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示播列

示播列(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2012-11-30 22: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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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示播列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1-30 22:20:27

    张定浩: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四):李太白

    1、春日迟迟 对于李白,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那些在他之前,以及之后的诗人们,我的喜欢与否说到底,都可以判作一种个人的文学趣味,这趣味的深浅好坏只与我个人的程度有关,但李白不同。曾几何时,中国孩子听到和大声诵读的第一首诗,不再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背负着这样的诗歌记忆长大的中国孩子,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少代,但起码,我在他们中间。 因此,李白就不是一个我能心安理得用个人趣味来谈论的诗人,就像对于父母、故乡乃至祖国的情感,那是一切生命的根基,岁月的源泉。 有趣的是,不单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人,整个西方世界对于中国诗的认知,几乎也是从李白开始的。在这个过程中,有两本译诗集至关重要,一本是英语诗人庞德的《神州集》,一本则是法国大诗人戈蒂耶之女朱迪特•戈蒂耶的《玉书》。这两本诗集虽都是中国诗歌的综合选译本,却不约而同地均被李白所笼罩,其光明流播,远远超越一般的文学圈子。“在永恒之春的花树下,她正与温文尔雅的李太白从容交谈。”这是朱迪特•戈蒂耶去世后人们的悼词,无论这些译本和真实的李白诗歌之间存在多少的偏差,有一种独独属于李白的春日气息,确是被西方人真实地感受到了。也正由此,古斯塔夫•马勒才会在《大地之歌》里选用那么多李白的诗来谱曲,因为那是最后的马勒期待复活的歌,在另一个春天复活,十个海子全都复活的春天。 无独有偶,民国时候的上海有一本水准颇高的英文学术刊物《天下月刊》,法学家吴经熊曾在上面连载《唐诗四季》,用自然和生命的四季递变,来象征和阐发唐诗不同阶段的特色,其中代表春天的诗人,同样是李白。 “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兼万情之悲欢,兹一感于芳节。”这是李白描写春天的话,亦是我读到李白时的感受。假如春天当真是开始的季节,那么我们这些现代中国的孩子和西方人一样,是不是都会有意无意间,把李白也视作一次开始,中国诗歌的开始。 假如真的如此,这里面就自然产生了另一个很大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开始?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一首》云,“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苏轼已看到存在着两个世界,他虽站在由李白杜甫开辟的诗歌新世界这边,却也对那个逐渐衰微的旧世界投以深情的一瞥。 经学有古今之争,诗学亦有,苏轼以降,论者不绝,而于李白杜甫之间,又有区别。黄承吉《梦陔堂文集》卷三云,“仆尝谓诗有古情今情之别……太白多得其古,少陵多得其今。”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亦云,“《风》《骚》以迄太白,诗之正也,诗之古也;杜陵而后,诗之变也。”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承继东坡所谓的书法与诗学之比照,又更进一步,“诗至杜韩,握拳透爪,实为前此所无。所谓子美集开诗世界也,犹颜柳之书,尽变古人面貌,而至今学书者,莫不由之。古诗比兴居多,自杜韩出,而赋体多于比兴,犹三百篇之有国风,不可无雅颂也。太白诗犹有汉魏六朝遗意,未可以伶俐少之。” 深入思索这些前贤论述,我们会发现,与其说李白是一个诗歌新世界的开始,不如说他是一座中国诗由古及今的桥梁,所有过往的诗意都汇集在桥的这端,被他巨大的身影挽住且挡住,他本人虽是面向未来的,但桥那端新世界的人们越从远处回望,越发就只能看到李白为止。然而,对于一个从诗经的源头顺流而下的读者,李白带来的却注定是一种若有所失的感慨,春日迟迟,这迟迟的也是他的船桨,因为这位读者知道,接下来他将飞流直下,从一个恒久明媚、万物生光辉的世界,跃入四季的流转。 2、明明如月 在一种宽泛的比喻中,古典世界要么被比喻成童年,要么被比喻成老年,而现代世界总是一个青年的形象。童年和老年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是自足的,它们的丰盈来源于自身,而青年的同义词是发展和变化,是不断地依赖于他者,攫取或给予,创造或毁坏。这也就是斯威夫特感受到的问题,代表现代世界的小人国里充满了争吵和运动,而象征古典世界的巨人国则是恒久安详的。 每个大作家都致力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句话其实只是小人国里的真理。因为整全不会再渴望整全,唯有碎片,总是不断在寻求独特性的过程中寻求整全与归属感。在我看来,李白之前和之后的诗人们,其最大的区别在于,李白之后的诗人们都极其自觉地致力营造各自独特的、或大或小的诗歌世界,但在李白之前的那些诗人们,“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不同存在,诗歌于他们,并不承担创造与自我确认的责任,他们甚至有力量把拟古和相互仿效当作最自然的诗歌形式。 而李白呢?我在他的诗歌中确实也感受到一个独特世界的存在,但这个世界与其说是小人国里的创造,不如说是自然生成的,带着巨人国的余温。 在一篇写于早春的序文里,他曾有这样的句子,“朗笑明月,时眠落花”,而正是这天上地下的两样东西,明月和落花(更确切的是桃花),构成了李白的世界。 明月与李白的关系,其实已经被说的很多了,大概再没有一个诗人,能像他那样周身都浸满了月色,以至于人们愿意相信他的生命最终也是和明月融为一体。以至于我们可以说,中国的月亮,在李白去世之时已不同于他出生之时了。 抛开那些无谓的诗歌分析,我最喜欢的李白,是写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和“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李白。不是谪仙,也不是狂徒,只是浮花浪蕊般的生命,却能节制并且阔大。这样的生命,有如月亮本身,将过往那么多诗人的烦恼和哀痛统统吸纳,依旧还能投射出沉静、新鲜的光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要知道中国古典世界里的月亮,始终都并非一个值得吟咏的客体,而是一面悬在天空的镜子,收藏着一代代的人们自以为已经失去和毁灭的一切、自以为只存在于愿望中的一切。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因此,每个仰望这面镜子的人,“悬明月以自照”,在那一瞬间,也就得以成为大地、人间乃至自己生活的静观者,那些人世间的已失去和未得到,在这样的月夜,又被统统交还给他们了。