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帖】“钱翊”还是“钱珝”?——元春为何不喜欢“玉”字?兼谈版本二原则(一)——元春的原型是孝贤皇后(二十五)
虔诚的爸爸
全篇名:有关红楼梦的若干猜想 全篇第一部分:关于红楼梦本事、写作年代及作者的猜想
第一部分第三章:元春的原型是孝贤皇后(二十五)
——元春为何不喜欢“玉”字?兼谈版本二原则(一)
本贴题目:
“钱翊”还是“钱珝”?
本贴内容提点
《元春为何不喜欢“玉”字?兼谈版本二原则》主要包括如下三个问题:
1.《未展芭蕉》的作者写作“钱翊”还是“钱珝”。
2.元春为何不喜欢“玉”字。
3.虔诚的爸爸阅读版本二原则。

18回宝钗引典“冷烛无烟绿蜡乾”建议宝玉改“玉”为“蜡”这一段,笔者认为大概是《石头记》中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一段了。宝钗为何说元春不喜欢“玉”字,先贤文章,大都认为“玉”改为“蜡”字,是元春“择钗弃黛”,如同前文列举宝玉题句处,张新之将“有凤来仪”理解为“实维我仪”;刘文典将“蓼汀花淑”拆解为“反切”理解;都是把隐喻理解为元春“择钗弃黛”这一种倾向。
但此处比文本更引人注意的是脂砚斋的批语:
【庚辰双行夹批】此等处便是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珑锦绣地步。
【庚辰眉批】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
批语如此高的评价,使得此处历来受到格外重视。但是以“择钗弃黛”讲,似乎与批语几乎毫无联系,那么脂砚斋说的“实证处”、“玲珑锦绣”到底意味什么呢?
笔者此篇正是试图以此为切入点,作一猜想。
1.“钱翊”还是“钱珝”?
脂砚斋的批语,针对的是晚唐钱翊《未展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而发;如果大家读一些今人所编的普通版本《红楼梦》,会发现有的版本此处会注释《未展芭蕉》诗作者为“钱珝”,或者文本直接写为“钱珝”。而庚辰本此处写作“钱翊”,那么诸抄本此处的“钱翊”,到底是如何抄写的呢。
如图:


可见,所有的抄本皆写作“钱翊”;而程本写作“韩翊”。
既然所有脂本都没有写成“钱珝”,那为何现今有的注释本,要强调作者为“钱珝”呢?(张新之妙复轩本此处即作“钱珝”)
而程本的“韩翊”,乍看似乎又更离谱。吴世昌先生曾有文章,对这些问题作了一些阐释,不妨先参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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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昌:关于《红楼梦》第十八回说到的芭蕉诗的作者
第十八回贾妃省亲时宝玉做诗,怕“绿蜡”之说没有出典。宝钗告诉他唐人钱翊咏芭蕉诗有“冷烛无烟绿蜡干”之句。在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横排本《红楼梦》中这句诗的作者变成了“韩翃”(页一八零)这回的“校记”第六条说:
“韩翃”,原作“韩翊”,今酌改。
为什么要“酌改”,又为什么要改成“韩翃”,“校记”的写作者没有说。原来程本把钱翊错成“韩翊”。校者只知道唐诗人中有以“春城无处不飞花”知名的韩翃,认为“翊”、“翃”二字形近而讹,因此就索性“酌改”为“韩翃”却并没有去查韩翃集子中有无此芭蕉诗。
到了一九七三年八月第十次印刷的直排本,又恢复了程本的“韩翊”,还有一条较详的“校记”:
“韩翊”,诸本同。按韩翊一作韩翃,各书歧出。“冷烛无烟绿蜡干”系钱珝诗,非韩翊。今姑存原文。(页二一一。一九七四年十月横排本同,见二一三页)
这条校记,不但未说明问题的要害,而且自相矛盾。既然“诸本同”作“韩翊”,怎么又说“各书歧出”?所谓“诸本同”,指哪些版本?是否包括脂评本?哪一个脂本作“韩翊”?所谓“一作韩翃”,除了上引的横排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自己“酌改”而成的“韩翃”外,还有哪一本如此?这条“校记”最后承认这句诗的作者姓钱,不是什么“韩翊”,但在正文中还要用“韩翊”这个唐代所无的诗人之名,其理由是“今姑存原文”。读者不免要问:是谁的“原文”?
当然能够“存原文”是最好。我们查了雪芹的原文:则脂京本和脂戚本均作“钱翊”,没有把他改姓“韩”。这首诗收在唐人韦穀选的《才调集》卷一之末,原题为《未展芭蕉》,全诗如下: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扎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作者是钱翊。在他的名下另外又收六首,其中《送王郎中》一首收在宋人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五言,卷十九)中,也作“钱翊”。只有清初编的《全唐诗》作“钱珝 ”,其实《全唐诗》编钱诗【《卷七百一十二》】,即根据《才调集》,全收其所选七诗,其所增益的两题:《江行无题一百首》、和《同程九早入中书》,前人收在他的祖父钱起的集子中。《全唐诗》还遺漏了《万首唐人绝句》卷六十八所选《早入中书》和《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二诗。但不论芭蕉诗作者之名为“翊”为“珝 ”,其姓则是“钱”。雪芹原文作“钱翊”是根据《才调集》,不能算错。程本妄改为姓“韩”,遂致以讹传讹,又被“酌改”成一九五七年横排本的“韩翃”,再加两条“校记”的纠缠不清,更令读者莫知适从。如果只看据程乙本排印的普及本,不对照脂本原文,读者还以为“校记”的“姑存原文”,“存”的是雪芹的“原文”,那就会冤枉雪芹把这首诗的作者弄错了。
但如果当初用脂评本为排印底本,则由于程本妄改而引起的这一切纠纷都不会发生了。
原载:《罗音室学术论著》第三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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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述吴世昌先生文章的要点:
1、《才调集》作“钱翊”;《全唐诗》作“钱珝”。
2.程本改“钱”为“韩”,以及“韩翊”与“韩翃”称谓问题。
“翊”与“珝”的差别,正在于“玉”字这一偏旁的不同,而18回此处文字所讲就是元春不喜“玉”字,这勾起了笔者的好奇心,为何《才调集》作“钱翊”而《全唐诗》作“钱珝”;《未展芭蕉》的作者,到底是叫“钱翊”还是“钱珝?这个问题在此处,似乎并非无关紧要。
对于唐代诗歌,笔者是个小白,关于这个问题,主要参考的是吴企明《钱起、钱珝诗考辨》、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二先生文章内容。
简要汇总一下笔者梳理“钱翊”与“钱珝”问题的一些内容。
(1)五代后蜀韦縠《才调集》(卷一),记为:“钱翊七首”,录诗七首——
1《客舍寓怀》
2-4《春恨三首》
5《蜀国偶题》
6《送王郎中》
7《未展芭蕉》

