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的人们》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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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1943年长春艺文书房骆驼文学丛书同名小说集。未更正部分通假字,识别不清的文字以(?)标出,仅供文学分享用。
一
当五十寿辰的傍晚,欧阳二老太太的宿疾“胃阿托尼”又犯起来了。这是由一个台湾医生那里买来的病名;二老太太就常年辗转在这莫名其妙的疾病里。所经过的疗法也未计其数,譬如:先是拜神赎罪,求签讨符,遍寻偏方,招请术士,接着就跑那挂满“扁鹊再世”“医工如相”等牌的汉医,找包治全科加电疗的西医,等到愈弄愈重的时候,才找到那个台湾医生。据那医生说:这病起因于运动不足,神经衰弱和脂肪过多,病名就叫“胃阿托尼”。“胃阿托尼”纵即是“胃阿托尼”,倒也无非就是俗称的“胃弱”。不过从此二老太太的病,就称为“胃阿托尼”了。那天正是老太太的五十寿辰,虽然身边只有长子欧阳新,末子欧阳解,女儿欧阳丽娜,女婿王其魁和孙女欧阳守箴,但是远近亲友倒也来了不少;看见自己享着绕膝的乐趣,就喜欢得多喝了几杯,及至想到还有四个儿子没得在这大寿吉日归来,又扫兴得多喝了几杯。究竟那奉天伪制的绍兴酒,也将二老太太喝得醉薰薰的了。醉薰薰地被孙女守箴扶着进了自己的房里,就发作起所谓“胃阿托尼”来。
大寿日的晚上,家谱前面点着辉煌的烛火,烧着颤动的线香,寿供和鲜果摆满供桌,倒也显出是官宦人家的光景。儿孙媳女都凑在欧阳新的房里打牌,时常有碰牌声和尖锐的笑话传到二老太太的房里。不知是谁还按着风琴,呜咽地奏起小曲来。二老太太想:这也许就是守箴,因为这个孩子就爱摆弄乐器;但是又不像守箴,因为守箴是不会按这种打牙牌似的小调的。
望着空洞洞的四壁,二老太太就唉声叹气地喊:“守箴你过来!”
接着就有一阵脚步声走进床缘;一个人静静地握住二老太太的手,二老太太并未睁开倦怠的老眼:“守箴!是谁又在那屋这样翻天覆地地闹?谁按小调儿?……”
“还不是六姐夫在那儿弄这些肉麻的小调儿!”二老太太才知道来的是欧阳解。想到那个在炮兵队里当上尉教官鼻子底下留一丛密黑小胡的女婿,二老太太将刚睁开的眼又闭了下去。欧阳解看见母亲这疲惫的神情,就觉得黯然起来:“就是他!六姐要回家,他偏主张打牌等到牌桌摆好大哥又要出去,谁不知道是抽大烟去,于是六姐夫又不打啦,找来了王四小姐和管家老董,还少一把手,倒底还是把秦太太请了来;六姐才坐下陪着打起来。六姐夫看见尽是女客,嘻皮笑脸地按起小调儿来……。”
二老太太闭着眼。那边屋里又转过女人仰天大笑的声音来。
一个是只懂得化妆品名字而隔十分钟就往脸上扑一次粉的王四小姐,一个是天天只能摆棋而总是喊着梁阴山的管家老董,一个是科长夫人而出身窑娼的秦太太,再加上自己那个说聪明不聪明说糊涂不糊涂的女儿丽娜,这四个人打起牌来的场面,在二老太太想来就有点讨厌;加上那个做军官的女婿在一旁奏小调儿,更成了什么话?二老太太被这想像折磨起来,就想要起来走走:“老七!你扶我起来走走。”
二老太太是惯于将儿子和儿女排起来,而顺序称为“老大,老二,老三……”的。于是欧阳解就将二老太太由床上扶下来。二老太太按着隐痛的心窝,半依着儿子的肩头蹒跚地进退了几步。
“你大嫂呢?”二老太太突然想起老大的媳妇来。
“在你房里领着守箴看书呢?”
“守箴不会打牌!”
欧阳解沉思了一刻:“守箴那孩子是不作那些事情的。他们学校要在下月放暑假,现在正预备考试。”其实守箴虽然是他的侄女,倒比他大一岁,而在十七岁的他说来,却总是称为“孩子”。
是六月的下旬,黄昏的郁热夹着蚊虫的嗡嗡声充满了屋内,一切木器和漆器都发有晦暗的光。偌大的房子里却格外闷人。二老太太靠着欧阳解的肩,走到外屋的家谱前面来。烛光忽明忽暗地颤动,使供桌上的寿供和鲜果也像在烛光里撼动着似的。
二老太太让欧阳解搬只椅子来,坐在了家谱前面。这样望着世代绵亘的大历史,就有些感慨无量。先夫在世时当夜小谈这家第的过往,这人间百相般的万花筒——有苦行多难的书生,有叱咤兵马的武人,有豪贵阔绰的名贾,有德隆望重的大官,有贤妇,有烈女……。就是自己的先夫,虽然未必是了不起的人物,倒也是出入宦海而始终声誉骚然的人。纵然不载诸正史,在那坐守过的几个县的县志上,还总会留得半行生前的政迹。再回头来看欧阳解,虽然一代是一代,却生起了莫名的感触。
“你父亲故去的时候,是把这张家谱的事都写在了遗嘱上的。想起来:却也真惨,那时正在任上,我只领着你,老四和你六姐,唉!已经十年了。”二老太太低声地说,眼却望着家谱。
“父亲不是死在黑龙江了吗?”欧阳解近来虽不时常听见二老太太再述及父亲,然而在往时,二老太太却常道及父亲,在外为宦时的逸话和轶闻。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博得吴大帅欢心而连作三任县长的父亲,似乎是死在黑龙江的。
“不是!那是大帅用电报召去开恳荒会议的。在早年,黑龙江省的交通就不方便,沿途上车船劳顿,到省城又接着办事作客,结果就得了霍乱症,也是这个时候,大帅特意派人将你父亲送到县里,但是那时已经无救了。”
“那时候,五哥在那里呢?”
“五哥正在北京念书。”二老太太想起老五欧阳悟来,老五从小就爱玩机械之类,长大之后到北京大学学了冶矿,后来又到东京的日本大学去,现在在哈尔滨任着技佐:“你五哥这次有信来吗?”
“有信。说是出张到滨绥线沿线去了。五嫂曾给您捎来了东西。”
“啊!就是那獾子皮袄筒吗?我倒不是想他们我是想看看你五哥的孩子,那个叫大雅的,见着我就要抓奶奶的鼻子。可是你三哥和四哥呢?”二老太太喘起来。
“都有信,四哥离得远,其实也许是因为喝酒作诗把什么都忘光了,来信说:不能回来。三哥学校里忙。又加上年来生着病,来信也说不能回来;可是三嫂给您作了一身胡绉裤褂来了。”欧阳解抚着母亲的背。
二老太太想起老三欧阳实和老四欧阳觉来。老四在热河省边疆上的小县公署里当属官,写得一笔好字,作得一手好文,却只是好贪酒发狂,老三在奉天的一个中学校当教员,脾气古怪,老是愁眉不展。接着又忽然想起老二欧阳善来:“你二哥呢?”
“他会来信!”老二在安东省当科长,是个大官僚派头的人物,常大言当官的真谛,说是当官必得:“在任时两袖清风,告老后富甲一方”,却不知他会怎样实践这真谛。在欧阳解想来,这个人在兄弟间也是讨厌的一个。
“唉!老二四年没到这里来了;可是今天那板宁绸是谁拿来的?”
“是大姐夫。”
“你姐夫也没办法,那算个什么人呢?”二老太太又想起自己的女婿来。这个精明得滑头滑脑的人,在十六七岁就在奉天的少帅府里当马弁,在东北军里当中尉书记官,打古北口有他,打马占仙也有他,现在虽然是炮兵队的上尉教官,却只是仗着一点点死里逃生的硬骨头,在人前卖乖。
“他是什么东西!”想到这个老狯的人物,欧阳解有些愤怒了。
屋里愈是暗起来。二老太太抬起身来在香炉里续了香,正要坐下合眼沉思的时候,在暗光里就有一个轻装的少女跑了进来,欧阳解看出是守箴,就将抚着母亲脊背的手停了下来说:“你扶扶你奶奶!”
守箴走近二老太太的背后,让欧阳解走开。欧阳解刚要启步走出屋去的时候,就觉得衣袋里被人塞进了一件东西,回头看时,知道是守箴往自己的口袋里装着一张小纸条。于是就接过那小纸条跑了出去。
在房门那里,正遇见六姐夫和六姐闯进这屋来。这个刚打完牌的小姐,似乎是输了钱,对丈夫撅着嘴,六姐夫只是轻蔑地微笑着:“怨我吗?二五井你不两头叫,抓棵五井来你就把五井扔出去,让秦太太和个门前清大平。”
“反正我是清一色,为什么叫中心张呢?就怨你在旁边硬给出主意!”这时欧阳解正撞在她的怀里:“七弟!到那里去!”
“出去!”欧阳解看见这双说着无聊的话而走进来的夫妇,感到了要呕出来的厌恶,就大步地走出房去。
在外间的灯光底下,由口袋里把守箴给他的小纸条拿出来,那是用铅笔写着几行秀丽的字的小纸条:
我还要告诉你,关于这些讨厌的人们的,你给我的那本小说,我看完了,太是梦想的故事了,我不喜欢。
你明天晚七时到牡丹公园去。那里还有我的同学。给
解叔
箴
在那边屋里,是打完牌的秦太太和王四小姐在闲谈着;似乎是谈着“丹琪”口红的价钱和品质,接着又谈到黄色新闻上所载的一件离婚案;谈着谈着就低声细语起来,静肃一刻,又发出了咯咯爆笑的声音。
“你们在笑什么呀?”欧阳丽娜由二老太太的屋子里,高声大喊地对秦太太和王四小姐搭话。
是秦太太底声音:“说你哪!你在打官司离婚的时候,让王先生当面脱下裤子去。”他们大概正在谈着近日在新京发生的那件离婚案。所谓“王先生”,当然是逗笑那位上尉教官。
欧阳解耳闻目睹着这周遭,虽然年青,却觉到一股激愤就手握着那张小纸条,向厢房里跑去。
院里残留着黄昏后的淡光,由这淡光里走来一个人影,欧阳解知道那是大哥欧阳新,于是就想抽身躲开去,却未想到这时才迈入大门的欧阳新,已经看出是他来。
“七弟!你看见大舅了吗?”
