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本推荐｜《丽人行》已完结：既已相思，那便相思，不忘相思，不负相思
来自：火车经过山下(从来心灰容易烬，哪许疲眼嫌梦寒)
《丽人行》105章食用完毕。作者：盛放。晋江文学城。构思就有意思，一群从事特殊职业的民国奇女子，经历孤岛繁荣之夏，亡国灭种之冬，虽悲欢聚散，各有凋零，却能不衰反盛，瓜瓞绵延。按一般的想头，这样超越了半个世纪的狂歌痛饮，风云际会，娓娓道来也就是了，偏要捉进一个微型母系群落的壳子，混淆乾坤，颠倒阴阳，倔强地抵抗三纲五常命定的圭臬，也让女性亲缘中的支配与荫庇、剥削与奉献、毁灭与救赎如过了水的口子，皮肉翻卷且纤毫毕现，情绪一层一层叠上去。爱竦峙，好行险，擅心音，能炼字，很可见作者才情。但总体说来，沪上风情（空间）已行虚，民国背景（时间）更是虚，这张家园子——正如友人譬喻的那样，又是一种仅存于想象中的“妓女的大观园”。纸上园林是一层假，远达不到“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张氏园更是假中之假，再加上本作书逾十载，难免凹凸难平，既有文本的高眉与低眉交织，也有文气的爽滑与断裂并行，更不乏文思的灵妙与赘余错落，直构成一片“虚里虚”托着“假中假”的斑驳奇景，唯一段真情，泠泠跃跃，流淌于淙淙，溅玉于重重，最终汇成千寻竞雪、万壑压涛的磅礴，奔涌向每一管渴念得发紧的喉咙。 应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如果要划线，大概可以从第三卷末划斜斜划一条杠。但第三卷后几章也颇看得过。那么，更严谨一点，从写作时间划线更加稳妥。作者2012年之后写就的，以卷四为主体的部分，质感和之前完全不同。 前头那部分，不管始于07年也好，还是02年也罢，我都仿佛看见一个极天真的女孩子，凭了半裢天资，满腔血勇，请求中华民族最沉郁滞痛的历史，借给她梁木，借给她砖石，让她夯成固若金汤的叙事台子，好去归拢青春期那一团团的如云、如雾、如烟、如縠，好让她在风雨如晦的极端压强中，玩赏那些隐曲到媚涩，放肆到邪性，叆叇到惊猜的清清浊浊。因此，与其说作者在书写大时代下小人物跌宕流离的命运，不如说她在书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的传奇，与其说她在书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的传奇，又不如说她在书写板荡在非常之传奇里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理想爱情。我们可以看见鲜明的对照组。 所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又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两句到如今已经被用滥了，拿来绳墨本文，倒还算得上恰切，因为文中能成就传奇的，不仅是丽人，也必然是至情至性之人。至情至性，必蹈情极，情极之毒，在不能醒。虽然如此，不同的人却可以有不同的应付。张燕飞选择前踏一大步，情伤我半分，我毁情十成，求全责备招来玉石俱焚；张入画选择后撤一大步，情欺我一回，我畏情如蛇蝎，贪得无厌换来身败名裂——显然，此二者的为情之道，过与不及，都为作者所不取。她所尊奉，所推崇的，是张若莲与李子明那样，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但既不上前一步强求，亦不往后一步弃落，始终发乎心，存乎意，听凭盘其肠，结其腹，直到日月的流浆将吞吐无已的情愫琢磨成一粒宝光凛凛的丹珠——人含其珠，光华内蕴，方是得了。也就是说，既要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又要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既要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更要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既已相思，那便相思，不忘相思，不负相思。小凤仙和她的栽培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加了一点现代化的调色罢了。这样的爱情，是需要对手的，像一支探戈，有足够好的舞伴才能激发全部的荷尔蒙。然而，正是这一点导致了尴尬：张家女遇到的高质量嫖客，实在是……太多了。李子明自不用说，张明铛的廖爰，风流倜傥，有眼光有担当；张怜卿不可名状的政客姘头，会因长女之死和她“手拉着手，向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齐齐堕下”；张燕飞的林季新，虽未对接真心，也因一双儿女痛苦终生，咽气难忘；张若莲的生父，为她的胞妹细细铺就青云；张雪亭早年邂逅的贵人，“将她纳入羽翼，以性命护之佑之”；就连云铛、雪铛，也都得着一个视她们如眼珠子的军阀头子（顺便槽一句，都是要跟着委员长去台湾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军阀，这合适嘛）！当然，高级交际花接触的圈子，非富则贵是正常的，但这些“非富则贵”们既长情又道德，那就有点儿……仙台大白菜了。毕竟合娼为门，女字当先的题材，天然带有极深的对父权制的审判和讽刺，但蒙在高级嫖客身上的这层朦朦胧胧的光晕，不能不让我感觉，那层讽刺被微妙的拨回了故事本身。而从“顶尖的那几个人，觉着自己和那些畜生一样的男人居然是一样的品味，几乎觉得是羞耻，转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可以觑见，这层光晕，绝不仅仅出于剧作需要，而是出于一开始，那个“天真的女孩子”，没有恶意但涉世未深的打量，的的确确，损伤了故事的根本。 