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中孟丽君：当出走的“木兰”不想恢复女装——清代女作家笔下，穿越时空的女性生命力
来自: Nightbird
引言
闺阁小姐一朝遭遇婚事或家庭的剧变，为避祸报仇离家远走，女扮男装中状元，当上假凤虚凰的乘龙快婿，做高官立足朝堂，是不是很眼熟很俗套?这套情节，可以幻视无数个民间传说、戏曲故事。但别的故事，到此转为夫妻骨肉大团圆，然后完全结束。而《再生缘》的故事，到这里可以说才真正开始。读到后面，会觉得前面男扮女装考中功名的种种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序幕。丽君真正的故事，开始于她功成却不愿身退的那一刻。这个人物真正的力量，展现在她对母亲说出心声的那一刻。
她说：“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况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养自身来。”
丽君的表白，几百年之后，依旧掷地有声。
孟丽君其人
她聪明且自知自信，对自己的才华满怀信心，“既然要做聪明事，须做聪明绝顶人”。
她会为自己的美貌自得。
她会开狡黠的玩笑。
她“无情”，可以为了隐瞒身份不认未婚夫，甚至亲生父母。但我从不觉得她真的无情，她只是坚定。
她善于机变，一次次成功应对他人的质疑，不到最后，绝不轻易放弃。
她永不屈服。不论是情，是孝，是忠，是义，都不能教她心甘情愿地屈服。
也许很多人都曾在戏曲里影视里认识过孟丽君。叶璇的孟丽君，李冰冰的孟丽君，韩再芬的孟丽君……她们的表演和形象我都很喜欢，可是我也不得不说，她们都不是原著中的孟丽君。她们不是那个“天教绣阁出奇才”的聪明又颇有威严的孟丽君，不是“琴瑟无心偕伉俪，衣冠有志报涓埃”的孟丽君，不具备孟丽君的精神内核。不过也可以看出，只要能得原著孟丽君几分神韵，都足以算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角色了。这就是孟丽君的生命力。
孟丽君的成长之路
孟丽君不是生来就有这样的意识。实际上一开始她的思想也是很传统的，虽然她一直聪明勇敢。一开始她的目的和冯素珍一样，只是为了救夫。我们的传统故事里从来不缺聪明的、勇敢的、占尽千般优点的女主角。她们女扮男装，文能金榜题名，武能策勋十二转，但她们中的大多数，是为了丈夫，为了父亲，唯独不是为了自己。她们的行为都是为了别人，所以尽可以被表彰赞扬，而没有人会反对。因为她们不管多么优秀，依然是甘心活在这个社会允许的大的规则框架里的。为了维护大的规则打破一些小规则，那可以是无伤大雅的事——至少在故事里如此。
一开始的孟丽君，也不过是个这样的女子，虽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但这是此类故事女主角的标配，与同类女主相比，孟丽君也并不怎么特别。
离家出走时，她留诗道：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鸢线断飘无际，金饰盈囊去有家。今日壁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她对自己能力的自信从开始就是如此，考中功名的想法此时就已经确定。但此时促使她做出决策的重要原因，还是“品节宁堪玉染瑕”。为了“全节”，为了给夫家报仇，她踏上了这条路。说不好她心里是否一直隐隐期盼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至少文本表述出来的，是婚事生变被逼迫嫁别人，她才开始构思离家出走的计划，并且把为夫报仇作为计划的最终目标。
然而，随着故事情节推进，孟丽君考中功名，在官场步步高升，她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
考中时（“郦状元假偕伉俪”一回），她还记挂着未婚夫皇甫少华，一面自得于“昔年时，云髻金钗藏绣户；今日里，红袍衣帽作英豪”，一面想“今朝名节俱成就，可知道，如此妻儿不辱夫”。这种心态和黄梅戏《女驸马》中的冯素珍考中时很像，一边是自得与新鲜感：“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一边是：“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
四回后，刚被封尚书的孟丽君的想法开始变化。她想：
我本深闺一弱女，竟能够，三元及第拜天颜。今朝复任尚书位，也算得，世上裙钗第一人。何须洞房花烛夜，安心且做几年官。九重丹陛皇恩重，做一个，赤胆忠心保国臣。
此时她想的还不是终身不嫁，而是先做几年官再说。又七回后，未婚夫皇甫少华凯旋伸冤时，已经做了高官且在机缘巧合下与旧日女伴成婚的孟丽君，对皇甫少华的评价是：血本陈情真大孝，算得起，云南孟女一夫男。过去她站在皇甫少华的角度评价自己“不辱夫”，而今她站在自己的角度评价未婚夫配得上自己。两相对照，她做出评价的视角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她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主体性。并且她对同样喜欢皇甫少华的女伴苏映雪说：君玉（丽君化名郦君玉）自思无此福，好将佳丽侍芝田（皇甫少华字芝田）。表示自己不嫁，让苏映雪嫁给皇甫少华。然而苏映雪已经在名义上嫁了自己，皇甫少华因为被她举荐，此时又是她名义上的门生，如果自己不复妆嫁皇甫，苏映雪也没法跟着嫁，这件事太过难办。她最后的决定是：他若果然能守义，丽君不免善调停。彼若无念思原聘，说不得，我守空帏过此生。如果皇甫少华为自己守义（在书中义夫节妇是并提的概念），她愿意想办法带着苏映雪嫁给他，如果皇甫少华做不到就不嫁了。
