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庭院 ▍周鱼诗歌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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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鱼诗歌选读
更大的世界
我关上一扇门,
将一朵从失乐园采撷回来的花朵
放在桌上。
我走进那朵小花,
走进花心,也就走进了花海,
无数朵花、无数扇门向我打开。
清空练习
我抓起那些我熟悉的事物,以及
未知的事物,填满这只袋子,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
那鼓胀的感觉?
这可真奇怪。
不扼杀一只袋子的用途,
尊重这一点,日复一日地喂养它。
但每个晚上我会再把事物一样一样
从中取出。通过变化去巩固
它的容量,也巩固
它成空的能力与本性。
抚慰
清晨,窗外
一个老人,站在那儿。
一个老人,站在那儿,
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中,
或者说晨光
找到了他,也或者说
是他打开了它。
一个老人。
一个我们的老人。
没有笑,也没有哭,
一幅老骨头,没有倒下,
伤痕累累,白色的麻布衣,站在那儿。
一个过往,站在那儿,
在金光中。
十个、百个、千个不同的绝望和一个希望
站着。
迎接这一天。
我所说的抗争也就是某种不抗争,不抗争也就是某种抗争
这一篮子苹果,有些长了蛀虫,
有些没有。我们也是这样
互相挨在一起,并且也做出了区分。
由他们去争先挑选那些看起来
健康又漂亮的红苹果吧,
我和我这一群会更留意
那些不打蜡的丑苹果、烂苹果,
我们仔细查看着,我们
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并且
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属于何处,
就在苹果被蛀空了的地方,
真的甜呀,嘘——
真话
把窗台上的盆栽搬走。
我更希望那里放着
一块碎玻璃、一把
剪刀,一只死去的蝴蝶、
一根肋骨一样的树枝,像
从圣经里掉出的
一个结巴的词,
拖着长音的词。
我更想看着这些事物,
我更想听它们说话,
我更想这样说话。
咖啡馆里的歌曲
小咖啡馆每天迎来不同的客人。
不同的歌曲播放着。
这首歌将记忆的
有点脏的棉絮
缝进枕套里,
他沉默,
听他对面的她
娓娓道来;
下一首,像
旧式水壶,在炉子上
充满希望地
响了起来,
一群人来了,笑了,
笑个不停;
下一首,一只蜘蛛
缠绕于它自己编撰的网,
今晚的咖啡馆只有她一个客人,
在图纸上画着、画着;
下一首,音符在快跑,
在一个圆圈内重复奔跑,
两个孩子为了习题争论不休;
下一首,很激烈,
火苗贪婪地吞着
扔进火炉里的任何物件,
她和她彼此的支离破碎的
夹着眼泪的家庭故事,
快相互倾诉完了吗?
还有些时候,专辑里
最后一首歌唱完,
咖啡馆里暂时鸦雀无声。
人们也跟着忽然沉默,
像在肃穆地谛听着
陌生的什么?
怎么了,这寂静
唱什么?怎么唱?
到底,唱什么?怎么唱?
终审之夜
为什么现在你望着他,是在望着
一个陌生人,你开始不理解
他从前曾是谁。是因为
他有什么变化?他的笑容变了,
发型变了,嗓音变了,还是着装风格变了?
没有,都没变。
但他曾是的那个人,正在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没有交通工具
可以接他回来。在一片荒岛上。
一片由你的记忆、天真与理想
管辖的荒岛。那里奇谲的花朵恣意开放,
猫头鹰瞪大蓝色的眼眸,倒挂的树袋熊
垂着耳朵偷听,蛇在树枝上
预备偷袭,火山从热情的唇中
喷溅着美丽的岩浆。
而这里,在你们之间,有和煦的
不被折断的微风,
有餐前鸡尾酒和舒缓的音乐,
叉子从桌上掉落时,就是毫不意外的
掉落,没有反地心引力的奇怪的事,
当你们还可以互相平静地
说上几句客套话,随便开点玩笑时,
比起分开的几个月前,你们都更加心知肚明:
终审在今晚开场并落幕,
在各自的世界里,
对方被宣告彻底消失。
“失去是一门艺术”
“失去是一门艺术。”
我赞同,在我的
三十岁,尝到
更多的失去之后。
越来越多的失去,
越来越多在玻璃上
切割的声音
却令这个匣子越绷越结实,
却令我更坚定地
寻找他,那个
我从未在世间见过的他。
无形象的他。
有时他会接近于
一件艺术品。
却没有一个人
会是完整的他,
没有一个拥有太多事物的人
会是完整的他,但
若将他们的碎片拼凑起来
会是可能的。
人们经由“失去”
而接近了艺术,
正如他
经由十字架与钉子。
在一些夜里
我也会将自己
捣碎,有时是这样:
在椅子上坐下,让自己
像一个案板上的西瓜,让词语
像一把水果刀
切进来。切入思想又脆又硬
的外层,切入淡青的
未成熟的经验,再往下
切入情感的红色的黏稠,切入
存在,由存在再切入
存在的更高级,切入
消逝的愉悦,从
情绪一直切至
灵性,从喉轮到达
顶轮,找到
香甜的果囊,像鱼
找到海洋。乐于将自己
捣碎,带点疼,我不需要
一个完整的我,
我只需要让自己至少
去成为他的其中一部分,
他的长句中
一个确切而朦胧的词。
小号的面孔
你见过那个存在吗?在一个
混乱失序的送葬队伍中,一个个乐器
疲惫地耷拉下脑袋,唯独一个小号
扬起脸,它的洞朝向背阴的方向,
那个黑色的洞,你体会过吗?