不过,此刻,他们已经能够安静的接受,一如接受当歌对酒时,常照金樽里的月光。 进而,那面镜子又并不仅仅悬于天空。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这询问来自一位现代的中国诗人,而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想到的,就是李白。 3、灼灼其华 后人公认李白有两种文体写的最好,一是乐府歌行,二是五七言绝。 汉魏六朝以来的文人乐府,是一种很奇妙的文体,它形成一个个成熟而永久的母题,并把摹仿当作一种重要的文学经验交付于诗人,以至于诗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什么原创,而是理解和认识这先于他就恒久存在的一切,人与事,技艺与情感……至于变化,那不过是之后的一种生命的叠加,如积柴薪,后来居上。李白的乐府诗,胡适称其集乐府之大成,不过还是胡震亨《唐音癸签》讲的透彻,“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原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迹。今人但谓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所谓读太白乐府的三难,也正是太白乐府的三味,这三味,处处都基于对过去的理解、认识和彼此生命感受的碰撞。这也似乎就是本雅明所谓“要用引文写一本书”的深意,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只是中国古典诗的常识。 “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文辞之外,后世乐府在音律上多有偏废,“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文心雕龙•乐府》),而太白乐府则上追汉世,虽时有创新,却都仍能协律。李调元《雨村诗话》云,“太白工于乐府,读之奇才绝艳,飘飘如列子御风,使人目眩心惊,而细按之,无不有段落脉理可寻,所以能被之管弦也……王渔洋曾有《声调谱》而李诗居半,可谓知音矣。”前人尝言李白曾以乐府学授人,可见“毋论诗文,皆需学问;空言性情,毕竟小家。” 我前面说到明月与桃花,而这两样东西,恰恰又可相应于太白的乐府歌行和五七言绝。太白乐府有如明月,承揽过往的一切又能仿佛天地之初生;而支撑太白世界的另一样东西,便是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相较于牡丹芍药、梅兰竹菊,桃花可算是最入世的花朵,是村前屋后、平畈远畴上小儿女手边的花,而李白呢,正如李长之所看到的,他也是最入世、最具人间味的诗人。“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并不是他作诗的兴起,他更多的诗,是来自“昨夜梁园雪,弟寒兄不知”的凡俗人情,是小夫贱吏都能感知的家常冷暖,而他的人呢,虽于释道都有亲近,也志在建功立业,但“仙宫两不从,人间久催藏”才是他的本质,终其一生,于高谈阔论、亦仙亦侠之外,每每却总是那些凡夫俗子、儿女情长,给予他最后也是最恒久的温暖。他在漂泊金陵期间写过一首《寄东鲁二稚子》,里面他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以及在家门口的酒楼旁种下的桃花,“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这桃花丛中的哀痛,是人世间真实的哀痛,一如他的愉快也是人世间的喜悦与生动。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太白诗作提到桃花处,多以渊明《桃花源记》为背景,这流水深处的桃花源,后人都在寻找,却每每“迷不复得路”,因为他们不知道,其实桃花源就是世上人家,但太白知晓这个秘密,所以他说,“别有天地在人间”。村夫汪伦想结识他,以桃花潭相诱,他欣然前往,才知桃花潭只是潭名,并无桃花,他亦不气,还留下脍炙人口的七绝诗篇,因为人世间就是这样的端和中有诡谲。 我有一次陪人去豫园玩,在里面的戏台上看到一幅俞振飞写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大俗大雅,浑然一体,令人想见李白的一生,繁华流荡,好比是小儿女采菱的声色自秋浦深处传来。 4、凡斯种种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而月亮和桃花(桃树)在道教思想中竟都充当着极为关键的角色(这里不必做资料式的展开,有心人搜索一下便知),这一点,亲受过道箓的李白不可能不知道,但明月与桃花之所以在李白这里相遇,并非单是道教的缘故。 我前面提到过《诗经•周南》里的《桃夭》,这首诗很有名,清人有言此诗“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这话多有偏废,却也能看出诗经里的这株桃花在后世的影响。《诗经•陈风》里还有一首《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不太有名,但对后世诗人亦有大影响,元人陈孚咏李白的诗句可为证明,“三生似结明月缘……起诵国风月出篇”,而明代《焦氏笔乘》里的一段话,可算作这影响的一个总结:“《月出》,见月怀人,能道意中事。太白《送祝八》:若见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窥明月。子美《梦太白》:落月满屋梁,犹疑见颜色。常建《宿王昌龄隐处》: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王昌龄《送冯六元二》:山月出华阴,开此河渚雾。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此类甚多,大抵出自《陈风》也。” 桃花与明月,既同为道教的仙宠,又早就在诗经里相逢;既都是另一个美好世界的象征(桃花源与嫦娥奔月),又携手扎根于此世最值得珍重的情感。其深沉与丰富、新鲜与明净,凡斯种种,都汇集在李白这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能代表中国。 至于乐府与绝句,正如天上明月和地上的桃花,看似文体悬殊,实则相通相合。 “乐府”一词若取古意,唐朝绝句中那些不讲究格律的古体绝句,尤其五言绝句,原就脱胎自古乐府,李白绝句中多有此种,如《静夜思》、《玉阶怨》、《绿水曲》等,所以说“绝句,唐乐府也”。进而,“乐府”若取本意,则一代有一代之乐府,汉乐府是乐府,六朝南北民歌是乐府,两宋词是乐府,元曲是乐府,唐代所谓“新乐府”,其实与音乐无关,反倒是绝句中另一种重视格律的近体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往往甫一写就,就被教坊谱成新曲,四处传唱,如王维《渭城曲》、李白《清平调》、乐天《浪淘沙》。再者,在古乐和俗乐之外,唐人制乐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胡乐,而当时大量的绝句其实都是受流行胡曲的激发所作,比如“旗亭画壁”的故事里最后一位伶官唱的《凉州词》,已经开了后世倚声填词的先河。因此,沈德潜《说诗晬语》所谓“绝句,唐乐府也”,可以说一点都没有错。 顺便插一句,“旗亭画壁”的胜负,一半在文辞,另一半或是在曲,胡曲既是隋唐以来的流行音乐,那么,王之涣《凉州词》的倚声填词相较高适、王昌龄的新词度曲,就好比翻唱玉置浩二的港台艺人之于内地原创歌手,先就占了一些便宜。这一点未见有人说过,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5、二士共谈 整个二月都在下雨,冷雨不断地把就要来临的春天打回去,春寒料峭,有时比冬天的严寒更令人沮丧。