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矿山

（一） 当宋金明艰难的爬起来，抡起铁镐，从背后砸向唐朝阳的时候，元凤鸣被他唐叔突然的转变惊呆了。唐朝阳一倒下，可怜的元凤鸣就像一只受了惊小动物，甩下身后那个挽救了他的生命但已经不支倒下的二叔，头也不回的往矿洞外面跑。这个地底漫长深幽的矿井吞噬了一切，墨黑银幕上只剩下宋金安全帽上的那个探照灯还在发着微弱的光。元凤明跑出来矿洞，刺眼的阳光晃着他的双眼迷离，他还没搞清楚刚刚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理睬引雷员的提问，对他来说，地底下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时难以接受。最终，开矿的雷声淹吞没了他的两个叔叔。 和许许多多在山西摇摇欲坠的煤矿里终日挖矿的工人一样，他们的脸上满是从煤上染到的污泥，双手布满老茧和裂纹，有着普通，容易淹没在人群中的圆脸，一双在中国农村与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样常见的浑浊的双眼。宋金明套着一件劣质的皮衣，一条还算得上整洁的西裤，一双破旧的布鞋，圆帽戴在头上，一直遮到齐眉。与宋金明不同，唐朝言看上去显然老很多，也狡猾很多，一顶东北常见的毡帽下，欲望顺着鼻梁从眼睛往下泄至斜翘起的嘴角——当他看到新的猎物时，你总能看到这种充满对金钱的淫恶欲望。他们的内心充满着渴望，但他们有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他们的共同语言是金钱，仿佛命运给了他们过多不公的磨难，他们都懒的表现自己的善良与美好，淳朴与正直。 当宋金明看到唐朝阳拉来的元凤鸣时，他想起了他在家读书的孩子——他为此靠害人赚钱，他们从那些到外面世界挣命养家的人中挑选自己的猎物，将打工者骗到山西偏僻的煤矿，在井下伺机将这些可怜的人弄死，然后假装成被害人亲属向煤矿长索要赔偿金。他们行动一直很成功，就像宋金明对元凤鸣说的“中国那么大，你上哪找你爹去”一样，这么大的山西，有谁知道在那些幽暗窒息的矿地下死掉过多少人，又是怎么死的？矿主们为了追逐利益而压榨工人，将原本应该用来改进生产设备的钱去贿赂官员，雇佣打手封锁进出的道路，防着外面来的记者和里面传出去的风声——甚至说好三万元一条人命的抚恤金也会克扣成两万八。唐常说比起那些矿主做的，他们的行为根本算不上什么。唐看出了宋的恻隐之心，“ 你要是没钱，你孩子还不照样出来打工，你可怜他，谁来可怜你呢！”宋皱着眉头，不停的抽着烟。他们带着元凤鸣上路了。老唐要元凤鸣改姓宋，要他叫宋金明二叔，叫他唐叔——为了能够骗取抚恤金。 矿上的日子很艰苦而单调，但生活早已让他们学会了苦中作乐。开始的那段日子，元明在他二叔的照顾下，感觉到了亲人的温暖。他们一起下矿干活，一起洗澡吃饭，一起上集市逛游。宋发现凤鸣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出来打工，好让在家的妹妹能够继续上学，而他的父亲在半年前也出去了。在农村，要让家里的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总有人要出去打工来供另一个人上学，而农民总是本能的会为了家庭牺牲掉自己，虽然这种淳朴的本能有时会导致犯罪……宋金明看样子是爱上了这个孩子，他不停的在于同谋老唐周璇，一次次推迟了行动，他也在和自己内心周璇，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农民传统的家族伦理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他行为所带来的深深的罪恶感……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得已经被唐朝阳抡倒的宋金明又站起来的，但在那一刻，我的确有种莫名的感动。宋金明使完了自己的力气，没能力再爬出矿洞，最终和他一时的同谋被煤粒与石块淹没。