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杂谈｜空无一物之处——和之国的历史错位感

从2018年的第909话“切腹”到2022年的第1057话“终幕”，和之国成为海贼王连载时间最长的篇章。不仅如此，早在正式进入新世界以前，尾田就已经通过索隆与古伊娜的故事、罗格镇的刀铺、恐怖帆船的龙马为和之国做了大量的铺垫，进入新世界以后更是从庞克哈萨德就早早安排锦卫门与桃之助出场，二人几乎贯穿新世界所有岛屿。当我们看到刀、武士、和服等元素的时候，即使我们知道原型与作品应有所区隔，但与日本一衣带水的我们，已经早就在头脑中构筑了诸多日本想象的我们，还是从一开始就树立了期待——尾田终于要讲日本的故事了。

在这个故事中，尾田借由御田补充了老一辈海贼罗杰和白胡子的故事，又通过鬼岛大战讲述了新生代海贼极恶时代的不同去向，并展示了橡胶果实的真身，让路飞在解放之鼓中将故事推向高潮。除了对大时代的精彩描述，和之国中草帽一伙的个人成长也可圈可点，索隆展示了霸王色的资质，山治的外骨骼的觉醒，罗宾的恶魔形态，娜美最终收复了宙斯等等。而在配角方面，小玉、大和、康家都塑造得极富魅力。不得不说和之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或者说它原本应该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但是，tc市场却对这个故事反响平平。除去冗杂的人物塑造，动画组的不断灌水，桃之助与锦卫门的不讨喜之外，于我而言，和之国的最大问题是让我产生了历史错位感。这个错位感基于我对于日本的历史想象以及日本与tc相似的早期近代史历程。

一、“君权神授”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将军权力从何而来

尾田将和之国的政治构建为“将军——地方大名（领主）——武士——平民”的序列，这与日本12世纪进入幕府统治以后的等级基本相同，将军掌握实权，地方由领主管辖，而武士是将军与领主的家臣。但这与真实的日本历史不同的是，尾田并未描述天皇。

日本皇室在世界历史中也是极少见的血统赓续至今的存在，换言之，天皇从未被推翻。在幕府统治之前，天皇是具有实权的，他们不仅是天照大神的子孙，也是世俗的统治者。推古天皇与圣德太子时期，曾遣使来华，给隋炀帝的国书中开篇为“日出处天子敬白日落处天子”，可以看出皇家不凡的气度。而在幕府统治确立之后，天子则被将军逼进了万神殿，从此成为神灵，远离土地。但将军也从未成为开启另一个朝代的天皇，因为他的权力来源正是天皇。

权力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自上而下的，一种是自下而上的。在tc古代向来是两种正统性的交织。中国古代统治者被称为天子，实际显示的正是统治者的权力来源，史书中更是直接书写刘邦的母亲因龙受孕，证明汉朝权力的正统性。于此同时，来自于底层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从未停息，权力也可以通过民众的支持获得。不单是tc，中世纪西欧的王室需要教皇的加冕，近代的议会需要民众的选举，这是权力的世界性准则。

所以将军即使手握实权，他的权力来源仍是代表天上神灵的天皇。当尾田略去对天皇的描述时，将军的权力就失去了自上而下的正统性。获得自下而上的认可是另一途径，但很明显，不论老将军寿喜烧、原本的继承人御田和今天在位的桃之助，他们都缺乏自下而上的连接。以御田为例，他刚出场时就遭人厌弃，他性格浪荡，无视传统，不喜约束，在花都名声狼藉。后来御田的人格魅力逐渐显现，他收养孤儿、制服山贼、帮助异族，但问题在于他所帮助的人最终成为了他的武士，也就是说他们也进入了统治集团，并不代表底层大众。这便成了一个扩充家臣的过程而不是一个获得民心的过程。因此将军的权力也并未取得自下而上的正统性。

将军权力的正统性失去来源，就失去了统治的说服力，失去了读者对凯多与黑炭大蛇政治阴谋的愤慨，失去了读者对光复光月家的期待。和之国沉寂二十年之久的武士们燃起的战火，远逊色于柯妮斯一句掷地有声的“我不承认艾尼路是神。”