我坐在房间里,会想到年轻时的海明威,这样早春的冷雨,也是巴黎唯一令他觉得悲哀的时刻。他那时待在巴黎一个旅馆顶层小房间里写作,写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坐在炉火边,剥个橘子,把橘子皮里的汁水挤在火焰上,看这一来毕毕剥剥窜起的蓝色火焰,然后,他会站在窗前眺望千家万户的屋顶,一面对自己说:“别着急。你以前一直这样写来着,你现在也会写下去的。你只消写出一个真实的句子来就行。写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实的句子。” 是啊,真实的橘子,真实的句子,它们都毕毕剥剥地引发蓝色的火焰,在火盆上,在稿纸上。我有时写不下去,就会想到这些。 柏拉图在《会饮》里曾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过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最初的人完整而强大,宙斯因为恐惧,才将一个完整的人劈成两半,但人依旧不死心,从此在此世彼此寻找,结合,力图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种不完整的个人在此世对整全的爱欲,是日后西方人生活的一个重要推动力,归诸己,就是英雄冲动,终极目标是人神;放诸外,就是偶像崇拜,终极目标是神人。细想一下,从荷马、但丁,到莎士比亚、歌德,以至耶稣,在各自的国家、时代乃至更大的时空里,无论作为人神或者是神人,其存在都是一种独一无二、孤峰绝顶的存在。 但中国思想里从来不是这样。中国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懂得,妄图把完美集中在单个人身上是危险的,况且,单个人也不堪负担起全部的好。譬如挑水,执其两端而用中,中国思想最深处的好,几乎都是由两个人共同担负的,例如尧与舜,孔与老,李白与杜甫。杜甫写给李白的诗里讲,“遇我宿心亲”,这是说遇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好的人,却不要合二为一,也不要取而代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没来由的欢喜。 “李供奉、杜拾遗,当时流落俱堪悲”,而自中唐以来,李杜文章,光焰万丈,几近成为中国诗的代名词,进而,对这二人的比较和评断,也成为一代代文人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在我看来,这其中的奥秘,并不单归因于这二人诗才的杰出和广大,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真实的相遇中构成的关系,犹如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形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时所说的,“像是两块对立竖放的镜子,无限地反射对方、深化着对方”。李杜之于我们,并非赛诗会上两个顶着花环的胜利者,只是两个人执手相见,而整个中国诗的光谱,却就在这样的相见中,在无限的反射和深化中,完整地呈现出来。 因此,比较和评断他们,也就是认识自己在整个光谱中的位置,这样的比较和评断,并不通往孰优孰劣的终极真理,只通向个人身心的安放。这就像两个小女生见面寒暄,总免不了相互询问你喜欢哪个明星,我又讨厌谁谁谁啦,诸如此类,不是要求一个结果,只是为了彼此更多的了解。这一点,其实很多过去的文人都是懂的,比如王安石好杜而欧阳修好李,苏轼好李而苏辙好杜,但这种出自趣味的喜好,并不会让他们就此贬低另一个。再往后,一些更客观细致的分析,譬如严羽所谓“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王士桢所谓“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刘世敦所谓“陇西趋《风》,襄阳趋《雅》”,与其说是在细辩优劣,不如说是在传递他们对于中国诗的认识。 至于二人之间相互的毁誉,被编排最多的就是杜甫写给李白的那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有以为杜甫在讥刺李白,也有替杜甫遮挡解脱的,我都只当好玩的八卦看,心里喜欢的是洪迈《容斋随笔》里的光明洒然,“《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文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士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埽撰杖屦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 6、谢家青山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县城汽车站对面盖起一幢楼,其实只是普通的商品楼房,但朝街楼面上做了一个“两山对峙”的浮雕造型,旁边还有两行字,“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我问了人才知道,原来那从小朗朗上口的诗句,写的就是家门口的景致,自己却“日用而不知”。这拙劣的浮雕却给予我一次地理大发现般的惊奇,直到现在,我逢年过节回去,刚下汽车在夜色里一时辨不清方位,还会习惯去找这幢日渐破旧的楼,找到了,也就知道了回家的路。 因此,阅读李白集,于我还有一个私人的喜悦,就是时而能见到故乡的影子。 长江芜湖至南京一段,浩荡东流水忽然北折,犹如自然用蛮力忽然将江水横了过来,加上江心多洲渚,故而水势汹涌,涛声阵阵,是为李白六首《横江词》里吟咏的横江。“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孙权略吴,项羽自刎,隋师伐陈,甚至解放军渡江战役,要过江不要过江的,肝肠寸断与雄姿英发,都选择在此处做个了断。 而“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则是这段江面平静时的写照。 《望天门山》之外,李白集中另有一首《天门山》,虽可能是伪作,但王琦的注总归是真的,他引《郡国志》,“天门山,亦名蛾眉山,楚获吴艅艎於此。两山相对,时人呼为东梁山、西梁山”,其中提到的西梁山,就在我们县境内,东梁山则属于江对面的当涂县,所谓“楚获吴艅艎於此”,事见左传,我家乡所处的江左一带,在春秋时期便是吴楚两国交界之地,伍子胥自楚奔吴,过昭关,一夜白头,那昭关也就在邻县,相距不过数十里。陈衍《石遗室诗话》称赞李白,“诗贵风骨,然亦要有色泽,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用的是宋人张孝祥《满江红》里的现成词句,而张孝祥正是吾乡人,“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是陈衍在李白诗里感受的色泽,也是张孝祥曾眼见到的故乡风致。 李白晚年往来横江两岸山水间,“渡牛渚矶,至姑熟,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盘桓利居,竟卒于此”。牛渚约略就是现在的采石,姑熟是当涂的别名,这两处和我们县隔江相望,有李白墓和据说中国最大的李白纪念馆。 然而,以上这些我在李白集里见到的地方,虽眼熟耳熟,也近在咫尺,却都不曾去过。有时想想很奇怪,没有刻意不去,也没有刻意要去,没有恰好的机缘,也没有主动争取过,所谓白头如新,大抵说的也是此般情状。 也会有一点故意不努力要去的心思,唯恐失望,这种失望在别处名胜古迹已感受过,但因为是别处,过后也就忘却,还是剩下美好,但故乡不同,若是失望,将只能剩下沉默。我不知道,这是否接近温克尔曼和布克哈特之于希腊的感情,他们像谈论故乡一样谈论希腊,却都终身没有去过那里。 也许,所谓故乡,不过是同一块空间上的一代代记忆的堆积,就像谢家青山,我们愿意谈论的,不是新添的砖瓦草木,是走过这里和躺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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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1-30 22:22:43

