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脑爽文与残酷的生命真相

我想用最粗俗的语言触及最深刻的人类深层本性。

相信很多人都看过无脑爽文，即使你不喜欢看，也不代表你的思维不受爽文模式的支配。那么这个模式是什么？

有些人说这是一个崇拜金钱的社会。确实，谁说自己不喜欢钱，总有假清高的嫌疑。然而，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东西真的是金钱吗？

不，我们渴望的只是用金钱能带给我们的东西：那就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我们有很多类型的优越感，浅薄的优越感比如体力优势、容貌颜值优势，有内涵一点的是智识的优越，社会成就的优越等等。但是所以这些都不如最表面的优越感来的富有冲击力，那就是物质优越感。拥有豪奢的住房、高级的生活用品所带来的心理暗示是所有人都无法抵挡的。

但我们往深层次想想，这种对金钱、豪奢生活的渴望下面，真正吸引人的究竟是这些物质带来的享受本身呢？还是它们赋予人们的高人一等的感觉？哪怕一个人压根不富有，甚至相当贫穷，可只要他周围的人比他境况更加窘迫，他仍旧是幸福的。

无脑爽文正是把这种快感推向了极致，从而展示出人们真正渴望之物：权力。

我们热爱的是这样一种类型的权力：一种需要随时随地意识到自己拥有权力的权力感。无脑爽文的主人公通过修仙或修道不断变强，最终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的最终形态：不是金钱，也不是比别人过得更好，而是真正高高在上并且把别人踩在脚下。

这是字面意义的“踩在脚下”：难道没读过文学作品中对于最谦卑地臣服的表述——弱者匍匐在地，亲吻强者的脚。脚被我们视作身体上比较低贱的部位，因为它接触地面，而且往往有臭味。亲吻别人的脚是对亲吻者尊严的莫大侮辱，但正是通过折辱别人尊严，权力感得到了实现。

无脑爽文最彻底地贯彻了这个信念：这是一个强者决定一切的世界。在这里，法律、道德、正义、良知、理论思辨、艺术与美通通都被贬为末流，只有强大的力量才是最真实的，力量就是真理。

无脑爽文制造的“爽点”并非诉诸于展示主人公的强大，你如果以为主人公真的只是一心求道——哪怕这个道就是变强——那就错了。主人公和你一样，他真正想要的不是强本身，而是强带给他的东西：把别人踩在脚下。在主人公还处于成长期时候，别人羡慕他，嫉妒他，惊叹他的进步之快，天赋之高，机遇之好——所有这些都令人感到愉快。

但最令人愉快的还是当主人公真正达到一个阶段的巅峰时，别人对于他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和至高地位的恐惧。让别人感到害怕，以至于主动巴结他，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因为他拥有支配别人命运的权力——这才是所有人心底真正渴望的东西。

权力的真正的实现，最赤裸的形态必然是对他人尊严的折损和扭曲。这很奇怪吗？难道学生在老师面前，一个小职员在上司面前，从来不曾体会过这种自我尊严的折损吗？权力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就连语言本身也被权力所渗透。我们对别人的称呼中难道没有权力的影响？高贵者不可直呼其名。为什么一个小孩如果直呼老师的名字会被视作不敬而受到惩罚？

无脑爽文的主人公通常都是良善正义的人，其中不乏有惩恶扬善的种种壮举，可他却从来没有建立一个正义的秩序，甚至没有思考过。他守护自己的家人、情侣、朋友、宗派、部族，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可他却从未思考过人与人为什么要互相伤害，仿佛这种亘古未变的像养蛊一样互相吞噬的行为就是天道至理。他们狠狠打击敌人，却从不蹂躏欺侮弱者，但是他们仍旧很享受这种可以随意支配弱者命运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对于爽文的一个模式都感到非常不适，那就是当主人公达到巅峰之后，例如已经修成了天仙，这时立马开启新的一幕，在新的阶段里，天仙成了最底层。这是什么概念呢？就比如，在凡人眼中，修仙者是强大的，凡人之上是后天强者，后天之上是先天强者，先天之上是紫府修士，然后是万象真人、元神道人。在爽文设定里，元神道人已经是一方强大宗派的最顶层了。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元神道人上面还有返虚地仙，之后如果渡劫失败就成了散仙，若是渡劫成功那么便彻底脱胎换骨，进入了修仙体系的顶层序列，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天仙。天仙超脱轮回，而且再也不受天劫威胁，寿命真正永恒。当主人公还弱小时，天仙遥不可及，只敢在梦中奢望。

