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乎，所以愤怒（恺蒂评罗琳新作《偶发空缺》）

　　恺蒂/文，刊于2012-10-21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对于过多宣传和运作的新书，我总是敬而远之。我的孩子年龄都小，是属于后《哈利·波特》的一代，虽然我女儿的 ipod 中也有一整套《哈利·波特》的有声书，但她没赶上那七部童书初版时的空前热闹。最近，罗琳新书《偶发空缺》出版，运作方式仍如《哈利·波特》，绝对机密，顶级保安措施，出版前预售，书评人签保密协议等等，这些都让我很不以为然。然而，几次在电视和广播中看到听到对罗琳的采访，反而让我感了兴趣：罗琳显然是个血性人物，说话直爽，不矫揉造作，激情和愤怒都袒露无遗。而且，媒体对此书的评论很分歧，有的赞她如狄更斯再生，虽没有巫术却仍充满魔力；有的责其脏话连篇，描写猥亵，以性、吸毒、恋童癖、强奸等来耸人听闻，背叛了用零花钱、压岁钱把她变成亿万富翁的一代粉丝。这本书究竟是骡子是马，我决定自己判断，买一本来读读。 　　记得几年前第七本《哈利·波特》出版时，书店橱窗里铺天盖地全是罗琳，其他作家几乎全都不存在，最初二十四小时单在美国就销出八百万本。相比较，《偶发空缺》要低调得多。我去买书那天，此书已出版一周，连着门的几家书店都在将此书打折出售，但据说在今年的新书中，它的销售量已占首位。 　　见我拿着书在手中翻阅，边上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孩凑过来说：“很棒，这本书很棒，你应该买。”然后拍拍自己肩上斜挎的包：“我已经读完了，最后我哭了。非常棒。”我问她是否也读过《哈利·波特》，“那当然，七本我都读过，我是跟着哈利·波特长大的，典型的哈利迷。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穿着黑色斗篷半夜和我妈妈去书店抢购呢！但现在哈利·波特长大了，我们也长大了。很高兴罗琳写了一本我们仍能读的书。” 　　她与我说着话，眼睛直逼着我去柜台交钱买书，之后她才放弃对我的跟踪，道别前说了一句：“你肯定不会失望。” 　　于是，花了三天时间将这五百页的文字读过（因未读到中译本，本文所据为英文本，引文为作者所译）。得承认，我确实没有失望，最后的结局，虽然有些煽情，但还是让我落下泪水。当然，我不觉得这本书能被称为“伟大的文学作品”，我也不认为它会成为英国文学传统的经典，它仍然只是一本通俗易读的畅销作品，文学性当然比不上拉什迪、麦克尤恩或曼特儿，但我喜欢作者在书中所表现的胆量，她直面现实的勇气，毫不妥协的笔调，不加掩饰的道德观点和政治倾向。有评论家嘲讽此书简直就是五百页的“社会主义宣言”，我觉得这正是罗琳的可贵之处：她在乎。她在乎当今的英国社会，她在乎在底层挣扎的人们，所以，这本书充满了愤怒。完全抛开了魔法世界，《偶发空缺》继承的，是英国写实主义文学的传统。 　　小说描写的是英格兰西南部的小镇派格福德，镇上的几个家庭，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布局很像奥斯丁等作家的作品。故事开始，小镇议会的委员巴里突然去世，他的席位成了“偶发空缺”，镇中人对如何填补这个空缺进行角逐，形成了整本书的主要故事情节。 　　小镇虽小，书中人物却很多，在最初几十页中，三十多个人物滚动出场，主要包括：小镇议会的主席霍华德，他在小镇广场边开着一家精品熟食店，保守党，右翼，自认为是派格福德的第一公民。霍华德的太太雪莉，负责小镇议会的网站管理，典型的势利眼。他们的儿子迈尔斯是当地的律师，虽然已近中年，但仍是妈妈的“乖宝”，儿媳萨曼莎生活相当空虚没有目标。霍华德夫妇觉得儿子继任巴里理所应当。