欧阳解在花坛间立住脚步:“没有,大概又到头道沟去了。”
所谓大舅,就是异母所生的欧阳新的亲舅何树德,这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虽然亲姊大老太太已经作故多年,他却还寄食于欧阳家。因为从来有大烟瘾,躺在头道沟的一家私设烟馆里就成了他的日课。
“那么,七弟,我找大舅有事,我得到头道沟去。”
是的,在头道沟的私设烟馆里,甥舅二人面对着喷云吐雾也许就是无上的乐趣。欧阳解正轻蔑得无一句答话的时候,欧阳新却抽脚跑出院里去了。
院内是夏夜的郁热,只有上房射着辉煌的灯光,欧阳解不想进厢房去,在院心伫立起来。
二
对于这家族的说明,也许要一纸详细的系谱。然而用叙述的笔法,倒不致乱了亲等。说起来,却也真是一只万花筒。
追溯及前五代,本族勿论,即几十年官界的老人物,也会道出欧阳家那半部群杰传似的家世来。在同治年间,新京还为边陲的鄙镇;奉天无非只是盛京旧都;满洲全土尚被人视作塞外朔北的时候,欧阳家的先祖,就是现在家人称为“吾家先人”的一个京北的“县训导”,便顶着从八品的头衔,遥遥地出了山海关,来到南省的某县了。因为当时还未成为望族,也就没有载诸明文的家史可考,不过在南满祖坟还有这位北来的先祖的墓碑文,虽在风蚀雨浸而字迹模糊后还能看出那“正七品前××知县先考欧阳公正德之墓”的字样来。由此说来,颇也可以窥见这位先祖的官运如何了。其后欧阳家却是家势日上,无以复止。百余年来,历出了诗名噪世的书生,参划帷幄的武人,声势盈门的大贾,更有过上人口碑的节妇烈女。及至二老太太的丈夫那一代,已经成为有名的望族,非仅著称于里闾,就是在有数的名门间也是婚娶或交友时为人羡慕的大家了。这老人名为欧阳亚风,在光绪二十几年的时候,由东三省特意回到天津去入了北洋学堂,学习当时渐在中国被人重视的水师,说来,也是个醉心于西洋人的新士大夫。那欧阳亚风的名字,据说就是当时自己起的,意在兼美了欧亚的两大洲。究竟因为家势完全在东三省的关系,学成后,就又回到了东三省来。当时盐务乍兴,虽然所学是海军,却在南省里办盐务,这差事固属比不得当时声势极盛的从三品盐运使,而其豪势却也不亚于正四品的州知府。民国以后,落在张作霖的幕下,历任了镇守使署秘书长官,大帅府政务处长官,屯垦军参谋等要职。后由张大帅手里,当作一个礼物也罢当作一个探索北方情势的秘使也罢,而转到吴大帅的麾下。这时,自己名字所表现的那种气概,已经消灭得一干二净,恰好由山东长山县传来了一种所谓“净地会”的秘教,他便在佛前受了弟子戒,为自己又起了个欧阳空如的名字。教主是个在山东盛享善名的马士伟,他接得这位教主的亲笔教书,于是就在自己家的客厅挂上了一张题着“一心堂中万缘会,四海境内一家人,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言”的挂轴,成了一介佛门弟子。太太原来是北京何举人的侄女,在生第三位公子的时候,因为时疫死在了南省。在奉天的时候,因为鉴于有虚雀屏的不便,由张大帅为之续上了一位出身锦西名家的后妻,这位二太太又生了三男一女。一至到这位老人故在黑龙江省某县任上,膝下已经有着七位男女公子。
先妻的三个遗子,名为欧阳新,欧阳善,欧阳实。都是这位老人倾心新学,为属望于后人,才亲为命了这些名字。后妻所生的三男一女,男的名为欧阳觉,欧阳悟,欧阳解,女的名为欧阳真如。这是在老人身入佛门以后,藉着佛语的“觉悟解脱”或“真如一空”而顺序排下去的。好在只有三个男儿和一个女儿,还未摊上“脱”和“一空”;不然,再有男儿而命名为“欧阳脱”,有女儿命名为“欧阳一空”,却不免有些滑稽了;女儿虽名为真如,因为其后在奉天的教会学校读书,深觉到自己的名字失雅,“欧阳”本就有些呆气,“真如”又是那么俗卑;无如本姓改不得,于是羡慕着西洋人舌音与喉音的清脆味,将名就改为“丽娜”,而称为欧阳丽娜了。至于二老太太因为先夫作故以后,男儿们顺序结了婚,女儿也在奉天嫁给了那个军官王其魁,虽然末子欧阳解还年幼未婚,毕竟已是个老夫人的圭(?)度,于是也就自然地被呼为二老太太了。
年来,因为除了长子和末子,其他男儿多在外地作事。长子欧阳新的女儿欧阳守箴又要进中学;加之,女婿王其魁也转勤到新京来,于是就将全家搬到首都。在一处住宅区域里,置了一座简致而清静的私宅,虽然这一代的后人,没有先人那样出人头地,倒也算得维持着小康的家道。
这个万花筒似的家族,要以笔述的系谱来表示,简直就像描写一个大建筑,只顾及外形,而不顾及内部一样,然而也只可仅止于此罢。
因为这究竟还不致紊乱了亲等。
三
深夜里,欧阳新和舅父何树德由头道沟一条鄙巷里走出来,已经是十二点了。这块三十年来无异于游冶之胜地的特殊区域,因为市街的整理与扩大,早经失去了当年那种纸迷金醉灯火阑珊的盛况,不过却仍有着醉态放埒或游兴未尽的人来去在街头上。他们出了那比秘室还要难找的鸦片窟,经过两家妓馆的门前,就来到了一处广场。夜风清爽地吹来,深吸过几口气以后,抚出了时才汗积在肺间的腐味。欧阳新对于面前的广场,颇感到亲昵,几年来因为烟瘾的关系,虽然再没有那么大的兴致,然而在五年前,他却在奠都未久的新京逗留过整整二年,那时他是惯于和一些无赖子在这广场上玩雀儿或漂一段西皮倒板的。不过现在却只是面对枣似的灯光以寻幻境为乐了。
“大舅!我现在又急于用钱,你说得怎么办?”二老太太是继母,自己的妻子几乎贤良得可怕,欧阳新虽然是年及四十的人,因为一向胡作为而无卓见,时常遇见些难题,总是要和这寄居在自己家的亲舅来商量的。
何树德低头无语,只是沿着广场的花坛,向病院旁的斜坡马路走去。这人从来便是个不事生业的闲汉,然而却会为人按排难事,同时也会为人挑唆是非,总之,害人而不利己的事,几乎是信手拈来。
病院的树林摇着风声。
“自从全家搬到新京来,人多眼杂,我的进项大不如以前那样充裕了,偏偏在五月节又输去了三四百。大舅!你说怎么办?”
“这年头,也是你这样浪荡公子能够逍遥自在的年头?先年,兄弟们都小,没人干涉你,现在,你就看老七罢,怎么是那样年青人的对手?”
“老七最近是手急眼快,和我大作对头。时常就是那么一口:大哥,我得看看出入账。二老太太也许是诚心让这小子捣乱。”他掏出只烟递给舅父,所谓“娘亲舅大”,毕竟是甥舅的关系。在远处,他们看见花柳街上摆成弧线的路灯。
“大舅,我得用六百块钱。你能不能想法?”
“从自己的小份子里往外拿罢!”舅父是知道外甥媳妇有些积蓄的。一个女人对于丈夫感到不可保障的时候,就得苦心寒激地留下几文以备不时之用,欧阳新的女人是个大家的闺秀,颇懂得这些情形,所以手中似乎有着千八百的。
“那样女人还会给我钱用!”
“那么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你知道:我不像跟着你父亲在省里的时候,可以有个周转,自从这些年,我竟成了你们家的吃闲饭的:这样弄下去,我真得回京里去混了。”他觉得回到北京,还可以是举人的儿子,总要比这边好些,所以时常一想就大言不惭地说:我得回京里去。这口吻,似乎出在三十年以前的时代。
“大舅,我现在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明天,辽阳来人送坟上的树钱来了。原来是预定伐四百棵,坟上的事,只有大舅知道,您不可以给我说几句话?坟上十年来就是您去过。我截住来人,让他说:只伐了二百,您对二老太太说项说项,告诉她,充其量也只能伐到这个数目,那很简单,你说说坟上的边况四至,就说伐得太多有碍风水……。”
“……”舅父心里固然认为这是上策,但是却没说出口来。
提到在辽阳城外的欧阳家的祖坟,真可以说是壮观之至了。那还是欧阳亚风的曾祖,当年藉着家势,百般严选,为了子孙万代永住于这块土上,化过几千两银子才置成的。出辽阳城,渡河往小镇沙浒城去的途中,无论谁都可以看见那古树苍葱,地势雄厚的大坟地。背山面水,俯临万象,周围尽是百年来由看坟人手栽的杨柳榆柏就在这些树间,耸立着欧阳家先祖的穴坟,和坟前那由京里某尚书写成的石碑;近年来据看坟人报告,万木丛生,实有对那些碍事的杂树伐到卖出的必要,所以由欧阳新的注意,他没等到秋后,就命令看坟人在辽阳照办,后来来信说:可以伐倒四百,每株在当地卖四圆七角五;据说看坟人明天就要到新京来了。
“赚祖坟上的树钱化,你想得倒妙。”走过一条横在市内的水沟,舅父有些讽刺地说。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这样可以在中留下九百来,就在乎大舅当二老太太面前的一句话上。”欧阳新像在哀求着。
“好罢。可是我也得往京里捎几个,据说你大舅母去沧州底娘家有半年,今年春天回到北京,孩子又进了学堂,我不能不捎几个钱。”舅父说着,就用斜目观察欧阳新的颜色。
欧阳新沉思了一刻:“那么,大舅用一百也无妨,好在能下来九百多。”
“我得二百五。”舅父接着压重了话头。
“钱到了的时候再说罢!我们爷俩个的事,好办。只要舅父在二老太太前说句话。”
“不行!我怎么也得二百五。”
何树德着欧阳亚风在各地混了十余年,在北京的西城已经置了一座房子,更和两个江苏人合股开了一处酱园,虽然近年来住在家里是一文不入,倒总算已经有了积蓄;而还是这么贪心无尽,就颇使欧阳新觉到不快,不过,因为求他在二老太太前说句话,却也只好忍痛答应:
“那么,大舅用二百五罢。”
夜渐渐深下去,这个新兴的都会,像贪恋着短促的夏夜的夜间生活似的,对烟雾迷离的电气广告,伸在蓝色的天空里,时时醉汉由拐角里唱着小曲冲了出来,使他们不得不来叫住一辆马车。
四
公园里游人如织,是傍晚的时候,在附近有着住宅的人们,都在晚饭后散步到这里来。在一只木椅上,欧阳解等着昨夜小纸条上的邀会。
欧阳守箴姗姗地由灌木后面走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钟。蕴酿在这双年青男女心中的梦境,虽然将是个不吉的噩梦;血族,渎伦,痴情,背德……等可怕的名词,在等着加上他们的身上,不过诽神脱宗的勇气横在他们的心里,这感情的激流,毕竟不是那薄弱的智理所可阻止住的。
有时,欧阳解想和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怀着年轻人特有的梦想和希望,跳出这灰颓的家庭,更鲁莽些地去作个永不再回到这家的不孝子。那当作尸骸般讲来的家族历史,那生死淆混的弟兄行,那无以复加的侮辱……无时不激起他的愤恨。然而这家族却像一只巨锁,扼住他的喉头,使他不能动身。就在一个无端的机缘里,这个排在自已的侄女之系列的少女,受了父亲的逼迫和侮辱,啜泣着倒在了自己的怀里。欧阳解用愤恨而战栗着的手,抚摩了这少女的柔发,对于这个生来被赋与了狭隘的未来,而却怀着阔辽的梦想的少女,他能怎样呢?他是没有更大的勇气来告诉她一个更妥当而康庄的大道的。
灌木的枝梢时时扰动他们的衣角,夕阳由密稠的树丛里变成斑点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小鸟用清脆的歌声配合着这树林的颤动。
欧阳守箴对短发轻飘地荡动在脑后,一言不发地望着头上的天空。这个少女,像一般的感情家一样,讲岩窟王,念李清照的词,对电影上的女主人公,洒着同情的泪,对一天天的琐事,用秀丽的字眼,记在秘藏的日记本上……。一双大眼晴总是那样望着辽远的地方。
“今天我爸爸作了一些事!”欧阳守箴打破沉默。
“怎么?”
“从辽阳的坟上来人了,你知道?”
“知道。”
“你知道为的什么事?”
“不是说把坟上的树伐着卖了吗?”
“是的——就在这事上出了差头。伐了四百,只说卖了二百。”
“怎么?这不是经你父亲手办的吗?”近年来二老太太眼力不好,将家中的出入账交给欧阳新来办理,这个抽烟耍钱的闲汉,就从中时常发生些枝节。
“先是由坟上来的人,和爸爸到奶奶屋去,在门口的地方,爸爸和来人商量,让他说:只伐了二百,来人是代为我们看坟的,当然不敢如实来说,接着就来了大舅,从中告诉来人,说:这事由我担当,十年来,坟上只有大舅去过,只要由大舅一说坟上的形势,二老太太不会说不的。当时,我也随着走进奶奶屋里,果然,奶奶就信以为真了,并且告诉来人将钱交给爸爸。后来在爸爸屋里,却不知为什么这事被妈妈得知,哭天抢地地和爸爸口角,说什么不敢平日胡作非为,说什么丢脸丢得还要化这种钱。愈论愈激烈,妈妈就要到奶奶屋去告诉,还是爸爸宣天誓事地和妈妈告了饶。结果似乎还给大舅拿去了二百五十圆钱,其后领着那来人到馆子里去请了客……。”
“这事情是事实?”欧阳解猛地立住了脚,注视着欧阳守箴。
“当真,奶奶一些也不知道内情。”
像个公子似的,在父母的溺爱下长大起来,从来未曾稍事生业,如今,作这种事当然也是无足为怪的。天天得抽大烟,在外面尽和些狐朋狗友打交道……却还得挺看富家子弟的门面。然而这事却惹起欧阳解的愤恨。他用上齿恨恨地啮着下唇:
“唉!家况像这样下去,还会好?”
“是的。谁也不会好!”
“三叔来信了,你知道吗?”欧阳解忽然由悲运的家势上想到作教员的欧阳实给他的来信,言称得了重病让她和奶奶及大哥商量给寄药费去。
“不知道。听说得了病,每月进个五六十圆钱,就想让家里给寄钱去。”
“三叔也太可怜了,太耿直!”
“这样的家,还会好!”
过了一段细砂铺就的道,他们向一丛杨树的密林走去,两天前的落雨润湿了大地,使他们稍为感到难行。
“你的同学为什么没有来?是谁?”他忽然想起昨夜小纸条上写着的话。
“是李静洁。因为今天她父亲没让出来。说和你有点事!”
“什么事!”