    张定浩: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二):阮嗣宗

    1、 夜中不能寐或开始 最好的音乐,往往是没有具体名目,且浑然一片的,比如莫扎特和巴赫。如果说聆听一首标题音乐,圣桑的《天鹅》,或者门德尔松的《春之歌》,像是作一次有计划的美妙春游,那么,聆听莫扎特和巴赫,哪怕仅仅是一个片断,那感觉竟是整个春天轰然而至。 最好的诗也是这样的无名而广大。比如古诗十九首,每首本来都没有名字,但怎么能没有名字呢,所以后人就随随便便拈出首句姑且充个名字,就像给莫扎特和巴赫的音乐编号一样。 我老早爱读李商隐的《无题》,现在想来,其实义山那些诗都还是有题的,只是作者故意含混带过罢了,这和汉魏的“杂诗”相比,还是不一样。 《文选》单列出杂诗上下两卷,上卷比较纯粹,开篇就是古诗十九首,后面有王粲、曹植、嵇康,再后面有张华、左思等,都是没有名字姑且给个名字的“杂诗”。但可惜尚且漏掉一个人,那就是阮籍,因为八十二首《咏怀》,其实也都是这般的兴寄无端。 这并非我强为说辞。王夫之云,“步兵《咏怀》,近出于十九首。”黄侃云,“古诗十有九章,皆含深旨;咏怀八十二首,悉寓悲思。”可见历来说诗,十九首和咏怀之间,每每存在一个对应关系,故置入一卷之中,也应该不算僭越。 何谓“杂诗”?其实有一个解法,就是《咏怀》发端的那句,“夜中不能寐”。 我是个挨到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所以不大能深察失眠者的心思,但就有限的经验加上揣测,我以为一个人夜中不能寐,往往不是单有一个念头缠绕脑际,而是有千万种念头。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滋味,就是“杂”。 再者,有一段格非谈论写作的话,我曾经很喜欢,后来慢慢察觉其中流露出的现代文人的局限性,如今抄录在这里,是觉得倒可以作为“杂诗”一词很贴切的注解——“写作是秉烛夜游,在黑暗的丛林中开辟着道路。写作是在向着白昼的旅行,你只有写,天才会一点点亮起来。按照我的理解,你并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才开始动笔。通过写,我们最终发现了自己。” 写作是秉烛夜游,这既出自“昼短苦夜长”的焦虑与紧迫,却也是“夜中不能寐”之后的无奈,因为夜中不能寐,所以姑且就写作吧,但动笔的时候,却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一片杂乱,只是写完之后,才慢慢的有所发现,但这发现又不可能一次就完全,所以要不断写下去,所以大凡冠名“杂诗”的,往往不会一首孤绝,而是峰峦如聚。 而其中连绵成蔚然大观的,就是《咏怀》了。夜未央,人无眠,这情景意象并不始于嗣宗,《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王粲《七哀》“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曹丕《杂诗》“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都是之前现成的句子。但是,唯有在嗣宗这里,这句念叨自己睡不着的话,被猛然提到了一首诗的首句,提到了“不是完全知道要写什么”的原初。于是,夜中不能寐,也就不再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状态,而是振作成为一切可能性的开始。 2、平生少年时或过错 乔亿《剑溪诗话》云,“汉人无故不做诗,故陈思、阮籍诗虽多,读者不厌其多。”无故不做诗,因此每做一首诗,自然是有一个不得不做的心思,这心思温婉曲折又电光火石,千载之下,只可契合,无有重复,又怎么会觉得多呢? 《咏怀》里有一首“平生少年时”,我很喜欢,不过我的喜欢只是读起来很愉快,轻飘飘的,不像宋徵璧在《抱真堂诗话》里所说的,“阮籍咏怀,予尤好‘平生少年时’一首”,那个喜欢,是和本人生命有关的沉痛。 宋徵璧,字尚木,是明末松江几社的重要成员,于膏粱少年之际,匹马入京师,随后与陈子龙、徐孚元、夏允彝、吴梅村等明末巨子诗酒唱酬,盛极一时。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中多次引其倡和诗文,作为考辨论证之依据。陈子龙曾盛赞其诗曰,“壬申以前,唯尚木之诗可存”。崇祯十年,他和陈子龙、徐孚元共同主编《皇明经世文编》,收集明朝两百多年的经世致用之学,其疗救当世的意图虽未得实现,但此种编选工作的影响和价值,又当胜过其诗文不知多少倍。 旋即国破。鼎革之际,宋徵璧选择孝顺,北上仕宦新朝,终老于官,而陈子龙执守忠义,南下谋划抗清,杀身成仁。昔日同盟,从此肝胆楚越。 变节折身,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成为中国文人一大痛。周祖谟曾于1944年写就《宋亡后仕元之儒学教授》一文,探讨因“变节”而屈身入仕新朝的人群,认为这些儒学之士虽然变节,但却也因此得以留下读书种子,遂“于外族蹂践之下犹存一脉生生不息之气者,端赖此耳。”这是“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心念的是如周作人、刘师培这样大节有亏的知识分子。类似这样的解释,虽然委婉且有力,但因为已经是在替人解释,终会落得一个与人争论的境地。 记得许师尚在的时候,就曾对汉奸文学这个题目颇有兴趣,可惜当时弟子对此都无有响应。在我想来,这个题目若是有意思,就不能把它当作偏义复词来看,不是“汉奸的文学”也不是“文学的汉奸”,而就是“汉奸”与“文学”的并列,是这两个词在有良知的个体身上的冲撞与倾轧。那些深藏于心的过错和苦痛,不是因为可以解释,而正是因为无法解释,不可消除,才会积聚成一种力量,像大地内部灼烧奔腾的暗火,最后化作丰厚的矿脉。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也是在上述意义上,才成其为一句悲婉之后的清醒,否则,比如大地震之后的作协诗词秀,不过是让“诗人”这个族群又平白背负了一次骂名罢了。 宋徵璧也是这样。“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欲至楚而终北行,在顺治康熙两朝为官十余载的崇祯进士宋徵璧,在八十二首《咏怀》中挑出这么一首诗,只用“尤好”两个字,就道尽了不可言说的一切。 3、平生少年时或成人 我前几日在翻闲书,看到一段话,是女主人公向闺蜜挪揄一个做人事经理的追求者,“这个男人再英俊温柔,也总盖不住婆婆妈妈的人事气味”。“人事气味”这个词很有趣,如果换作巴尔扎克,肯定要就此具体分析好几页,如今的作者偷懒成这么一个词,我们之所以还可以体会,是因为我们现在的人大多就是由职业构成,也都有职业气味。比如陌生人见面寒暄,打听对方工作就像在偷看性格测试的答案,是了解一个人最快捷的方式;又比如追悼会盖棺论定,其实论的都是工作经历,定的也都是工作成就,干巴巴的有如应聘冥府的简历。 与由职业构成的人相对应的,是由故事构成的人。