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坦星人来了》
来自:劈头士》睁木(肉体飞行)
【第一章】【起初】 (1) 起初,弟弟只是咳嗽,声音有点像我们共同喂养的荷兰鼠在叫唤。我们还养了六条蚕宝宝,放在瓦楞纸板搭成的盒子里。整个晚上,荷兰鼠都在打喷嚏,口水从门牙滴到爪子,铁笼下的地板淌着一滩水渍。过了几天,妈妈不允许我和弟弟再睡同一张床。六条蚕宝宝中,有五条在桑叶中间停止了蠕动,身体慢慢塌陷,变成五根灰白的棉线。 我喜欢那张床,总是弟弟睡左侧,我睡右侧。弟弟那边的床单上,绘着蓝天、海鸥、波涛、泡沫、成群的飞鱼、海豚、银边带鱼。我这边则有一头抹香鲸、纺锤形的乌贼、鹦鹉螺、菊石、珊瑚、以及深海的海床。弟弟格外喜欢飞鱼,它们在跳出海面飞翔的瞬间,眼睛会弹出,睁得滚圆,露出惊愕的表情。此时,海豚则在水下微笑。我和弟弟不同,我必须睡在有海床的一面。有一次,我们背着爸爸妈妈偷偷交换睡觉的位置,我睡在海面,弟弟睡在海底。结果到了早晨,我像第一次坐船那样,爬起来呕吐不止。而弟弟怎么也摇不醒,他还尿床了。 妈妈替我收拾了盖毯,我自己抱着枕头。“和弟弟说晚安。”妈妈嘱咐。我向弟弟道别,他没有回答同样一句“晚安”,只是从胸口和喉咙里发出“哬嗬”的声音。我从来没听到过,所以不明白他的意思。妈妈说:“胡桃,你快去睡吧。弟弟也要睡觉了。”我阖上门退出去,从门缝里看到弟弟浑身通红,颜色仿佛是我们一起吃过的螃蟹。我纳闷,弟弟睡着了才变红的吗?“哬嗬”难道是梦话?明天我要告诉他。 夜里,我一个人睡不着,就不断翻滚,直到翻落在地。我想念有鹦鹉螺的床单,也想知道“哬嗬”究竟是什么?于是,我走出房间,去找昨天还属于我的卧室。房间外的走廊无比漆黑,只能扶着墙壁前进,时不时可以摸到白天我们黏在墙皮上的彩泥。夜晚,彩泥只有形状,没有色彩。 (2) 我曾经以为我们家老宅一共有十间屋子,那时爸爸刚教会我们如何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十。后来,老师告诉我们十加十等于二十,二十加十等于三十,三十加十等于四十,最后会蹦出一个巨大的数字,名叫“一百”。此后,我一直以为家里总共有一百间屋子。进入每一间房间,总有一扇门可以推开,通往下一间房间。房间的内容千变万化。我见过一间里面矗立着庞大的木架,架子上都是碟子、碗盏、小茶壶。碗碟是蓝白相间的,茶壶是紫红色的。我还见过一间屋子里遍地摆满钟表。有一口肥硕的落地钟,站在房间的角落,俯瞰我。它的摆锤在玻璃肚子里晃到左边,又荡回右边,就像鱼的心脏。我打开它的肚皮,捏住钟摆,令它永远静止在当中,然后就关门离开了。 门和房间相反,它们别无二致。家里所有的门都是古旧的木头,雨天里会湿漉漉,发出一股苔藓的气味。推门或者关门,上下两片铰链就“嘎吱嘎吱”地响。即使这样,仍然会有马陆爬到铰链表面休息,接着在“嘎吱”声中被轧为两截。它们的身体太长,来不及逃跑。弟弟说,马陆们喜欢舔同伴断裂流下的汁水。弟弟懂许多知识,大家都觉得他比我聪明。但是,我认为马陆汁水的味道肯定不好,因为被碾压的马陆统统散发出令人倒胃的恶臭。 (3) 昨天还属于我的卧室,门敞开着,里面的黑暗同走廊融为一体。我到床边,推了推弟弟。弟弟背朝我。我又推了推。弟弟说:“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声音却是妈妈的声音。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妈妈的声音又说:“我不想和你说话。”我吓得赶紧伏在地上,耳朵、脖子、胸口、膝盖、还有脚趾,全部紧贴地板。