“家里让她退学去嫁人,她不同意,要跑到哈尔滨去过半工半读的生活,她想和你探问一下哈尔滨的情势。”
跃动着青春的有一代的少年男女,尽是些不意的悲剧。他朦胧地想起那个将数学答得使教师都惊讶的少女;据说家长是个政府的官吏,她总想将来去学法律。
“只看她有勇气没有。一个人是应该自自由由而有意义地活下去的。”他似乎望见了闪动在那少女面前的光明。
“是的,她也许将要走了。”
“只要能更幸福的话,那怕是有些危险……。”
“纵即是不能幸福,也不得不以暂时的危险来约束将来的幸福的。”
“人是要在未得幸福中,而努力造成自己的幸福的。”
“有时候,危险也是幸福。我是盼她会在危险中找出她的佳运的。她有美貌,还有理想,她若不能幸福,这人世多么该诅咒呢?”
这样神往于未来之幸福的谈话,突然使欧阳守箴也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是的,我也将那么作!那管是冒着危险,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
这个在未来上想脱尽一切桎梏,而描绘着自己的幸福的少女时常就将这样的话由自己口里露出来。
“你想怎样?”欧阳解挚意地问。
“我离开这家!”
“到那里去?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他虽然小于欧阳守箴,却用了“女孩子”这戏称。
“那里去,那怕是饿死,我是不能忍视那些势力阻碍我的幸福的。譬如我走出去,我可以作工,给人当用人……。”
两个人已经立在一条清澈的水沟前面。
“但是你不能生产,你只能消费。”时常他是以这句话来批判着欧阳守箴的。
“然而我却要求自由。女人还不幸到那里去呢?”她有些恼怒于这突如其来的抨击了。
欧阳解看着这少女底嗔怒:“在你不能以生产来抵住你的消费以前,你也许永远是不幸的。”
“那么,你们男人呢?”
“这却要生产。我不像你想得那么浅肤。我将来也得生产。”欧阳解望着水沟,凝视那潺潺流着的沟水。
“譬如呢?”这话显然含着讽刺。
“我不知我将来会怎样,但是我不能像你父亲!”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幸福不是笑颜,幸福是冷酷的数字。
“你不要自由?”
“但是也该知道人类对你的课求!”
“我却不知道自由以外,会有什么更可爱的东西。譬如我们的家,除了说它是阻碍向上的势力,你会用什么理由来改造它呢?”
“一切不能生产的,一切超乎生产而消费的,我们就该改造。我们的家却兼备了这两个缺点……。”
这样拘于小智的谈话,因为游人来往渐多起来,就从中截断了去。欧阳解望着欧阳守箴立在水边的姿势,觉得有些百感齐来,但是却对这大于自己一岁的侄女了不得不感到挚爱。欧阳守箴是勇敢而幸福的,虽然她未必幸福。
夕阳落满了公园,游人浴在艳红的光里。
五
又过五天,欧阳实由奉天又给欧阳解来了信。据称学校将到暑假,为静养自己底病身,想到大连旅顺一带走走,关于这次转地疗养,希望格外由家中补助一些。欧阳实和欧阳解是异腹子,在年龄上也差着十五六岁,家里的弟兄虽然有欧阳新和欧阳解,和欧阳新又是一母所生,不过素来鉴于欧阳新的私行,却不想将这事和欧阳新来直接商量。在北平还未出中学的时代,欧阳实就将教育视为神圣的职业,入大学以后,曾领了三年北平市的奖学金。也是因为长兄欧阳新为了自己的滥费,对于这个好学的兄弟的费用,百般从中作梗,所以在大学的教育系,还差二年就毕业的时候,就回到满洲来作了一介薄俸六十余圆的中学教员。当时,现在在安东省当科长的欧阳善,和现在在哈尔滨任着技佐的欧阳悟,也都在北平就学,每年回家过暑假时,给欧阳新带来礼物。一个是热土四两,一个是由洋人手里买来的珍奇小摆挞,而欧阳实的礼物,却只是什刹海或西山八大处的施彩照片,所以欧阳新是含恨于欧阳实的。自从任了那清贫的中学教员,这耿直的年青人,才发觉了世人的一笑一颦,要比大学的期考还难捉摸,生活将他折磨成一个心神俱弱的人,据名医诊断,左肺叶就有着不吉的音响,所以在这种难关上,他才给欧阳解来信,哀述了这难言之苦。
欧阳解在一个傍晚,正当欧阳新半裸身坐在院心的藤椅喝着碧螺,点着熏蚊线香,在乘凉的时候,拿着那封来信,去商量过二老太太,由于二老太太的指示,就走到院心去和欧阳新谈判。
“这事我是没法办的,一个人赚钱不能维持自己生活,得病也只好死去!”也许那携着施彩照片来赠给他的往事,近于污辱的往事;又回旋在他的脑里了。他摸着近来才蓄起的小胡说。
“大哥!”看见这神情,欧阳解就来了愤火:“你几时赚过钱,自己的大烟瘾倒可过,弟兄长病不可治,可是你却连祖坟上的树钱都揣入了私囊,这是你说的道理呀!”
对这来势,似乎预先未曾料到。欧阳新忽然由藤椅上跳了起来:“怎的?你个小小的孩子竟和我拌起嘴来?你知道你小子多大的罪,竟敢到我面前撒疯!”
这个卑劣得像兽阴险得像鬼的人,再也使欧阳解不能用言语分辩下去,便跃起身来捉住了欧阳新的衣领:“大哥!我虽小,还懂人情世道,你说这话是人说的?”
“放屁!我找你没找上去,你倒找上我来了!你知道吗?我杀了你也不会瞑目的。”虽然有些逞凶要扭过去的意思,却现着颓馁懦弱不堪的样子,他全身虚脱了根力,将手滑落下来。欧阳新整理起衣领,又端正正地坐在了藤椅上。
“七弟!”毕竟这语声也有些呜哑:“你想想:你作了什么事,那是你的侄女呀!”
院子里渐暗下去,四厢似乎无人听见这场论斗,还是各由窗子里射出着橙黄而寂寞的灯光。花坛间,虞美人草和凤仙花吐着幽芳;然而欧阳解却像失去中枢神经的动物,无所感觉于这院内的夜色,凝然地立在那里,宛若在等候刑罚的宣告。不时,泪水蒙上他的眼睛,他怀着惭愧和愤怒的两个感情,拯着自灭和挣斗的两种动机,茫然自失地用手紧握了欧阳实的来信;抬眼去望欧阳新只见一道绿色的光芒,由对面的眼里射着自己,他完全被镇摄在某种威力之下了。
欲裂的心脏,战栗的身体,只觉得这世界要将自己扔出去,他拖着格斗后稍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回了自己的厢房。
六
自从那次在院子里的论斗,隔了五天以后;欧阳解称病在学校里请了假。作着焦虑而苍青的颜色,关在自己的厢房里,独自抚问起心中的疚疵,直是连到二老太太屋里去陪着吃饭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怕的自家私问,开始在他那年青人的心里,时常合目沉思,时常拭泪自泣。一天下午,欧阳守箴捏手蹑脚地走来告诉他:他们两人的一册画满了梦想之文句的笔记本,落在了父亲的手里,并且在公园散步,也曾被父亲瞥见。
当他闭锁了自己的第七天,正担心着日来身上的高热和头晕的时候,大嫂到屋里来,交给他一封信,他才知道大嫂为三哥欧阳实,曾背了欧阳新的眼目,私自由私蓄中寄去了二百圆钱。对于这妇人的美举,他只能用凹陷的病眼,送过去感谢的目光;大嫂以为欧阳解近来的病因。是为了担心欧阳实的转地疗养无法筹款所致,所以特拿来欧阳实的覆信,以为权可一疗欧阳解的精神。然而,欧阳解望着这善良贤德的妇人,伸手去握住象牙雕刻似的手,竟又疲惫地合上了眼在睫毛上就挂起泪珠来。
从第八天起,他亲自挂上积尘盈寸的窗帘,愈是残酷地自拷起来。二老太太时常过来探望,他不敢看这老妇人一眼,结果是请来了大经路上的一位名医赵先生,据说按这脉症,颇似小伤寒。
一联可怕的名词,贯在他底脑里,血族,渎伦,痴行,背德……尤其当这些魔鬼的咒语,浸入他那无垢的心怀的时候,他只是捉着自己的心脯来激痛。他幻见了那上天为陷害他而设的网索——一个像巧夺天匠般完美的女性,怀着梦,有着勇气,抱着壮丽的运命,而却在这个环境里被缚束着,他给与了一些同情,更给与了稍出于同情的挚爱,于是就形成了自己的罪恶。他不敢再想,他用绵被蒙上了头。
六姐欧阳丽娜和姐夫王其魁来了。这来了就唱低徊的小调的女人,和这来了就讲功绩或是谈牌的男人,颇使他烦恼。
欧阳新和大舅何树德也过来看他,摸着他火烫烫的头两人无表情地私语几句,大舅煞有介事地告诉要他静养,又走了出去。
当第九天中午底时候,热度渐见高起,更时发出无稽的呓语来。午后三点,老太太伴着一位日本医生和欧阳新又来到屋里。那医生在他意识混淆中,给他注射了药针,检査了体温,据说是疑似暘窒扶斯,于是又取了粪便预备检菌,匆匆地被欧阳新送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二老太太的时候,这老妇人的手就按在了他的胸上,他睁眼一看,看见母亲眼角上的泪光。
“妈妈!我心里闷得凶,我有话要和您说!”他有点窒息着。
“说罢!孩子!我是在等着听你说的!”
他觉得胸闷,于是拂下二老太太的手:“我什么都明白,我们家是要到末路了。您看……。”
“孩子!病中你别挂心这些事。”二老太太又抚他的头发。
“不!我要说,我恨大哥!”
二老太太叹息了一声。
“他是不该活在我们家的人……。”
送完医生的欧阳新伫立在屋门口了。望见母子这亲近状更听见欧阳解的尾语,凶恶地背着两只手:
“妈!请你到上屋去罢,医生说;不要让他受刺戟。”
二老太太惜恋地望了望欧阳解的颜色,走了出去。
室里暗得很,欧阳新就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先是摸了摸欧阳解的手,接着突然改变了腔调:
“七弟:你该原谅我,我那天太对你不起,使你得了这场大病。总之,我化了祖坟上的树钱,才让你生了这么多的气,好罢,你不要再对谁提这事;至于你和守箴,这事万不可宣扬出去,我也绝对不会不顾我们兄弟的体面……。”
“放屁!”欧阳解想要由床上支起身子来,却没有力量:“我是人,我不像你!”
“不过这事,我要告诉你,你若有戒意,家丑怎可外扬!我当然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欧阳新意外地柔和起来,然而颜色却依然是险恶莫测。
突然的兴奋和过度的热度,使他晕迷下去,微细的发着呓语:“是的!然而,我为什么要原谅人,更原谅你的罪恶呢?”
“在我庇护着你的时候,你却将我化坟上树钱的事,对二老太太说了。“
“我厌恶卑劣的人!我恨你!”
“然而你知道守箴是你的什么人吗?”欧阳新诘问下去。
“是我的侄女也罢,她还年青,有着希望,我不愿他睁着眼死在这里的家里……。”
欧阳解的身子有些在颤动,用舌尖润湿了干涸的口唇,意识渐见沉迷起来,对这冷酷无情的青年的谈话,欧阳新感到一种无可抑止的激动,直盯盯地望了一刻欧阳解那为疾病所缠磨的瘦脸。
到晚上,热度骤见高起来,晕热中,欧畅解梦见许多怪离的幻境:独自走在无一草亦无一木的冰原上,为寻找一处足耐严寒,足慰孤寂的地方,向前拖拉着疲劳的肉躯。一刻又看见一座被称为禁地的巍峨的峻阁,在城楼上罗列着各式各样血迹模糊的人头,有人告诉他:那些人头都是像他这样为要闯进这禁地撕杀的青年,被捕后才牺牲的。幸亏这时有一只温柔的手来慰抚他的额角,他才脱出了这个凶境。
睁开被眼脂糊住的眼,看见是欧阳守箴立在床前抚摸着自己的额角。
“守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不是要和李静洁一样地走了吗?”这时,他又觉到是信口失了言。便凄惨地笑了笑。
“守箴!我怎么说起胡话来?”
“热吗?”欧阳守箴蹙着眉头问。
“快闷死了!”
“不要紧,安心养着罢。”
“刚才我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和李静洁一样地走了。”
“啊!”