当地学校的副校长科林，去世的巴里的好朋友，在自己幻想的猥亵学生的自责中不能自拔，他的妻子泰莎，学校的心理医生，他们的儿子“胖头”（其实很瘦），是学校中的“酷哥”，带头尝试青少年的所有禁忌。科林觉得竞选巴里的职位是巴里交给他的使命，这样巴里的事业才能得到继续。当地的家庭医生帕米达，小镇议会的会员之一，小镇上唯一非白人的家庭，信仰锡克教，是巴里的同盟加好友，支持科林竞选。她的二女儿苏克维达，在学校里被“胖头”欺负，以自我伤害来减少痛苦。护士罗斯, 丈夫西蒙是个虐待狂，辱骂和殴打她与儿子是家常便饭，他们的儿子安德鲁是“胖子”的好朋友。西蒙认为当个镇议会委员可以捞到不少好处，所以，也加入了竞选的行列。迈尔斯的律师行合伙人加文也是巴里的好朋友，暗恋巴里的遗孀玛丽，但现任女友是刚刚为他从伦敦搬过来的社会工作者凯，而凯，是派格福德与当地贫民窟“领地”的联系人。 　　“领地”原属当地大户人家庄园，后被大户人家卖给派格福德小镇上属的城市政府，市政府在那里建造便宜住宅，让靠着社会救济生活的人搬进来住，所以，那里的居民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失业者，妓女，吸毒者，贩毒者，流氓，恶棍，是与风景如画的派格福德小镇相对立的另一个极端。领地中的主要人物是维顿一家，妈妈泰瑞因吸毒而沉沦，小偷小摸，并以卖身来换取毒品。她正在政府戒毒所里戒毒，但随时都有重新滑回泥坑的可能，与她同住的是十六岁的女儿克里斯托尔和三岁半的儿子罗宾。虽然派格福德和领地天壤之别，但英国的社会福利制度却让它们并肩成为“兄弟”，领地的孩子们也能穿上漂亮的校服去派格福德的学校上学，戒毒的诊所靠着派格福德纳税人来支持，所以，霍华德之类一直希望派格福德能够甩掉领地这个包袱，关闭戒毒诊所，把对它的责任推还给市政府。 　　对派格福德和领地的区别，霍华德最为敏感：小镇闪耀着道德的光芒，鹅卵石铺成的小街，依偎着山坡的维多利亚的宅院，水流湍急两岸绿树成荫的小河，宏伟庄严的教堂，四周房檐上悬挂着花篮的小广场，“对他来说，这个小镇就是最理想的生存方式，整个国家的情景每况愈下，而这里，是与之抗衡的微型文明”。对领地，霍华德充满仇视：那些用木板钉死的窗户，被涂鸦的公共汽车站，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嘴上叼着烟的少年，卫星天线像一朵朵金属的向日葵。霍华德问：为什么领地里的人不能自己开一块地种点蔬菜？为什么他们不能管教一下那些游手好闲的孩子们？他们为什么不能主动地将自己又脏又乱的社区打扫干净？他们为什么不能出去找个工作？ 　　霍华德的疑问，也正是英国一直持续的关于社会福利的争论，那些单亲的少女妈妈究竟应该谁来负责任？是否因此就需要纳税人养活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一辈子？罗琳自己曾经是靠救济金生活的单亲妈妈，她就是从最贫穷最底层走出来的人。社会工作者凯去走访泰瑞，三岁半的罗宾仍穿着湿乎乎的纸尿片，身上没有其他衣服，罗琳对那种绝望的生存状态的描述，让读者简直想钻进纸里去，把那个孩子从书页里给抠出来。但这还不算最谷底，凯“看到过更糟糕的情景，身上的肿块和疥疮，刀伤或烫伤的口子，紫黑色的乌青块，婴儿躺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骨折的孩子在地上爬行……” 　　罗琳承认社会问题的存在，但她拒绝将这些最底层的人看成是一堆烂泥。罗琳在采访中说：“在人们的眼中，穷人仿佛就是一大堆没有面孔的脏东西，贫穷能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我。过去，我也是这一大堆脏东西中的一小点，穷到不能再穷的地步。” 　　《偶发空缺》中，罗琳将这种左翼激进的政治理念全灌注在死人巴里身上。