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批评|制造虚假的苦难到底为何?——从民俗学角度打假《落花洞女》
来自:Illusion
一、“寨子里有喜事”……吗?
《落花洞女》游戏里的情节大家应该多少都了解了,将这种民俗与古代其它地区的封建迷信河神献祭糅合在一起,仿佛落洞女这个民俗的发源地湘西就是这么残忍愚昧,无辜的少女被献祭这么一件事多么令人感到同情和愤怒。
然而,让我们来看一位在湘西民俗研究方面硕果累累、还出版过关于落洞女的专著《湘西落洞》的女性学者、博士生导师陆群教授发表于2007年的文章:

从第一节的最后一段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民俗的一般情况下,全程都没有将女子献祭的情形出现,即使“和洞神结婚”,也是为落洞女子准备嫁妆在洞前焚毁这些物品,或者将纸扎的衣柜床铺上写上女子的生辰八字假装是将女儿献给洞神。
那么有没有真的“献祭女子”的情况出现呢?作者在后面写到了她的田野调查采访到的案例:
“……女孩子的父母亲按照传统的方式,请老司为女孩子赎魂……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女孩子并未见好。会看相的老年人给女孩子看了一个相,末了只忧郁地说了一句话:‘怕是好不了了。’就真的没有好了。女孩子既已为神看上父母亲也奈何不得只好按传统的办法为女儿准备嫁妆,在女儿临死的那天烧了,算是为女儿行了一场体面的出嫁礼。说事儿的老头儿姓张,排达牛人,今年78岁,与女孩儿是同一朝人(差不多大的人)。这事大约发生在1940年。”
这个案例涉及到了落洞女子的死亡,和父母为她筹备的“婚礼”,但这一切也是在她们求助了她们认为该求助的祭司无果、而女孩又不吃不喝日益衰弱最后即将死亡的情况下,而非主动的“献祭”,在物质不丰富的年代,焚烧掉一些物品来送女儿一程,可以说那时候知识不普及她们的方法错误,但难说她们不爱自己的女儿。
作者还采访到了一个现代的案例,是发生于1999年前后的一个落洞女子的故事,女子的家人按照民俗请来了附近最厉害的腊尔山的总坛师去“抢魂”,这是“抢魂”的咒语:
抓魂的滚巴,抓住那大井小井,大洞小洞,大沟小沟,住在那洞前洞后,沟里沟外,井上井下。抓魂的滚巴,今天要和你斗,要讨伐你,要你不得安生,要你不得安宁,要你把她的魂放回来。
从这个总坛师的咒语里也可以看出来,“今天要和你斗,要讨伐你,要你不得安生,要你不得安宁”,当地人对于洞神并非尊重的,而是对于“洞神”夺魂十分愤怒的。在陆教授对她亲人的采访中,这位女性在“施法”结束后没多久很神奇地康复了,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去外地工作自食其力,通过劳动独立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其它一些案例中,也有不少是奇迹般“康复”了的例子,甚至在其它一些记载中,还有男性落洞的案例,只是比起女性来说比较少。在最后,作者针对“落洞”的产生给出了一些推论和猜想: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岁左右。病的时间长短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一个结过婚的妇人,因家事、儿女而勤劳,终日织补、绩麻、做腌菜,家境好的还可玩骨牌转移情绪,不至于出现精神波动。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很大,因而容易转成病态另一类是承受力的脆弱,如农村常讲的煞气重。这类女子体虚、胆子小在体质上和情感上都十分脆弱,这样的人容易被骇着,可能因此而变得精神恍惚甚至精神失常,在农村看来就是把魂落在洞里了。湘西的落洞女子,有的是属于病变而致,应该是有机会得到现代医学的治疗而有的则是属于情感压抑而致,她们在自己的文化氛围中生活,却未能融入其中,以至于在自己的文化中萎靡死去。
从这个民俗的本源来看,当地人或许因为时代局限性,或者现代科学知识的缺乏而在家中亲人诉诸封建迷信,但是并没有尊崇所谓“洞神”,更遑论将女性以这些荒谬的名头献祭;在古代,少数民族地区有不少部族都出现过奢香夫人这一类执掌整个寨子或部落的女性首领,母系氏族的摩梭族也是地处偏远的少数民族,制作组所讲述的故事,简单粗暴地不经调查就将偏远和经济欠发达和道德与行为上的愚昧残忍划等号,是一件相当令人反感的事,讽刺的是,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歧视,与社会上针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本质上也并无区别。
二、改编也有何不可吗?