“你希望我走吗?”这反问非常正经。
“我希望你活着!”他感激地睁亮了瘦眼:“为了活着需要如此的话……。”
这对话虽然很简单,不过似乎非常使病人吃力。欧阳解望着在灯光下浮着一(?)层油脂的少女的脸,觉到是在一处绝境里找到了希望;像落日愈渐失去它的光辉一样,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七
欧阳家也许是要溃倒的。然而由这溃倒的废墟里,能逃脱出来而续存下去的人,这两个年幼的后人——欧阳解和欧阳守箴,为了生存却在甘忍着这窒息的空气。如今,欧阳解竟在这样富于春秋的年龄夭逝了。
欧阳解在得病第十三天的夜里,经过一个朝鲜医生的诊治以后,静悄悄地在床上度过一宿。翌日,便死去了。
可怕的印象。一个像新生的小植物似的少年,竟这样死去了。
先是连日的高热,烧得他呓语不止,虽然在昏睡中,也总是被无稽的幻像由恶梦里惊醒过来。最初的言语,还能令人听懂,其后简直就是抑止神经失乱时的号叫。吐着龌龊的漫骂,哼着无序的呻吟,时时强要唤过二老太太来,告诉欧阳新的卑行,及至二老太太来至床前,又发些语次颠倒的妄言。这事使欧阳新感到无端的恐惧,于是声称为使病人保持安静,绝对禁止闲人滥入,便将舅父何树德派在病人的身边,至第十天,病状进行得更为恶劣了。
接着,呓语几乎全部转到欧阳新和何树德的卑行上去了。
在病床前面,何树德忍气呑声地听着欧阳解的污言。
第十二天当中午的时候,欧阳新由头道沟抽大烟回来,召呼何树德到二老太太屋里来,合议病人的治法。据说有从东京来的朝鲜医师,因为到满洲旅行,路经新京,现在正下榻于某大旅馆里,对于暘窒扶斯非常拿手,虽然没有医院,倒颇可靠;言下要求二老太太同意,二老太太想到病状沉重得不可或弛的情形,虽然知道会是欧阳新在外面交往的无赖朝鲜医生,倒可权当一试来作作看,于是就满口答应请这医生来。
医生来的时候,是傍晚时节。带着严格的消毒装置,嘴上罩了巨大的呼吸囊,虽然看不见面目,却可以知道是个削瘦的大汉。操用着下流而滞涩的满洲语。及至看见他那仅仅露出来的目光,纠纠然透着恶意的目光,二老太太就觉得有些不可靠,然而,只得一任其处置。
在一声不响的欧阳解的上膊和前胸上,注射了三针,又和欧阳新私语一阵,便领了四十二圆出诊费和医药费,匆匆走去。
夜间全宅静得可怕。因为病人已经能够安眠,常日守在床前的何树德,告诉二老太太说:自己连夜未得安息,要想休息一宿。二老太太有心无心地答应了一声;何树德就和欧阳新出门去了。
翌晨,因为欧阳新彻宵未眠,似有所虑,拂晓时才睡了下去,还是欧阳新的女人首先去看了病人,却不想一看就由厢房里跄踉着跑了出来,在上房门前,报告这个凶信,全宅就骚动起来了。欧阳新合着睡眼,煞有介事地告诉大家勿须大惊小怪。
惨白色的蜡人一样,尸体端正地仰放在床上。面部份外寂静,隆起的鼻准和半开的紫唇,再加上拖在额上的发毛,衬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年像。只有那素日冷光逼人的眼睛,却像在死前经过了痛苦,挣扎似地,射着滞止的潭水才有的绿光,睁得有杏核大;二老太太看见这双眼睛,就符合着俗说判定是死而未得瞑目,猛力俯在尸上痛哭起来。儿媳妇也跟着二老太太凄惨惨地狂泣。全宅对这丧事,似乎保持着无情的安静。隔了两个钟头以后,欧阳丽娜和王其魁也奔来,欧阳丽娜只是默默无声地心咏着圣经上的律句;那个素不让人的王其魁,就主张当时去找昨夜的医生,欧阳新被怂恿得已在一张条子上开个鄙巷的小旅馆,交给了用人。未及半个钟头,用人归来回报,说是听那旅馆的一个朝鲜女人说,这客人已经在早晨搭车到吉林去了。
二老太太的哭声撼天动地,引得全宅的人都暗暗啜泣起来。只有欧阳守箴却默默地望着众人的举止,像呆想着一件事情似地,伫立在厢房门前。
葬式是在第二天办的。由酷爱而转为怨恨的二老太太,极力主张简办,于是就由何树德主持了这事,临时将棺柩浮措在公共义地里,而给散居各地的弟兄,写信告诉了这经过。
总之,这唯一有出息的欧阳家的后人,虽然幼小却前途尽充满着光明的欧阳家的后人,就这样静悄悄地死了。这个能在欧阳家溃倒后的废墟里,逃脱出来而续存下去的人,就这样静悄悄地死了。
在市街地的外廓,一带杂木丛生的墓地里,躺着这个睁着两个大眼而死去的少年。盛夏里的野菊和茱莲草,逐风摇动在墓旁,行人只是无言地由旁边漫步过去。
然而,欧阳守箴却一无叹息。
八
“只要她能更幸福的话,那怕有些危险……。”
“为了活,需要如此的话……。”
欧阳解生前凡俗的倾吐,当这光明之化身般的少年死了以后,任欧阳守箴想来,却成为神与的律条了。欧阳解死后全宅的人显出阴沉的颜色,就在这阴沉中,欧阳守箴日以继夜地想着这场恶梦。她虽莫测于自己的未来,却战栗于自己的现在,只像仅能向光明突进的昆虫一般,望不见前程的巨敌和危害;欧阳解死去,直是在这阴森的住宅里,在这混乱的家人间,失去了标灯或同情者;这苦恼憔悴了少女的稚心。接着这阴沉的空气又见好转起来,欧阳丽娜和丈夫王其魁也时常来唱小曲或打牌,何树德近来在院里的核桃树上挂起了两只画眉笼,欧阳新和二老太太商量,在家里置了汉白玉佛手枪和胶州灯,这理由是因为二老太太底“胃阿托尼”需要时常抽口保养烟,邻近的王四小姐和秦太太也时常过来说笑,只有欧阳新的女人却悲叹小叔的逝去,终日不出房门一步,不露笑颜一丝,这事却时常受丈夫漫骂。
就在这个无情的环境里,欧阳守箴失踪了。
在新京车站上,她手握着由二老太太那里骗来的六十圆钱,在揭于高壁上的的时间表上,寻找开往哈尔滨的时间,出了家以后,李静洁的生活几乎成为她的标识了。然而。她忽然由心头冲上来一阵辛酸,一瞬间,竟完全自卑自蔑了,自己又去寻找开往安东的时间,她想:一样去为人指使,还是到二叔欧阳善那里去。既然当着科长,总比那作着半工半读的女人容易介绍个小事。车离开建筑物屹立的新京市,已经渐进黄昏,在夕阳普照的大平野里,他第一次体验了远途旅行。
国境之街,劳动者之街,因为物产的集散和苦力的出入形成着商港特有的繁荣的安东。到抵这近海的大埠时,欧阳守箴的心境登时阔朗起来。
他坐着马车,在一处幽邃的花园旁边找见挂着“欧阳科长公馆”名牌的住宅进去以后,就首先看见了二婶的愁容,这三年前还到北方家里去过一次的女人,巳经蝉脱了那种朴质而聪頴的气分,对于这同族侄女的到来,似乎非常惊讶,又似乎非常厌恶。分别道过了寒喧和双方的境况以后,这突然的消息——欧阳善因为吞用公款而被检举有十余日的消息完全使欧阳守箴减弱了此行的勇气。
说起来,欧阳善就是“龙门虎子,将家多宦”的人种,从来是个所谓“在朝型”的人物;当年在北平的大学,曾经拒绝亲友的劝阻,坐在了政经系里,也许是家第和父祖的历史,常在炫耀着他。他是从早年就想进出官界的,虽然那时还是学生,就常常将炽烈一时的学生运动的秘密,卖到住在交民巷的安福派政客手里,抱着教授们激论政治斗争的讲义却总是玩味着先父生前的习用语:“在位时两袖清风,告老后富甲一方。”果然;毕业后就随着一位到满洲来作买卖的安福系政客,回到了满洲,这位政客百般钻营,深知政界已非昔日,便任了一个实业会社的理事,欧阳善也就弄了一介科长,既非主掌生杀与夺之大权,更非是人命攸关的要职,当然暂时先谈不到“两袖清风”,然而却可以预备将来还乡时的“富甲一方”。内容如何,究非他人所可知道的。在月俸生活者都快要发起绝食同盟的时候,欧阳善不仅暖衣饱食,凡是天津租界各下野政客所惯作的把戏,除了诵佛吃斋,还不适合他的年龄,此外,都被他实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
因为和当地大贾有着不可断绝的密切关系,所以私宅简直设置得和大旅馆的贵宾室一样,极尽豪华与阔绰之能事同时还雇用着北京沙锅居出身的一个厨子,年纪轻得几可疑为主妇的女仆,似乎就是来客最喜欢的一个;至于太太,五年前经二老太太手给订婚的时候,虽然不过是个稍受过教育的女孩子,现在却是口道贵妇人的习用语而会巧为打算的阔太太了。公馆里,除了作官私双方的会商,就是打牌设宴,按着来客的情形,也许会摆出烟具来。单说在被检举的先刻,虽然迩来数日就有些风声不佳,欧阳善却还是泰然自若地陪着几个外地来的商人打牌,就在这牌桌上被拉去的。好在素日交往颇广,倒可以各方奔走来设法调停,不过欧阳守箴到来时,已经十二天,还没有头绪。
晚饭后,太太让女仆煎来咖啡,就和欧阳守箴坐在院里的花坛间。据说饭后的一杯咖啡是助长消化的,因为素日的饭食油腻太厚,近来家中的事又不用太太来劳作,消化有些不良。
“守箴!你说,这年头的事情多难作,你二叔刚弄得这样景况,就发生了这样事。”
互谈了一阵,欧阳守箴说了一阵此行的目的,太太似乎无所关心就谈到欧阳善的身上去。
“这些事,是没法子的,自作也只得自受。”来到这里极力想收起自己的锋芒,然而却又失了言。
“什么?守箴!你会懂得什么?当官不能发财,那官还当它作甚么?人家古人说:‘三年县知府,雪花万两银’。人哪,一辈子奔奔营营,不能有财有势大富大贵,也得要足吃足穿不冷不饿。我们女人们求个什么?不还是嫁个阔人,享一辈子福吗?你还年青,别胡思乱想,一个女人能怎的?”
这些肉食和生育的人种,也有着不变的信念,可是只要这人种还在世界上一天,这人间会幸福到那里去呢。人间只是肉食,只是生殖,人间果真也该就是胃袋与生殖器的天国的娇子了。这谈话,登时给欧阳守箴一个黑影。
“你二叔不闹乱子,今年秋天就想在这里置楼了,你想,偏偏出这么回事。”
“不要紧罢。二婶不是说已经让什么会会长给调停吗?请放心!”
“唉!办慈善的也多是口是心非,好在对方倒有力量,我昨天打发人给过去四百圆钱,天天吃你的喝你的,还得到事头上要你的钱。会长的少爷才是意思呢,是个东京回来的留学生,常到家里来。”
“唔!”
“我说守箴呀!俗语说:女儿女儿,你别妄想!还是回新京去罢!我明天给你父亲写信,因为发生这事,我手头不方便,想由你父亲那里借一千块,谁不知道咱们家,这事可不能太快。顺便也将你来到这里的情形给他写去。”
欧阳守箴望着天空,暗叹起此行的不遇,也没知响(?)。天空已显出几颗大星了。
“你说怎样?”太太又追问。
“你尽管要钱。我却不想回去,我自己是会活得很好的。”欧阳守箴依然望着渐暗的天空。
“其实给你找个事,就留在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家里二老太太一知道,这又成了什么事?再说,你二叔现在正为难……。”
到这里未及一天,满腔的希望都归为乌有了。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果敢决断地活下去,到这里来受这侮辱,若是昨日由新京跳上了去哈尔滨的车,现在也许和李静洁进行着更远大的生活设计了。滞暗的天空里闪着一颗星,当她凝视未动之中,就被一阵暮云遮去。默默中,觉得夜风吹得身子发冷,便搬进了屋里去。
公馆里来往着各式各样的人,为调停欧阳善的遭遇,太太托付了许多当地要路,然而却没有好消息传来。关于事件的内幕,对欧阳守箴只是闭口不言,不过侧闻判断,似乎总有几千圆的程度,而太太却始终自信,只要有钱,就会买得小鬼推磨,这个女人也由她父亲那里领受了这教训,是当嫁给一个富翁才来到欧阳家的。
在这些客人里,来得最频的要所说的慈善家底了。不按门铃就走到卧室来的这年青人,在会见欧阳守箴的第一次,就将自己的经历和抱负告诉了她:姓郭,名大琪,日本某大学文科出身,而且,说话的时候,总是迷缝起对眼来。
“人吗?”毕竟是欧阳公馆的熟客人,欧阳守箴也就不便自矜忸怩;在第二次会见时,郭大琪大谈起人生问题来:“人就不能教养。譬如我家那用人,在鸦片零卖所里,脱下裤子拿虱子,小姐!你说,这成了什么体统。我在东京的时候,就注意这爱的开脱。”
“唔!”对于末尾这个舶来语,欧阳守箴就有些讨厌。
“招呼人的时候,由下而上用两只手指来摆示,那才够礼节,西洋人最忌用餐时絮絮叨叨!”
