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猪"--布莱恩·吉尔伯特《王尔德》
羊角哀公
"我梦见了猪"--布莱恩·吉尔伯特《王尔德》 刘铮 关于王尔德,一向是误解多于了解,曲解多于理解。有些罔顾事实的美谈比蓄意伤 害的谣诼更可怕,时日一久,真人顺理成章给漫画取代。属于基本事实错误的,纠 正再多次也不嫌过分。比如王尔德跟《黄皮书》之间的关系总被描绘得如漆似胶, 传说他被警察从泰特街私邸带走的时候,胳膊下还夹着一本《黄皮书》。不记得是 谁开玩笑地说他胳膊下那本是黄封皮的书(yellow book),而不是《黄皮书》( yellow book)。其实王尔德从来没有给《黄皮书》供过稿,也不喜欢看,有一次 他买了一本,准备作为旅途消遣,可是没看几页,就不耐烦地把它从车窗中扔了出 去。 强调《黄皮书》与王尔德的关系,无非是想把王尔德往当时颓废艺术的中心地带再 推上一推,我们都知道《黄皮书》的主脑比亚兹莱是颓废艺术的代表。又有好好先 生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人必定惺惺相惜,实际上情形刚好相反。1889年,王尔德的《 莎乐美》出了英译本,由比亚兹莱插图,后来这系列插图成为名作,不过王尔德一 点也不喜欢比亚兹莱的那套玩意儿,甚至不想跟他见面。比亚兹莱同样看不上王尔 德,说他是个爱炫耀的家伙。艺术家素不相能的例子非常多,像高更与梵高那样在 决裂前有上片时的相互欣赏,亦是难得的了。明白了王尔德跟比亚兹莱的关系,再 来看电影《王尔德》片头那些比亚兹莱味道很重的装饰画,就会对布莱恩·吉尔伯 特这种处理--姑且不将其称为卖弄--有一点点看法。 布莱恩·吉尔伯特在布景道具服装上不是没下过功夫的,影片中王尔德受审一场, 他穿戴得相当考究,一件黑色紧身礼服,洁白的领口,还系了一条不惹眼的黑领带 ,跟当时的记载一般无二。但拿比亚兹莱的格调来点染时代氛围,在我看来,恰好 与吉尔伯特的本心相违了。作为传记片,《王尔德》也许只能算半部,它呈现的几 乎都是王尔德的感情生活,文学生活完全阙如,即使是在《认真的重要》首演之夜 出现了王尔德登台谢幕的经典场面,也终究是给戏散后几个男友的角力作铺垫的, 当不得真。不过这"半部"也许比求全责备将王尔德编排到比亚兹莱、惠斯勒的队伍 中去构成个"全景"要好得多,或者是我的偏见,和别人站在一起他总是面目模糊, 王尔德早该从唯美艺术的庸脂俗粉里脱身出来了。 电影开首一段王尔德走访美国矿井的事儿有案可稽,他自己都写在文章《美国印象 》里面了,只缺了那段非常有名的插曲:在矿上的舞厅里王尔德发现有块牌子,上 面写着"请不要打死钢琴师,他们已尽力了"。这时的王尔德也许可以说是我们熟悉 的那个王尔德:机智,优雅,骄傲,他在这世界上行走,随手采撷,采来的亦只是 带着王尔德印记的花朵。然而随着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爵士的出现,王尔德开始 变了,至少在他的私人世界里他开始变了,变得优柔寡断,变得无助谦卑,变得最 不像王尔德了。"波西"在王尔德病中狂乱地指斥他觊觎自己的爵位,王尔德安静地 答说:"我只是想要一杯水。"这个"波西"到底是祥云还是骤雨,对于王尔德自己来 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终于不必再时刻背负那个公众幻化出来的王尔德皮囊 了,在公共世界与文学世界之外,他别有一个一己的感情空间。 前面说到布莱恩·吉尔伯特的这"半部"传记片的好处,现在可以看得更分明了,说 "半部"并不是认为它原该有另一半却遗憾地缺失了,而是说它自是一种标举,自有 一副眼光。承认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矫情抗俗的人也有感情,有时甚至是庸常的感 情,这当然是一种见地,虽然这本不应该成为一种见地,因为不过是常识,常识尚 且需要标举,乃知畸谬之深。 1962年7月4日伊夫林·沃在致南希·米特福德的信中谈到正在阅读的王尔德书信集 :"最令人伤情的莫过于他刚刚出狱那会儿的低声下气,转瞬都归于尘土。书评家 们抱怨集子里向人要钱的信太多了,可那个可怜的家伙真的是一文不名。"出狱后 化名塞巴斯蒂安·梅尔莫斯的王尔德,避居法国,晚景凄凉。王尔德人生的最后一 境像是一个反高潮,当然在我看来,反高潮是一种比高潮还要高些的高潮。