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学的消失
来自: 衡夏尔
在大众文化里,哲学与宗教被认为是由科学淘汰掉的那一类东西。科学生成一种描述物质世界运动的模式化真理,这种真理被认为是穷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未知谜题,换言之,一切有关人与世界的问题,最终被简化为了科学问题,或者一些有关概念与物质的逻辑关系的问题。
官方告诉我们,这些科学知识被用来创造技术与经济产品,它们使我们的世界与生活变得更容易被操纵与分析,因而更加增添了我们对于日常生活的确定性的信心。
当科学知识成为涵盖一切的公理,大众对于知识也就更加漠不关心了,他们期待知识就像某种服务于他们的科技类产品那样,独自解决好问题。
大众把对于这个世界非理性化的恐惧,全部交给了科学去处理,而那些无法被直接交给科学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我时常感觉到没有意义,为什么我无法像他们那样生活?
在这样一个时代我的命运是什么?
诸如此类的问题,被交给了人云亦云、八卦与占星术、成功学与阴谋论、偶像提供的人生模版以及集体无意识。在过去,宗教与习俗给了这些问题含混的答案,在今天,意识形态替代了我们的习俗与宗教,但我们无法辨认意识形态)
或者在更极端的情况下,因为无法被常规科学直接描述,或者不符合企业及政府机关向民众们提出的目标,这些问题本身消失了,压抑的人们无法意识到他们的压抑。当有关痛苦的言说消失,人们将欲望与焦躁感投入制造欲望的机械,沉迷与遗忘感使得造成我们苦恼的制度免遭挑战,当人们沉迷于快乐时,他已经选择了痛苦。
大众生活里最典型的无序性,由我们对一些荒谬价值的深信不疑,以及对一系列显眼的违和感的无视所定义。
简而言之,对于人生问题的系统性研究消失了,曾经这是哲学家的首要责任,随着哲学家们被要求远离政治与现代世界的媒介,人生的问题从现代公民的视野里消失。
在我们的世界,最高级的答案由科学家与经济学家们负责。科学家们与经济学家们时常无法揭示出,鞭策他们的霸权力量是什么。
曾经像蒙田、伏尔泰与尼采那样的人物,他们不是形而上学与本体论的沉迷者,他们关注的是时代的平凡人所遇到的生活苦恼,以及在日新月异的当下中,逐渐蔓延的不安感。
在我们的世界,最基础的生活目标被学校、经济制度与政治口号定义。当我们嘲笑这些目标的肤浅性时,也认定企图超越这些目标的尝试是羞耻的。我们把“创造性活动”理解为一种商品的风格与自恋式的展示,而具有真正颠覆性的艺术,我们则借用意识形态的话语去反驳它。或者从最根本上,无法理解。
曾经的哲学是务实的,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它研究我们该如何承受自己的死亡———如何去死就是最务实的问题。媒介发达的现代社会巧妙地用荧幕上的“戏剧化死亡”,去遮蔽真正的死。当我们全部接受这一遮蔽时,其结果就是,我们变得更加服从于制度了。
因为无法看见真的结局与死亡,我们才能把虚幻当成绝对的真实。制度把我们共有的迷信转化为一种现实感,绝对的现实本身也是虚幻,因为我们无法逃离这种虚幻性,它的现实度得以体现。
如今,对于图像的依赖与崇拜,使我们更加难以认识到———人类是如何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语言动物存在的,我们受困于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思维盲井与统治规则和语言密切相关。哲学关注这些问题,不具备哲学思维的我们,甚至无法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在如今的大众生活里,与作为意识形态的经济学、科学、以及道德的陈词滥调无关的学科,都处在消失的进程中。或者说,它们从没有有效地近入我们的生活?
不仅大众、二流的政治家、知识分子们放弃了对于人生问题的研究,哲学家们也放弃了人生问题。如今哲学系学生们过着一种难以自知的生活,被学院的制度与撰写论文的文字游戏套牢着。他们对分析哲学、逻辑与认识论有着肤浅的兴趣,是因为他们的现实生活从没有遭到过危机,遭受过理性失效的绝望时刻。
那些着迷于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的人,则把他们对于日常生活的不适感,抽象到了一种宏大的理论批判中。一个从没有和真实世界的恶人与穷人产生过碰撞的群体,在企图概念化一种他们从媒体的展示中想象到的社会。
作为小说家与诗人的我,在离开校园两年后,又重返到哲学学习。如今的我对于神是否存在?最完美的制度是什么?宇宙的诞生和逻辑悖论等一类问题的答案失去了本体论意义上的兴趣,对于它们的争论将持续到人类文明终止的那一刻。
前沿哲学中的某些领域超过了我的智力企及的水平。
我感兴趣的是人生的哲学,如何远离人群的侵害,又能从群体中得到价值。如何在孤独中保持乐观,如何接受社会的残酷以及个体的失败,以及如何成功。我钟爱的问题是部分哲学家,经济学家与科学家们容易无视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他们大多跪拜向资本主义式的成功,要么用幼稚的清高态度,去掩盖自己对于社会事实的无知。
在这个世界上,掌握了人生哲学的人其实有很多,他们出于某种身份与表达的障碍,而无法言传这些道理。政治家无法告诉大家,他是如何在幕后引导世界的,拥有丰富经历的老人,领会了人生的含义,却不知如何讲述。
作为作家与诗人的我,希望用具体的故事与人物的成长,去理解生活与世界。最深刻的道理总是无法言传的,教化的东西最容易传播,而真理只在沉默中涌现。
思想导致痛苦是一种常见的说法。在尼采著名的论文中,我们知道牛是最快乐的生物,因为它会忘掉过去的一切,它无法比较眼前的生活与记忆,从而无法痛苦。
然而我们要知道,人是一种不得不记忆与自我认识的生物,痛苦是与记忆和自我认识伴随而生的产物。痛苦是前置的条件,屈服于矇昧的状态并没有遮蔽痛苦,而是放纵了痛苦的蔓延。
理清我们的思想与精神,才是为了避免痛苦与焦躁,而不得不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