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美人须入画
白模卡(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在希区柯克的授意下,一束强光聚到琼·芳登脸上,后者在一把硕大的椅子上缩成一团。她身后是一幅美人图,大部分画面都陷在黑暗中,但观众依然可以分辨出琼一身的装束跟画中人毫无二致。《蝴蝶梦》的制片人塞兹尼克看到这一幕重场戏,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他顶住压力,弃名角费雯丽而选中初出茅庐的琼,到底走了一步好棋。琼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怎么会演戏,也晓得男主角劳伦斯·奥立弗因为费雯丽的落选难免迁怒于她。这被强化的自知之明经过镜头的夸张,呈现出多棱镜一般诡异的光泽:惊艳,恐惧,膜拜,坐立不安,急切而又绝望地想融入环境,那一双眸子里折射的,正是甫入深宅大院的平民女子应有的表情。 原著小说《蝴蝶梦》里的女主角,是刚刚套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虽说她也算富豪马克西姆明媒正娶的续弦,到底身份悬殊,几乎是被命运的手从芸芸众生里拎出来,扔进了一个她从小只在明信片上见过的庄园曼陀丽。书中铺陈园内奢靡景象的篇幅,大到几乎让读者厌烦的地步,但杜穆里埃真的没有白费笔墨,她从“我”卑微的视角看出去,宅内的一切都须仰视才见,而“我”,就自然而然地“低到了尘埃里”。在前任女主人吕蓓卡的晨室里,“我”被屋内高雅的藏品所震慑;在庄园的化装舞会上,“我”仿佛中蛊般,穿上宅子里画中美女的华服,宛若吕蓓卡重生。 这是极富象征意义的一笔。“我”与环境之间的紧张感达到顶峰。将自己的个性无限缩小,嵌入画中,进而服服帖帖地嵌入这收藏油画的豪宅,女性对于“入画”的渴望,本是后天诱导而成,但这诱导委实成功,以至于渐渐的成了先天的需求。当曼陀丽这样具有压倒性的环境呈现在“我”面前时,这种需求便如昙花般,粲然盛放。 居室环境之于室内的女人,永远具有超越想像的诱惑力和压迫感。当年查禁并公诉《包法利夫人》“有伤风化”的检查官,大约是深谙此理的第一人。他在举证书中引用了一个描写爱玛与莱昂偷情的旅馆房间的段落:“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许衰颓,他俩依然钟爱无比……他们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椅子,我们的拖鞋……” 这是爱玛眼中的伊甸园。她那由浪漫驱动的目光替屋内陈设都镀上了一层金漆。与其说她是被莱昂征服,倒不如说是被自己的“收藏之梦”所擒获。而这些描写一旦触到了检查官过于敏感的神经,自然就成了小说“诲淫”的明证。 王安忆的《长恨歌》写了更典型的“急欲入画”的女子。李主任把弄堂碧玉王琦瑶收入帐下,藏进“爱丽丝公寓”里。此处,作者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白描“爱丽丝公寓”里的千般物事、万种风情。下笔真够悠闲疏落:讲那蒙纱的灯光,满屋的镜子,进而写灯光下镜子里虚实无间的影;讲包藏在“爱丽丝”里的女人心,墙上挂着,地上铺着,梳妆盒里收着;讲厚窗幔后遽然响起的电话铃,那才是主宰这静流的源头,是住在“爱丽丝”里的女人们寄托梦幻的“主人”。 真是一幅好画。画外的美人被画的质地摄去了魂魄,便心甘情愿地委身其中。“这样的公寓,其实还是这心意的墓穴一类的地方,它是将它们锁起独享。它们是因自由而来,这里却是自由的尽头,”写到此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调子开始低回,女性作者的立场终究还是凸现出来。这一刻,王安忆身为写作者的那一面,暂时地,稍稍地,让位于发自女性心底的一声叹息:她们,我们,美丽的以及不美的女人,已经在画前徘徊了几千年,而且,终将继续徘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