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
来自:云帆
一些孩子拿着棍棒,欢快地掠过窗口。兴奋的脸上闪烁着阳光。不知道他们这么开心是为什么,今天好象没有什么人要执行死刑。后来我发现他们在追一条小狗。 孩子手臂上的向阳花还没发育成熟,所以会施行暴行,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作恶。整个人类群体同样如此,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职业,就是将这种恶切除,就象园丁减掉向阳花上多余的叶子。 也许是工作时间到了;虽然向阳花会不定期抹去人的记忆,但麻烦事总要人处理,于是上面让我想起来:今天的死刑犯是我女友,并且将由我亲自注射。 走出去前我看着胳膊,习惯性地在纸上写下几笔。 今天 晴 向阳花叶片发育良好 我来到站台,站台上站着个老人,白发苍苍,拄着拐杖,与其他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和他并肩站着。看着对面的一排向阳花,它们与昏黄的天边相接,。几只鸟在树上梳理着翅膀。那些树都枯萎了,枝干上生出斑驳的花骨朵。过了一会儿,老人说“花越来越多了” 我应付地点点头 “有这些花的地方,植物都枯萎了。看的总是很不舒服。 “向阳花不是很美么?” “可是太单调了”老头敲了敲拐杖,转向我“小伙子,去哪啊?” 他微笑着,脸上的神情温和慈祥。我似乎见过这个人,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也许是我的错觉。有些人以前是你的家人,但你忘的一干二净。有些人也许素昧平生,但你会以为是多年的好友。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去杀人,于是我说:“去工作。” 他诧异地扬起眉头:“这么晚去工作?” 我点点头,他迷茫地望向前方:“上面之前跟我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但反正好象是叫我有什么事。” 这么快不记得了?我看着他的胳膊,那被袖子裹着,所以看不出向阳花什么样子,但估计萎缩了。这苍老的身体养不壮它,向阳花为了生存会分泌过多汁液,更频繁洗刷老年人的记忆 他又问:“在哪发财?” 我对这种刨根问底的话有些烦,反问:您是做什么的? 问完后我就没指望得到回答,但他没有迟疑地说:“以前是教历史的” 我觉得奇怪。他居然能记住这个。但向阳花有时会出这样的事,总有那么个把人会保留部分记忆,他之前做过什么职业,他的孩子是谁,甚至他的价值观和理想 “老师,很崇高的职业啊”我附和地说 “早不干咯。”他笑笑,摆摆手:“但我教的是历史,这职业常让我觉得自卑。” “为什么这么说。” “历史是叫人记住过去”他抬起头,慢慢说:“但我们的历史书,是教人怎么欺骗和遗忘。”他指着前方“就象那些花一样。” 他居然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直白。我有些惊讶又有点不快:这是直接抨击上面了。我本来有义务告发,但他已风灼残年,没有这个必要。于是我将耐心倾听的样子装下去 “有一天,我当着他们的面,撕掉了历史书。学校把我开除了,学生也没有人来送我。 “他陷入回忆的絮叨:“后来一个学生当了老师,跟他的学生说以前教他历史的是个老疯子。” “那您后悔么?” 他楞了一下:“后悔?没有。” 他自嘲地笑了下,“能有一个学生记住我,我很满足了” 我没有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开心的神色。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只是想让自己觉得不那么悲哀。 突然鸟儿觉察到什么,飞走了。远处传来鸣叫和兴奋的喊声。一会儿跑出那条狗,。然后是红了眼的孩子。他们追到这来了。虚弱的狗最终被追上。孩子们对着小黄一阵狠打。 老人皱起眉头走过去:“你们这些小赤佬在做什么?” 这种事,我早已无动于衷了。我觉得接种了向阳花之后,连愤怒都是很矫情的事。 小孩们看了他一眼,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起来:“死老头,滚,小心连你一起揍。” 老人楞了一下,那身影在向阳花前显得更加瘦小。然后他转过身,颤巍巍地走回站台。 “世道变太多了,”老头烦躁地举起拐杖,像是要将眼前的东西一扫而空,“要不是我老了,我一定狠狠打他们屁股。 车开来了,挡住了后面的情景,但凄厉的惨叫还是阵阵传来。 “我先走了。”我跟他说,他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向我挥手“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许会忘记你。”