涉世不深的凤鸣还带着农民的淳朴，但他却被迫在异乡面对个由质朴的亲情，丑陋的欲望，坚韧的牺牲以及扭曲的金钱构成的社会，当煤矿主赔给他抚恤金的时候他一度想要拒绝——出于某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伦理道德，凤鸣觉得不该拿这个钱，然而，在老家，他还有个在上学的妹妹，等着他打工赚钱寄回家…… (二） 我无法对这一事件表达明确的看法，对一个生活在由无数文明的规则和框架构建起来的现代城市中的 人来说，这一切就像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我的农村生活适于小学二年级，止于三年级结束，虽然只有 短短的一年多，但那些日子却在我的脑海中占据着与时间不成比例的童年回忆。在那些夜晚，我最大的乐趣 就是听虔诚的佛教徒，我的外婆的唬小孩的故事，常年的念佛给了外婆一颗顽固不化的心，也赋予了她创作 无数故事的天赋，很对不起外婆的是，我并没有记住哪个菩萨是管凡人生活的哪一块的，却听到了许多有关 狼外婆的手指，半夜窍门声等等伴随了我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不眠夜，每一个故事对我来说都是一次惊险 奇妙的旅行。 我的外公很矮有很瘦，相比起健硕，脸色又红润的外婆来说，他显得很单薄而衰老，他的牙齿不好，从 我记事起他就开始套起了假牙。在他退休之前曾是乡里的高级干部，有着自己的办公室，以及退休后的一份 不菲的养老金。在农村，长幼秩序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但我的外公却过早的将家中的话语权交个了他的儿 子，这是我在多年后回忆一家聚餐时，男人们的座位想到的。 舅舅那种勇敢的暴发户的典型，那个时代中国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可能没受过什么教育，在文 革结束之后早早的出来工作，凭着自己的魄力与勤劳抓住了时代变迁中的种种机遇，在最鼎盛的时候，舅舅 有着全村最高的4层洋楼，第一辆桑塔纳轿车，超过50个雇佣工人的服装厂，从一个17岁出来做光着膀子， 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小泥将，变成一个穿着光鲜西装整天开着轿车从一个饭局赶到另一个饭局与政府官员谈感 情的阔佬……从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商人到十九世纪末匹兹堡的安德鲁·卡耐基，二十世纪末俄罗斯的强盗 资本家，或者过去三十年间中国各地出现过的大大小小的富人们，都有着类似之处吧。这样的家族企业虽然 风光但却没有什么持久的耐力，仅仅是因为与舅妈感情上的不合，这个短暂的繁荣便悄然的支离了 在江南的农村，你已经很难体验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了，家家户户都有了织布机，男人女人们轮流守则 这些日夜不间断奔跑机器，将织出来的布运到临近的大城市，换来比他们种田多得多的人民币，你可以想象 那机器的轰鸣声就像是在向前奔驰的火车，车上的人们要忍受拥挤嘈杂的环境，但他们没有过多的抱怨城乡 之间的差距与不公，只是期盼着能搭乘这一列城市火车前进，哪怕只是改变一点生活的现状也好。在一年多 的时间里，割稻草，翻番薯地，下池塘摸鱼对我来说更多的成为一种娱乐。我记得我和我的小伙伴是怎样残 忍弄死抓来的青蛙，把它绑在有树枝和细绳构成的鱼竿上，引诱那些在小渠里肥硕的龙虾的，我也记得当大 人们离开冰冷的机器，我们一起跳进池塘时，脸上露出的欢愉。 （三） 几年之后，我融入了城市生活，那些短暂的岁月很快就从我的情感地图中消失了。我成了一个应试教育 下的学生，生活由课本，作业，动画片和遥控赛车组成。一年四季，我听不到一只会打鸣的公鸡，尽管肯德 基的广告到处都是；我在也不能挨家挨户的串门了，楼上楼下的门总是锁着的，然后又装上了防盗门，在这 后人们又将自己划到一个个区里，用铁栏和围墙将自己包起来。我看到的电视节目里，总是充满了对城市对 农村生活的臆测，与对农民价值观的嘲讽。农民总是乐呵呵的在镜头前表现自己的对富足生活的满足，这多 少有着在愉悦城市观众的企图，他们的满足在城市人看来是多么不值一提。农村由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组 成，最终积极的力量将战胜一切。 