可是当主人公成了天仙后，宇宙的视野也随之展开，原来天仙远远不是终点，天仙上面还有纯阳真仙，再之上则是真正的顶点：大罗金仙（道祖）。主人公幼年时生活的那个广袤得近乎无限的世界，到了天仙层次，也随之缩小，变成了一个普通界域。世间有三千大世界，亿万小世界。当可怕的界域战争席卷整个三界时，你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天仙组成的军队战阵，是的，在这样的战争之下，天仙也只是底层炮灰，纯阳真仙算是将领，只有真神道祖才拥有对战争的全局性影响力。

每每看到这样的关口，我总忍不住被一种荒谬感所侵袭——难道当初梦寐以求的那个顶点，凡人眼中的“天”，竟然也不过是一凡人，在更高的力量面前不但要卑躬屈膝，更是连自己命运也无法左右？当初说好的“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似寿命永恒的天仙，其实不比流浪猫好多少：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天仙就和流浪猫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不留下一点涟漪。这就是宇宙的真面目吗？如此冷漠，如此残酷。

有人会说：这就是无脑爽文，终究是网络垃圾，它构筑的世界如此贫乏，而现实世界要丰富复杂得多。

问题是，请每个人扪心自问：当你接受了所有知识、教化、现代文明还有文学艺术的洗礼之后，当你高谈阔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马勒的交响曲、弦理论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人类文明精华之后，请你扪心自问一下，这些东西是否真的撼动了你的心灵，扭转了你的爱欲，让你从心底最深处乐意一辈子耕耘其中？还是说，其实你心底最强烈的渴望，仍旧是那个疯狂的梦想：掌握权力，把其他人踩在脚下，看到别人对自己心怀恐惧、态度无比恭敬、说话小心翼翼、上赶着巴结讨好？

无脑爽文里没有哲学和宗教，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在爽文世界里是纯粹多余的存在。古今中外的所有哲学家都没能意识到真实世界里最重要的一个现实：所有人的身体都是虚弱的。正是从这个根本现实出发，哲学和宗教才能发挥巨大力量，锻造出最强大的暴力。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暴力不是枪支大炮，而是观念。但是无脑爽文直接废除了这个根本性的现实，让身体力量趋于无限强大——当一个人凭靠自己的肉身力量就能抗衡整个世界的时候，又怎会还需要权力呢？

对永生不死的渴望，对摆脱疾病伤残之苦的渴望，摆饥饿的渴望，所有这一切渴望都暴露了人类肉身的脆弱性。人在身体上和低贱牲畜没什么两样。从古到今，所有人类关于神的想象不都指向了神拥有强大的躯体和力量吗？神摆脱了肉身凡胎的脆弱。绝大部分追随耶稣，愿意相信他是基督的人，并不是因为耶稣说的话，不是因为耶稣的“道”，而是因为耶稣治好了他们的病。他完成了“奇迹”。人们渴望的是“奇迹”而不是“道”。一个没有了展示“奇迹”能力的耶稣不再是神子，而是一个骗子，“精神病患者”，——就像《大师与玛格丽特》里那位彼拉多给耶稣的结论那样——因为人们真正热爱和渴求的从来就不是“道”而是他们自己对于神的想象，这种想象充分说明了人类是一种在精神和物质上多么卑微的存在。

而当现代技术帮助人类在一定程度战胜了饥饿、疾病乃至死亡的时候，人们想要更多，想要尊严，想要成就、想要价值、想要……但是在根本上，人类仍旧和两千面前没什么两样，从前，人们可怜巴巴地祈求神让他们活下去，现在，人们希望自己成为神，从头到尾都是对强大力量和对他人显示这种力量的渴望。

一切虚无主义的源头不是别的，正是人的心灵本身，是对权力、强大、高人一等、压服别人、折损他人尊严、不断确认自己能够完全掌控别人的这种深层渴望，它塑造了人的根本思维方式。我们通常说“现实”一词的时候，我们究竟说了什么——现实意味着要吃饭、活下去、击败你的敌人、为达这些目的不惜一切，放弃梦想和尊严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实现最终的梦想和尊严。

这就是虚无主义：在这种渴望面前，在这种现实面前，一切“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都得靠边站。谁敢说自己摆脱了这种虚无主义？

有吗？有。但不是你，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