妈妈的声音不再出现。我模仿蚕宝宝的蠕动,一寸一寸挪出了房间。 回到走廊,我想,原来闯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妈妈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呢?爸爸又到哪里去了?爸爸和妈妈常常令我费解。 在黑夜中,我花了好久寻找弟弟。我又几次走进错误的房间,比如那个满是钟表的房间。落地钟如今依靠在窗边,月光淋到它身上,钟摆又在运动。我翻越了几台座钟和长着两只银光闪闪的铃铛的闹钟,来到大落地钟面前,再次打开它的肚子,揪停摆子。然后翻回门口,继续寻找弟弟的房间。 最后,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找到了他。我推了推弟弟,说:“胡仁,胡仁,醒一醒。” “嗯?”弟弟睁开一下眼睛,又合起来。 “你很难受吗?” “嗯?”弟弟的眼睛又睁开。 “你睡到我的半边去了。” “对不起。”弟弟说着,胸口下面发出“哬嗬,哬嗬”。 “你现在是在说梦话吗?” “没——哬嗬——有。” 我有些失望,看来不能和说梦话的弟弟聊天了。但是我依然好奇:“哬嗬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呢。哬嗬,哬嗬哬嗬——我们还能去捉螃蟹吗?”弟弟又开始咳嗽。 “嘘——”我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和弟弟比划了一下,就钻到床底。接着,妈妈进来了。 妈妈趿着拖鞋,来到床边。她说:“小仁儿怎么醒了?是风把门吹开的吗?”弟弟说:“我梦见哥哥进来问我有没有睡,我说没有,然后就醒了。我们还能去捉螃蟹吗?”妈妈说:“宝贝乖,哥哥不会吵醒你的,再睡一觉,醒过来就都好了呢。”我看见妈妈拖鞋上的灰青蛙在眨眼睛,眨着眨着,就把缝上去的眼珠眨掉了,滚到我鼻子前。我听见妈妈亲吻弟弟额头的声音,然后她关门出去。在木门“嘎吱”的叫声中,我睡着了。 (4) 早上醒来,我还躺在床底。灰青蛙的黑眼珠盯着我瞧。我在想一个问题:昨晚算不算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我想了好一会儿,觉得上下铺应该不算。那也就不算违反妈妈的命令。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既明朗又舒畅。 我从床下钻出来,叫醒弟弟:“胡仁,天亮了。我们可以玩了!” 弟弟坐起来说:“哥哥,我昨天梦到你了。”他一只手按在飞鱼的头顶,另一只手插在海水里。“哬嗬——哬嗬——” 我又想起关于“哬嗬”的问题,结果弟弟说,这次不是他发出来的。“哬嗬”。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声音来源于我胸口下面。我也开始咳嗽了。弟弟说得没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哬嗬”是什么意思。它就像某种陌生的小动物,住进胸腔,在里面自说自话地歌唱。 弟弟问:“会不会是我们的荷兰鼠溜到我们身体里了?” “走,我们去看它还在不在!” 我和弟弟蹑手蹑脚地观察荷兰鼠的铁笼。铁门洞开,它果然不在笼子里。我几乎开始佩服弟弟的聪明了。这时,荷兰鼠一步一扭地回来。我们看着它爬进笼子,转身关上门,又伸出手将门的搭扣放下。它嘴里叼着我们最后一条蚕宝宝。 爸爸妈妈已经上班。家里只剩我和弟弟,还有外婆。外婆在给我们做饭。 弟弟从门铰链里抽出一条尚在熟睡的马陆,“哥哥,我们再去吓一吓外婆。” 