且来一条一条拆这鱼头。“这里，据说，在开放之前仅仅是一个小渔村（指上海开埠）”——显然历史知识储备不怎么扎实了，“张家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厨房，大灶那是几乎不开的”——经济账似乎也撕掳不大清爽。张家“艳帜高张”的仪轨未与上海特殊的娼妓文化做蜻蜓点水的贴贴，人物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也只得了魔都元素最低版本的兼容。但最致命的，恐怕还是进度四分的时代之钟，前三次指针跳动，都没怎么显露与历史事件因果绑定的助航浮标。其实言情文，战争背景向来就是做虚的，但再怎么做虚，最基本的褥垫还得铺设，比如尼罗写重庆大轰炸，就有不同式样的防空洞和高高挂起的红球，比如赵熙之写淞沪，也用粗笔刷过了四行仓库，但像本文这样，写南京大屠杀等关节却虚怯至此的……恐非风格或曲笔能开脱。最明显的例证，卷四写十年浩劫，就有相当细腻精准的细节，充当了时代稳妥的抓手。 我指出以上并不要批评作者，而是只有清楚知道这个“天真的女孩子”当初何等空空，才能体察她的天资和血勇，也才能晓得，前三卷某些一塌糊涂大开天窗的展开，缘何而来。
张家有钱——在故事开始的1930年，张雪亭已经“天天烧大烟泡，再养两个小白脸都挥霍不尽”了，她甚至涉足军火生意；怜卿赠送小凤仙程仪，满满一匣子金条，还表示“这个数目，在我来说，当真不大”；入画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像其他姐妹有进项，却马上被母亲戳破，其名下既有面粉厂干股，也有旺街绸缎庄，被男人坑掉一万块大洋，元气大伤，也远没到山穷水尽地步；最不显山露水的若莲，资助刘勇开米铺子，可也比啜一口香茶还轻松撇脱……也就是说，除开正职，她们还各做各的生意，各有各的投资，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都这样滋息了，她们究竟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卖身呢？或者退一步讲，用皮肉生意贴补正经，算是世情如此，各种身不由己，哪家好人用正经生意辅佐皮肉啊！难不成，这是为表达对父权制最彻底的蔑视吗？更何况，相接与的男子如此身世清华，人品又大多过得去，又怎么容许张家留女去子的铁血家风呢？难道，每个奇女子背后，也都有一个甘附骥尾的奇男子吗？而这，就是许以张家园子“假中假”的缘由了。但若从12年之前的作者，对世界运行的逻辑并不了解，对幻梦的想象充满了夸张，一切又都可以迎刃而解，也不必苛责她对自己选题不经意的伤害。一些更离奇的情节，大到叮当挖洞逃亡，明铛落草为寇，小到张子明替付留洋费用，以及一开始，让未成年小姐一个人坐黄包车，跑到半个上海之外的店铺替母亲买丝线等等……就都可以不计较了。 写到这里，可以转入让我赞不绝口的第四卷了，可以说将前三卷错落星零的散手，攒成了一只蓄势待发的拳头，并最终一挥，击出了破碎虚空的壮阔与隽永，境界从此不同。
先抠文字，第一章最好，大概和《未知的世界》一样，不知经过几多推敲琢磨，故能开篇惊艳。但其后，并不能始终绷住高眉的质量，文风多有模拟，行间时见赘余，句读和叠词也多造作。第四卷不再执着气若游丝的断字，以及香汤滴蜜的叠词，段落变得有力、克制，虽没有达到浑然天成地步，也基本洗脱黏腻，仿佛天真的小女孩，长成了线条劲瘦的青年人。比如小凤仙和她的那个“他”，数度相见，随着卷数递增，行深渐次入寻常：卷一银行门口初会，对容颜喋喋不休，肉麻到起栗；卷二卷三赴五旬风之约，一详一略，已能把“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式的情浓，诉到滚烫动人；等到卷三末，小凤仙郑重送上一角喜帖，所有求而不得的怨怼，一期一会的狂热，全都收束到暮然回首的流年里，熬煮成怅然若失的咖啡香。此情可待成追忆。卷四高龄相会，气鼓鼓抱怨“三仙姑”什么的，就已经是无关情欲的超然了。再比如出挑的句子，前三卷多“入画突然觉得喉头有一点紧，连带地，身上的织锦旗袍也有一点紧了”，而末卷则是“她们的车仿佛一支箭，射进一片壮丽的火海”。论譬喻新艳一见难忘，两个都不差，但前者更拗姿态，后者更淡而自然，更有王安忆“夕照将白鹤江灌成一溪金汤”的韵致。 内容则是完全顶了上去（啊啊啊救命……写不动了）。卷四其名为“春”，书写的，却是如大雨般劈头盖脸的老病与死亡。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对照组的故去。入画常年愧悔积压的母爱，使她的暴戾，在一个特殊环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燕飞带着瘦骨嶙峋的病躯，坚持最后一口气不落。这两人都死于弥补遗憾，得偿所愿，是作者对张家女，亦或对所有女性的眷顾和温柔。而若莲与病魔缠斗，却是更上一层，朝着死亡大笑，也朝着死亡怒吼。那一声声金声玉振的“不，不，不”，那一条一条对怀疑、嫉妒、恶意条分缕析的驳，都代表她张若莲，永远是其所是，永远行其愿行，没有人能摧折她的意志，连死亡也不能！这是我所读过的，仅次于《送君千里》阮君烈，挥剑九霄的临终表达。有些人，活着，就那样子活着，永不必问斑竹之泪，何日可淡，也不必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再到爱卿无疾而终，宁平鞠躬尽瘁，就都是余韵了。 用慷慨豪迈的死亡组曲，铺成春意穆穆的生之赞歌，单最后一卷，就值得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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