比如思故乡莼鲈的张翰,又比如刚刚过世的贾植芳先生,这都是些由故事构成的人。阮籍也是如此,《晋书•阮籍传》,通篇都是故事会。其实,这也是中国史书的传统。中国人讲故事不是出自虚构,而是起于追忆,所以,中国最好的故事,不在传奇志怪里,而在史书列传中,在记录一个人如何成为一个人的过程中。 李善注“平生少年时”这句诗时,引“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作解,这句话来自《论语•宪问》第十三,子路问成人。集注里说成人犹完人,但“成人”这个词,要比“完人”好很多。“成人”就是成为“人”,还有一个类似的词是《庄子》里的“至人”,即到达“人”。与直指终点的“到达”相比,《论语》更注重一点一滴的“成为”,所以“至人”是不可看见的,而“成人”是能躬行履践的。孔子对于“成人”的指点,最后就是落在“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这句上面,是叮嘱一个人不断回望自己少年时的初心。 这成人的路,在西方有教育小说,从“少年时”开始,不断地开拓变化,是老老实实回答鲍勃•迪伦歌中的问题,“一个人要走多少的路,才能真正的成为一个人”;而在中国的史书列传,每每总是先把握这成人之路的整体,最后再追述“初,某某如何如何”,这里的“少年时”,似乎既早早决定了未来,又是在最后才得以定形。 “决定未来”这一点,好理解;而“在最后得以定形”这点,思量起来则要费点周折。可以参考艾略特的话,“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以及博尔赫斯所谓“每一位作家都创造了他的先驱者”。在中国,由于最好的艺术品始终是“人”本身,所以当一个人不断向“成人”迈进,他的过去其实也在悄然变化。正是源于对这一点的洞彻,《三国演义》第三十二回末尾,作者会引出白居易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金克木先生86岁时曾自编一本小书,名字就叫做《少年时》,“茗边老话少年时,枯树开花又一枝”。金先生是喜欢阮籍的,而金先生的少年时,亦如阮籍的“平生少年时”,因为由“成人”回望的目光所铸成,所以不是被时光染黄的标本,而是年年岁岁都可以来去的花。 4、西方有佳人或知音 熊十力曾经给某报撰文论自己读诗经的体悟,言及其少年时读诗,除略通训诂之外,于诗三百意境本身并无感受,想借孔子论诗的一些话来帮助印证,却连孔子的意思竟也不能明白。直至年岁稍长,自己胸中有丘壑,这才于夫子于诗经,都若有契悟。他于是有感慨,“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这个道理,知易行难,似简实深,其实也就是《文心雕龙•知音》所谓“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识照”这个词我很喜欢,让人立刻想到《心经》的“照见五蕴皆空”,以及《神女赋》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有一种纯粹自然却又是自觉的明亮。大凡文字般若,要明白都是从这样圆明寂照的清净心中流出,否则徒然翻弄经典与解释,不见自心,那么对文学对人生,都不会谈得上真切的认识,遑论知音。 然而这其中也要谨慎,因为“认识你自己”是一个恒久的事情,“自心”也当一直是在生生不息中,倘若拘泥一方,虽然看似也在“推己及人”,但其实可能只是把世界给看小了。 譬如叶嘉莹解汉魏六朝诗,在我看来,就有这样的问题。我记得初读叶嘉莹,还是在非典时期的火车上,空荡荡的车厢里一路心思宁静地看完大半本《唐宋词十七讲》。之前对于唐宋词,虽有爱好,但说到具体的领悟和体认,真还要始于她的讲解。不过,后来对她便慢慢有些不喜,因她总是用“唐宋词”这个自家的趣味,看待所有的诗。故而无论三曹、七子,还是太白、工部,亦或清真、梦窗,在她笔下,竟然都似同侪。 当然我这里也不是要妄断优劣,因为一叶既可障目,或也能借此而知天下秋。比如《西方有佳人》这首诗,叶嘉莹就认为,虽然文选和历代选本都未曾选入(其实也是有选的,比如《古诗源》),但这首诗有极美的地方,很值得揣摩。此种见识,起码要比单纯的索隐指附和政治教化高出很多。不过,具体到对这首诗的阐发,因了识照的不同,迦陵数千字,在我看来,竟及不得季刚先生的几句话,“西方佳人,陵云远上,虽相悦怿,而不复晤言。故知爱憎之情自我,离合之理自天,命之所无奈何!” “爱憎之情自我,离合之理自天”,大凡好诗,里面的道理多半便是如此的简单,因其简单,故能轻易动人,也正因其简单,常会轻易放过。赫拉克利特有一段描写德尔斐神谕的著名残篇,是这样说的,“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一首好诗里的词句,要知道就是简单的宛若神谕。 仔细看来,嗣宗这首诗,其实从头至尾,是全拟子建《洛神赋》意境,套句现在的流行语言,是在向《洛神赋》致敬。为什么佳人在西方,不在北方和南国,那不是暗指什么明王在西,而就是因为洛神之于东阿,是在西方;其余文辞和脉络近似处,不必一一细举,对照便知。嗣宗虽倜傥,亦著《乐论》,心肠中有与子建一般仁厚处,故于子建生平际遇及《洛神赋》的深情,自能有所亲近体贴,作此诗,是伤子建之所伤,由伤子建进而又伤魏国之不存。离合之理自天,不敢复言,然爱憎之情自我,又当申之。 又忆起颜延年有咏步兵诗句,“沈醉似埋照”,正如显教就是密教,这埋照也是识照。“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嗣宗之于子建,可谓知音乎? 5、炎暑惟兹夏或记忆 今日出梅,明朝入伏。我曾以为,夏日过于遥远,但里尔克说,夏日曾经很盛大。 我不是很喜欢夏天。蒸腾的暑气让大多数人面目模糊,那些在冬日里尚属峻洁清爽的面容,如今却好比化了的冰棍,坍做一堆,不小心就弄得一手一脸的粘腻。这时候若跳进河里自然是最舒爽的事,但城里面的河都是用来或观看或治理的,能跳的只有不干不净的游泳池,末了徒增一身的消毒水气味,需要在冷水喷头下使劲地冲。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我们,是老老实实躲在有空调的屋子里看书观碟;在嗣宗,是“芳树垂绿叶,清云自逶迤”,大抵都能算抑郁难堪中最适宜的享受。我这个夏天虽蜗居在家,却没怎么吹空调也没怎么看碟,只是读到诸如“炎暑惟兹夏”这样的句子,遂想起一些过往的夏日,顺手俯拾起一些记忆。 有一个夏天,我租住在辉河路蝉鸣喧天的小区底楼,碰巧看了两部关于夏天的电影。一部是《不良少女莫妮卡》,伯格曼导演的1953年黑白片。一个纯真爱情在平淡婚姻中渐渐毁灭的故事,它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其中那个保存了最初爱情的夏天。那个夏天,17岁的蔬菜店女工莫妮卡前来投奔19岁的瓷器店学徒马丁,两个暂时从呆板工作中逃离的年轻人,一个可以自由挥霍、驾船四处游荡的夏天。另一部是《菊次郎的夏天》。在我不多的观影经验中,北野武是我比较偏爱的。这部电影里有着北野武少见的明朗,但这明朗并不是童话,而是童年和夏日的永恒光芒,在四个落魄的现实成年人身上的短暂反光。 夏日漫长,地上遍布烈火,大约唯有恋爱和孩子的心境,才不以其为苦夏,才能在无所事事中自得其乐。我25岁之前的日子过得浑噩,有关夏日的记忆也大多漫漶,惟记得有一个夏天和几个人去河里游过一次泳,在河滩上大摇大摆换衣服;还有一次夏天耽延在学校,大雨后的林地上全是小洞,一个朋友捕了一只蝉甬放在社团的小屋子里,看它慢慢变成知了。而说起真正抓知了,竟然是后来二十七八岁时的事情,在那个大约是最后的暑假里,应友人之邀去山东玩,两个人抗着一端套上塑料袋的长竹竿跑到村口抓知了,像是补童年缺下的课。 对学校生涯时的我而言,夏日更多的意味是离别和寂寞,最大的离别当然是那些个毕业的夏天。