我说:“好!” 尽管死去的马陆臭烘烘,他们活着的时候却很有趣。外婆管它们叫千足虫,我和弟弟仔细地数过马陆究竟长了几条腿。我从马陆的头开始数,弟弟从尾巴开始。我们从来没能在某个地方相遇,眼花了就必须重新数。我总是数到六十二就会出错,最多一次到七十三,弟弟的算术比我好,他数到过八十七。 外婆背对我们,看不到我和弟弟悄悄靠近。弟弟食指和大拇指中间捏着卷起来的马陆,不知道有多少腿的马陆见到我们,经常浑身蜷缩,就像一块菊石,或者是大大卷泡泡糖,或者是炫彩螺旋棒棒糖。弟弟踮起脚,奋力投入外婆宽大的衣领里。外婆尖叫一声,整个身子蹭地就往上跳,一头撞到炉灶上的脱排油烟机。我们大笑着跑开。 “小赤佬!给我回来!胡桃!等你妈回来,有你好看的!”外婆在我们背后大叫。但是我们已经躲到了有冰柜的房间里。 外婆其实不害怕马陆,她只是害怕任何突然出现的东西。一瓣红西瓜或者一头迅猛龙,可以带给外婆同等程度的恐惧。那时我们以为,除了章鱼外婆,外婆和世界上其他外婆一样,都喜欢穿宽松的衣服,衣服下是一坨一坨的赘肉。外婆们受惊的时候,赘肉都会上下左右抖动,就好像一群刺鼓鱼被洋流上下左右拨弄。我和弟弟会逃到远处,开心地观看。 外婆其实不害怕马陆,这我们很早就知道了。我们好几次把马陆丢进外婆衣服里,她也不会去挠,不会去找。马陆舒展身体之后,就在外婆皮肤上遍布沟壑的皱痕里穿行。我们看到过一条马陆从外婆的脖颈上探出头来,它侦察到我们,慌慌张张地又躲回皮肤里,对此,外婆丝毫不在意。但是,她仍会非常严厉地训斥我们,或者说,就训斥我。 因为外婆分不清我和弟弟,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她只记得住我的名字,胡桃。所以,每次她都会骂,胡桃你回来,胡桃你想挨板子吗。外婆向妈妈告状也只知道说我的名字,所以,我也总是会被妈妈训斥。实际上,弟弟投掷马陆的次数不比我少,他十七次,我十五次。然而,我被骂了三十二次。 挨骂的时候,外婆和妈妈都会提到章鱼外婆。章鱼外婆是唯一没有在我们的海洋床单里露面的生物,弟弟认为她是一个好人,我却知道她绝对是坏人。外婆和妈妈都说过:“再调皮就把你扔给章鱼外婆,让她吃掉你!”据大人们说,章鱼外婆吃人,而且不吐骨头,只吐出蟹壳。脑袋和身子吐出来就是螃蟹那块圆形的壳,手和脚吐出来就是零散的碎渣。我格外害怕章鱼外婆,她竟然能把人的头和身体揉到一块儿,那脖子去哪里了?想起来就可怕。 (5) 我和弟弟喜欢躲在有冰柜的房间里,冰柜周围比其他地方都凉快。我们听外婆在外面骂骂咧咧,开心得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都咳嗽起来。“哬嗬”的声响在我和弟弟之间对话,它们能听懂彼此。弟弟笑得脸更红了。 突然,弟弟往后跳开一步,“哥哥,有一只螃蟹!” “在哪儿?” “刚钻到冰柜下面了。”说罢,弟弟就屈下身子,额角顶在地面,手指掰着冰柜边,往底下瞅。 “看到没?” “没有,里面很黑。” 这时,一个青黑色的影子,从冰柜下飞速窜出,绕着弟弟转了一圈,又回到冰柜下的缝隙里。“啊——”弟弟叫道。 “是蟑螂,不是螃蟹。”我说。 “是螃蟹,不是蟑螂。”弟弟说。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螃蟹。”我拿指甲盖向弟弟比划。 “瞎说,明明有两个指甲大,我离得近,看得清!”弟弟把左手拇指和右手拇指拼在一起告诉我。老师教过我们螃蟹和蟑螂的区别,螃蟹的血液是透明的,而蟑螂的血液是乳黄色的。 “不相信,我把它赶出来给你看!” 他整条胳膊伸进冰柜下的缝隙里,冰柜底直磕到肩膀。好些功夫过去,没有一只青黑色的东西跑出来。“抓住了!”