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査多的断句与分行

马査多的断句与分行 马査多的诗口语化但不简单，有极大的容量。他可以把句子写的任何人都看得懂，不像米沃什似的散文句法，也不是特朗斯特罗姆的造境，他简洁得令人惊讶，但蕴含却极其丰富。布莱希特相对来说比他还要直白和不理会诗意。诗在马査多和布莱希特这里是另一种景象。他的断句（我不懂西语，也许断句和译者黄灿然有关，但这并不妨碍我来分析马査多独特的短句与分行的艺术。），比如： 他们观看、不说话，并以为 他们都懂，就因为他们 不再普通酒馆里喝酒。 这几乎称不上是诗，看上去太简单了，如果这样排列： 他们观看、不说话， 并以为他们都懂， 就因为他们不再普通酒馆里喝酒。 这样排列便没有了重点。前一种排列强调的是“他们”、“不再普通酒馆里喝酒”，而后一种平铺直叙，仅说出了事实。排列、分行是诗艺的一部分，每一位致力于诗歌探索的写作者都必须在这方面下功夫。这句也是： 要是他们出门，他们 就骑在老驴背上。 还有： 如果我是一个 爱情诗人，我会为你 那双清澈如大理石水池里 透明的水的眼睛写一首诗。 若重排，会这样： 如果我是一个爱情诗人， 我会为你那双清澈如大理石水池里 透明的水的眼睛写一首诗。 这就失掉了重心，那重点是“爱情诗”、“ 那双清澈如大理石水池里”，所以把重点的部分单独地起一行，会让句子更醒目。而这首诗，也是我见到过的除布莱斯-桑德拉尔的《猎户座》之外最迷人的短诗。我在《山中传奇》中评论过《猎户座》： 那是我的星宿 是手的形状 那是我的手被镶嵌在了天上 战时 我总透过炮眼眺望着它 齐柏林飞艇就从那儿飞来轰炸巴黎 如今它就悬在我头顶 主桅杆刺穿掌心想必疼痛难忍 恰似持续的火舌穿透我的断手让我痛苦万分 《猎户座》是我渴望沉浸其中的，也是我渴望不可及的。它没有诗律可循，也没有漂亮的装点，每一个句子似乎信手拈来，无拘无束，开头娓娓道来，接下来犹如迅雷般短促、强烈。它也不是封闭的，它的每一句都向你敞开，每一个词也向你敞开，而那只幻觉与现实的“手”，将感觉和空间无限延伸，仿佛从这首诗中可以抵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面对这首我每阅读一遍就产生莫名快感的诗歌，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去解读它，至少我不会解读这首在我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诗歌。马査多的这首短诗也给我带来同样愉悦的感觉。 而在我的水诗里 我会这样说： 这里强调的是“我会这样说”，这样的分行一目了然。往下更奇特： 我知道你的眼睛不会回答我， 它们望着，而当它们望着时它们不发问： 你清澈的眼睛，你的眼睛有着 那种平静的洁光， 有一天我从母亲怀抱里望出去时看见的 开花的世界的那种洁光。 这几句诗的写法和断句均是神奇的，没有几个诗人可以做到，至少在现代汉诗中从未见到。马査多平易近人，从不故弄玄虚，也不在语言上端架子，有种天然的吸引力。可惜的是，目前国内真心钟爱马査多的诗歌的人并不多，很多诗人甚至闻所未闻。包括布莱希特，很多诗人也不了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么好的诗人，却不为更多人所知。这几句强调“眼睛”和“洁光”，其中“洁光”是单独的两行，“眼睛”则是并置在一起，还强调了“它们望着”，我们看到的是一双仿佛会闪光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它在望着，也看到了洁光。 马査多对于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是有微词的，他更在意的是诗的内在的精神，而不是表面的语言技巧、诗人的感官的奇妙组合，这一点他和大多数象征主义以降的诸流派的诗人分割开来。他向内，把复杂而微妙的内心用简朴而有微妙的语言表达出来。在马査多这里，感觉、精神与哲学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对着开花的山峦， 辽阔大海正在咆哮。 在我蜜蜂的巢里， 有小颗粒的盐。 这几句是不对仗的，虽然有对比：“开花”与“咆哮”，“山峦”与“大海”，“蜜蜂”与“盐”，但这种不和谐营造出了一种别样的诗意，与诸多诗人用意象的堆积所刻意营造的，或用比喻刻意渲染情绪所带来的适得其反的效果不同，这几句字字珠玑，简洁的删不掉一个字，又蕴含真理，那真理是用语言无法稀释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与此不同。马査多的诗总是看上去是轻的，像没有什么技巧，但是读者知道那是有难度的写法——用极简单的词构造出极大的表达效果。马査多更像高超的词语魔术师，让词语的搭配成为诗人的魔术，那些词和词的搭配有看上去那么平易近人。 我生活了，我睡着了，我做梦了，甚至创造了 ——马丁想，眼睛开始昏沉—— 一个人来照看睡眠， 那比来照看梦中物要好。 和沃尔科特炫技般的写法不同，与现代主义典型的各流派也不同，马査多是个异类，他从不追求诗的离奇效果，也从不刻意，他在诗的内在精神上下功夫，追求“真”甚过于追求“美”。他写的那么顺手，就像生活中的小事，却又出人意料，蕴含着丰富的哲理。遗憾的是马査多的诗集已经买不到，而他的《伪歌者集》我更是仅看到只言片语。若有人翻译他的全集，则是一件幸事，最好由黄灿然与一位精通西语的人合译，会有一个可靠的版本可供学习，为喜欢马査多的诗人提供更多可供研究和交流的诗作。 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