“唔!”
“这里有着民众的感情所支配的社会生活律,即所谓中国古人的‘情’。小姐!这不是那个‘情’,是‘情理’,譬如说欧阳科长这一场,谁不来帮,家父焦躁得几乎得了病,小姐!可是天我们到影院(?)去看风流怨魂怎样?”
“唔!”本来是无意地听看,却失口答应了个“唔”,登时脸便红起来。
“风流怨魂是主张男女平权的前锋影片,小姐!你的行动很合理论,这是动的理论,和我的研究体育内容一致,你是伟大的女性!”
“唔!”
这样以“唔”来作答语的谈话,屡次却引起这慈善家的儿子的谈兴,有好几次,他便约束着为欧阳科长来奔走,得意扬扬地以东京的鄙巷谈作收场起来而走去。
太太近日来只是奔走四方,每个午后都不得在家,据闻那件案子若再迟延一些,就要在检察厅起诉了。一个黄昏,郭大琪又闯了进来。
女仆休息在自己的房里,整个的公馆静谧得没有一丝人息。在欧阳守箴的房里,最初还是一双男女的低语,接着似乎就起了纷争,及至木椅和磁器撞在地板上,激起轰大的声响时,自称是拉式足球队员的郭大琪,就被推出门外来了。似乎还有要撕斗的样子,然而看见欧阳守箴关上了门,才拾起身来叨咕着几句日本的感叹语向外走去,不意却在门口遇见了太太。
“欧阳太太,科长这辈子也许不会回这个家来了。那么个孩子竟敢侮辱我?在银座上,你要知道,我是领着四个汉子按家串的人!没教养!没教养!她不懂得世界上有种人间律!”当太太问他为什么急,郭大琪用手蒙着满面脸,言辞滞顿地高骂,继而拒绝了太太的挽留,气冲冲地走去。
和太太的纷闹终于是不得免的,这厌恶深刻在欧阳守箴的心上,使她无心再细听太太的愤言。据说;这样开罪了会长的儿子,对于二叔,简直是不能再使他重见天日了。而且会长的儿子又是多么高尚的人,就是那些由外国学来的规则有些不合人情,也该体谅。于是就大骂天地,说什么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二叔身子都不由自己的时候,偏远远地来到这里捣乱,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公馆,是阔人来的地方,小小的毛丫头上这里来撒野,就给滚出去!……。
翌晨,静悄悄地走到门前,一夜未眠的身体,起始觉得有些酸痛。欧阳守箴在桌上望了一封表皮字迹极为熟悉的挂号信,她跳动着心脏,拆开来看,才知道是母亲给婶母汇来的款子,信中用沉重的笔调挂念着这同族弟兄不意遭遇,更述及欧阳新接见这消息,不但未能念及手足笃情来筹划款子,甚至连叹息也未曾有过。如此,只得将自己的私蓄秘密中寄去,虽然离所需的数目还远,究竟还可拯其燃眉之急,最后知道欧阳守箴也在安东,希望还能设法劝说,使她急速回到新京来。在信里就装着一纸二百圆的汇票。
欧阳守箴望着母亲的笔迹,凄然地落下泪来。然而,她又沉思了一刻,就将那封信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九
北(?)来的车将要到奉天了,然而,欧阳守箴却愈是感到迷惘。自晨起以来,她像在梦中行动着的人物——揣着母亲汇给婶母的汇票,冒名由银行领出了现金,身无一物地上了火车。他失了自己的思维,狂人般地任着一切行动来摆布自己。
沿线上虽多有传说与神话的名迹,她却连这些站名也不屑去记,生怕同车的旅客,会看出她是一个由家庭里出走的少女。一直到听见奉天站头的杂音,欧阳守箴只是低垂着头。
坐着市电,在北关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找到欧阳实的住处,已经是荫影满地的黄昏了。狭隘的小门里,钉着那个落雨浸得字迹糢糊的门牌,门前是些半裸着身子在打弹子的孩子。想到这耿直得几乎被压(?)于人间的三叔会住在这样一个陋巷里,欧阳守箴未免有些感触,然而更使他举措失慌的,就是满以为现在正在大连一带养病的三叔,却仍留在家里;欧阳守箴原来计划着和三叔去后的婶母,静静地住过几天再决定行止,如今这计划却完全失望了。
在院心的柳桃下面,三叔欧阳实,坐在一只藤椅上,像痴想着什么似地,将赢瘦的身子露在夕阳底下;看见只身走进院来的欧阳守箴,几乎完全惊讶了。
重度的肺浸润,似乎将欧阳实折磨得连话也不能说,善良的性格再被病魔来蹂躏,简直是愈发显得善良起来。一双病得瘦而抖战的手紧握着欧阳守箴,在一番问长问短才后,欧阳守箴便俯在发着腥臭的病人怀里抽泣起来。三个孩子由院外跑来,看见这个生疏的堂姊,都躲在正作饭的母亲的身旁。
欧阳实在将近夜间的时候,咳嗽得愈是利害起来。低暗的屋子里,酝酿着一副将要发酵的气氲,咳嗽音干涩得像空气抽动在竹筒里。时时还伴着痛苦的喘息和喀痰声。整天里玩倦了身子的孩子,像无事可虑的天使,在木床里发出可爱的鼾声来。
病人之家特有的和平和安静,布满了整个的屋子。
婶母不自知的拉住欧阳守箴的手,走到院里来。当二老太太为欧阳实婚姻物色了这位婶母的时候,现在这生了三个孩子的妇人,还是一个花朵般的少女,出身于富农的家庭里,在都市里受着教育,那朴质的乡风和丰美的教养,即时使全家的人集中了羡慕和嫉妒。本人也在嫁给一个将进社会的大学生上,描写着未来的好梦,曾记得在成为新妇未久以后,就约束了欧阳实的清纯的生活,想在孤独与寡欲之中,建设他们的恋情,完成他们的幸福;然而几年来却将这样一个少女折难成平庸的妇人了。
天空里只闪动着几颗星,天候有将雨的模样。婶母那操劳得干硬的手抚着欧阳守箴的长发。好像在这年华犹盛的少女身上,要再现自己的初梦似地那么感慨地:
“三叔也许就会死去!”婶母悲怆地说。
“为什么?三婶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欧阳守箴伸出手来握住了婶母。
“为什么?人生的希望是得自己来追求的!”
“三叔病得这么利害,全得三婶扶持。”
“但是我也厌了。我现在才想到:我自己也是应该活下去的。人的牺牲该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或别人的幸福的。不然那便是浪费,我自己浪费得太多了。”
“三婶!你不要灰心!”
“我不灰心,我还要奋斗下去,然而为了三叔那样的男子我几乎连怜悯也不会有了。人不该为一个不会幸福的人来牺牲自己底幸福。”
抬起眼来望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婶母,只见眼眶里转动着泪水。欧阳守箴恍然像目击了自己的未来似的。
“寻箴,你这次走出来很好,人为什么不会珍重自己的幸福呢?我同情你,三叔由你母亲那里寄来了几个钱。都偿了债务,大连大槪是去不得了。病情再重下去的话,也许就要危险……。”
“不会,婶母!你不要那么想!”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一个弱得连自己都莫可奈何的人是没有权利活下去的。”
院里夜风习习,虽然是溽暑,却觉得凉气袭人。于是就想起欧阳实的事情来。这个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得完美无憾的人,与其说是天秉善良,勿宁说是生活训练得他不敢瞥视世界的丑恶罢。这性格将他造成了一个不能生活下的废人,几乎软弱得将要跌倒在地上。自从任了这里的中学教员,从未在同人中间留了一次愉快的印象,天天总是捧著书本,一言不发地为使学生的课程丰富起见,各处找参考资料,结果不但买得了同人的不悦,在学生中间,也对这学虽博而才不宏的教师反目起来。甚至竟有一次,在学校的一个会合上,受了同人与学生双方的侮辱,对这侮辱,他不但不反拨抨击,反而让这刺戟向内心聚汇,终于病倒在病床上有一个多月,对一切事物有着过虑得可怕的习惯,医生虽好言相慰,却只是一味地幻想着自己的死。也许是年来的疾病使然,除了上班时步行过往的路径,偌大的奉天城几乎没有一处是他熟知的地方。平日里,只是将孩子们抱在怀里,凄惨而无意地笑着。
自从春天以来,异状愈见恶化起来。每夜继续着痛苦的失眠,时常汗水淋漓地唤起熟睡中的女人,抚着鼔动亢进的心窝,来诉说睁着眼所看见的幻像,于是就预言自己的最后。对于这可怜的男人,最初因为看在夫妻的面上,还是慎意地加以劝慰,未想他却仍然是那样懦弱得缩作一团,这慎意地劝慰,就变作无谓的厌恶,这感情使作女人的预见了一个可怕的幻像——她觉得在命运上该对这个懦弱的人种弃绝爱情;为这样一个人,她牺牲得太多了。然而互相间谁也未曾幸福。
市电在夜空里响彻着隆隆的巨音,附近死般地静下去,婶母说着话,显然就在啜泣着。
“守箴!你还是不要踏我的复辙,更强些地活下去!”
“婶母!你该镇静些,你太苦了!”欧阳守箴也啜泣起来:“三叔离开你,怎么活下去呢?而且还有着那么小的弟弟们……。”
“是的,就看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我觉得为了孩子们的将来,我不得不厌恶三叔!”
“欧阳家的末运到来了。谁也不会挽住这大势的去向,但是你该救这欧阳家。”
“那是救不了的!这样一个家里,把希望全放在了你和七叔欧阳解的身上,现在却又弱了一个,现在却又弱了一个!”
欧阳守箴等说到欧阳解的死,就恐怖得拉住了婶母的衣服袖。
“那样年青的人,就原因不明地死去,就像是一场凶梦。”
“也许欧阳家就此无救了。”婶母像预言似地说:“有救的只有你自己。”
“二叔那里……。”
“这样的家世,会把人训练得不是像二叔那样,就像三叔那样……。”
“那么,婶母,我怎么办呢?”
“除了弃开家,你又怎会幸福呢?”婶母像初嫁那时一样,完全夺回了少女的气魄,紧紧地捉住了欧阳守箴的肩膀。
一直到屋里的孩子由梦里醒来,两个人才走进了屋里。
第二天中午,由安东的二婶母那里拍来了一封电报,电文是“箴来安又复不辞而行,如在奉时命其回京,仙”仙就是婶母王凤仙的署名,这电报,正当欧阳实在院里晒太阳的时候送了进来,在前日欧阳守箴到这里,虽曾恳为解说自己此行的始末,却未想由于这封电报,欧阳实对这孤身少女的南北骋驰,竟更神经质起来。欧阳实这始末想成一个可怕的悲剧,起始用亮得可怕的眼光来凝视欧阳守箴。
“三叔!我会自己顾我自己。你不要担心。”欧阳守箴看在病人的身上,安慰着说。
这个病人却像处理着天地间第一件大事似地:“我担心!然而你这样小小的孩子会往那里去呢?”
“那里都可以,只要能自由而幸福地活下去,三叔!你尽量养你那病罢!”这尾言几乎有些是在讽刺着了。
“我也许是不会好起来的,想到这里我只是害怕,就是好起来,像我这样的人,胆小,懦弱,无能,也是无济于事的。”欧阳实似乎没听出这是句讽刺、往地上吐了口黑臭的痰。
“这样说来,三叔活着也许太没意义了!”