(2)《旧唐书》:笔者未找到关于“钱翊”或“钱珝”的记载。卷一百六十八,列传第一百一十八有“钱徽”条,记录钱徽父为起,子为可復。
(3)北宋初编纂的《文苑英华》有《授秘书少监赐紫庐光启守中书舍人制》钱珝和《授膳部郎中知制诰钱珝守中书舍人制》薛廷珪的记录。

(4)《新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列传一百零二记为:
(方义)子珝,字瑞文,善文辞,宰相王摶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摶得罪,珝贬抚州司马。
(5)北宋末年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十六记为:
钱珝,字端文,吏部尚书钱徽之子, 善文辞,宰相王漙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漙得罪,珝贬抚州司马。
笔者按:《唐诗纪事》选诗七首同《才调集》。

(6)南宋尤袤《全唐诗话》记为:
珝,字瑞文,吏部尚书钱徽之子, 善文辞,宰相王漙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漙得罪,珝贬抚州司马。
笔者按:《全唐诗话》直接引“永巷频闻小苑游”诗,并无诗题目,此诗是《才调集》中《春恨三首》第三首。

(7)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记为: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

(8)明代胡震亨《唐音统签(戊签)》记为:
钱珝,字瑞文,吴兴人,起之曾孙也。善文词,宰相王漙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昭宗有事郊坛,尝抗论内臣不宜以朝服侍祠,识者韪之。后漙得罪,珝贬抚州司马。选诗108首——
1《客舍寓怀》;
2《同程九早入中书》(笔者按:《韵语阳秋》写为“程七”);
3-102《江行无题一百首》(旧作珝祖起诗。今考诗系迁谪途中杂咏,起无谪官事,而珝自中书谪抚州,其《舟中集序》云:‘秋八月,从襄阳浮江而行’,诗中岘山、沔、武昌、匡庐、鄱湖、浔阳诸地,经途所历,一一吻合,而秋半、九日,尤为左验。其为珝诗无疑。)
103《送王郎中》
104-106《春恨三首》
107《蜀国偶题》
108《未展芭蕉》

(9)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记为:
钱氏家集之误,则宋钱蒙仲已先为之淆矣......
钱珝,起之曾孙也。起释褐校书,终尚书考功郎。珝官历中书舍人,掌纶诰,后坐累贬抚州司马。其江行绝句百首,正赴抚时涂中所作也。…

(1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记为:
钱珝字瑞文,吏部尚书钱徽之子, 善文词,宰相王漙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后贬抚州司马,有舟中录二十卷,今编诗一卷。录诗107首——
1《客舍寓怀》
2《送王郎中》
3-102《江行无题一百首》 103-105《春恨三首》
106《蜀国偶题》
107《未展芭蕉》

此外,《才调集》在清代还有两种版本很值得注意,也一并列举。
(11)清初《二冯评点才调集》。此集评点之特色,前人称“二冯乃以国初风气矫太仓、历城之习,竞尚宋诗,遂借以排斥江西,尊崇昆体。”

