊。母马和马驹鼻翼翕动,嗅闻着探查她,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农舍里的其他房间与杂乱的厨房全然不同。有一间房铺着厚木地板,除了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别无他物。迪克森的书房也空荡荡的,只有四张大木桌,上面铺满5×8英寸大小的白色卡片。每张卡片上有一段或是一句话。她看他把卡片挪来挪去,就像别人把电脑上的东西挪来挪去一样。现在先别看这些,他说。
他的起居室兼卧室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两边是高大的窗户。另外两面墙上是华丽的大型油画。玛利亚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迪克森画的。他那么沉静,而那些油画则很大胆,豪放恣肆。他在他的灯芯绒长沙发表面画了一幅画,是一些坐着的人像。一张黄铜床,上面铺着一条旧百衲被。精美的箱子、写字台和桌子,曾属于他父亲的美国早期古董。这个房间的地板被漆成光亮的白色,上面铺着更为贵重的波斯地毯。千万记得脱鞋,他说。
她的房间是房子后面的日光室,三面用塑料编织的网状屏风遮住,透过屏风,隐约可见粉色和绿色的花朵,树木的新绿,一只红衣凤头鸟一飞而过。仿佛是坐在橘园的地下室里,周围环绕着莫奈的睡莲。他正在隔壁房间为她往浴缸里放水。我觉得你可能想躺一会儿。我还有些零碎活儿要干。
洗过澡,她感到清爽而疲惫,躺了下来。天下起了雨,风卷动树叶,让那些围绕着她的柔和色彩变得模糊起来。雨落在铁皮屋顶上。她刚刚睡着,迪克森就进来了,挨着她躺下,直到她醒来,然后他们做爱,就这么简单。
迪克森在铁炉里生了火,她便在炉边坐下来,他则炖蟹肉秋葵浓汤。他做饭用轻便电炉,却有一台洗碗机。他们在前廊上借着提灯的光吃饭,雨渐渐歇了,等云也散开后,他们灭掉提灯,看星星。
他们每天定点喂牲口,但其他时间则过得黑白颠倒。他们白天赖在床上,天黑时吃早饭,借着月光,在树林里散步。他们凌晨三点钟看加里·格兰特主演的《幸运先生》。烈日下,他们乘小船在池塘中慵懒地漂荡,钓鱼,读约翰·邓恩、威廉·布莱克的诗作。他们躺在潮湿的草地上,看着鸡,谈论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孩子。他们看诺兰·莱恩阻止运动家队得分,穿过灌木丛走几个小时来到湖边,在睡袋里睡觉。他们在四爪浴缸里做爱,在小船上做爱,在树林里做爱,但多数还是雨天里在日光室闪烁的绿色中做爱。
什么是爱?看着睡梦中的他脸上分明的轮廓,玛利亚问自己。什么会阻止我们,阻止我们相爱。
他们俩都承认他们面对别人是多么少言寡语,自嘲现在却得说这么多,笑彼此如何相互打断,是的,可是。而当他谈起他的新书,或是提起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德里达、乔姆斯基以及其他她不熟悉的名字时,困难出现了。
“我很抱歉。我是诗人。我和具体的东西打交道。抽象的东西令我困惑。我根本不具备和你讨论这些问题的背景知识。”
迪克森大发雷霆。“那你是怎么翻译我另一本书的?根据反响,我知道你翻译得不错。你读过那该死的东西吗?”