“唉!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但是我一看到三个孩子和你婶母,我就觉到可怕。”这个弱得佝偻着瘦身子的人喘动了一下胸脯:“可是,你还是应当回到新京去。近来。人情不可靠得很,你不回去是危险的。”
“你!”欧阳守箴有些愤恨了:“你还是好生养你的病罢。”
“守箴!你不要性急,世上不如意的事太多。至于我,若在秋天还不见好转的话,也要回到新京去。”
“回家吗?那么一来你病也许更坏得快了!”欧阳守箴本想说:“更死得快了”然而没敢出口。
欧阳实叹惜了一声:“那是没有法子的。人就是死也该死在家里。古人所说的人生到处有青山,那只是陷人的话……。”
“三叔若是那么想的话,倒可回家去试试看!不过,我的事可倒勿须三叔过虑。”
欧阳实无语地低下头来,用手指打开汗脂浸过的汗衫,让胸膛露在日光下,那骨骼历然可数而呼吸失匀的胸廓,即时使欧阳守策对这懦弱的人感到了厌恶了,透骨的厌恶。
夜里,这个病人还是带着咳嗽和喀痰声爬进了床里,孩子们照例喊过一阵而睡了下去。欧阳守箴立在院子里,听着市街的嚣乱声,凝望杏红的天空,像在院子的暗幕里追求着一线光明似的,无所思索地伫立在院边思索。
忽然,一只手扶在她肩上,她敏感地觉到那是婶母。回头看去,这个中年妇人如有所感似地用泪眼望着她。
“守箴!看见你我想起我在你这年纪的情形。那时,我正从中学出来,决心要留在城里的时候……。”
婶母也抬起头来望着杏红的天空。
“婶母,你好生看着三叔的病,我要回新京去!”欧阳守箴没理会先刻婶母所说的话。
“回去?其实只要你有主意,回去也可以。”
“婶母!请放心。我今夜就走了。”
婶母暗暗地首肯一下,钟敲过九点,离最后的夜车,还有两个钟头,婶母失神地抱住了她的身子,静默一刻,又癫狂地吻她的发。
一〇
一回到新京的家里,当然又少不得要使近亲故谊骚动一番。欧阳新对于女儿的此行,简直是气得发了疯,而且女人又只是抱着女儿痛哭就指桑骂槐地乱骂。欧阳丽娜和王其魁即日到了欧阳家,连唱小曲带打牌,声称还要为欧阳守箴设宴洗尘;何树德看见欧阳守箴的时候是上午,当时一言不发地就上了头道沟,傍晚归来时,由口袋里掏出一张时代报来,将一件发生在奉天某大旅社的诱奸案记事指给二老太太看,记事中轻隽地描写着一个新京少女和当地某无赖子潜逃到奉天,在旅社里大演其肉身墙的消息。唯其因为那黄色新闻的记者从中也许作了圈套,就用着姑隐其名的假名揭载,所以劝仁老去达要细心酌量。二老太太只是闭口无言,看见欧阳守箴走近身边,就抱着这孩子哭了起来。
归来后的欧阳守箴,像个长年浮游的浪荡儿又回到了自己家来忏悔似的,只是默默无言地望着众人,虽然大家都想藉而探听安东的事件和奉天的病人,欧阳守箴却只是含糊地答对。几天以来,便锁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一步。
“我怕谁!”是过了半个月的一个中午,不知因为什么欧阳新和二老太太就(?)纷争起来,两只手插在怀间,立在院子里怒吼:“当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偏说长子主家,让别入进学堂念书,让我在家里看家。大学毕了业,谁也会去当科长,作教员,赋诗题画,摆弄机械呀!归终弄得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不作二不休,我也就坏打坏上来了!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偏偏又是这么个陷世的丫头,弄得满城风雨!到现在,一提起这事,就百般阻碍,这么亲事还不作,我……我……,这辈子还会倒霉到什么天地去!欧阳家也许就此完结!一败涂地!”
接着,就是管家和为了二老太太的“胃阿托尼”新用来的一个丫头,出来调停这纷争。二老太太刚要走出门房冲上去,被众人搁住,才算压住了这场纷争。
这场纷争,使坐在屋子静听着的欧阳守箴立时明白了内幕。
欧阳守箴回到新京的第七天。欧阳丽娜穿了华丽的夏装,走来诱她出去散步。因为闷居无聊,便随着走了出去。顺着石铺步道向市外走去,当撞见一处公园,欧阳丽娜便信步将欧阳守箴挟进了公园;欧阳丽娜声称要划船,望见垂柳划着荡漾的诗境,觉得这也许有些兴致,于是就租了一艘小艇,将要划开木架码头的时候,一个装饰洒脱的青年,和欧阳丽娜招呼了一下,便跑上船来。由欧阳丽娜介绍一番才知道是那在报纸的消闲栏里,常写一点小品随笔之类文的文士,名字叫作西林;搬着新语辞典将舶来语汇缀得满纸,接着辞源引证了一堆诗经,关于哲人语录看得熟些,就像自己发言似地背诵着死人的言语的文学青年之类。欧阳守箴是向不关心,虽然在买物包装的旧报纸中,时常看见这个西林的名字,相见之下,却只是含糊着应酬了几句。然而,在这青年和欧阳丽娜的对话里,她却吃惊非小,原来这青年不仅是欧阳丽娜底爱情的债权人,同时也是金钱的债权人。那青年用阴森的颜色望着欧阳丽娜的脸,满口连串地叨絮着词不达意的新俚语,意思似乎像在苛责着欧阳丽娜的负情和拖债,想到欧阳丽娜竟会将名字由“真如”改为“丽娜”的浮荡气质,想到在奉天教会学校念书时的劳(?)烦(?)奔走运动,欧阳丽娜所以有这样的事,并也绝非意外。至于债务,欧阳丽娜的嗜赌如命,却也是事属当然,所以只是默默不言。那青年和欧阳丽娜又打了一刻妙语,青年似乎答应着如此办来却也无妨的意思,便在一处岩石突入池心的地方,上了岸心而飘飘然地走去。船在镜面似的湖水中划去,欧阳丽娜便娓娓道起这青年的来历来。据说是一个和欧阳守箴一样反叛了家庭的青年。胸怀大志,气魄凌人,是新京市有数的青年文士,并且影射地告诉了自己和青年的关系:似乎是在一个宴会上结识了这文士,其后便在王其魁的背后继续着不可示人的关系。欧阳守箴对于这事似乎毫无趣味,因为她觉得新的堕落更甚于旧的荒唐,这些人,虽然身穿时装,口道新语,却无足在她的生活里感动了。
这事情过了三天,欧阳守箴接着一封像祝词般称赞自己的信,其中更像挽联般申述着自己的怀慕;信中附言:假设若不见弃的话,希望能到一处演西洋名片的影院去相晤,发信人未出预料,就是那个所谓文士。欧阳守箴当作一个轻率的恶作剧,附之一笑地塞进了火炉。
却想不到问题竟由欧阳丽娜拿到二老太太那里去了。理由是欧阳守箴年事渐长,心境变化得可怕,希望和她所物色的青年订婚。到这时才知道那青年是个新闻社的记者。二老太太深知道先夫在世时为新闻记者所窘的苦处,素日夙称为“报混子”,当时就拒绝了此事。翌日,欧阳丽娜又私自到欧阳新房里,私语了一刻,这次不是为欧阳守箴的婚事,却是为了向这位兄长讨索几年前的欠债:那时欧阳新正在哈尔滨和一个妓女鬼混,曾当过欧阳丽娜的一副手镯,这个将钱看成命脉的吝啬汉,当然要当场推诿,却不知接着搬来的问题,还是那青年文士。欧阳丽娜并且言明了事情的经纬,为了自己的债务,为了侄女的终身,如能办来确系一举两得。欧阳新迫于事实,答应去和二老太太商量,私自也曾询问过欧阳守箴,欧阳守箴因为归来还有颇大的计划要在家里实行,也就未加可否。终于像这天那样,因为欧阳新屡次和二老太太鬼缠,就招来了这场纷争。
对这样的生身父亲,欧阳守箴甚至连憎恶也感不到了。在这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他又接到那西林底一封信,依然是祝词和挽联,甚至竟谈了些时代思想和妇女运动,当二老太太和欧阳新纷争的时候,他才想起拿出来看了看,又顺手塞进了厨房的灶子里。
被众人拖进自己房里的欧阳新,气得浑身乱战,欧阳守箴平心静气地走到父亲的房里,只见母亲垂手立在父亲面前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地眼里含着泪,当然这个遭挫折的懦汉是会无端地将这愤恨发在这善良的妇人身上的。将一只脚放在凳子上,用手抱着膝盖,额角上跳着青筋,大骂什么模子造什么货,教不严虽然是师之惰,然而养不教,却也未必就是父之过,这简直就是母之过……这个被丈夫的浮荡葬尽了半生的老妇人,立刻就由清瘦的眼角凄然地流下泪来;欧阳新的愤怒似乎无以歇止,顺手就由桌子上拿起一只红釉茶壶来。这老妇人深知道自己丈夫善用茶壶煞气,勿论是讨债时或挡债时,欺负人时或自己被欺负时。但是这茶壶的所以当作武器,却多是往自己的头上来撞,而很少冲向对方敌人。在今年春天还因为逼债不已,将茶壶撞在自己的头上而打开过一个局面。然而,这次提起茶壶来,却是要冲自己的妻子来。老妇人见势不佳,急忙撤步向门外跑去,就在门口那里撞在欧阳守箴底怀里,摇摇撼撼地被女儿扶着走到了院庭去。这时,由房门还依然冲出暴骂的怒声来。
溽暑的太阳,炎毒地射着院子。抬头望去,几颗稀疏的泪珠挂在母亲底的角上,对这个被胁于淫威的肉亲,不知为什么就激起了超乎骨肉的怜悯之情:她像沉静地望了佯威的父亲一下,也沉静地望有母亲。直觉得是匹被狞暴的巨兽追逃下来的小动物,于是默然无语地递给母亲一只手帕。
“妈!哭是无益的。”欧阳守箴不知为什么谈别人的事似的那么镇静。
“孩子!我还苦到那里去呢?自从到了欧阳家,我就未尝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你父亲,年青的时候,都把窰子娘们领到家里来抽大烟,抽完了就打牌,正月十五,我像奴才似地在厨房里给他们煮元宵,那样的口子过去,还是这样混不讲理……。”老妇人就像幸获了一个可以倾吐委屈的人似的,茫然地想起被葬送的往时来。
“妈!不用那么难过,这事是好办的。”
然而,老妇人却不能将这话当作安慰:“好办?你父亲对家的事,可不比对外面,能耐大了。唉!你还是答应了这事罢!妈还没好意思和你商量,事情是你会知道的……。”
“我为谁来答应这事?”欧阳守箴冷酷得简直是无情了。
“为谁?你生来有幸,还不是为你父亲?”
“为他?”欧阳守箴用手指着背后的上房,轻蔑地撇嘴角:“妈!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来的?”
“唔……。”
“我是来找他的呀!却想不到他找我来了!巧得很!”欧阳守箴几乎有些在讽刺着:“倒也算是巧得很。”
“找你父亲?”
“当然,回来以后我还没有出口!”
老妇人望见女儿的神情,怀疑地:“你想怎么的!”
“我要钱!”
“作什么?朝你父亲?”
“当然!唯独作女儿的不向这样的父亲要钱才是罪恶呢,他不给我也要强要!”
看见欧阳守箴这失常的神态,老妇人完全迷惘了。然而想到遣独生女的怪癖,就强作着哀愁的笑颜,用手搂过了欧阳守箴的脖子:“孩子!还是镇静些罢!你要钱,只要把你爹要求的这件事决定以后,是不会办不到的。这事只要你答应,就算对你父亲的报答……。”
“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可让人报答的呢?”
“当然!可是他总算是你父亲,再说:那方面的人物也不算坏,你奶奶虽然不愿意,不过只要你答应…… 。”
“那样的人物?我见得太多了。苍白脸的男人是斗量车载的。”
欧阳守箴从母亲的怀抱里脱出,挺直地立在太阳下,泰然地望着盛开的洋芍药。花荫处有昆虫在低鸣着。
“但是你总要看在我作母亲的身上,你父亲整天整夜和我捣乱,你应该为我想想……。”
“妈!”欧阳守箴虽然力事镇静,却也有些难以镇静下去了:“我当然该为作母亲的想,但是又能怎样?”
“你当救救我!”老妇人恳切地逼视看她:“我是你的母亲!”
“但是,我不能救你!”
“那么,你就看着我被气死?”
“救自己的是自己。可是,妈才说父亲在家里和那样女人抽大烟打牌,母亲还在厨房里煮元宵,那倒为了什么?”
“唉!这种嫁夫从夫的难处,你还没有晓得!天地间的事,是十九不如人意的!”
“那么你只要从他就好了。我却觉天地间的事总要使其一二该如人意的!”欧阳守箴若无其事地望着天空:“我是管不了这些的,人不能不为自己活着。”
“那么你奶奶若是愿意了呢?”
“奶奶的愿意是一样的。我却没觉得奶奶不愿意就是对我有好处。”
“不!守箴!你是好孩子!你要镇静些,事情可以慢点商量,你还是回房里去罢!这事可以大家商量着办!”