她认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能够成功，巴里自己就是从领地中奋斗出来的，培养领地中的孩子们自尊自信自爱，就成了他的使命，其中，他最看好的是克里斯托尔。然而，他的突然死亡，将克里斯托尔和领地都迅速推回到残酷的绝望之中。对领地的处理，戒毒诊所是否要关闭，这些都需要镇议会的十五个委员投票决定，所以，争夺“偶发空缺”的席位就格外重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英国小镇的阶级斗争。 　　 　　虽说罗琳政治旗帜鲜明，但她毕竟更是讲故事的高手。所以，《偶发空缺》丝毫没有上纲上线的感觉，它也不能算是政治小说，如果要归类，更应该说它是一部道德小说。书中第三部第六章开始的句子：“那些被否认的事，未说出的事，被隐藏的事，被假装的事”，可以说是“书眼”。这个看似美丽平静祥和的小镇隐藏着许多秘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某人一个小小的决定可以对另一人的生活造成非常大的影响，他们互相对彼此的幸福和不幸都负有责任。 　　最让罗琳受不了的是那些势利眼，那些总是要对他人的行为进行评判的自以为是的人。虽然罗琳一直不愿意别人将此书与《哈利·波特》进行对比，但是霍华德完全是哈利姨父的翻版，只是更让人厌恶，更让人鄙视。霍华德政治观念保守反动，他的体型也肥硕得让人恶心，罗琳对他的描写简直是残酷：“他肚子上的那一大堆肥肉垂挂下来，直挂到他的大腿前，让大多数人初次看到他时，会立刻联想到他的生殖器，纳闷他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话儿的，还有，他如何清洗那话儿，如何能行使为生殖器设计的那种功能？ ” 　　《偶发空缺》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是丰富细腻的人物性格驱动着故事的发展，罗琳对所有人物的外表和内心都有详细描述，她用多角度的叙述方法将嘴上一套心中一套的想法摆在读者面前。她说她对所写的内容相当自信，对她的人物相当熟悉，但我觉得，她好像很不喜欢成年人，所以，她笔下的成年人还是稍嫌脸谱化，而且都不讨人喜欢（唯一讨人喜欢的，在书的第三页就被她写死了），她最理解，最擅长，写得最好，最让她富有同情心和关爱，最有激情去描写的，还是那些青春期的少年。 　　克里斯托尔、苏克维达、胖头、安德鲁，这几个十六岁的中学生虽然也做尽坏事，但作为读者，你却不会不喜欢他们，不在乎他们，你也不会鄙夷他们（与对书中成年人的反应完全不同）。他们不计后果的行动，他们对性和网络的痴迷，他们的孤独和寂寞，他们的反叛，他们的残酷，他们复杂仍未定型的性格，他们对绝对真实的追求，他们的不妥协，他们充满了破坏性的能量，这些都如同汹涌的潮水，驱动着故事急速向前发展，书中的成年人只有做背景的份儿。罗琳对他们的行动的描写和对他们的心理的揣度，真是功力极高。 　　其中，最让人心痛的是帕米达的二女儿苏克维达，在家里被父母亲看成是小笨瓜，到学校被人辱骂为长毛猴，通过脸书，折磨她的人连她独处的机会都不放过，唯一让她忘掉痛苦的办法，是自我伤害：“最后，安全了。她坐起来，从她旧玩具兔的耳朵的小洞里取出剃须刀片，那是她从父亲盥洗室的橱柜里偷出来的。她下了床，从架子上摸索到了手电筒和一叠纸巾，然后，移动到房间最里边，钻进房间角落的小塔里，她知道，在这里，手电筒的光线是不会透过门缝泄漏出去的。她坐下来，背靠着墙，将她睡衣的袖子推上去，通过手电光，她检查着上次她留下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在她胳膊上的那深色交叉印记正在痊愈。恐惧让她颤抖了一下，那也是她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的一丝放松，她将刀片放在前臂的中间，切进自己的皮肉。