它敞开着,当它藏匿着什么,像人的
一部分,像人的一张嘴,或
一只耳朵。多少舞池中脚步的斡旋
在其中。像人无助的恶习,因为
彼此的自我的恐惧而错失的爱的机会?
躲起来的渴望,节省下来的
牺牲,或直接掐掉,仿佛不留痕迹。
小号的声音在铜管乐器中显得明亮,它唱的
却少于它的面孔所意味着的,只有那个洞
是一个无解的真相。
是的,我不在说死亡,
不在说灾难,不在说任何重大新闻,
我不在说一个像巨幅广告牌
即将砸下来的令人震惊的词汇。
只是它甚至带着美感的高音令我心痛:
那些没有失态的,
那些平静的,却需要忍受的日子。
艺术家表格
从未有过擦伤的完美皮肤不适合你。
王冠与权柄不适合你。
排挤任何杂质的水粉色不适合你。
从来不曾死过一次的活不适合你。
严重挑食的胃口不适合你。
听得见舞曲而听不见猫脚步的耳朵不适合你。
酷暑时经过大桥底下看不见流浪人的眼睛不适合你。
永远的晴天不适合你。
历来善变的晴雨表适合你。
美丽的建筑投下的阴影适合你。
破碎过又愈合的骨头适合你。
从废墟的石头缝隙间钻出来的薄荷适合你。
被你如同空气一般使用的脚链适合你。
海洋与陆地联盟的古老时间适合你。
有氧气也有雾霾,有太阳也有月亮的时空适合你。
在悬着的刀刃之下,拈起一朵花
放在鼻尖的动作,适合你。
小小、小小的一滴
噙着的泪适合你。
夜祷
睡眠松开口袋。
手向床边摸索着,像水
不断试探着岸。抓住
一张长着上帝面孔的纸。
草地上的一个瓮瓶,
藏着一只月亮,等你循着地上的
脚印而来,往里倒进更多的水。
生命有尽期,而它永远不会装满。
你
小小的棉花,
带着医生口吻的棉花,
白色的棉花,那样
白,在我的口中,
一点一点地转红。
在牙齿和肉芽毁灭的缺口处
它填进去
就像土填进墓穴。
由纯色的白
变为纯色的红。
半生不熟的口音是短暂的,像那些
从我嘴里进进出出的钳子、火、钻、
它们是短暂的、情绪化的词,
而它坚定如同一个括号,
它任由什么词走进来
它就将它们包围。
我的血,走了进去,
它就将其吸收,把痛
化入自己体内。
无味的棉花,轻轻的棉花,从
一种轻盈转向另一种沉重的
轻盈。既不喊叫也不
动弹,宛若
不存在,我喝水我吃东西,都不会
将它感觉到。它没有
成为那拖长尾音的破折号、将雾气
升腾的省略号,更不是惊雷劈开的感叹号。
它的存在如同遗忘,如同水和空气。
当我厌倦智者宏伟的语言,
厌倦精神被言辞的绳索绑缚,
厌倦勤于擦拭自己肖像的手和
巨大的桥横跨一成不变的真理的水泥,
我依然没有放弃去寻找
你的形象。
今天,在一朵小棉花那里,
我重新
找到了你。
致死神
你有一本或好几本厚厚的出生资料,
预言着他们的身高、体重、
出生地以及母亲的姓名。
你没有过任何一次失职,
总能准确地联系上任何一个。
只要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
你就把你的又一只崭新的表
放入他或她的体内。
从生的第一秒钟开始,死的钟表
就开始倒数计时,
嘀嗒嘀嗒。
人类有时瞥见你的影子,又
不敢多看,见你在婴儿床边,就像
静立在养老院的走廊上那样。
人类习惯用“残忍”来形容你,
却鲜少承认对你的体验
总是充满益处:
只要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
一种美德也就开始逼近。
又一个生命开始向你打开,
用尽可能拥有的所有的秒,所有的
小时,所有的天、月与年,
用所有的生来理解你,
来诠释一只辛劳的钟表,诠释
你单调的名字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是一个慷慨的集体,而并非
一个瞬间,你是一趟长途旅程上
一支支充满耐心的路牌,而非
一个冒失的刽子手,你是一场陪伴,
当生拉开了出场幕布,你就已
在那儿,握住它的手,
你是提醒一个生命去完成的过程,
而非一个粗暴的结束。
你的善意不可估量:
携带着揶揄和鼓舞的双口吻,
原本模糊不堪的生的影子
在你的炙烤下,在你的紧握中
加倍清晰,你让火与水,
让万物鼓起斗志,为了你
不断去怀疑自己,从而确立了
界限而成为自己。
你的善意不可估量:你让苦难
有尽头,你让狂喜不会成为傲慢而饕餮的物种,
你让那嘀嗒的声音一直响着,
你让暴君气短,你让一切洗牌,
在你抵达宇宙的尽头,你让一切复位。

周鱼。1986年生于福建福州。著有诗集《两种生活》、《清空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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