不过,最后一次毕业的那个夏天感觉要好一些,平素相处的几个同学并未骤然分离,而是租住在一处,柴米油盐烟熏火燎了两个月,我那时下午四点半就下班,另一个同学尚未工作,每日尚有暇一起生火做饭,喝喝酒,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不过,慢慢的,秋天又要来到,热闹与寂寞的夏日都会远去,就像《不良少女莫妮卡》中的年轻爱侣,以及《菊次郎的夏天》中的一群人。“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我如今读到嗣宗这首诗的末句,并不觉得其中有多少忧患与恳切,他只不过是寂寞时的自语,洞见后的安宁。 6、嘉时在今辰或拣择 有僧人问赵州禅师:至道无难,惟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赵州云: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这是碧岩录里的一则公案。问的人或许心高,只疑三祖的话是句轻巧烂熟语,但答的人却要郑重,所以思量了五年,仍不肯承认有所得。 因为“凡是好语,最怕变为俗套”,而“古人之雅言,今日皆为陈言”。这就好比我写下“嘉时在今辰”几个字,却不知道怎么接着说才好,也亏得见到赵州和尚的五年分疏不下,这才让我心下朗然,干脆放下,先说件别的事情。 我妹妹上初二后,我去外地读大学,母亲也回厂里上班,丢下她一个人在爷爷奶奶的大家庭里读书,后来成绩便不好,胡乱读了一两年职业中专,然后就一直待在父母身边,工作,恋爱,结婚,只看着我一直做游子。继而她生小孩,要起名字,第一个就打电话给仍在读书却已升职为舅舅的我。我和一个正儿八经中文系出身的朋友苦思冥想,翻完诗经翻周易,列了几个自觉有深意的名字,但却被其家庭联席会议一一否决,好不尴尬。最后,我妹告诉我,名字定了,是她自个想的,叫“雨辰”。我问缘由,她说一是雨天早晨出生,二是她刚看的一本言情小说里面,男主人公便叫雨辰,她觉得很好听。这般通俗,真让当时的我觉得有些泄气,而如今,这名字早已成长为一个漂亮伶俐的小男孩,整日唤来唤去,竟也不曾觉得俗气。 原来名字也好,言语也好,是俗是雅,是新鲜是陈言,都不是凭空拣择,都要留待活泼泼生命的检验。进而,待我如今读到“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的句子,回头琢磨,这“雨辰”原本竟是既妥帖又响亮的好名字。 话说嗣宗“嘉时在今辰”这首诗有一个争议,就在“零雨洒尘埃”这句。黄节引曾国藩云,“天时既佳,道路无尘”,这是说细雨霏霏正是迎客天,上合诗经“零雨其濛”的远归之心;然而黄侃咏怀诗补注却说,“甫得佳期,忽逢零雨。所思终阻。”这是说雨天乃阻客天,下接宋人“黄梅时节家家雨……有约不来过夜半”的失期之意。孰是孰非,也可做有趣的探究。不过,雨落于地,本是天地相遇之象,进而汇萃成泽,得见万物相聚之情。所以,这细雨或许本来就是一喻两柄,无论是阻客还是迎客,在主人那里,同是惹起一份有所思的心情。 这就又好比丰子恺题在扇头的诗,“今朝风日好,或恐有人来”。那人来不来先不必管,“难得今朝风日好,春光佳思平分”,原来自己的那份佳思亦是这好风日中的一分子。 只是,那人最终没有来。嗣宗《通易论》最后讲,“圣人独立而无闷”,可见他其实是不怕孑然一人的,世人都把嵇阮并列,其实嵇康最好的朋友是向秀,一个打铁,一个扇风,嗣宗于竹林诸子,虽有亲近,最终也不过都是如水之交罢了。然而,“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咏怀八十二首里,却处处是这样出自孤寂的哀伤和辛酸,这又是为何? 阮旨遥深。连离他最近的六朝人都不为他强寻托辞,我们似乎也更不必。《圆觉经》云,“于诸妄心,亦不熄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细想一下,他或许也是这般的随顺觉性。

  • 示播列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1-30 22:23:38

    张定浩: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一) :曹子建

    张定浩 我一直想谈谈那些过去时代的中国诗人们,不是做文学批评,也不是做考据翻案,约翰 逊《诗人传》那种,我更是没有资格,也觉得于己无益.倘若硬要为自己的谈法寻个究竟, 或者可以用"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陶诗来比附.TS艾略特在《安德鲁马韦尔》 的开头说道, "这里没有任何翻案文章要做,谈论他只是为了有益于我们自身. "文江师在讲 丹霞天然禅师的时候说, "好玩的是我们自己. "他们的这些话给我开辟出一条道路,至于能 通向哪里,自己也不能确定. 1 迷失 开始读子建,还是两年前在一家图书公司的时候,那时候是因为在翻曾国藩,曾国藩编 过两个集子,十八家诗钞和经史百家杂钞,于初学者,都是很好的书,便想依序读下去.十 八家诗人第一家,便是子建,入手的是赵幼文的《曹植集校注》. 赵幼文是音韵世家,祖籍安徽,后迁徙至成都,其子赵振铎有口述家世文章,其中说到 祖父,也就是赵幼文的父亲赵少咸,因四川保路运动牵连入狱,狱中无事,请家里带了一本 《说文解字》消磨时日,在狱中看了几个月,由此奠定一生学问方向.这段经历有点像茨威 格的《象棋的故事》 ,由此可见, 《象棋的故事》并非小说,而是人生治学的一种象征.赵幼 文一生治三国志, 在西北大学讲三国, 连窗台外都站满学生, 后来从成都调到中科院历史所, 却是为了给郭沫若写《蔡文姬》提供史料帮助,如专业舞者去给流行歌手伴舞. 赵幼文的曹植注本,成稿于文革前,对丁晏曹集铨评,朱绪曾曹集考异,以及民国黄节 曹子建诗注多有参考,诗文按编年体排列,于文字及考据上自然值得信赖,算是今人唯一的 曹植注本.但在解诗论人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尚不如晦闻,毕竟,晦闻是诗人,而赵只是学 者.加上自己也是初读,能借此疏通文意,再抄了不少句子,便已觉得很好了,并谈不上什 么心得和触发. 这么胡乱看了月余, 这个立志沿着十八家诗钞次序读书的计划便搁下了, 就像我做过的 无数件事情那样. 再次读子建,是近期的事,是带着事情去读. 但丁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忽然迷失在大森林里.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都结束后,就是 会有这样的迷失.于是,有维吉尔出来引但丁,入地狱上天堂.但这个天上地下,其实,是 但丁自己找到的.找到了以后,才有维吉尔这个形状. 2 园有桃 钟嵘云, "魏陈思王植,其源出于《国风》" .《国风》是我爱看的,我喜欢方玉润解诗经, 有情怀,有见识.我以前出版社书柜里有一套《诗经原始》 ,那时候常取出来翻看,书虽旧, 却是放旧的,因为并没什么人去看.那个出版社老早旧版藏书颇丰,后来从新华路洋房搬到 福州路写字楼,大多书籍或散失或折卖,老编辑提起来都心疼,就我看到的,已经都是一些 不得不备的常见书了,而《诗经原始》倒是之前没见过.说起来我还很怀念在出版社工作的 那 1 年半,有时间,有书看,有乒乓球打,有围棋下,还有一些很好的同事.所以我离职的 时候,悄悄把这套《诗经原始》给带走了,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国风魏风》里有一首诗,叫做《园有桃》 ,以前我却没有在意过,最近才看到,觉 得很好.诗是这样的: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我开始没明白,为什么 桃子端上来的时候,那人便会忧伤.我前几天还去南汇看桃花,出租车司机说 8 月还有品桃 节,想到大颗大颗的水蜜桃端在果盘里,应该流口水才是,为什么要忧伤 便去问方玉润,他讲, "园有桃,或以为兴,或以为比,或以为赋,朱子亦不能定,以 为诗固有一章而三义者. "又讲, "其实主兴者居多,而语气终未得. "可见并非我一人糊涂. 