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解|我们,都是烧不死的女巫的后代
莫莫女士
前段时间,我们翻开《卡列班与女巫:妇女、身体与原始积累》,在作者西尔维娅·费德里奇的带领下回顾了那段始于五百年前的猎巫运动。
通过以下这幅名为《烧死女巫》的中世纪画作,我们得以一窥那段残酷历史的冰山一角:五名女性被残忍地绑在火刑架上,她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无助。火焰在她们周围肆虐,火舌舔着空气,仿佛随时准备将她们吞噬。两名男性刽子手站在一旁,脸上是阴毒的笑容和狡猾的眼神。他们用尽全力扇动空气,企图让火焰更加猛烈,不顾一切地加剧这场暴行。
在火刑架旁,还有几位女性被牢牢控制,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惨剧,等待受审。她们心里清楚地知道,迎接自己的很可能是同样悲惨的命运。

由15世纪开始、持续两个多世纪的猎巫运动剥夺了女性的身体自主权、生育权,并重塑了(被动无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她们掌握的草药知识和治疗经验被指控为巫术,性能力被污名化为“引诱男性失去理智”的原罪,接生婆被判定为杀婴的主谋,而这些「无端指控」都会直接导致死刑。在猎巫运动中,欧洲多个国家的数十万妇女被审判、折磨、活活烧死或绞死,这无疑是一场恐怖主义运动。而正是在刑讯室和女巫死去的木桩上,资产阶级的「理想家庭生活」才得以形成。自此,子宫变成了由男人和国家控制的公共领地,生育直接服务于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
如今,随着自然科学的高速发展,人类对身体的探索有了显著进步,现代医学的诞生挽救了无数生命,很多人得以免于病痛。同时,世界各地女权运动的兴起也让一些女性重新拥有了避孕和堕胎的权力。然而,时至今日,女性夺回在猎巫运动中失去的对身体的控制了吗?女性在生育中有主动权吗?现代自然科学中是否依然存在性别歧视和刻板印象?
1. 已婚套餐 VS 未婚套餐:妇科检查为何与婚姻挂钩?
尽管已经过去了五百年,猎巫运动对女性身体的控制依然残存。在许多医院常规体检套餐中,「妇科检查」并不对所有女性统一开放,而是根据婚姻状况进行划分。如果在个人信息采集中填写“未婚”,医院通常会默认来访者不需要妇科检查;而如果未婚女性执意要做妇科检查,医院则会建议在信息采集表中谎称“已婚”或者签署「未婚女性自愿接受妇科检查」的免责声明。

在妇科检查中,女性需要对医生裸露生殖器并接受仪器深入阴道。几十年来,无数女性对妇科检查倍感羞耻,视其为洪水猛兽。很多人认为未婚的“黄花大姑娘”怎么能让陌生人、甚至是陌生男人检查身体(中国妇科医生男性占比10-15%),还有人质疑仪器进入阴道岂不是会破坏处女膜,而失去了「处子之身」的女性要如何面对未来的丈夫?由于这些社会偏见,医院担心遭到投诉和追责,因此不愿为未婚女性提供妇科检查服务。
妇科检查把婚姻状况当作划分标准其实是在给「未婚」和「完璧之身」划等号。社会默认已婚女性不再需要守贞。况且她们有义务“满足丈夫的性需求”,所以必然会与男性发生性行为。既然不需要/不可能依然是“处女”,已婚女性自然可以随意做妇科检查。然而,未婚女性的性生活却被视为「非正式」的,所有不由男性/阴茎主导的性行为都会被打压乃至无视,例如女同性恋性生活、自慰等。换句话说,只要没有和男性发生过纳入式性关系,她们就还算是「处女」。
所以,那份「未婚妇女自愿妇科检查」免责声明针对的其实并不是女性本人,而是她的母父,她未来的丈夫和她未来的婆家。父权社会默认已婚女性的身体属于其丈夫。在婚前,她被暂时“寄存”在母父那里,婚后她将属于由男性主导的新家庭,而全社会都有责任监视她在婚前保持「贞洁」和「完整」。因此,医院不愿做那个让女性在父权制中贬值的“帮凶”,为此甚至不惜拒绝履行治病救人的职责。