弟弟兴奋地站起来,给我看拳头紧紧攥住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指,里面是一团浅黑色的灰尘,粘着一根短短的头发,像弟弟手掌上的一朵乌云。 “我们走吧,去其他屋子玩。”我说。 “不行。哬嗬。我要抓螃蟹!哬嗬。”弟弟趴到地上,两手先探入冰柜下,然后头抵住柜边,慢慢往里面钻。他像我们养过的猫咪一样,把自己摆弄成扁平的造型,就这么从手到头、肩膀、胸口、肚腹、腿,最后是脚,全部没入冰柜下的黑暗的缝隙里。 “胡仁,快出来!不然妈妈知道了会骂的!” 弟弟不回答我,房间里惟有冰柜隆隆作响。 “你不出来我就自己去玩了!”我佯装离开,走到门边,回头却还是不见弟弟的踪影。我开始有点生气,就撇下他,跑去找其他房间了。 (6)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坐在我左边,妈妈坐在爸爸左边,外婆坐在我右边。我右边本来应该是弟弟的位置,但是直到开饭,他仍没有出现。我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生怕爸爸妈妈会问,弟弟呢?如果他们知道我眼看弟弟钻到冰柜下面却不拉住他,他们肯定又要狠狠骂我了。我吃一口饭,瞟一眼妈妈,再吃一口,瞟一眼爸爸。今天的餐桌上,没人说话。是不是大家已经发觉了?我觉得越来越害怕。 终于妈妈开口了,她说:“胡桃,今天又不乖,惹外婆生气了是不是?” 我看看外婆,点点头。外婆喜欢告状。 “再调皮,我们就把章鱼外婆请来。”爸爸说。 “被章鱼外婆吃了,是不是就死了变成蟹壳?”今天,我鼓起勇气想知道关于章鱼外婆的细节,这样,大家就不会过问弟弟的去向了。 “对。” 我又看看外婆,问:“外婆,你死了会不会也变成蟹壳?” “啪”的一下,我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火热火热。是爸爸打了我。妈妈马上说:“你干什么!”然后,大家又都不说话了。我跳下椅子,跑回自己的房间。鹦鹉螺、海葵、海星都在床单上聚到一起安慰我。 我揉着脸,越揉越烫,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大家总算忘记了弟弟没来吃饭的事情。弟弟不在床上。我探头看床底,他也不在床下。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巴尔坦星人。他驾驶手电筒一样的飞碟,飞碟投下一束手电筒一样的光束,巴尔坦星人在光束熄灭后,出现在我面前。我只穿着背心和裤衩,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学会奥特曼的斯派修姆光线。因此,当巴尔坦星人发出专属于反派角色的笑声,我理所应当地害怕得醒过来。 我摸摸裤裆,还好没有尿床。 (7) 白天,在确定没有外婆跟踪之后,我溜进有冰柜的房间,蹲在冰柜边问:“胡仁,你在吗?” 我听到里面传来“哬嗬”的声音。我又说:“我们和好吧!昨天我梦见巴尔坦星人了!” “我也梦见了!”弟弟总算说话了,“他们笑声嘎吱嘎吱的。” “对!就像家里的门!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们只是笑。”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等我找到那只螃蟹。有一次我已经抓到了,结果又让它逃走了。” “下面好玩吗?” “有好多黑。” “什么?” “有好多灰。” 