说起来,看清人注诗时常会气得半死,往往是把一句话拆了,引几个出处,就完了,到底在 此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就不继续说了,也不知道是不清楚,还是太清楚了不用说.方玉润 就不是这样,他也会很生气,说他们"含囫滑过,毫无意义" .方玉润对"园有桃"的解释, 是讲"园有桃"暗指"国有民" ,贤人见园中有桃,就想到国中民亡,这是见一处的完满而 思及另一处的缺失,故忧之.这当然是正论了,古人面对《诗》是很认真的, "读书贵有特 识,说《诗》务持正论" ,不敢开玩笑.不过我不是在注诗,也没有家国之忧,所以我看这 "心之忧矣" ,总是想到那个忧伤的个体. 从"灼灼其华"走到"有蕡其实" ,在桃树的一生来讲,可以算作完满,因为已经看到 结果,而且是可以骄傲地端在台面上的果实.但一个人呢,他一生的果实在何处 这种联想 是很自然的,香港早年有部成人电影,就叫做《蜜桃成熟时》 ,当然了,真的看过那部电影 的人,多半那时恰还是未成年人.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 亦勿思! "那些指责我的人说的对吗 你倒是说说看呢.我心里的忧伤,有谁知道呢,有谁 知道呢,不要去想了吧. 假如一个蹉跎半生的人尚且还有抱负, 那么他看到成熟的桃子时, 心里起了这样无名的 忧伤,也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个人,是那个春秋魏国的诗人,也是子建. 3 思无邪 园有桃是魏风, 这个魏国, 是在今天的华山以北, 据说是舜和禹的故居所在, 土地贫瘠, 民风节俭,但国君褊啬.节俭,是对自己小气,当然是对的;褊啬,是对他人小气,却是不 好的.如今很多人所谓的节俭,都是对别人小气,对自己大方,那不叫俭,叫做啬.魏君就 是这样的人,所以老百姓都纷纷逃到别的国家去了,所以贤人忧愁. 三国时期的魏国, 其称谓应该是源自三家分晋后的战国之魏, 其核心地带是在今天的河 北河南,与国风所谓的魏国,水土迥异.不过,在啬和短命这两个方面,两者却又有惊人的 相似.陈思王本传云, "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 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 " 所以,我读到园有桃的时候,那声色气息,竟像是在听子建铺陈心迹.而相形之下,园 有桃的作者,可能还更加幸运一些,因为他还可以"聊以行国" ,但子建却无从逃避. "以罪 弃生,则违古贤夕改之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 "我每每披览子建黄初,太和年 间的那些奏表,看着那些字里行间的惶恐,谦卑与努力,便会觉得难过,仿佛这些文字委屈 了他.不过其实,这些委屈也都是好的.有委屈,才会有深情.情深以往,不知所终,这也 是晋人与子建亲近的地方.两晋南北朝,外至君臣,内至嫔妃,都能熟颂子建的诗. "为君 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因为这样的怨,也是好的,是血肉有情的清流水,现在人多半只会 发牢骚,把水搅浑. 自然和人心,都有很黑暗,很复杂,很不可知的地方,小说家会勇敢地面对这些黑暗, 复杂和不可知,所以有爱伦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但诗人,或者说中国的古代诗人,或许 更勇敢,因为他要努力地去控制这些黑暗与不可知,以呈现出一种简单,清明的东西.所谓 "思无邪" ,不是说要思考一些无邪的东西,而是说"思"本身,居然是可以无邪的.这需 要巨大的力量.庄子和柏拉图对人性或者说灵魂,都曾有几种分法,若以此参照,中国的古 代诗人大概决不会被赶出理想国,因为他们首先是一个社会人,但不是圣人,是君子贤人. 君子贤人可以出来作官,古代诗人大多是做过官的,连陶渊明都一定要做几天官,才显得完 整,但诗人不必成为王,否则就会是亡国之君, 如李煜.我想来想去, 子建大概是唯一一个, 曾贯通王,官两个层面,曾挣扎过并又自我平复的,诗人. 4 从初志 子建黄初六年令云:修吾往业,从吾初志. 黄初是魏文帝的年号,从建安到黄初,手足暴毙,友朋被戮,对子建,是个坎.黄初六 年的时候,子建 34 岁,文帝东征,返程途中经过雍丘,看望他.以往一切猜忌谤毁,此时 此地涣然冰释.君臣相向,兄弟执手,能够欣笑和乐以欢,也能陨涕咨嗟以悼.这一个坎, 子建算是过去了. 修往业,从初志,这两句话是很有兴味的.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子云,十五而 有志于学.这两句合在一起,就是初志.关于初志,除了禅宗所谓"初心"之外,还有两句 现代的话可以作为参照.一句是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又译作《炼金术士》 )里面,那 个撒冷之王对小男孩圣狄亚哥说过的话,(天命)就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每个人,在他们年 " 轻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会说服人们,让他 们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另一句是电影《麻将》中红鱼说的, "现在这个世 界已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拼命看电视,杂志,广告,畅销书,为什么 为 的就是想听别人告诉他们怎么过,怎么活. " 这两句话是可以连在一起看的. 少年人的世界天地清明, 一个个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这个要什么,就是初志,是对自己天性的听从.这也就是船山所说的, "志也,所谓天地之 心也.天地之心,性所自出也. "换到西方道家(炼金术)的概念里面,这就是天命.当然了, 这个初志也好,天命也好,其实只在内心完整地存在过,未必就都能落实到行动中去.比如 我十五六岁时填大学志愿,那也都是随父母心意,并不能当作初志去看.而即便是内心,随 着岁月流逝,也会慢慢转向,到一定程度,一个人遂就踏进了成年人的世界——也就是红鱼 所说的,那个"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世界. 不过,别的"初志"我不知道,若说是类似"流藻垂华芬"这样的"初志" ,我觉得, 如果开始就能很顺利地遂了心意,这么一条道走下去,比如从新概念作文一脚就迈进作协, 人生的第一份事业就是作家,倒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电影《赎罪》和《红磨坊》里,虽然 一上来就是噼里啪啦的打字机声音, 但这都是 "我承认, 我历经沧桑" 之后的倒叙. 赵翼 《题 遗山诗》云, "赋到沧桑句便工. "这沧桑不是坐在打字机前然后才赋出来的,而是这样的沧 桑每每会迫使一个人坐在打字机面前.也就是司马迁说的,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 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 有文字的"初志" ,也做出一点业绩,但却不以为意,随后踏上另一条自觉更有意义的 现实之路,但"不得通" ,最后的最后,再回过头来, "从初志,修往业" .这大概是多数古 典诗人都会走过的道路. 5 修往业 上文说到"修往业,从初志" ,絮叨半天,只说了"初志"两个字.今日重翻钱穆的《中 国文学论丛》 ,忽然想到,其实这句话的第一个"修"字,才是最好. 