欧阳守箴像和一个路人谈完了话似地,离开母亲身边向自己房里走去。将走过父亲的房前,由竹帘里望去,看见这个暴汉,还气昻昻地裸着上身,在那里泡着得意的碧螺。
无限的静思,无限的沉想,一个无可着落的念头在欧阳守箴底心里回转起来。她觉到一个可怕的情绪萌生在身上,那是人为了完成自己的命运,而试身肉搏时,将一切既与的观念与秩序都要掷诸度外的可怕的情绪。她虽然气趾高扬地和母亲道出了自己的事,却反而惴惴失宁起来。这绝非是觉得自己的肉搏不可乐观,而是觉得这可怕的情绪责咎着自己。然而她颇悻然,她觉得总会有让这可怕的情绪和自己浑然溶合起来,而生活在另外一个观念和秩序中的日子到来。
当然还是那些人们围在欧阳守箴的身边:暴骂着家人的欧阳新,低首暗泣的母亲,拿着时代报到处讲说的何树德,“胃阿托尼”时犯时愈的二老太太,唱小曲的欧阳丽跚,喊嚷打牌的王其魁,时或过来走走的秦太太和王四小姐……。
隔两天,西林又寄来一封既似祝词又似挽联的信,照例是被她塞在炉里。她只是在想:人不能不为自己活着。
一一
过了四天,欧阳新在晚饭后,正坐在院子里泡碧螺,顺口独语着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的大道理时,一辆带蓬马车停在院子外面了,管家老董即时认出那就是欧阳觉来。遥遥由热河省的边城,经了几天星栈的这位名士,似乎非常劳顿,当下走进院里是被老董像运病人似地扶进来的。
接着,在家人底的欢迎与环绕之下,满载于车中的旅具就被人们运到院子来。
起初,坐在院子里的欧阳新还只是冷淡着这突如归来的异母兄弟,及至看见车上不下十余件的行李包裹,忽然想到父亲在世时所说的“为宦之乐,端在锦衣还乡,或携异地粗酒,或带他乡珍菓,以飨闾中父老”,自忖这为宦远地的兄弟,虽然在黄昏里看不出是否是锦衣,这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大概总足以飨家中老幼,于是也就笑逐颜开地帮着搬运行李。
行李包裹一共十二件,除了四只猪皮箱和两捆软细行李不知是什么内容,其余则是:一部明版大本史记,两篓昌黎杏和深州桃,十五斤口蘑,一堂十六轴的王翬水墨画,两条俄国毛毡,一双满装着北京达仁堂丸散膏丹的小皮包,这被人拿进上房。当时二老太太正犯着“胃阿托尼”,欧阳觉就亲自打开小皮包,拿出一丸蜡皮的“八宝顺气丸”来,又冲了半小碗普洱茶,递给二老太太。
行李搬完,刚开付过马车钱的时候,欧阳觉忽然想起马车后兜里放着一尊铜佛,就吩咐老董去追,铜佛追回来的时候,老董已经汗流满背喘气不住,欧阳觉大悦于这失而复得的秘宝,在众人瞠目哑然下,讲说了一番这铜佛的来历。据说此物乃得自热河离宫,原出于南北朝出自墩堭,总不外是西城之物,入手以来,灵验尤甚,半年中失踪两次,一次是由家里无原无故地跑到了城西普乐寺佛龛里去,一次是由佛龛里有声有响地跑到了床底下竹笼里去,所以欧阳觉是很乐于用“失踪”这两个字。此次还乡,特意请到家中。说着就立刻沐手焚香,安奉在尘秽满目的佛堂里。
家人当然是要围上来问长问短,欧阳觉只是连连摇头,而默默无语地脱下细长的胡绸大衫,摘下镶着一颗“白玉避邪”的瓜皮小帽,露出那身白罗纱裤褂圆口缎鞋的打扮,用长指角扰弄着耳轮,悠悠然道出了一句古诗“边烽无以告乡人”。欧阳觉每次的家书里,常用“边烽”这两个字。因为由他作事的兴隆县城,南去不出百里,就是马兰关,站在万山头上遥望马兰关直在指顾之间,当中国事变时,也曾是八路军游击部队来往扰乱的地方,当然在那时“边烽”二字倒也用之适当了。然而现在却已泰平得行如旅织(?)了。他所携回的十二斤口蘑,就是由那里的过往行商带来的。不过却还得在提起当地的时候,冠以“边烽”二字。他有一册手抄诗卷,题名曰:吾岂辩堂诗抄。因为他自己有三个堂名,号为“吾岂辩堂”。语出孟子的“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至于欧阳觉的不得已,却是郁郁不伸的士大夫气质,所以就将自己的朗兴诗汇就一帙。在这一帙诗卷里,就用着几十个“边烽”的字样。譬如“十日边烽急”“狼火冲天告边烽”……等句。
欧阳觉自幼便被颂为神童,虽然未有三岁诵诗七岁成文的才力,而九岁过年的时候,却确给人写过对联。那还是欧阳亚风在奉天大帅府没有起法名欧阳空如的时代。在十二月末抱着这个神童到南市场去陪客,给一个南方小班(?)写了一笔“可恨丹青无妙笔,动人情处正曾描”。其后欧阳亚风深爱此子的俊材,一直到死在黑龙江的任上,就未尝使他离过自己的身傍,十二岁时由父亲授读着周易正义,据说十六岁时就将孝经注疏和孟子注疏读完了,稍微喝上杯黑龙江省特产的“史国公酒”,就可以挥就一首诗词龟之类。欧阳空如故后,在家中闲居几年,曾为一位“饱学”抄过几部书,因为性质乖张孤高自赏,就由这“饱学”的一位侄子带到热缰僻县兴隆去。一直六年。只回过一次家。愈不回家,愈作“锦衣梦”。这次倒是因为领了上学期的慰劳金,才将妻子留在县里作了这第二次的归乡。
腊白的脸,纤细的手,鼻子上载着副玳瑁边的眼镜,将茶一滴滴地倒准嘴里品着滋味,那斯文相冷了家落至直般敢热情。和二老太太谈过欧阳解死去的惨状,稍有些凄怆地又走走到欧阳新的房里。这个异腹的兄长当然又是谈家中的日落和欧阳守箴近日来的婚事纷争,欧阳觉似乎极其疲乏,只答了两句“乘马班如,求婚媾,往结无不利”。让老董将二堂八轴的王巩水墨画挂在亡弟欧阳解的厢房里,按好文房四宝,又打水洗过了脚,一切都诿诸明日地睡了下去。在睡前,又命令老董在佛堂里烧了香。
第二天,将带来的口蘑按数分给家人,又从行李里找出两身羊皮袄(?)送给二老太太,给舅父何树德带来了四两热土后来因为欧阳新要和何树德起纠纷,又从自己私留的份里分出了二两。至于给欧畅守箴的倒是那大部明版大字的史记。据说这书原为送给欧阳解,闻得噩耗后,就只得送给欧阳守箴了。中午时,大致彷彿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草就了一篇祭七弟文,要到公共义地去给欧阳解烧纸。对于这事欧阳新当不反对,也不赞成,二老太太本想同行,又闹起“胃阿托尼”来,于是就要求欧阳守箴去,欧阳守箴虽然无意陪着这位叔父去闹鬼,倒颇愿意一睹故人的死地。在中午以后,就随着这驼背的叔叔坐车向市外走去。
隔着一层土,就藏着那个年青人的世界。欧阳守箴望着这新草丛生的土馒头,险些落下了泪来。青空像帐蓬似地笼罩着大地,酷热的南风刮着,在偌大的宇宙间,一个青年的坟墓该是人间多大的悲剧!欧阳解生前的面影,又彷彿来去在她的眼里了。那刚毅,那聪明,那在这废墟里像枝新生的植物般怒长着的气质,如今,却成为一个他界的鬼魂了。生前她是将这小于自己一岁的叔父,当作难航中伴侣,来敢然直视于未来的生活的。由这年青人身上汲取智慧,掳取勇气在这废墟的残砖断瓦下面,挣扎着来生活的日子,虽然不无阴惨,想来,似乎却也象是过往的一段幸福。现在,总算是只剩下自己了,自己怎样活下去呢?为自己的未来,欧阳守箴己经有着不动的设计,甚至也有着那种可怕的情绪在苛求着自己。
但是,这毕竟难免是个悲壮的难航。想到这里,她觉得全身倍加了勇气,她想,纵即是个身命紧危难航,也只得为了自己而活下去了。
南风刮着欧肠觉的纤弱的身子像魔法师似地焚了香,洒了酒,跪着尊一遍祭七弟文,本想将这祭文也付之一炬,却忽然忆起家中没有抄留底文,于是是又慎意地揣在了口袋里告诉欧阳守箴:他还有一卷岂辩堂文止,这篇文当然要收进去。及至坐着马车再往市里来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
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马车奔放地前驰着,欧阳觉似稍有所感触、闭目合睛的对欧阳守箴说:
“家势一起一落,人事河东河西!此次归来真是不胜感慨,想你祖父在世时,无日不是车龙马水宾客满堂,而今只要一睹此冷落门庭,就觉得有‘旧时王谢唐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感了。”.
欧阳守箴默然无语。他又接着说:“此次归来报绝无‘何颜见江东父老’之处,而江东父老却耻于见我了。古人所说:男儿立志出乡关,真是诚哉斯言。看来我将来或无兴退守家园,只可在外冷落一生了。”欧阳觉愈是感慨起来:“解弟,年华尤盛,如此夭逝不能完天寿者,非仅其身之危,实乃家门不幸。想起来。那孩子真是一介堂堂男儿!”
新京的大建筑群耸在眼前,街路像滚滚的运河似地呑吐着车马行人,欧阳觉就谈起僻县兴隆的风光来:南望长城北背㵵(?)水,东西喜峰古北二口各扼要津,据说当地曾是黄天覇保镖来往之处,所以古趣颇为盎然。至于自己,在当地直是一介名人,县民凡有婚丧大事必邀之上座……接着,欧阳守箴就问及四嫁母底近况;欧阳丽愈是感念起来:
“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忽然又觉到欧阳机也是_个年及十七八的女性,就自省到这失言而转回了话头:“妇制其夫,臣制其君,虽贞近危;真是所谓:妇真厉……。””
看到那慌促失措的神色,欧畅守箴暗笑起来;她想:这人是正应该为欧畅解死在那坟里的,像欧阳懈去是悲剧一样,这人活着简直也是悲剧。
黄昏的时候,马车才停到了家门前。
在当夜,欧阳新终于和女儿冲突起来。
是为给欧阳觉洗尘,特意作了一桌席,招请欧阳丽娜夫妇秦太太和王四小姐来,在席上就谈到西林底事来。欧阳新喝了两杯酒,就指桑骂槐地冲着欧阳守箴乱骂,然而欧阳守箴却极其安宁,只是谛视着众人。及至欧阳新骂得满身汗脂的时候,欧阳守隐撇着嘴露其轻蔑的笑容来:“可是,爸爸你知道我这次是为什么回来的吗?”
欧阳新千丈怒熖却只买得女儿的轻笑,愤恨得一拍桌子:“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的?在这家里吃一口饭,你就得听我指挥,他妈的你给我尽快嫁人!”
欧阳守箴依然是声色不动.;“嫁人倒是后来的问题。我是来朝你要钱的,我是拿着女儿的身份来朝你要钱的!”
“凭你朝我要钱?你不怕有罪?”
“是的‘我觉得不朝你要钱,才是有罪。我要由你手里要出钱来,我自己自自由由去花,当然。你不给我是你的自由,我要钱而不得却是我的自由。”
“什么自由?还反了你这黄毛丫头。”
“爸爸!”欧阳守箴镇静得容色上几乎有些凶相:“我不是非得钱不可,我只是朝你要钱,你不给我,也有我的打算。”
“啊!又在想用什么花样来破坏我?”
却想不到,欧阳新竟会用起这“破坏”一语来,这正给欧阳守箴预备好了一个陌生的言语。
“是的!我要破坏你!”
“王八蛋!你疯了!”欧阳新举起一只装着豆腐汤的磁碗扔了过去,却不料在欧阳守箴一闪身的地方,扔在了站在身后的老董身上。欧阳守箴毫无惊意,只是拉起一条毛巾擦着沾在身上的油渍。众人瞪圆了眼,望着这父女。
“我没疯!”擦着油渍,从容自若地说:“唯独你才疯了。抽大烟,要钱,涂改家计账,欺骗奶奶,给母亲气受,如今,你将为自己的债务,要卖女儿了。我还问你;和大舅,(可巧大舅也在这里,)究竟用家里的钱抽了多少烟输了多少钱?”
何树德却吼然地立起了身子:“黄毛丫头!我敢问你!你狗胆敢说到你娘舅我的身上?”
对这立起身子而势容可畏的人,欧阳守箴却没瞥给眼:“大舅,别太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我来问你,那给六叔看病的朝鲜大夫,你从良心说,是那里来的?七叔为什么死得那么快?”
这话,突然使众人面面相觑起来。知趣的还是欧阳丽娜,她站起来走到欧阳守箴的身傍,堆着笑脸给她整理了一番蓬乱着的头发.:“守箴,这话你是说不得的。人死了只是死了,这话还得妳自己寻思一下。”望了望何树德::“你给大舅陪罪!”
一股油香味冲进欧阳守箴的鼻孔,使她感到一阵厌恶:“六姑!你也别假装无事,爸爸送我还不了他在金钱上的债,你送我也还不了你在人情上的债,六姑!你在这席上当着大家说:那个西林和你有什么关系?”
欧阳丽哪蓦地撒开了,又恨恨地扼住了欧阳守箴的脖子,两个人就在桌面上撕斗起来。还是二老太太看不下去,特意将两个人拉了开去,在前发上面卷着蛇型花纹的欧阳丽娜的头发,乱蓬蓬地衬着那嗔怒的脸:
“小小孩子,你不要血口喷人,天是罚你的!”
