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源氏物語》與錢稻孫

◎文潔若 著 《源氏物語》的主人公「光源氏」是作者紫式部（九七八至一〇一六?）的理想人物。日本學者玉上琢彌在出版於一九五七年的「日本古典鑒賞講座」第四卷《源氏物語》（角川書店）中提出，「光源氏」的原型使人聯想到平安時代中期的法成寺攝政藤原道長（九六六至一〇二七）。道長及其長子賴通（九九二至一〇七四）係藤原氏鼎盛時期之族長。他們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女兒成爲天皇的後妃。天皇年幼時，由外戚充任攝政，及至天皇成人，外戚改任關白，繼續掌握國政的實權。 道長的長女彰子成了一條天皇（九八六至一〇一一在位）的皇后，生了後一條（一〇一六至一〇三六在位）、後朱雀（一〇三六至一〇四四在位）兩位天皇。 次女妍子成了三條天皇（一〇一一至一〇一六在位）的皇后。三女威子成了後一條天皇的皇后，四女嬉子成了後朱雀東宮的妃子。後一条、後朱雀、後冷泉（一〇四五至一〇五二在位）三位天皇在位期間，均由賴通任攝政、關白。 紫式部自幼聰明絕倫。十歲那年，長兄藤原惟規讀《史記》背不下来，她在一旁聽著，竟然出奇地耳熟能詳。二十二歲時嫁給藤原宣孝，生有一女，二十四歲上寡居。二十七八歲時著手寫《源氏物語》，當時就傳了出去，這是她二十九後的腊月見召於中宮（即皇后）彰子的原因。由於丈夫藤原宣孝和長兄藤原惟規均官居式部丞，所以作者入宮後被稱作藤式部。及至第五帖「若紫」膾炙人口，作者的通稱就成了紫式部。她的日記裏記載著給中宮講讀《白氏文集》中的新樂府一事。白居易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用新樂府詩體描寫社會生活，反映人民疾苦。他創作新樂府詩五十首，實踐了自己所提出的理論。《折臂翁》、《上陽人》、《買花》、《縛戎人》等篇，都體現了新樂府詩體的特點。可惜日本的國情使白居易的諷喻詩失去批判精神，過濾得只剩華麗、悠閒的趣味了。 《源氏物語》共五十四帖，完成於三條天皇的長和三年（一〇一四），一两年後作者病逝於父親任地的越南國，享年三十八九岁。作者以優美的文筆，描繪了「光源氏」和形形色色的女子的悲歡離合。從他誕生之前一直寫到他身後事，歷經四個朝代七十幾年，人物多達四百四十來人。用當時的口語娓娓道出宮廷貴族各階層男女的戀愛生活和內心活動，隱示了對那个時代的男尊女卑的不滿情緒。 《白氏文集》（後來的全集爲七十五卷）傳入日本後不久，紫式部就著手寫《源氏物語》。曾任日本東京女子大學教授的「源氏學家」丸山清子，在《源氏物語與白氏文集》（有申非的中譯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一九八五年五月出版）一書中指出，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廣泛引用了中國典籍，凡一百八十五處，涉及著作二十餘種，其中涉及白居易的詩四十七篇，引用一百零六處。 我國的謝六逸、夏尊、周作人，曾提到《源氏物語》。錢稻孫譯了五帖，第一帖《桐壺》刊載在《譯文》（一九五七年八月號）上，引起巨大反響。臺北林文月的譯本，分五冊於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八年間由中外文學月刊社出版。豐子愷的譯本，分三卷出版於一九八〇、一九八二、一九八三年，一九九五年又作爲《世界文学名著文庫》的一種，出版了两卷本。林、丰的譯文水平相當高，但均未能超過錢稻孫。四十年前的「文革」使錢先生這位傑出的教育家兼精通日、意、德、法語的資深翻譯家過早地逝世。倘若假以天年，今天的廣大讀者本來能讀到原汁原味兒、日漢對照的《源氏物語》。紅八月中，「天兵天將」們並不曉得倒在他們的亂棍下的那個老叟「九歲畢四書。授《毛詩》」。（見錢稻孫的祖父錢振常致繆荃孫信札） 錢稻孫的母親叫單士釐，是她教的。當初他譯《源氏物語》，根據的是岩波書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十四，岸德平校注的版本。大約從一九二一年起，他就在西四受壁胡同九號家裏的東廂房設立「泉壽東文藏書」，搜集日本書籍，供人閱讀。以文史方面爲主，內容豐富。可惜日本投降後，全被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抄走了，他到處尋訪，沒有下落。一九五八年十一月至一九六六年六月，我跟他打過八年交道。他告訴我，書架上那些書，大部分是岩波書店老闆岩波雄二郎無償地贈送給他的。 《源氏物語》中譯本的出版，對翻譯界其他語種也產生了影響。灕江出版社於一九九一年五月出版了一部《世界最佳情態小說欣赏》（柳鳴九鑒評），其中收有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源氏親王最後一次愛情》，由楊方東译成中文。《源氏物語》第四十一帖《云隱》，只有題名而無本文。箇中原因有種種說法。一般人都相信，作者借以暗示主要人物源氏之死。編選者認爲，尤瑟納爾筆下的這個短篇表現了古代東方的男權至上觀。小說的情節是，光源氏孤獨地隱居在小屋裏等死。他已雙目失明，連前來看望他的昔日情婦的名字他都忘掉了。 　　　　　　　　　　　　　　　　　　　　　　　　　　　　　　　二〇〇六年六月七日 ※原刊於二〇〇六年《作家》。格式及字句略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