他说:“不过很高兴见到你” 车开了。老人在车窗的胶卷中闪过。司机转头问我:“你认识他么?” 注意他眼中的些许轻蔑,我连忙摆手“他主动找我搭话的,烦的很。” 司机撇撇嘴“上车的乘客我一般记不得,但是他有点印象,一个老疯子。早死早干净。” 我迎合地笑起来,为什么要笑?我不知道,这只是老师的教育,贴在地铁的标语,学校电视机的德育宣传知识。总有人告诉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什么样的人应该什么态度。我回头想再看那老人;但只看到那些孩子正把狗拖进向阳花里,然后拿起水枪,一边对着地上冲,一边对喷嬉戏玩闹。 她因为拒绝种植向阳花,以颠覆政权罪判处死刑。一开始事情是有回旋余地的,只要她接受种植就可以斟酌量刑。在我记忆中她是个温婉的女子。然而法官问她:“有什么不乐意的,就象接种狂犬疫苗一样。没有任何危害。”她回答:“当你问我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已经被狗咬了。”于是事情变的铁板钉钉。 看到我她露出笑容,似乎是不想让我担忧。“谢谢你来看我,” 我冰冷地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负责执行这次死刑。” 她话音刚落,她刚才的笑容,成了枯槁的脸上烧过最后一把火,只留下灰烬。 “他们是故意的吗。。。。。为什么是你。。。。。。。。。。。 “不要这样想,这只是偶然的。我对你的记忆不多了,所以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毫不掩饰抛清关系的态度。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不再说话。我开始程式性地宣读处刑时间,家人的遗嘱问题,以及最后她的骨灰安置。一开始,上面说她的骨灰会撒在向阳花上,供它们生长。这对于她来说是莫大的讽刺。在她的反复上诉下,上面做了妥协。她的骨灰将会撒在猪圈里。 这样的结果同样讽刺,但我在意的是她从未提过减轻刑罚的事。她就是要赴死么?她把自己当成唯一挺直腰的人?在一个大家都趴着的国家里? “那你还记得家里那个葡萄架么?”她突然问 我的住处没有。她指的是她家,还是我们共同的家?我发现一个问题,我想不起和她有关的记忆。 “偶,大概吧。” “葡萄藤长到架子上了么。” “嗯,长的很高” “结葡萄了么。” “有很多很多,又细又密,青色的。” 她仰起头,微咪起眼。“是么。太好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真诚的笑:“那时候,你手拖着架子,说葡萄藤怎么都不会长的比你高。。。。。” 我为谎言感到酸楚。葡萄不可能长出来了,向阳花无处不在,它对阳光和养分的拽取欲比什么都强烈。可我还是不禁去想象那情景中的她。也许她的脸比现在丰润,她的脸上闪烁着希望的光,也许她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裙子,就像那些想象中的葡萄。很多片段飞过脑海,却始终抓不住。 上面封住更细致的记忆,是怕我下不了手吧。上面摄象头转动着,这不正是考验一个国家公仆忠诚的时候么?我不会动摇的。 “还有3分钟” “既然就你一个人,再陪我说些话吧。”她叹了口气说;“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么。” 我决定不伪装下去。“没有。” 女友有些失望,“5年前在山上,那时侯你穿着白色的衬衫。” 我摇摇头:“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缕了缕耳边的头发,这似乎是她的习惯。“我在山上考察植物,你去那里旅行,后来聊天,我们聊到都喜欢一首诗。是北岛的《宣告》” 诗?诗是什么?这个时代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那么,诗讲的是什么内容。” 她说了些片段。大意是一个死刑犯的遗言。我皱起眉头,我以前喜欢的是这种东西么?我慢慢地移到背光处,因为感到脚下的影子在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让我莫名的烦躁 “不可能,虽然没植入向阳花,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能记得这些细节,连那个把词句都记得?” “我记得”她看着我,“我一直都记得。你那时候给我的就是诗里的正义感。跟我爸爸一样”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在记不得过去的岁月里,我已成了曾经自己所厌恶的刽子手了?如果她没有伤害别的生命,只是想让人民更有记性。那么我和她究竟谁在作恶?嘴里有些发苦。