在二老太太怀里,欧阳守箴喘动着胸廓说:“我都知道你欠西林的人情,可是却没法拿我来还的。你朝我爸爸要钱来还你们家的债好了!你们的罪恶是用得在你们那样人的身上,我还想活着,我没法来做你们的牺牲!”
这突如其来的愤言,使坐在对面的王其魁也莫名其妙起来,被击抨的几个人,望着扶在二太太怀里的欧阳守箴,都默默无言地低下头去,二老太太预感到这纷争将要扩大,就扶着欧阳守箴走了出去。
暗夜拥抱着这将要化为废墟的住宅,人们在纷争后的疲乏里都旦早地休息下去。本来王其魁很想在这夜里,找王四小姐和秦太太来打闹通宵,不意竟遭到这关于妻子的秘密的揭露,也就催着欧阳晒娜走去。欧阳新和何树德依然是到头道沟去抽大烟。这天,欧阳觉只静视着众人的狂动,夜里像百感袭来似的坐在佛堂里,给那尤甚灵验的铜佛烧香,口念“俺齿(?)临,金唵,僧金唵,我今为汝解人唵,终不为汝结唵”的解冤释结神咒。二老太太告诉老董到欧阳觉那里去要前日的“八宝顺气丸”,大概是又犯起“胃阿托尼”来了。
欧阳守箴稍为觉到自己的稚气!在由奉天归来时候,她曾预计着非向欧阳新要一笔钱不可,因为她觉得:就是要到这人的钱来任意挥霍,也是一桩快事,唯独不要钱才是罪恶。像白日那样,既然决裂得无以再可弥补,当然也只可断念,不过却只是觉得太稚气,然而,她想到那些沮丧的人脸,就自称快意起来。忽然她又觉得自己今天却是疯了;未久,她又自问:究竟是谁疯了呢?于是愉快地睡了下去。
一二
欧阳守箴到哈尔滨的时候,己经是六月的中旬。
洋槐的肥叶衬着诺玛罗夫王朝风的建筑,寺院底塔顶,像在朗空里描着宗敎画似地,纵放着矫奇的线条。一个少女要出发难航时特有的快乐,几乎和石铺路上响着白俄底大货车,奏着合谐的愉快的音乐了。
天空里飞着自由的白鸽。当他下车的时候,立刻就看见了那耸立在广场上的石碑,她欢喜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吉相,一个幸福的象征。
自从在新京发生父女的纷争,家人对于欧阳守箴都畏惧起来。欧阳新不再提起婚事,她也当然无由再提起钱事;欧阳丽娜和王其魁也发生了藤葛,由于西林早年寄给欧阳丽娜的信简,虽然信中无非尽是谈天气问起居,时或颂花月地挟着二两段邪诗,在被王其魁发见以后,这事实证明得欧阳丽娜总算闭口无言了。至于西林,当然还有信寄来,而且信里还引用起大哲人柏尔克森的语录来,曰:“音乐涕泣的时候,与之一同涕泣的是人类,是全自然。而你涕泣的时候,与一同涕泣的却只有我。”这信,当然是被她塞进了炉子,至于欧阳觉因为假期将满,就在大门上题了一首归乡即感回热河法了。过了几天,心境虽然平静,却觉到了一种在飞跃前的焦躁。于是便想到哈尔滨的李静洁的五叔欧阳悟,在和二老太太的谈话里,将这去意露了出来,二老太太也耽心留在家里会发生其他不意的枝节,就和欧阳新商量,欧阳新看到近来的情势,也含糊答应她到哈尔滨欧阳悟那里去。于是二老太太又恳挚地嘱咐了一番,让她事事小心,并且说:家中无人写信,大概欧阳新为这事也不会写信给欧阳悟,所以家中的纠葛不要和欧阳悟提及一字;将来考入那里中学就可以在哈尔滨念书,并且要时常来信,免得作祖母的挂念,欧阳守箴虽然觉得有二老太太活着,这家还有半丝温暖,然而,要飞跃的雄图却不能为任何阻力所屈。就在二老太太手里要了二百元钱,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到哈尔滨来。
当下车走出站台的时候,就受到了这个都市的愉快的印像。
她叫了一辆敞蓬汽车往欧阳悟所住的奉天街去。车身在绿色的隧道中穿过去,铁质的屋顶闪着她的瞳孔,一个领着法国洋娃娃般小孩的俄国妇人,看见她独身坐在车里,让风飘荡着柔发的姿势,就招起手来和她打招呼,她快活得要笑了。她想:这愉快的都市,却该和故去的欧阳解来一同享受。忽然,她又想到欧阳解生前的话,在你不能以生产来抵往你的消费以前,你也许永远是不幸的;是的,去找自己的叔父,和自已留在家里有什么差异呢?是的,自己在往日,也曾于欧阳解的面前,像誓言似地说过:纵然是不能幸福,也不得以暂时的危险来约束将来的幸福。是的,我是不当去找自己的肉亲来照拂自己的。这念头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强力地支配了她,她急忙由手皮荚里将李静洁寄来的信拿出来,看准了这挚友的住址:哈尔滨南冈吉林街七六五之三,就命令白俄汽车夫向那里开去。满口短髭的汽车夫,打着手势,示意地说明着去往吉林街和奉天街是一条路。
在一处幽邃的住宅前面,汽车停了下来。先是由洋风的小门里跑出一个混血儿的孩子来,似乎是惊讶于她这样少女的来客,就又匆匆地跳进屋子去,等到她付过车钱,汽车向一面树海驰去的时候,李静洁赤脚拖着木履,欢喜得手舞足蹈地走出来了。看那装束,像是正在作饭,两手还沾着油水却未顾得用围裙来擦,就紧紧握住了欧阳守箴的手:
“你真会来的,我总是这么想着!”在那红色的面颊上露着无可抑止的喜容。
及至觉到自己手上底汗渍,大家都有些自疚地笑起来了,这回是欧阳守箴抱住了李静洁的腰部。
院子里铺着细砂,高大植物争荣夺妍般地怒开在花坛中间,一阵手风琴和少女的歌声由楼上传了出来,李静洁告诉她:那是一个在伦敦舞场当琴师的俄国人的家。
是中午,太阳底下显出一片乐园来。
这一代人也许是不健全地活着,然而却在自由地活着。用尽人为的一切,完成着一切的人为。青春给她们一种骄矜让她们不得吝啬于一切的挣扎,虽然未可纪念于人史上,却也未曾沾污了人史,只要她们还有前途,也许她们是会将最贵重的一切都献给那光荣的前途的。想起来:她们己经是善良而有用的人类了。
李静洁由新京到哈尔滨以后,就寄居在这里的一个商人家里。因为学校没有开课的关系,只由这商人斡旋着办了将来入学的手续,现在给两家官吏人们当着家庭敎师。虽然这为人雇佣,也有几多的难处,然而这样可以不受别人制限而自自由由地生活,却也十分愉快。固然还有更大的制限在威胁着她,然而如此不断地使自己自由,使自己发展,她是掩留不住这迈出人生第一步的狂欢的。
尤其这商人家,因年来在商界的失足,那商人颇有隐退的意思,所以才闲居在这个幽邃的住宅区里,李静洁来后未及两个月.己经和这里的人处得情投意合了。
晚饭时,欧阳守箴被介绍给这里的家人,大家像同族在团圆似的,彼此交互了亲挚的谈话。据说这商人在下江还有一着处纺织工场,如若欧阳守箴同意时,倒可以到那里,欧阳守箴因为不便立即决行止,只得申述了满腔的谢意。
夜里,她和李静洁走在可以俯瞰市景的冈上,夜风吹着她们的衣衫,她们无言的望着江上船舶的灯火。
“守箴!你知道你的叔父住在那里吗?”李静洁忽想到她的叔父欧阳悟是在奉天街的一座贵邸般的小楼上面,她还看见过挂着“欧阳悟”的门牌,听家里的太太说:那欧阳先生也是官场上的一位名士,过着阔绰的生活。
“我只知道通信处。”欧阳守箴望着冈下的建筑物群浸在夜色里:“但是我已经无心再到那里去了。”
“听说你的叔父是个生活十分阔绰的人呢!前些日子曾到我们那里去租房子,因为没有澡塘和露台的关系,就没租妥,每天早晨有一辆汽车开进奉天街,那就是衙门的车去接他上班。”
“叔父大概也许很幸福罢。”
“好像是因为排场太大,钱不够花,近来在市公署里钻营着购买宅地,再转手卖出去,我们家里的太太很知道这些事。今天,她还问你是不是和那欧阳先生同族,大概是欧阳这姓太罕见,引起她注意了,可是我却摇了摇头。”
“唔!这里的叔父自幼便神往于洋风的生活享受,弄来弄去生活据拮起来,那样也是当然的事,叔父在日本的时候曾经和我父亲因为旷费过多,起过几次纷争。想起来,欧阳家会有这样的人,倒也并非意外。”
受过西洋社交习惯熏染的这位叔父,在家族中间的确是展开着另一种生活样式。娶来的婶母是在大学未毕业的时候,起居服饰将这夫妻衬成了万人羡慕的一双,因为在家里过不惯,就常年在外面组织着小家庭。到现在,已经成为典型的都会人了。这样人,在现在的社会虽然触目皆是,然而将生活形式来归化于西欧的教养到如此地步的,却还很少见。住宅必需得洋房还得设有便所和客厅,“早饭”不称为“早饭”,而偏叫作“早餐”,晚饭必得让家人到市外去散步,虽然不是什么长生术,却总以为这样才有益于身体,而每天又必得入浴一次,礼拜六和礼拜日总要听一次音乐会或看一次电影:礼貌成了他们最要紧的生活律,通常出席友人的会合时,总是夫妻同行,而太太和友人握手,完全和西洋人一样视作茶饭,他们颇看重教养,然而这教养却是拖鞋,巴西咖啡,石膏塑像,木刻壁额,室内照明灯电气烤炉,留声机和旅行时的一等寝台,总之……一些舶来的物质,关在狭隘的世界里却极其泰然,泰然地过着被一质一物所支配的日子。
想到欧阳悟,虽然不至厌恶得像自己的父亲,却也不愿再到那里去,欧畅守箴还未被任何势力所阻碍,所以也就不愿先被区区的物质的势力给缠绊住。
夜已深下去,江上来往的渔火渐见稀少。她和李静洁悠闲地回到家里了。
一个下午,伴着李静洁,闲步在中央大街上。这条全满最富裕的大街,深深地给她一副魅力,笔直通往江岸的石路来往如梭的车马,奇突的建筑物构成着中古的美形,街头音乐师,卖花女郞,华丽的窗厨,地下室酒店……她望了望同行的李静洁,才发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穿着新京时代底制服,灿烂的制服处女的梦想,凝结在这条壮美的街上了。
用眼看不到灾难,也唯有这事,是他们的幸福,然而他们已经有身于未来之灾难的准备了。她们无端地微笑着。
李静洁与她走到江岸,望了一刻平镜似的江面上划行的汽艇,顺着中央大街又返了回来。就在一个街角的百货店前,遇见了欧阳悟夫妻,似乎是刚由楼上的衣装部走下来的,提着大大小小的货包,孩子穿得像天使似的,由一个俄国褓母领着。欧阳悟穿着洒脱洋装,衔着只大烟斗,婶母是银灰色的旗袍,圆(?)美的脸孔上施着层淡粉,梳着流行的短发,修饰过的圆脚指,染成鲜红色,伸露在凉鞋外面。
她这种的装束,大家都吃了一惊。
他们只谈了一刻家中的谈事,欧阳守箴只是含糊着答了几句。及至欧阳悟问她为什么到哈尔滨来,她忽然心机一转地:
“是学校的暑假旅行!明天就得回新京。”
“啊!倒也巧,那么守箴今天到家里来罢!”婶母是个上得“丽人”传的美女,笑着的时候,就露出了那列贝片似的白牙来。
“好!守箴今天到家里来用饭罢!顺便我还想打听一下解弟在临终时的情形。”
欧阳守箴摸了摸孩子的柔发,静静地点了点头。
恰好三辆汽车开来,欧阳悟再度叮咛了她,就抱着孩子匆匆地上了车。
“你真要到叔父那里去吗?”望见车拐向一条大街,李静洁拉住她的手。
“不!”
她只答了这一个字,和李静洁相视着笑了。
太阳照着壮丽的大街,制服处女的梦在飞跃着。
辑后
在这本小书里,我特别收入了一些最初期的作品,譬如哈尔滨青春冒渎之一之类。在这些作品里,我时时看出了我的少年时代的官能和感觉,为了纪念我的快乐的,恶魔的少年时代,我乐于把它们收在这里。
这种“人工文墨”,在昨日已被宣告了它的当然的末运。这样印在了纸上,也许不能印在读者的心上,然而却永远能印在自己的生命里。
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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