在19世纪都欧洲，社会学家们将那些流水线上工人视作时代的主宰，他们对农村事务的无知与傲慢是惊 人的，他们大多数将农民视作一股社会进步的反力量，他们面目模糊，个性不明。相比欧洲的农民，中国的 农民显然高了很多。在汉唐，他们的地位仅次于学者，比手工业者与商人都更高。中国历史上的无数次农民 起义都让人们知道了农民的力量，连傲慢的八国联军将军瓦德西在土刀土枪的中国农民面前也不的承认： “无论欧美、日本各国，皆无此脑力与兵力，可以统治此天下生灵四分之一，……故瓜分一事，实为下 策。”共产党成功将蒋介石赶出了大陆也全都归功于倚靠农民支持……政治可以动荡，起义可以发生，萧条总会出现，侵略也可能到来，但农民却只能默默的面对，然后消化这些挑战。中国社会的连续，执着与创造性，正是广阔的乡村说提供的。他们的谨慎，惰性与忍耐，妨碍了历史的进步，也避免了它陷入可怕的动荡。他们被视作中国社会的基础，却被要求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多年以来，尽管他们的命运就像英国社会学家R·H·托尼在1931年的感慨：“有些地区农村人口的境况，就像一个人长久站立在齐脖深得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但是，家庭伦理一直作为这个社会的核心，使得一代代中国农民继续着他们的欢笑与痛苦。回到家乡，不管他们生活在哪里，是生是死，是他们最渴望的归宿。 （四） 2001年，广西一座煤矿发生意外坍塌，超过40名矿工死亡，矿主秘密埋葬了尸体并逃避了所有责任，两 名勇敢的有良知的记者揭发了这一事件。这只是中国无数类似事件中的一例。2002年刘庆邦写作小说《神 木》获得了老舍文学奖。03年由《神木》改编的《盲井》在柏林电影节获得了银熊奖，它的身后是一部叫 《英雄》商业大片。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让我想起了《三峡好人》与《满城尽带黄金甲》。5年之后，我 在一本美国喜剧片与《盲井》之间选择了后者，这大概多亏了那个银熊奖缘故。 我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但是的确有一段时间，从官方到民间，从电视到报纸，甚至我闪动的qq上都 充斥矿难的新闻。人们的兴趣变化的很快，他们的目光迅速从那些可怜的矿工和哭豪的家属转移到了对矿主 的咒骂，既而又变成了对官商勾结，政府职员腐败的愤怒，到最后蔓延成全国性的声讨。大街小巷都充斥着 不安的情绪，人们通过遥远矿洞中一个个不知姓名的单薄的矿工来发泄自己对现状的不满。我发现人们感真 正感兴趣的不是对社会正义的寻求，而是对权力和金钱的玩弄和阴谋论。政府雇员的香槟美酒，饭局生活和 私有企业家开的高级轿车，住的豪华别墅一遍又一遍的在民间重复。人们总想表现自己在权力与金钱缔结的 网络中的卑微地位，他们抓住每一次机会，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年前的雪灾和正在进行的“家乐福”，以及将要到来的奥运会迅雷不及掩耳的将那些仍在不见五指的矿 洞中挣命的矿工逼到了社会关注的角落里。我们的社会总许多事情可以供我们争吵，而我时常担心，在这一 片嘈杂声中，那些最初的受害者，被报道者，山西山东的煤矿工，在广州火车站等着回家的返乡客们，却可 能在度被遗忘。 而在看完《盲井》之后，我发现我这种担心本身也带着几分现代社会的焦虑，宋金明为本能的觉醒中蕴 涵农村的秘密，那历经几千年仍未消退的坚韧与力量，它不需要我这个现代城市的知识分子再过多的赘述 了。 ps：有点长，我分了三次才写完，昨天晚上，今天下午后晚饭过后，如果有人能全部看下来， 出了耐心之外，也说明了这些事物的确在我们的内心存在着共鸣，我们要时刻关注它，而不 让它掩埋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因为分三次写，编排上有点问题，是在没什么精力在把它整理整齐了，虽然看上去很不美观， 先将就一下吧…… 在罗嗦下，结局又点草，愿意的话，最后一段可以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