剧痛伴随着喷涌的血，刀片一直划到她的臂弯，她用纸巾按住这条长长的伤口，小心不让一丁点血滴到她的睡衣和地毯上。一两分钟后，她开始在刚才划出的直线上横着划，切划出一个梯子的形状，边划，边停下来擦干流出的血。刀片将她头脑中嘶叫的痛苦吸出来，转换成动物本能的皮肉的痛苦，每一刀，都是发泄和放松。” 　　 　　英国许多评论家都觉得《偶发空缺》中脏话太多，特别是在第十七页上，就出现了那个大忌的C字（在后文中还出现过两次），F字更是不计其数。他们觉得罗琳用得过火，仿佛是《哈利·波特》禁欲太久，在这里便一发而不可收，也有人说罗琳想用这些脏话来证明自己能写成人书。其实说句公道话，在罗琳的叙述中，是没有脏话的，脏话都是出于人物之口，是人物性格和他们当时的处境的真实反映。例如，第一个 C 字是十六岁的安德鲁在心中暗暗骂出的，其实他一直将女生当作神一样来崇拜，他用这个词默默在心中辱骂虐待狂父亲，因为这是他知道的最坏的一个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英国评论家的口味很素，英国社会一直温和过渡，没有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的，所以，许多评论家也说书中所描写的内容多么绝望多么残酷多么黑暗，其实，与南非黑人镇区贫民窟的现实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罗琳是否想证明自己能写成人书，还是听听她在BBC接受采访时自己的回答：“我开始坐下来写这本小说时，绝对一丁点都没有想到我要证明什么。我没有什么要对别人证明的，这里并不是说我很傲慢，当然也不是说作为一个作家，我就没有什么可以进一步提高的了，也不是说我很自鸣得意。但是《哈利·波特》确实让我解放了，这种解放指的是现在我的写作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为我自己写。” 　　在罗琳开始写作的最初两年中，这部小说的书名一直是《责任》，后来，罗琳找到一本名为《地方政府管理》的书，从里面找到了“偶发空缺”这个词。关于地方政府的章程，她做了许多研究，小说七个部分的每一部分的开始，都是以《地方政府管理》中的一个概念来做引文，其中有一个是对“疯狂”的定义：“根据普通法，白痴永久丧失其选举权，但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在神志清醒时仍能进行选举。”书中不乏类似令人发笑的幽默之处。 　　常有人问她是否觉得哈利·波特有时会来拉她的衣袖，要重新回到她的笔下。她的回答是不，至少她不会再重新拾起这些人物，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哈利·波特》第七本书的结尾，要将时间快进十九年，让哈利和他的朋友都长大成人，让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过上平安的小康生活。但她不会排除巫婆巫师等魔法世界的题材，她可能以后还会写，但绝对不会是同样的人物。她也说在过去几年中，她同时写作的还有两本给孩子的读物，已经比较成熟。还有一本为成人写的书，还在比较初期的阶段。 　　《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讲的是让全球少年儿童都能听懂的语言。这本《偶发空缺》，则相当英国本土化，是英国当今的政治道德冲突，所以，不知英国之外的读者会如何理解此书。就像奥运会开幕典礼上那一段关于英国公费医疗的表演，英国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岛之外的人则张嘴惊讶：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