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的兰花
岁久
顾先生一家约我去费城郊区一所大学看花,汽车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到可校园。校园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依山起伏,古树成荫,绿藤爬满了一栋又一栋的小楼,绿草爬满了一片又一片的坡地。除了鸟语,没有声音。像一个梦,一个安静的梦。 花圃有两片,里面的花,种子是从中国来的。一片是白色的牡丹,一片是白色的雪球。在如海的树丛里,闪烁着如星光的丁香,这些花全是从中国来的吧! 由于这些花,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北平公园里的花花朵朵,与这些简直没有两样。然而,我怎么也不能再把童年的情感回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些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的背景应该是今雨轩,应该是谐趣圆,应该是故宫的石阶,或亭阁的栅栏。因为背景变了,花的颜色也褪了,人的情感也弱了。泪,不知为什么流下来。 十几岁,就在外面漂流,泪从来也未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过。在异乡见过与童年完全想异的东西,也见过完全相同的花草。同也好,不同也好,我从未因异乡事物而想过家。到渭水滨,那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只感觉到新奇,并不感觉陌生;到咸阳城,那城,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只感觉到古老,并不感觉伤感。我曾在秦岭中捡过与香山上同样的枫叶,在蜀中我也曾看到与太庙中同样老的古松,我也并未因此而想起家。虽然那时候我曾穷的象个乞丐,胸中却总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勉的精神。我曾骄傲地说过:“我,到处可以为家。” 然而,自至美国,情感突变。在夜里的梦中,常常是家乡的小屋在风雨中坍塌了,或者是母亲的头发一根一根的白了。在白天的生活中,常常是不爱看与故乡不同的东西,而又不敢看与故乡相同的东西。我这时才恍然悟到,我所谓的到处可以为家,是因为蚕未离开过那片桑叶;等到离开国土一步,即到处均不可以为家了。 花搬到美国来,我们看着不顺眼;人搬到美国来,也是同样不安心。这时候才忆起,故乡土地之芬芳与故乡故乡花草之艳丽。我曾记得,八岁时肩扛小镰刀跟着父亲下地去割金黄的麦穗,而今这童年的彩色版画,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绘画。 在沁凉如水的夏夜中,有牛郎织女的故事,才显得星光晶亮;在群山万壑中,有竹篱茅舍,才显得诗意盎然;在晨曦的原野中,有拙重的老牛,才显得淳朴可爱。祖国的山河,不仅是花木,还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吟可咏的诗歌,儿童的喧哗笑语与祖宗的静肃墓庐,那它点缀美丽了。 古人说“人生如萍”——在水上漂流,那是因为古人未出过门,没有感觉离国之苦。萍还有水流可籍,依我看:人生如絮,飘零在万紫千红的春天。 宋末元初的画家郑思肖画兰,连跟带叶的均飘于空中。人问其故,他说:“国土沦亡,跟着何处?”国,就是根,没有国的人,是没有跟的草,不待风雨折磨,即行枯萎了。 我十几岁就无家可归,并未觉其苦 。十几年后,国魂将破,却深觉出个中滋味。不是有人说“头可段,血可流,身不可辱”么?我觉得,应该是“身可辱,家可破,国不可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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