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没有再过问弟弟的情况,这让我有一点纳闷。接下来一个星期,我和弟弟天天隔着冰柜聊天,交换我们的梦,我们每晚都做一个关于巴尔坦星人的连续梦。 第一天,我梦见巴尔坦星人对弟弟说,嘎吱,嘎吱。弟弟胸口里的小动物回答,哬嗬,哬嗬。 第二天,弟弟梦见巴尔坦星人对我说,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回答,不行,这里还有我的弟弟,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海洋床单。巴尔坦星人说,我们的星球上应有尽有,而且有数不清的螃蟹。我说,我不喜欢螃蟹,我弟弟喜欢。 第三天,我梦见巴尔坦星人牵着弟弟的手,领他走向冰天雪地。弟弟说,我从来没见过雪,这里真好,我可以叫哥哥一起来玩吗?巴尔坦星人说,我们都在他的梦里,他不会进来。我看见巴尔坦星人的手是两只银色的螯,没有手指。他牵弟弟,就像用剪刀夹住弟弟的手。 第四天,弟弟梦见我在整场梦境里都叫嚷疼痛。我叫着,你夹疼我了,你真像一只龙虾!巴尔坦星人说,对于你受的伤,我表示抱歉,但是我们无法改变,的确有些人说我像龙虾,也有另一些人,比如你弟弟,明晚会在你的梦里觉得我像一只螃蟹。 第五天,我梦见弟弟和巴尔坦星人肩并肩站在雪地,他们身边树立一块站牌。弟弟抬头看巴尔坦星人,他的个头刚到巴尔坦星人膝盖。弟弟问,我们在等谁?巴尔坦星人回答,等宇宙巴士。正说着,宇宙巴士就到站了,那是一辆汽油桶似的巴士。弟弟问,不等哥哥和爸爸妈妈了吗?巴尔坦星人回答,不等了,他们会坐下一班巴士的,我们先走。我看见弟弟眉毛挡住了一滴水珠,水珠开始是透明的,渐渐就冻结起来,颜色变的浑浊,最后变成一颗白色的冰粒,结在弟弟眉梢。宇宙巴士的门自上而下关闭,弟弟对巴尔坦星人说,你长得真奇怪,你小时候是不是一只螃蟹?巴尔坦星人“嘎吱嘎吱”地发笑。 第六天,弟弟梦见宇宙巴士窗外,奥特曼在飞行。他冲巴士里的大家打着复杂的手势,似乎是打招呼,又似乎是威胁。巴尔坦星人变得焦躁不安,将螯形手开开合合。弟弟梦见我对奥特曼说,先生,你好。奥特曼的嘴巴是一个回字形的方盒,他善于沉默,而且又打出一系列的手势。我不明白。他双手摆成十字,一条薄薄的光束从中射出。宇宙巴士爆炸了。巴士里的蘑菇云星人、风扇鱼人、荷兰鼠星人、以及数不清的乘客统统弹出车外。巴尔坦星人和我也悬浮在宇宙中。 (弟弟描述的时候,我很好奇蘑菇云星人是什么。弟弟从冰柜下说:“蘑菇云星人话很多,在车上就叽叽喳喳。他的脑袋和身体就是一只大蘑菇,蘑菇头上还飘着一圈云,就像爸爸吐出的烟圈。那是蘑菇云星人的嘴巴。”) 第七天,我梦见宇宙。宇宙和老师说的完全不同。宇宙是雪白的,像清早的牛奶,无边无际的牛奶,没有一只碗能容纳。也有黑点,有的像芝麻,有的像飞落到牛奶表面的小虫,它们不停挣扎,闪闪烁烁。蘑菇云星人说,那些是星星。蘑菇云星人头顶的烟圈一会儿拉平,一会儿撑圆。我看见弟弟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巴尔坦星人也是如此。弟弟像一架风筝,正被我看不见的细线牵拉着飞向远处。我们一起养的荷兰鼠原来是荷兰鼠星人,他在宇宙中徒劳地挥动四肢。 (8) 第八天,我和弟弟都没有做梦。第九天没有,第十天也没有。关于巴尔坦星人的梦停播了。第十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关于弟弟的梦。 我梦见弟弟趴在冰柜底下,宛如一条壁虎那么冷静。梦里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冰柜下的,似乎我就是弟弟寻找的那只螃蟹。