(12)《才调集补注》宋邦绥注,乾隆二十九年宋邦绥序。
宋邦绥《才调集补注》提出“翊”一作“珝”。这是笔者在诸书中仅见的提出“翊”与“珝”区别这一问题的。
《才调集补注》有宋邦绥于乾隆二十九年所作的序,笔者所见版本,乃乾隆五十八年其子宋思仁刻本,亦有宋思仁乾隆五十八年所作的序及吴玉纶作于乾隆三十九年序言,未知其初刻版于何时,但似乎至少当为乾隆二十九年后。

从这些书籍中,似乎可以摸到一些“钱珝”在历代文人唐诗研究赏析中的流变过程。
钱珝,在宋代文人眼中似乎只是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诗人,其受到关注,很可能是因为其有一个被称为“大历十才子”的祖辈钱起。宋诸家诗话纪事,钱珝字是“端文”还是“瑞文”记录颇为混乱。宋诸家诗话纪事都将其记为“钱徽之子”,即钱起的孙子;但此记录与《旧唐书》“可復为钱徽之子”;《新唐书》“可復、方义为钱徽之子”“方义子为钱珝”,即钱珝应推为钱徽之孙,钱起曾孙的记载不一致。
(笔者按:其实《新唐书》的记载,有含糊的地方,“子珝字瑞文”一句紧接钱徽子钱方义事迹下,可理解为钱珝为钱方义之子。但是似乎宋人都理解为,“子珝字瑞文”,是指钱徽之子。在彭定求、曹寅参与编纂的《全唐诗》中,就似乎依据宋人说法作“钱徽之子”,而不是依据明代胡震亨的观点作“钱徽之孙,钱起曾孙”)

明代胡震亨在其《唐音统签》(戊签)(癸签)中,很可能以《新唐书》为据,兼考若干事迹,提出“钱珝,字瑞文,起之曾孙也。并且依据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中'钱起集中可能混有钱珝所作的诗'这一推断,对《钱考功集》中的《江行无题一百首》进行考据,认为《江行无题一百首》当为钱珝诗,并将《江行无题一百首》列为钱珝诗作,与《才调集》的七首诗并列。
自此,对于“钱珝”的关注点,基本转向了“其曾祖钱起诗集是否混入钱珝诗”这一方向,清代、近现代关于“钱珝”的研究大抵如此。
可见,最晚从北宋末年开始,人们的观点里似乎就只有“钱珝”,他是钱起的后人,《才调集》所选七首诗是他的诗,对钱珝的关注点从来都是其先辈钱起集中是否混入其诗,《江行无题一百首》是否是其原作。在《石头记》前,几乎无人讨论过《未展芭蕉》这首诗。所有人对钱珝的了解似乎都到此为止;而《才调集》为何写成“钱翊”,没人能解释,笔者也解释不了,只有乾隆年间的《才调集补注》提及了一下这个现象。
也就是说,从宋到明清时代乃至于现在,在文人对唐诗的研究赏析历史进程中,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已经很自然的形成了这样一个现象:唐代诗人只有名为“钱珝”的作者,将《才调集》的诗作者称为“钱珝”,是正常的文学常识。在人们的意识里并不存在“钱翊”这个唐代诗人。
这种概念,直到现在亦是如此,这也是开篇笔者说,为何现今诸家注释多将此处的“钱翊”标注为——【作者应作“钱珝”】的原因。“钱珝”作为常识已经深入人心,除非特别留心《才调集》,否则很容易认为《石头记》文本中的“钱翊”是抄手抄错了。比如《妙复轩评石头记》此处就写为“钱珝”。

再归结到讨论《石头记》上,其实对于《石头记》来说,核心问题就是:《石头记》作者是否注意到了《未展芭蕉》的作者有“钱翊”、“钱珝”两种写法?
《石头记》作者将《未展芭蕉》的作者写为“钱翊”,就如吴世昌先生文章指出的一样,说明《石头记》的作者大概率是依《才调集》而选的诗。而且很大概率,《石头记》作者所依的是《二冯评点才调集》,《二冯评点才调集》反对清初“竞尚宋诗”的习气,立西昆格调,《石头记》似乎亦循此风。(水溶见宝玉时,开口即用李商隐“雏凤清于老凤声”,此处亦有批语: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
那么就来到了本篇最关注的问题,《石头记》作者,只是照实《才调集》写作“钱翊”,并无言外之意;还是发现了《才调集》“钱翊”与世人普遍概念中的“钱珝”,有不同的写法,没有“玉”旁,才借此来做隐晦文章呢?
笔者的观点是,《石头记》作者是发现了“钱翊”与“钱珝”两种不同写法的,正是借此作了一篇“玲珑锦绣”的段落。
笔者按:《石头记》作者是否受到乾隆年间宋邦绥《才调集补注》提出的“钱翊”亦作“钱珝”的启发,不敢妄作猜想。但宋邦绥《才调集补注》的提法至少说明,在考据之风盛行的影响下,《才调集》“钱翊”与人们习以为常的“钱珝”间的差异问题,被注意到了。
-【第40贴】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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