电影结 尾处吟诵的诗句是《雷丁监狱之歌》的末段: and all men kill the thing they love, by all let this be heard, some do it with a bitter look, some with a flattering word, the coward does it with a kiss, the brave man with a sword! 诗我译不好,最要紧的意思应该是讲凡人皆刃所爱,懦夫以吻,壮士以剑。王尔德 没有当过壮士,他在狱中写给"波西"的信总为《自深处》一书,这是一个有点拖泥 带水的吻。他的晚景凄凉,他的才华老去,还有他的感情夹缠,实在跟他前半生, 尤其是他供世人瞻望的前半生相去太远了。远得未免让人觉得戏剧性太强。 盘桓在王尔德、比亚兹莱周围多年的勒·迦廉(richard le gallienne)写有《浪 漫的九十年代》(the romantic '90s)一书,里面有一句话说王尔德说得很好: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位了不起的演员:扮演他自己。"(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 he was a great actor-of himself.)王尔德当然是一个对戏剧相当感兴 趣的人,他写戏,不过分地推测,他也演戏,"扮演他自己"。勒·迦廉的话并非孤 证,纪德《托言集》(prétextes)中有一篇回忆王尔德的文章,讲到自己去法国 探访晚年王尔德的不少事情,王尔德对他说的一句话,后来经人反覆引用,非常有 名:"你想知道我这辈子最了不起的戏剧?告诉你罢,我把天赋用在了生活中,我 把才具用在了剧本里。"(voulez-vous savoir le grand drame de ma vie? c'est que j'ai mis mon génie dans ma vie; je n'ai mis que mon talent dans mes oeuvres.)也许修饰繁缛的服装,应对裕如的谈吐,效果夸张的举止都还看不 出什么"天赋",只有王尔德波诡云谲的际遇顿挫,前后判然的生活样貌,才让人震 骇,引人寻思。竟或者王尔德的一生便是他天才的大胆擘画? 不是没有人这样想过。为什么在王尔德完全可以忍一时之气以免诉讼昆斯伯里侯爵 的时候他拒绝退让?为什么在案件审理过程中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时候他拒绝逃 离?为什么在明知胜诉无望的时候他仍旧坦然服刑?王尔德以他阴暗肮脏的宿命向 完美辉煌、荡气回肠的希腊式悲剧挑衅,他自己的悲剧如匪浣衣,不清不楚,让人 觉得滑稽又令人尴尬难堪。如果说华服与囚衣的对位还显得明暗强烈,那么到了才 华老去感情夹缠的当儿,什么悲壮都没了,只剩下灰败,灰心失败。王尔德的结局 ,应该说是一种现代性的结局,是永远等不到戈多,是漫漫长夜的旅程。 问题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就为过过戏瘾?在雷丁监狱中,王尔德服役两年,电 影里表现他和一群犯人踏着水车一类的玩意儿,但据说他是干了两年拆填棉絮的苦 差。我愿意相信王尔德是以身体见证他的执念,但他事先也许并没料到自己要经受 的是什么,比起上帝的擘画来,个人的小小擘画又算得了什么呢。自愿也好,被动 也罢,说他是演技派也好,是偶像派也罢,王尔德的一生似乎比他的剧本更加意味 深长。 王尔德的剧本到底有几多意味,我颇服膺g·k·切斯特顿在1909年10月19日的《每 日新闻报》上的说法,虽然他的正统派味道确实浓郁了些:"王尔德和他那派人宣 称自己艺术独立,远离群氓。他们宣称鄙视中产阶级,宣称艺术家绝不为中产阶级 服务。而真相是,再没有哪个像奥斯卡·王尔德这么伟大的艺术家为中产阶级干过 这么多事了。从来没有如此善于思考真与美的人,想过如此多的取悦中产阶级的事 。"我不是出身论者,但王尔德出身中产阶级的事实不容回避。《温夫人的扇子》 、《理想丈夫》、《认真的重要》,每一部剧本都屈尊纡贵以博得中产阶级的采声 ,但同时它们也以揶揄观众为乐,王尔德像是抹白鼻尖的小丑,一面是取悦,一面 是取笑,最后他取笑得过了火,法利赛人就以臭鸡蛋回报了。 威廉·冈特(william gaunt)在《耽美的险途》(the aesthetic adventure)中 以一种适度的尖刻描述道:"奥斯卡·王尔德的审判与定罪仿佛使英国的唯美运动 停顿下来。