我想扭头看看自己究竟是螃蟹还是蟑螂,但是我忘了,无论螃蟹还是蟑螂都没有脖子可以扭转。我问,胡仁,你为什么盯着我?弟弟说,是哥哥吗,幸亏你说话了。我没有盯着你,我没有眼睛,你看。我看到弟弟的眼睛里都是眼白。弟弟说,在黑暗里眼睛没有用处。说着,他就调转身子,爬到更深的暗处去了。 醒来以后,已经是第十二天,回想晚上的梦,我感觉有一些难受,也有一些想念弟弟。我又坐到冰柜边,找弟弟聊天。我说:“弟弟,你先出来好不好?我们的床上好久只有我一个人,我翻身到海面的那一半就会醒过来。” 又没有回音。我以为弟弟还在睡觉。接着伴随“哬嗬”的声音,弟弟回答我:“哥哥,你再等一等,我知道螃蟹躲到哪里了。” “我错了,我知道那是一只螃蟹,不是蟑螂。你出来,我们去河边捉螃蟹呀。” “不,哥哥,你快来帮忙。冰柜底有一扇小门,我听到嘎吱的声音,小螃蟹刚才从小门逃进冰柜了。”弟弟叫我打开冰柜,和他前后夹击。 我站起来,跑出去搬来一张小木凳。站到凳子上,把冰柜门掀开。门真沉重,白色的冷气像章鱼外婆的手臂那般,从柜口的四面八方伸出来,扭动着往地面沉。我打了一个哆嗦说:“胡仁?听得见吗?这里有好多大螃蟹!” “我在下面。哥哥,你把冰柜里的螃蟹都搬开,它们不是我要找的那只。” 冰柜里的螃蟹密密麻麻,都被麻绳捆扎住。它们整齐地摆在里面,一只叠一只,像长城的砖块。有它们在,我无法挖到冰柜底部。所以,我只能一只一只抱出来,放到地上。有几只对着我“噗咯噗咯”吹泡泡,嘟囔着一些言语,我听不懂它们想诉说什么。我估计它们在抱怨冰柜里太冷了。因为另外几只螃蟹已经冻成了冰块,它们吐过的泡泡也变成了冰冻泡泡。 我解开一只螃蟹身上的绳索,想逗弄它一番,只听到弟弟的声音传上来:“哥哥,你快一些。”我说:“哦!马上就好!”正说着,螃蟹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就展开大螯,夹住了我的食指。 “啊——你夹疼我了!”我对螃蟹说。螃蟹还是不松手。我只能举起另一只螃蟹去砸它的头,它终于松开了。这时,门外传来爸爸妈妈下班回家换拖鞋的声音。我赶紧把所有的螃蟹都扔回原处,对弟弟说:“胡仁,大家都回来了,我明天再来。” (9) 在晚饭的餐桌边,爸爸坐在我左边,妈妈坐在我右边。外婆也不见了。爸爸妈妈吃饭的时候依然不说话。我想去夹炸鸡翅,筷子碰到手指,我不由“哎哟”叫出声。 “胡桃你怎么了?”妈妈问。 “我手破了。”我被螃蟹咬破的手指上,留下一道波浪形不规整的伤口,像龇牙咧嘴的表情。 “你这孩子,怎么净闯祸呢!看看你弟弟多乖。”妈妈说。 我不服气地顶嘴:“就是弟弟让我帮他搬螃蟹,螃蟹才咬我的!” “啪”。爸爸在我话出口以后,又给了我一个巴掌。手掌在我脸上拍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呜——”我哭起来,妈妈马上凑过来抱住我。她向爸爸喊:“你还嫌不够吗!” 然后,妈妈抱着我号啕大哭。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也要哭,爸爸明明打在我脸上。我感觉自己被爸爸打得好像变成一支竹蜻蜓,在半空一直旋转。旋转的时候,我听到爸爸说:“我们离婚吧。” 老师从没教过我们“离婚”这个词语,我听同学提到过,似乎只会发生在世界上的爸爸妈妈们之间,和我们无关,所以不值得深究。我以为值得思考的是,爸爸为什么总在我说完就打我,因为我顶嘴吗?那上次我问外婆的话有什么不对呢? 第二天,我终于把冰柜里的螃蟹清理干净,然后就看到了弟弟的脸。弟弟闭着双眼,我不敢让他睁开眼,唯恐看到他变成梦中的模样。他右边的眉毛上结着一粒晶莹的冰粒。