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丨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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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城
选自:《遍地风流》

老张和老李是很多年的朋友,这个很多年,有的人说,当然是从小就是朋友的意思。
老张不同意。
老张说,我和老李,小的时候不认识,他在福建,我在山西,我们大学才在一个班。
老李说,我和老张都喜欢文学,我们常常在一起谈谈文学。我的家境好一些,有的时候,就我掏钱,到外头吃个小馆子,叫个下酒的碟子,煮花生,煮毛豆,要不就来个——
老张说,要不就来个酸辣条。别看老李是福建人,他挺喜欢酸的,是不是,老李?
老李说,是这样的。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酸的东西。我觉得酸的东西很适合谈文学。文学这个东西很难谈,吃了酸的东西会有很多口水,不说话不行的,一定要说话。酒,无非是让你大胆地说话罢了。
老张说,奇怪,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老李说,因为我没说嘛。
老张说,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看来你有些话没有对我说过?
老李说,是呀。

老张说,这是朋友吗?朋友就应该无话不谈,要不然怎么叫朋友呢!老李,我们这么多年了,看来你有点不太够朋友。
老李说,朋友应该是有的可谈的意思。我们不是很有的可谈吗?谈了这么多年。朋友之间不应该有压力,你不要给我压力。
老张说,真是的,这么多年!好吧,你告诉我什么是你不能谈的,什么是你能谈的。做你的朋友我心里也得有个数。
老李说,两难,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我们谈过两难的问题。你叫我说我不说的。你还记得一帮一、一对红的谈心运动吗?
老张说,扯不到一块儿去。
老李说,对运动的态度就是对革命的态度,革命,成了道德压力了。朋友的压力,也是这样。

老张说,你要不说这个,我心里还没疙瘩,你说了,我心里就老翻腾了。你想想,这么多年了,真是记不清说了多少话了,结果您今天跟我说,您有话没跟我说。你说,这话传出去,我这脸往哪儿搁?人家说了,老张老李是不说心里话的朋友。
老李说,真是那样重要吗?
老张说,你这话就不像是朋友说的话。这样吧,就算我问了个两难的问题,让你说你不说的。好,不谈这个。今天,我们在这儿,谈清楚,你认为咱们是不是朋友?
老李说,是,是朋友,是有很多话可谈的朋友。
老张说,既是有很多话可谈的朋友,看在我们是朋友的面子上,你说,你对我这个人怎么看?
老李说,这么多年来,我很你。可这跟你没关系,我恨你是我自己的事。歌德说,咱们谈过歌德不是?歌德说,假如我爱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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