贴出这篇文章,也并不是想要说明当地的女性地位非常高。实际上,从女性落洞的人数比起寥寥无几的男性落洞案例数量多很多这点来说,对于女性的压迫和抑制无疑也是广泛存在的,但是这个民俗不应当被扭曲成人们欢天喜地献祭女性,这种苦难是虚假的、人为制造的。或许有人会说,加工改编无可厚非,但是制造苦难真的有意义吗?
首先,游戏最后并没有让主角成功反抗,而是都被“献祭”了。那么对当地民俗进行这样一通抹黑式改编之后,给出团灭结局,这其中的意义何在呢?让大家围绕制作组制造出来的莫须有的苦难哭一场?让大家扮演《祝福》中围绕祥林嫂的哭诉陪着掉眼泪,口头上说几句同情的话,实际上只是为了借此标榜自己“善良”的路人?换句话说,既然都制造了虚假的苦难,那么为什么不再将结局写成主角反抗成功,而是将一个虚构的、纯粹的苦难端出来给大家给玩家看?
第二,父权制将女性建构为他者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既然我们在讨论一个民俗故事,不妨看看在神话学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里,夏娃被塑造为是易于被诱惑和挑唆的形象,她被蛇诱惑后又教唆了亚当;希腊神话中,赫拉的形象充满着疯狂的妒忌心,哪怕是智慧之神和战神雅典娜也要有一段因为象征最美丽女神的金苹果而和其它两位女神争执不休的故事。
《落花洞女》选择将献祭女儿的故事嫁接进民俗,抹除了实际上这些落洞女性的家人们对她们的关心和帮助,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残忍的事情就将发生在这种地方,这种武断的臆测和波伏娃女士所提出的“(男性的自我意识总是)以他自己为主而论女人”又有何区别,不经调查地讲述一个“民俗故事”同时又以一种他者化的眼光去审视这段民俗,并编织一个将本来带有善意的人群塑造成彻底的恶人的故事,并自称自己的这个故事想要思考一些关于女性受到压迫的问题,这从底层逻辑上就是不成立的,用他者化的方式意图达成对他者化的反对,这不可能。
第三,元素的堆砌也十分生硬,张桂梅校长所创办的女校在云南,江永女书在湘南,落洞的民俗传说在湘西,这三个地方在空间上毫不相干,彼此之间也毫无联系,而且将女书改称君子书(这个称呼的来历组内已经有考证了就不赘述了),也让人不得不怀疑制作组到底想表达什么。
请看1987年发表于中央民族学院学报、由女书研究史上开山学者之一的谢志民教授所撰写的论文《江永“女书”概述》节选:
“在湖南省江永县及其与道县毗邻的汉族乡村中,流传着一种与通用汉字差别很大的异形文字。由于这种异形文字只在妇女中使用,男性居民使用的是通用字,当地居民便把这种异形字叫做 ‘ 女书’,而把男人使用的通用字叫做‘男书’。”
在文中被采访到的老人义年华说:
“我10岁起就跟伯娘学女书。那个时候的女人,不学不行。不懂得写,也要懂得读。什么都不懂就结不到‘老庚’,要受人讥笑,说是不聪明、不能干。后来的年轻女子就不同了。后来的年轻女子就不同了。她们可以进学堂学男书,说学女书没啥用了。现在能写女书的,就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一过世,就不会再有人懂女书了。”
——关于女书,还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当地女性当时会结成“老庚”,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姐妹会,一般是七人,也叫“七姐妹”,她们聚在一起使用女书作诗歌,译唱本,写书信、柬帖,还把女书绣在服饰上、织在带子上,作为装饰品。关于女书和它背后的姐妹情谊只被抽象为了女性之间秘密联络用的一种符号,而忽略了那群鲜活的、即使被时代限制不能上正式学堂但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学习另一种文字吟唱自己的诗篇的女性,在女书这个元素的使用上,制作组也剥去了女书属于女性对不公反抗和使用它歌颂美好的一面,而只展示其因为使用者被压迫所以将女书用作暗语的一面,让它变成苦难书写的附庸,这种改编和嫁接也是徒劳和令人遗憾的。
参考文献:
[1]陆群.神秘的湘西落洞女[J].文史博览,2007(04):59-62.
[2]谢志民.江永“女书”概述[J].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01):67-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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