不止是嘴里,苦味弥漫在整个行刑室里。以前不是注射执行的时候,总会有一堆小孩兴奋地翻刑场围观,到最后不知道多毙了谁。而现在我能与她独处。感觉却怪异起来。我竭力不去想她的话,否则过一阵子,我就会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也许只想把我拖下水。 时间离整点还有最后一分钟,我看看窗外满眼的向阳花,不知为什么想到那条狗:“你最后不看看外面的风景么?” 她躺下来,我给她的手臂擦棉签,她的呼吸稍有急促,但头始终没有偏开:“除了花什么都没有,我不想看” “因为它们判了你死刑么” “不,这是我自愿的,但我不想看到世界变成这样子。” “这世界有什么不好?” “我们是人,不是等着被清空的机器 “你这些荒谬的念头从哪来的。” 她笑笑“无所谓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她只是在强撑,只是想把信仰守到最后一刻。我揶揄地说 “就算你觉得是为这个世界好,它也不会感谢你。世界只喜欢它的顺从者” 钟声响了,声音庄严地扩散向每一个角落。我将针头伸向她的手臂,还没碰到,她就剧烈颤抖起来。样子象是头受惊的小羊。我突然产生一种抱住她的冲动,想把她的镣铐打开,把这些机器统统扔到窗外,哪怕从此以后与她亡命天涯。但我只是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 “如果可能,你现在后悔自己的选择么?”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太复杂,包含着恐惧,求助,渴望,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最后她微微低下头,声音轻的快听不见。 “不” 这声低语断却了我的妄想,我想起来自己是个执法者,于是打完通道:“你的肌肉有些紧张,先给你注射一针镇静剂,你马上会睡着,什么痛苦也没有。” 她点点头 “很高兴见到你。” 我木然地张张嘴: “我也很高兴。” 我按下按扭,液体无声地流淌。她闭上眼睛,呜咽一声,每个人都会害怕死亡。但她旋即又睁开了,我意识到,她在看我手臂上的向阳花 “它会让你忘记我的,对不对。”我注意到她的肩膀有些微妙的颤动,但声音很快回复平静, “这些都会过去。我们都会变成历史。” 我慢慢地走在路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向阳花不只开在我们的手上,也开在我们的心里,它潜移默化地淡去了我们所有感情。虽然开始也会有异样,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机器,但我总强迫自己忘掉,因为这是危险的。女友的死不是因为什么违背法律,而是因为不聪明。她为什么要怀疑?哪里不好么?这样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好。 我来到站台,站台上站着老头,好象就是之前那个。 我举起手,想跟他打个招呼,老人已经转过身,脸上写着对陌生人的警戒。他有些他困惑地问:“我之前有见过你么?” 我放下手,摇摇头。老人脸转回去。我又和他并肩站着了。前面地上的血迹已经淡了很多。老人似乎一直想对我说话,就象他忘记之前那样。但我脸上冰一般的表情让他沉默。我想,也许我们会重复之前的对话。这很没意思,毕竟之前我只是抱着礼貌听完。那些老年人的唠唠叨叨,年轻人不需要听。更何况,这种人说不定就是我下一个执行对象。 车到了,老人拄起拐杖,蹒跚地向车走去。突然被绊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扶住他,老人回头说:“谢谢,你是个好人。” 那一刻我看见他浑浊的眼里藏着泪。我突然想起来这是我的历史老师,女友的父亲。是上面大发慈悲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批准去看遗体最后一眼么?震惊和负罪感闪电般滑过神经,但很快归于平静,很平静。 车开走了,于是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环顾四周,大片大片的向阳花。昏黄的光撒在上面,宁静而神秘。 很快太阳熄灭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记得最后每一朵花都抬起笑脸,对着黑夜绚烂绽放。
最新讨论 ( 更多 )
- 美剧《异形:地球》发布新预告和海报 (NightWing)
- 《爱死机》第四季定档5月15日上线 (NightWing)
- 找一系列科幻丛书 (穷•库克)
- 切尔诺贝利事件39周年&一点创作暇思 (Kaka)
- 大家都看过《李献计历险记》了没? (锦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