我问:“你怎么到冰柜里了?” 弟弟说:“晚上,我自己打开底下的小门进来的。” “胡仁,你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弟弟昨天爸爸打我耳光,前一阵为了外婆也打过我,“你说,会不会外婆就是章鱼外婆?” “我知道,我也会告诉你离婚是什么。哥哥你先来看我抓到的。”弟弟把一只生物放到我手掌心。他说,“你说的对,那原来只是蟑螂。” 我看了又看手中的东西,说:“不,这就是螃蟹。” “我们把它的脚撕下来,看看它的血是透明的还是乳黄的。”弟弟建议。 我伸开手指去扯掌中的生物,但是,它是如此脆弱不堪。它早就枯死了,只剩下外壳支撑着外貌,一碰就变成一堆青黑色的残骸。于是,我们谁也不能确定它究竟是螃蟹还是蟑螂。 “哬嗬”,我和弟弟的胸口中的动物同时说。 我说:“糟糕!章鱼外婆来过了!” 【第二章】【结局】 所谓结局,可有可无。 【第三章】【星期一】 星期一,仍然是夏末,空气燥热。星期二,是夏末的最后一天。星期二,也是母亲的忌日。我领着女儿去为母亲扫墓。 途中,女儿看到推车卖各类宠物的小贩,兴奋地雀跃。小贩摆出的笼子里关着兔子、仓鼠、还有荷兰鼠。动物们在猛烈的阳光下或是抱团睡觉,或是耷拉着等待死亡。荷兰鼠酷似我和弟弟曾经一起喂养的那只。后来,那只荷兰鼠在一个夜晚打开笼子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 女儿觉得扫墓十分无聊,她们宁可在墓碑前后玩捉迷藏,或者扑捉粉蝶。我在母亲的墓前放下一束花,我想和她说说近况,又觉得无从说起,每年都差不多。母亲的墓碑旁是外婆的墓碑,还有弟弟的墓碑。 那天,母亲在我变成竹蜻蜓那样晕眩的时候,抱住我痛哭。她还说了许多话。她说:“你弟弟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和你一起睡、一起玩。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我从来都不相信妈妈这些话,弟弟之前不还和我一块儿偷看荷兰鼠吃蚕宝宝,一块儿吓外婆,一块儿捉螃蟹吗?第二天他不是还交给我那只死去的生物吗? 我在母亲的墓前默立片刻,就带女儿回家了。 我习惯左手牵着大女儿,右手牵着小女儿。我从来不会让她们睡同一张床,或是穿同样花色的衣裤。大女儿留长发,小女儿则是剪短的齐耳发。妻子不理解我的做法。因为她没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我知道双胞胎能做到的远比想象中多。 手表的指针掠过下午三点,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今年的夏末。阳光还是照在身上,我却已经感觉不出热量。我依稀回想起过往无数个夏末。随即我又笑自己,怎么可能有无数个夏末呢?人一生能经历的夏天是有限的。夏末总是如此美好,我微笑着,格外想自杀。 只是如果要死去,我究竟是以谁的身份死去?巴尔坦星人的梦以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弟弟的墓碑,上面镌刻的名字却在胡桃和胡仁之间切换。从古老童年幸存下来的孩子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我已经记不清了。正如我们最后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螃蟹还是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