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妈妈反转记

作者：张伟劼 　　对一个缺乏自信的小女孩，我们会给她讲述灰姑娘的故事：从前，有一个继母不疼、姐姐不爱的小姑娘，因为整天被逼着干脏活，灰头土脸的，所以叫“灰姑娘”……在仙女的帮助下，灰姑娘穿戴一新去参加王宫中的舞会……一只水晶鞋帮助王子找到了灰姑娘，他对她说，嫁给我吧！于是圆满结局。小姑娘对灰姑娘的命运感同身受，随着情节的起伏而为主人公担心和加油，最后开心地知道灰姑娘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许这是她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励志故事，将来在现实生活中必会面对的嫉妒、失误、孤芳无人赏等种种不幸，都能在这个故事中找到原型。长大成人后，在某个失意的孤独时刻，她也许会想起幼时听到的这个故事，虽明知是童话，却还期待生命中奇迹的发生、贵人的出现，期待最终遇到她的王子…… 　　灰姑娘童话版本众多，最广为流传的当数十七世纪法国作家夏尔·佩罗的版本。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法国作家卡特琳娜·班科尔笔下，灰姑娘成了灰妈妈：独自抚养两个女儿的约瑟芬。 　　在这本2006年首版、持续雄踞法国各大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的小说中，约瑟芬是血淋淋地出场的——心事重重的她在厨房里削土豆皮时割破了手腕。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快要跌破发行价的失败女人：人到中年，青春不再；身材发福走形；默默研究中世纪，领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薪水；非但不招继父、母亲和姐姐待见，连女儿也看不起自己；失业后就一蹶不振的丈夫带着小三私奔天涯，更气人的是，还丢下一屁股债让她还……读者，尤其是女读者，尤其是在电话里与朋友吐完苦水后陷进沙发拿起本书的中年女读者，看看这倒霉的约瑟芬，或许能好过一点：哦，还有比我更惨的。于是一路读下去，看她如何触底反弹。 　　根据作者在该书繁体中文版的序言所述，故事的灵感来自她在纽约度假期间从报纸上看到的一篇报道。一个美国商人来到中国，低价收购了七万五千条鳄鱼，并低价雇用了一批中国工人，打算让它们大量繁殖，然后将鳄鱼加工成肉排、手提包等商品，赚个盆满钵满。他从这些畜生的黄眼睛里看到了闪亮的金块。然而，鳄鱼的数目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大幅增加。他请来兽医，才知他收购的是一批年老体衰、风湿病缠身的雄鳄鱼和已经失去生育能力的雌鳄鱼。祸不单行，他的中国工人因为频频发生的安全事故而纷纷离开鳄鱼养殖园，到后来他的妻子也弃他而去，留下这个可怜的家伙独自在黑夜里面对鳄鱼的黄眼睛。 　　这个美国商人，便是小说中约瑟芬的丈夫安托万的原型。安托万从公司高管的位子上下岗后，不肯屈尊低就，整日无所事事，后偶得一个机会，便带着他的情妇去了肯尼亚，给中国老板打工，管理一个鳄鱼养殖园。 　　我们能在全书中找到不少“中国元素”。根据这位法国作家的描述，中国商人精明狡猾，嗅觉灵敏，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却严重缺乏诚信；中国工人勤劳高效，谦卑有礼，点头哈腰像旧时代的仆人；中国经济一枝独秀，前景光明，大有独霸世界、引领潮流的势头。相比之下，法国处于颓势，死气沉沉，没有前途。安托万下岗前是一家美国猎枪公司的高管，经常去非洲大草原陪着大客户射杀野兽，享受专属白种男人的优厚待遇，公司被收购后，他沦落到给中国人打工的地步。不管作者有意还是无意，白种男人安托万的故事有那么一点殖民主义的味道：看不到前路的法国中产，沉湎在对非洲的美好回忆中，竟至于到昔日的殖民地去“再征服”，用最“科学”的管理模式领导一批木头人似的黄种人劳工，希冀着发一笔大财，重振雄风。不管中国读者喜欢不喜欢，中国老板的形象实在是不怎么样的，他们就像两眼闪着黄光的大鳄，蠢蠢欲动，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饱餐的机会，令殖民地的旧主人敬畏三分。虽说是作者的虚构，在现实中，中国新贵是不是也给满脸疲态的欧洲中产这样一种感觉呢？如果是的话，这值得吾侪同胞自豪么？ 　　“鳄鱼”的形象在书中不断闪现，或是池沼中的庞然大物，或是服饰上的商标，或是贵妇的鳄鱼皮包。作者以兼具严肃和调侃的笔调介绍这种丑八怪：“地球上最大的猎食性动物！两千万年来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爬行动物！和恐龙一样源自史前的物种！”以及鳄鱼和人的相似之处：“它们之间用微妙而丰富的表情和声音进行交流。当它们在水中抬起头时，那意味着它们把最强的角色让给别人。当它们尾巴弯起时，意思是‘我心情不好，你给我滚蛋’。它们不停地互发信号来确认谁是群鳄之首。‘谁最强’对它们来说非常重要。”而每一个人也都觉得生活在鳄鱼的包围中。同事、商业对手，哪怕是亲密爱人，都像一条条潜伏水中伺机捕食的鳄鱼。这些鳄鱼冷酷无情，将自己的内心隐藏在坚硬的皮壳之下，奉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法则。大概所有的都市人都生活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里。人际关系之复杂，无论中外，大抵如此。 　　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镜头是纪梵希专卖店打折季抢货大战。