“我翻译得确实很好。我没有曲解一个字。一个人可以把我的诗翻译得很完美,但仍然认为这些诗是私人的、无关紧要的。我没有……抓住……那本书中的哲学意蕴。”
“那么你这次来访就是一场闹剧。我的书就是我的一切。讨论任何东西对我们都毫无意义了。”
玛利亚开始感到受伤和愤怒,任由他一个人出了门。但她随后也跟着走出去,在前廊台阶上挨着他坐下来。“不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我正在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迪克森搂住她,亲了亲,小心翼翼地。
他从前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曾住在几英亩之外树林里的一间木屋中。这间木屋曾住着一位老人,迪克森常帮他干活,替他从城里捎食物和日用品。老人去世后,把这间木屋和十英亩地留给了迪克森,余下所有的土地则捐给州里做了鸟类保护区。第二天上午,他们远足去他的旧木屋。他说从前他甚至得自己挑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那间木屋在一片棉白杨林中。没有小径能通向那里。而胭脂栎和牧豆树上好像也根本没有路标。当他们走近木屋时,迪克森仿佛感到疼痛似的大叫一声。
有人,很可能是孩子,把木屋的窗玻璃全打破了,用斧子把屋里的东西砍得稀巴烂,用喷漆在光秃秃的松木墙上涂满了污言秽语。很难想象有人会跑这么远,到荒野深处来搞破坏。看起来就像奥克兰,玛利亚说。迪克森瞪了她一眼,转身出门,穿过树林开始往回走。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但她跟不上他的步子。四周静得瘆人。时不时会看到一头巨大的婆罗门牛站在树荫下。只是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迟钝,沉默。
开车回家的路上,迪克森一言不发。绿色的蚱蜢咔嗒咔嗒撞击在挡风玻璃上。“我很抱歉,你的房子变成那样。”她说。他没回答,于是她又说:“我感到痛苦时也会如此,像病猫一样钻进房子里去。”他依然不说话。车停在房子外面时,他伸过手,替她打开车门。发动机还在转。“我去取邮件。一会儿回来。也许你可以读读我的书。”
她知道,他所说的书,就是指桌上那几百张卡片。他为什么现在要她读?也许是因为他没法说话。她有时也这样。当她想告诉某人自己的感受却无法表达时,便会给他们看一首诗。通常情况下,他们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怀着不安的心情,她走进屋里。住在一个不需要关门的地方也不错。她抬脚向迪克森的起居室走去,想放点音乐,但又改变了主意,走进放卡片的房间。她坐在一把凳子上,从一张桌前挪到另一张桌前,把卡片上的话读了一遍又一遍。
“你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对不对?”她朝桌子俯身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她没有碰过任何一张卡片。
他开始绕着桌子疯狂地移动卡片,好像那些玩数字排序游戏的人一样。玛利亚离开房间,来到前廊上。
“我告诉过你不要穿着鞋踩那块地板。”
“什么地板?你在说什么?”
“白色的地板。”
“我没有靠近过那个房间。你疯了。”
“别对我撒谎。上面有你的脚印。”
“哦,对不起。我一开始确实想往里走。但我根本连两步都没走到。”
“正是。两步。”
“谢天谢地,我明早就要回家了。我现在要去散步了。”
玛利亚沿着小路朝池塘走去,上了绿色的小船,将船推离岸边。蜻蜓让她联想起奥克兰警察的直升机,她不禁笑起来。
迪克森沿小路大步走来,迈进水中,一撑上了船。他亲吻她,把她按倒在进了水的船舱底板上,进入她的身体。他们猛烈地冲撞着彼此的身体,小船上下震动着打转,直到最后搁浅在芦苇丛中。他们躺在那里,在炽热的阳光下摇晃着。她想知道,这样澎湃的激情仅仅出于愤怒,还是因为失落感。那晚大部分时间,他们俩都在日光室,伴着雨声,无言地做爱。下雨之前,他们曾听见一只郊狼的哀号,听见鸡在树上栖息时的聒噪。
他们沉默地驶向机场,经过数英里的矢车菊和樱草花。直接把我放下就好,她说,快来不及了。
玛利亚从机场打了辆出租车,回到她在奥克兰的高层公寓。和保安打招呼,查看邮件。电梯里空荡无人,就像白天的走廊一样。她把手提箱放进门内,打开空调。她脱掉鞋子,就像所有在她家地毯上走过的人一样。她走进卧室,躺在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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