二、“侍”还是“侠”——武士身份如何界定

武士在日本最初被称为“侍”，意思是卫士或随从，起源于10世纪左右。地方贵族及

庄园领主为保护财产豢养武士，因此武士是依附于主人的存在。到了日本战国时期，丰臣秀吉颁布刀狩令，禁止平民持刀，从此能够持刀的武士便与平民阶层彻底分离，成为了统治阶级的底层。而所谓武士道精神也在战国时期得以发展，而这并非所有日本男人都有资格拥有的精神。武士道精神是幕府吸取儒家伦常观念的产物，核心包括“忠、仁、勇”，目的正是培养武士的忠诚，以维护统治。（武士道精神直到近代，在面对浩浩汤汤的世界洪流，在面对来势汹汹的西方殖民者，才真正成为了全社会伦理教育的基础。）

锦卫门等一干人便是以武士的身份登场的，尾田给他们的名号为“赤鞘九人男”，“男（おとこ）”代表男人、以及男性气质（呵呵）的想象。但当翻译“赤鞘九侠”展现在中国读者面前时，对于男性气质想象的错位感再次产生，因为中文的“侠”与“侍”本就互相矛盾。“侠”的核心并非忠，甚至不必勇，而在于反抗权威。“侠”正是tc在千百年儒家思想压抑下个人主义的呐喊。“侠”是魔教掌门，是乞丐首领，是顽劣游子，是憨厚村夫，是云中僧，是山中道，唯独不是主人的“侍”。在这九人中除却传次郎身上能够看到符合中国读者文化想象的侠义精神，其他人都只不过是家主豢养的忠诚武士而已。

即便抛开翻译问题，用赤鞘九人男来称呼，这种中日文化间不同的男性气质的想象也有着巨大差异。赤鞘九人男只浮于亮相的名号，而缺乏支撑的根基：他们缺乏快意恩仇的江湖气质，只有扶植无用二代家主的愚忠。

三、“归去来兮”还是“打开国门”——底层未来如何选择

尾田几乎在每一个篇章都关心了人类命运从过去到未来的走向，他讨论过理想国的建立、梦想的沉重、历史书写的权力、种族隔阂与奴隶问题等，在和之国他描述的是一个与我们21世纪的今日紧密联系的现代化的历程。

现代化或称近代化在工业革命以后普遍在全球发生，但这个历程中，有的地区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与国际贸易的绝对优势率先完成，而有的地区的现代化并非主动发展，而是被迫转型。tc与日本就有着相似的近代早期历史——封闭的国门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尾田也在和之国再现了这段锁国而后被更为强大的力量入侵的历史。由于转型历程的曲折，今日的tc人依然没有摆脱百年近代的梦魇，当看到和之国的二十年屈辱时，tc读者是感同身受的。但历史错位感依然在现代化层面上发生了，即尾田对于现代化未来暧昧态度，究竟应该打开国门，还是归隐田园。

御田给出的答案是：打开国门。御田向往冒险，向往广阔天地，而在机会来临时，他毫不犹豫登上了白胡子开往新时代的航船，而我们都以为他会带来属于和之国的“明治维新”。当御田游历归来之后，和之国显然已经错过了主动现代化的时机，因为国门已经被凯多暴力打开。伴随现代化的，不是比农耕世界更先进的文明形态，反而是更加残忍的贫富分化、致命的环境污染、高度专制的政治权力，现代化的梦在和之国破碎了。

那回归那个看似诗意的田园又如何呢？田园贫穷但静谧，清苦但温暖。可我们不要忘记，在故事的开篇，御田就已经将古老的、象征丰产的山神斩杀了，而山神发狂的原因，正是因为永不餍足的人类偷走了山神的孩子。田园生活的退路被山神的尸体阻隔了。

和之国故事的结尾，尾田没有指出和之国的方向，锁国与开国的矛盾依然没有解决。这种未到时候的“天机”是尾田为故事铺垫的手法，但也将我置于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的历史空无一物之处。

这些历史的错位感，让我在观看和之国的过程中感到不安。或许来自底层的永远比统治者高贵，来自世界的永远比民族性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