然而又过了九回后（“苏乳母王府安身”一回），见了画像的皇甫少华来试探老师，“这段姻缘休说起，竟只好，来生再续此生缘”的想法开始占上风，丽君从容应对试探，滴水不漏。过后她对苏映雪讲面对的种种现实难处，说没有老师嫁给门生的道理。但她又坦言：自己现在真正忧虑的是耽误苏映雪终身，至于自己婚姻事，“我倒也，不愿谐来不愿成。为什么，弃却金貂和玉带？为什么，换将翠髻与红裙？别人识破无可奈，自己如何反说明？”
几回后，皇甫少华娶了仇人之女做偏房，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心软承认，更加坚定了想法：
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何须嫁夫方为要，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
这一次的决定，已经是想要一生隐瞒。
到此际，她彻底从为夫转变为了为自己，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她已然是“琴瑟无心偕伉俪，衣冠有志报涓埃”。
后来，因为给母亲看病暴露，不得不与自己父母哥哥相认时，她已经可以清晰地对母亲讲出：
丽君虽则是裙钗，现在而今立赤阶。浩荡深恩重万代，惟我爵位列三台。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况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养自身来。
冯素珍唱：“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考状元不要把名显，不要做高官，要把成就拱手相让?当代编剧改编传统剧目时都没能让冯素珍回答的问题，清代才女陈端生让孟丽君回答了。至此，同样为救未婚夫离家的孟丽君与冯素珍，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这才是孟丽君的特别之处，是她有别于传统的优秀女性角色的地方。
在父母处暴露后，她的真实身份终究还是如她担忧的那样泄露了出去。皇甫家上本催逼，丽君在朝堂撕本怒斥。孟家本来也接受了丽君继续做官，但母亲不愿意认下冒充丽君的假女儿，也被丽君的翻脸不认人刺激，坚持指认丽君，于是丽君只能连母亲、父兄也不复相认，说自己当时承认只是为了安慰生病的母亲，并不是她的真女儿。然而当太后、皇后（皇甫少华的姐姐）和皇帝本人也加入围绕她的战局，独力对抗所有人的孟丽君，她的命运还是走向了无法收场的结局……
为了成就自己，她丈夫父母都可以不认，“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她明确说出了“何必必要归夫婿”“自身可养自身来”，这是超越了那个时代社会规训的清醒。到最后，她早已不以婚姻爱情为念，而是追求作为人的权利。不管是情，是孝，是忠，是义，都不能教她心甘情愿地屈服。
孟丽君的珍贵，正在于她的成长与转变。如果从小时候她就声称“自身可养自身来”，在被教妇德的时代，一上来就拥有绝对正确的现代思想，那是不可信的。没有自身经历与体会的思想，是无源之水，是正确但不生动的口号。（如果写作，这也是我们需要避免的问题。）只有当她自身有了种种经历，这些经历支撑了她的见识和思想，我们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这里，她说出的感悟才振聋发聩，才能引起读者跨越时空的共情。
我几次读《再生缘》，每次都是主要读后半部分，每次都会再一次被孟丽君打动。她的才智，她对自身才华的自信，她强大的生命力，让我反复地被她折服。特别在我自己陷于困境的时候，那种“天公生我不凡流，既有才而岂不谋”的自信，那种“我是鸿鹄振翅云霄冲，不是金丝燕雀困樊笼”（这句出自新编越剧《再生•缘》）的坚定与勇气，总能给我需要的激励。隔着时空，我与丽君共情，丽君与一代代女性共勉。
PS. 一直都想写《再生缘》和作者陈端生的介绍，写这篇“异代春闺梦里词”。但有太多想说的反而一直拖着，想尽可能系统完整地介绍反而不敢下笔。趁活动先写下我心目中最有生命力的古代女性角色孟丽君。
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写《再生缘》和陈端生~关于《再生缘》我还有太多想探讨的话题，比如续作，再生缘中母亲们的形象，书中男性与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外貌描写的混同，关于身体的书写（对三寸金莲的赞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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