可是,妇科疾病其实非常常见,即使是从未和男性有过性行为的女性也可能由于生活习惯差、免疫系统问题、激素变化、遗传等因素患上妇科病。遗憾的是,妇科检查的污名化导致女性对自己的身体了解不足,潜在的健康问题因此得不到及时的关注和治疗。美国妇产科医师学会强调,女性应该在13至15岁进行首次妇科检查。检查内容因人而异,但一般包括观察外阴和阴道开口是否有异常;检查阴道内部、子宫颈、子宫和卵巢,确定有无肿块等。从21岁开始,无论是否有性生活,女性都应每三年进行一次宫颈涂片检查,以预防和尽早发现宫颈癌。
除了预防疾病,妇科检查还可以提供关于避孕、性健康、饮食和运动等方面的咨询和科普,帮助女性了解自我、保持健康。作为自然的女儿,女性特殊的生理结构从不是“羞耻”的源头,而应是赋予你我生命力的存在(请参见第二十三封来信《身体由我》)。所以,为了重拾女性身体的自主权,我们需要改变将婚姻和性绑定的社会文化,改革厌女的医疗系统,同时也应该鼓励女性主动进行妇科检查。在电影《芭比》的结尾,女主角第一次踏进妇科门诊,那是曾经的「芭比娃娃」成为「人」的标志。在这一刻,芭比的身体不再“完美而精致”,但她蓬勃又馥郁的生命终于能全然属于自己。

2. 女人 VS 孩子:谁才是生育的主角?
在猎巫运动中,我们失去的第二样东西是生育自主权。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生育早已不是导致妇女死亡的第一因素,但产妇死亡率之高仍然令人咋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2020年,约有28.7万名女性在怀孕和分娩期间和之后死亡。为了降低女性和婴儿的死亡率,现代医学创造了各种干预手段,其中侧切的引入就影响了大批女性。
侧切(Episiotomy)是一种在分娩中使用的外科手术技术,在20世纪被发明和推广。侧切时,医生会在阴道口的会阴处(阴道和肛门之间的区域)切开一个小口,从而扩大阴道开口、帮助婴儿顺利通过产道。这一技术的初衷在于减少严重撕裂,加快分娩进程。遇到特殊情况(如婴儿头部较大或肩部难产)时,侧切可以促进分娩,减少对婴儿的伤害。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研究和经验均表明侧切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必要或有益,甚至一些情况下对女性有害。事实上,阴部在自然撕裂后很可能比侧切后恢复更快,愈合得也更好。这是因为侧切的伤口更深,而创口接触面积小,所以不利于恢复,而且切割的位置不符合自然结构,所以很难避免影响到神经。因此,侧切可能导致女性盆底肌功能减弱,造成长久困扰。此外,侧切也无法显著降低严重撕裂和长期并发症的风险,在产后恢复和提升婴儿健康这两方面,侧切也无法产生更多积极影响。

然而,如今很多医生受个人经验和社会文化影响对产妇实施常态化侧切手术,最终导致侧切滥用。有学者对来自中国各个地区的五万名产妇进行了调查,发现侧切手术在初产妇分娩过程中发生的概率超过40%,而其中一半以上的产妇其实并不符合侧切的医学适用标准。这样的常规化侧切能缩短产程、提高生产效率并保证胎儿的安全,但它忽视了女性的生命安全和体验,本质是将孩子而非产妇置于生育的中心。这种手术通常不需要提前通知,往往在产程中直接增加,甚至可能在麻药未起效时就进行。产妇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无法自主做任何决定,只能被动接受一切安排。
现代医学的发展使生育变得更加可控,许多女性在怀孕和分娩时受到大量监测和干预。虽然医疗干预在很多情况下是必要且有益的, 但过度的干预可能对母亲和婴儿产生负面影响。从备孕开始,女性的各个身体指标就在被无限量化、监视。当各种外来声音都能替她做决定时,她就逐渐失去了听从身体信号的能力。相比之下,自然界中的雌性动物通常会依赖自己的生理信号做决定。不受其她因素干扰,她们反而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和身体需求进行生产。
其实,针对女性的过度医疗并非现代社会独有,而是猎巫运动的产物。过去,女性曾是生育的绝对中心。在分娩时,产妇身边总会围绕着一群女性,她们互相帮助、分享经验,形成了一种社区式的生育模式。然而,自15世纪以来,女性就逐渐失去了对生育的控制权,在生产中沦为被动的角色。同时,女性的集体支持和参与被取代,产婆要么被医生监视,要么成为管制产妇的角色,而男性医生则被视为真正的“生命赐予者”。