它起到了给文学和社会进行全面消毒的作用,结果之一就是成全了一种 过分强调筋肉体魄的生活态度。诗人们不再戴天鹅绒领子,不再喝苦艾酒了。如今 他们成了一群胃纳极佳、膂力强健的家伙,穿粗花呢,抽烟斗,狂饮啤酒,到苏塞 克斯草场远足。他们骤然放声歌唱,压根不管歌曲的优雅与精妙,还大言不惭:法 利赛人也会唱歌。"更让王尔德心碎的,也许是清教徒也学会了模棱两可、一语双 关,也许是妙语连珠成为趣味舛误,机智早已过时了。令王尔德心碎是一回事,王 尔德作品的时代地位又是另一回事了。老实说,王尔德的美学没有出离中产阶级的 阃囿,矫枉过正,目的也还在矫枉,只是其时的"枉"太不堪了,想"矫"就必犯众怒 。世人说阮籍刘伶任诞矫俗,冲击礼教,却不知在阮籍刘伶那里礼教的根扎得才深 ,他们真的是相信礼教,才觉得旁人是虚伪和歧途。王尔德追求的美未尝不在古典 之中,只是不得不以机智诙谐出之了。 其实前面我说王尔德与比亚兹莱之分歧,尚只触及一个表面,有没有可能他们素不 相能只是文人相轻,貌离而神合呢?这里可以谈谈他们更本质的差异了。马太·卡 林内斯库(matei calinescu)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fives faces of modernity)中提及现代性的"面孔"之一,即为颓废(decadence)。王尔德与比亚 兹莱往往给不加区别地归入唯美主义、世纪末艺术和颓废艺术之中,说到颓废,恐 怕只有比亚兹莱可以当之,而王尔德的自觉当中原无此物的。鲁迅《〈比亚兹莱画 选〉小引》云:"有时他的作品达到纯粹的美,但这是恶魔的美,而常有罪恶底自 觉,罪恶首受美而变形又复被美所暴露。"比亚兹莱的颓废是现代性的,首先表现 在它不替什么东西辩护了,也就是说它不必"矫"什么了。从这一点看,王尔德不欣 赏《莎乐美》的插图也就不难理解了,而王尔德的作品亦只能是前现代的东西。王 尔德死于1900年,这个年份当然意味深长,也许可以说他的人是跨到了现代,可惜 作品都落在了槛外。 王尔德和他同时的一些诗人都枉担了颓废的名,他们的内心往往纯真得很,像电影 中王尔德给"波西"领到男色俱乐部时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证 明。《笨拙》杂志当年刊登了一首欧文·希曼(owen seaman)写的打油诗,讽刺 所谓的颓废诗人,题目是《致颓废小诗人》(to a boy poet of the decadence) ,诗的末尾说: "我们深深哀悼的就是这一点: 你本来够格作一只普通的猪, 可你呢偏偏絮絮叨叨不疲倦。" (it is this that we deeply deplore: you were cast as a common or garden pig, but you play the invincible bore.) 王尔德从来不会絮絮叨叨,他也不是一个真正的颓废诗人。电影以王尔德为自己的 两个儿子西里尔和维维安讲巨人花园的童话为线索,把王尔德的温情一面勾画得相 当动人,两个少年将脸贴在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的雷雨,唇红齿白,这是整个影片中 最美丽的一幕。我想起勒·迦廉的书里面有一段王尔德讲自己跟儿子西里尔的事, 西里尔问:"爸爸你做梦吗?""当然了,我的宝贝。绅士的第一个职责就是做梦。 ""那你梦到过什么呢?"王尔德想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一定是小孩子最想听的了, 于是说:"我梦到过什么?我梦到生着金鳞银鳞的巨龙,口里喷着赤火,还有苍鹰 ,眼睛是钻石生成,一眼望尽天下,还有满身黄毛的狮子,吼声如雷,还有背上托 着小房子的大象,满身是条是点的老虎和斑马……"王尔德施尽浑身解数,小儿子 却根本不为所动,而且觉得很没意思,王尔德遂问:"那你跟我说说,你梦到了什 么,西里尔?"王尔德对勒·迦廉讲,儿子的回答犹如天启,其实西里尔说的是: "我梦见了猪。"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欧文·希曼说的"普通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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