在作者的笔下，这些蜂拥而入抢购打折商品的女人都发了疯，混战场面活像群鳄争食。约瑟芬的姐姐伊丽丝杀入人群，趁着人多手杂用下三滥的手段狠狠报复了一下与她争抢同一款真丝套装的女人，想不到那还是自己的熟人……这个真实而又荒诞的片段，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喻。社会的百般丑恶，生活方式的异化，读来感觉是如此熟悉。是现代社会的共同特征吗？这样的句子，不该是法国读者的独特感受吧：“社会真是不把人当人。它偷走了人们的时间，这个唯一没有明码标价却能任由人们支配的东西。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逼迫我们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牺牲在金钱的祭坛上。”又如：“人们怎么可能换一种活法？他们被扼住了咽喉，被强迫从早工作到晚，被人愚弄，被强加了一些和他们不符、让他们迷失和堕落的需求。他们与做梦、闲散和浪费光阴无缘，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人们已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慢慢耗尽自己。” 　　该书繁体中文版的腰封上印着：“文坛称誉‘我们时代的巴尔扎克’”。作者怕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吧，要说这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似乎有点牵强。小说的笔调与其说是冷峻、刻薄的，不如说是轻松、幽默的。它没有做到价值中立，没有采用冷漠无情的外部视角，也没有特严肃地去挖掘人类灵魂而遁入高深之境，而是用内部视角追随着主人公，始终以微笑的姿态为约瑟芬加油。它并不让你绝望，让你对万恶的资本主义苦大仇深，它用约瑟芬自强不息、渐入佳境的故事告诉你，这狗日的生活，我们是可以把它过好的。 　　约瑟芬是个心地极其善良乃至柔弱的女人。邻居交不起房租被撵出公寓楼，她主动伸出援手收留可怜的母子俩。丈夫带着小三大摇大摆上门来接女儿去度假，她没有表示任何反抗。在我们周围的人群中，总有像约瑟芬这样的“失败”、“无用”的老实人，因为那些干得好，或是嫁得好，或是娶得好的“成功”者佩戴的光圈实在耀眼，老实人的宝贵品质才难以显现。然而他们终究是可爱的，我们会祝这样的小说人物好运，希望有奇迹的发生，能助他们走出困境。暗夜里，当万里之外的安托万醉醺醺地盯着鳄鱼的黄眼睛时，约瑟芬独自在阳台上对着天空跟星星说话。她经常做祈祷状跟星星倾诉衷肠。这样可爱浪漫的场景，不有点像童话故事吗？与约瑟芬无话不谈的邻居雪莉，消失一段时间后竟出现在英国王室婚礼的电视直播中。约瑟芬恋上的神秘帅哥，身份多重而真假难辨。凡此种种，都是日常生活中闪现的奇迹，其谜团等待读者去做惊喜发现。 　　女作家写女人自有优势。小说中穿插着大段的心理描写，让我们走进约瑟芬这个内向女子的内心世界，随她一起烦恼，一起开心。就在她为生计一筹莫展时，偶然从姐夫那里得到了一个翻译商业合同的机会。因为工作出色，她接下了更多的活，赚到了更多的欧元。约瑟芬渐入佳境，接着更大的机会降临：在一次无聊的上流人士的聚会上，姐姐伊丽丝借用从约瑟芬口中听来的历史知识跟一个出版商吹牛皮，出版商对她自称正在创作的历史小说信以为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伊丽丝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决定假戏真做，说服妹妹为自己捉刀，写出来的作品署伊丽丝的名字，姐姐得名，妹妹得利。约瑟芬的生活从此大为改变。 　　让约瑟芬改变的不仅仅是丰厚的收入，更是写作本身。她在写作中找到了自我。她创作的以十二世纪为背景的小说成为小说故事的副文本，而这个副文本也是一个女性励志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芙洛林娜秉持着谦卑的品性，虽然死了一任又一任丈夫，却越来越富有。她的创作糅合了她的专业知识、她每晚给女儿睡觉前讲述的自编故事和她自己生活中的现实人物，成功地吸引了百万读者。人们从中明白，无论是中世纪的女性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女性，都怕缺乏关爱，都怕年华易逝，都怕一无所有。人们也从中明白，只要保持谦卑之心，同时积极地面对生活，就一定能过得更好。约瑟芬确实由内至外越变越好：她换了发型，更显年轻；她脱去愁容，更加自信，开始与一位图书馆帅哥拍拖。她受姐姐利用的不公处境，最后也戏剧性地得到扭转。读者看到这些，由衷为这个获得新生的善良女人高兴。卡特琳娜·班科尔也借约瑟芬的口和内心把故事的励志寓意和盘托出，如：“幸福并不意味着就要过循规蹈矩的生活。生活中本来就有挣扎、奋斗和困惑。只要人们能跨越障碍不断前进，就能收获幸福。”又如：“生活就像一个人，你必须把他看成一个舞伴，与他一起旋转，翩翩起舞。有时他会让你呛水，在你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他旋即又抓住你的头发，将你推向更远的地方。有时他会踩你的脚，有时他会让你眩晕。人生就像一个舞池。不要停下舞步独自啜泣、怨天尤人、借酒浇愁或去吃麻痹自己的小药丸。”灰姑娘被动地接受了幸福，灰妈妈约瑟芬则是凭自己的知识和努力，勤勉低调，一路前行，终于争取来幸福。卡特琳娜·班科尔用充满温情和诙谐的笔调，为当代人讲述了这个精彩的寓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