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的身体逐渐被物化,生育被视为一种需要医学干预的病症,而非一个自然的生理现象。女性的生命体验被边缘化,她们从有能力掌控自我的主体变成了受制于人的客体,甚至仅仅是装载胎儿的容器。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胎儿的生命总是优先于母亲。而侧切手术的滥用正是这种观念的典型表现。它忽视女性的痛苦和尊严,将生产简化为一项技术操作,而非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生命事件。由此看来,为了恢复女性创生与孕育主导者的身份,我们必须重新审视生育过程中过度的医疗干预。这不仅是对女性的尊重,也是对生命本质的回归。
3. “睡美人” VS “猎人”:卵子被动等待,精子主动出击?
猎巫运动不仅剥夺了女性的身体和生育自主权,更重新塑造了「被动顺从」的女性形象,而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父权社会对“生命诞生”的解释。传统观念中,精子是主动出击的“勇士”,它们奋力游向卵子,争取第一个穿透其外层完成受精。而卵子就像“睡美人”,被动沉睡在输卵管中,等待胜利者的“唤醒”、迎来新生。如果等不到精子的“解救”,被释放出卵巢的卵子在数小时内便会“死亡”、形成月经。“英雄救美”的描述充斥着异性恋浪漫爱的刻板印象,精子被塑造为充满活力的英雄,而卵子则被动且缺乏生命力。

然而,上世纪90年代科学研究表明:精子的力量和主动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卵精结合中真正起主导作用的其实是卵子。受精前,卵子会释放化学趋向剂,引导精子朝其方向移动。精子随之对这些化学信号作出反应,并沿着浓度梯度游动。卵子表面有特定的受体能识别并选择合适的精子。只有和卵子受体匹配的精子才能穿过卵子的外层保护膜(透明带)。同时,卵子能调节其周围的生物化学环境以影响精子的活性,这决定了精子能否成功穿透透明带与卵子结合。所以,精子始终被卵子影响和控制,它与卵子结合并非依靠自身的力量,而是依赖于卵子的选择。虽然这些事实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被揭晓,但直到今天各种“性教育”绘本和书籍依然在宣传错误的“知识”,不断加深性别刻板印象。

与此同时,很多人甚至认为正是这些“自然科学因素”导致了女男角色的差异。就像卵子和精子一样,女性生来被动而顺从,而男性天生就更有活力、勇敢和主动。事实上,这一刻板印象正是在“猎巫运动”后蔓延至整个父权社会。从社会、经济、文化等各个角度来看,猎巫运动都是女性生活的转折点。它摧毁了女性的实践、集体关系和知识体系。此后出现了一种新的女性形象,即理想的母亲和妻子——被动、顺从、贞洁、节俭、少言寡语。在15世纪,女性被描绘成野蛮的生命:精力旺盛、叛逆、不服从命令、无法控制自己。而到了18世纪,这一准则已被颠覆——女性成了被动的无性生命,比男人更顺从、更有道德感。

作为欧洲最经典的童话故事,《睡美人》的最早版本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反映了彼时社会对理想女性形象的塑造:美丽而纯洁,沉默而被动。
如今,尽管科学研究已经改写了“卵子”的生平,可关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依然根深蒂固。我们需要新的绘本、新的教科书、新的童话故事,打破那些代代相传的错误认知。未来的女儿们应该从小就知道,“受精卵”本是“狩精卵”。作为勇敢叛逆的女巫的后代,我们本就拥有与生俱来的力量与智慧。
结语
五百年前,猎巫运动用长达两个世纪暴力、道德和法律规范了女性的身体,控制了女性创生与疗愈的能力,并最终将她们与“温顺被动”的形象绑定在一起。可是,熊熊火焰吞不没女巫的魂魄、浓浓烟雾湮不灭女儿的傲骨。五百年来,无数倔强的女性高举旗帜、前仆后继,用不完美的笔修正着历史。既然女性的文明曾被推倒、扭曲、改写,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创造新的文明、开辟新的世界——一个没有控制和压迫、没有倾轧和分裂、灵魂属于自己、生命归于自然的世界。
因为我们——都是烧不死的女巫的后代。
本文转自公众号:两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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