钱穆讲, "此个人之日常生活与其普通应接,皆成为此一家文学之最高题材.中国 文学之成家,不仅在于文学技巧风格,而更要者,在于此作家个人之生活陶冶和心情感映. 作家不因其作品而伟大,作品因于此作家而崇高也. "这里面,所谓日常,应接,陶冶,感 映,归在一处,就是一个"修"字.中国文化的好,是凡事无论大小好坏,都要在自己身上 去寻原因.比如渡河,若能同船,那是自己百年修得,若不能,也是自己没有修到,那份欢 喜得失,原来都是与他人无关. 就像爱与恨. 西人所说的"爱" ,多半是动态的,是一个向外的行动;但中国古人所谓"爱" ,却是向 内的感受,其意义,有点近似于喜欢,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是大家心里都各自有欢喜. 比如一个人很容易说,喜欢某某,因为这喜欢只和自己有关,但不容易说爱某某,因为这个 "爱"字如今已成为 love 的意思,一定要有一个外在的承受和反应,所以不习惯. 而"恨"呢,在古人那里,其实多数是当"遗憾"来解的,也是与人无关.长恨歌,多 少泪珠无限恨,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这些"恨" ,也只是自己很难过,并不是真要 去怨天尤人. 这子建的文章拉杂写了半天,竟还没论及什么具体诗作,既是因为我写的无章法,也是 因为子建的好其实也不在什么篇章字句上.后世批驳他的人,比如船山,摘出几句《公宴》 这样的应酬诗中不好的句子作为反证,也是无谓. "诗看子建亲" ,这亲的,是那个懂得欢喜 和遗憾,也知道"修"的人. 6 洛神赋 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的确不算什么学问;但古典文学的研究,往往也堕落成古典语文 学的历史考证,虽然倘能做到文史互证,也能成大家,但实际上搞文学考据的作者,多迂腐 浅陋,少通达博识,故论点经常建立在一个非常脆弱的设定的基础上,令人不敢趋附.如子 建遇见甄妃时十三岁,便纷纷断定因为小孩子不解风情,不可能起爱慕之心,故考证《洛神 赋》定非思甄妃之作云云.但我们略微开明一点的人凭借常识就知道,小学生已有恋爱的可 能,且少年初恋对象往往是年长的女性,卢梭便是例子,而周作人也有《初恋》一文,记载 他十四岁时对邻家女孩的亲近;另一方面,从史料的角度, 《左传襄公九年》即云: "国君 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 "其下注云: "晋悼公以为十二岁可以冠,十五岁则生子. " 又引尚书郑玄注云: "天子,诸侯十二岁而冠. "冠,是古人的成人礼.既然十二岁冠,十五 岁生子,说明古人在这个年龄生理上已经健全,那么十三岁对女子起了爱慕之心,又有什么 奇怪 关于《洛神赋》 ,历来有三说.感甄妃说,思文帝说,糊里糊涂审美说.上世纪 40 年代 有詹锳《曹植洛神赋本事说》一文,资料甚详,其从离骚出发,以洛神为贤人,猜测赋洛神 是怀丁氏兄弟,所谓怀贤念友,以解"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的孤寂,倒是颇可取.遗 憾之处,是他也难免上文所说的毛病,硬是不敢用男女之情去附会十三岁时的思王. 读《洛神赋》 ,要先读《离骚》和《神女赋》 ,惟有先读过屈宋,才不会在《洛神赋》文 辞之美的面前瞠目结舌,以至仆伏前进,才会理解,为什么艾略特说,一位诗人作品中最好 的部分, 很可能正是他的先辈诗人们最有力的表现了他们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 如看到 "翩 若惊鸿,婉若游龙" ,就要看到"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看到"皎若太阳升朝霞" , 就要看到"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看到"神光离合" ,就要看到"纷总总其离合兮" ;看 到"怨盛年之莫当" ,就要看到"恐美人之迟暮"诸如此类,不可胜举.而这个所谓"个 性经由学问消灭于传统"的道理,在艾略特那里是针对现代诗人的晴空霹雳,但在中国古人 那里,其实反倒是烂熟于心的常识. 这当然也有流弊.后世俗品,写诗注诗如同字谜的设与拆,往往费尽心机追源溯本,无 一字无来历,却每每忘却归时路.所以,又要用钟嵘的这段话来解毒,'思君如流水' " ,既 是即目; '高台多悲风' ,亦惟所见; '清晨登陇首' ,羌无故实; '明月照积雪' ,讵出经史 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这两方面反反复复,合起来,才是中国诗的学问和性 情. 而子建恰处于这么一个关节处,能"根乎学问" ,又"本乎性情" ,所以,横向来看,是 七子之冠;纵向观之,却也是继往开来. 回到《洛神赋》 ,就是要看到《洛神赋》中学问与性情的并存.再进一步看,就会发现, 从《离骚》的"虽信美而无礼兮"《神女赋》的"美貌横生" , ,到《洛神赋》里的"嗟佳人 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 ,存在着一个质的翻转.在屈原和宋玉笔下,那个仅仅作为美好象 征的空壳美人,到了子建笔下,居然已被赋予了灵魂的血肉.那么他所看到的洛神,究竟是 男 是女 是知交 是所欢 或者, 竟是半生遭遇的女子与知己, 在瞬间有情有义的浑融罢. 我不敢确定,惟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 甄妃逸事之外,曹植一生娶过两位妻子,后一个妻子史料无记载,且不谈.第一个妻子 崔氏,其兄崔琰曾是曹操的重臣,两家关系一度很好,这段姻缘,应该也是出自相悦.关于 崔氏的史料,惟见《世说新语》 ,说崔氏后来因"衣绣违制" ,被曹操勒令回家并赐死.一个 冒着禁令也要穿上好看衣裳的女子,想必是太过美丽;而从容说出"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 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的丁翼,想必也是太过知己.至于少年时遇见的甄妃,亦是在 黄初二年被文帝赐死.朋友妻子,佳人知己,竟统统殁于父兄两代之手,这其中的创痛,该 是难与人言也无从与人言的吧. "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 ,于不可为之后但求一个"安" 字的思王,也仅仅是在这首以洛神为名义的赋里,略微地仓皇了一下. 7 歌与诗 我们对周围人事及思想的认识和评论,一般都基于我们对过去人事及思想的领会和判 断,换个角度,考察一个人,也就先要看他在自己那个领域,是如何判教,也就是他心目中 的思想谱系是什么样的.取法其上,得其中;取法其中,得其下,这个是讲选择;选择之后, 还得形成具体的道路,这选择才不致落空. 当代汉语诗人如今也读古诗,也讨论古人,但他们眼中的古典世界,往往是断章取义后 的混杂,是明末清初,南宋,晚唐,再沾一点陶渊明,这条线,是他们在诗歌领域的判教. 所以,当代诗人和古典世界联系最好的那几个,气象也都显得弱,因为明末,南宋,晚唐, 六朝的气象都是弱的. 惟有在台湾民歌运动中, 隐约可以见到一点乐府的影子. 比如我看到南方周末上关于美 浓人创作山歌反水库的纪念报道,真是感慨.里面抄了一首《种树》 ,钟永丰作,在我看来, 不仅是一首最佳作词,也是一首很好的现代诗. 种给离乡的人 种给太宽的路面 种给归不得的心情 种给留乡的人 种给落难的童年 种给出不去的心情 种给虫儿逃命 种给鸟儿歇夜 种给太阳长影子跳舞 种给河流乘凉 种给雨水歇脚 种给南风吹来唱山歌 我一直赞同一个观点: 为什么说诗人这个词如今居然变成一个不堪的称谓, 是因为这个 时代的诗,其实不在这个时代所谓诗人的分行作品里面.不过,诗也没有消失,比如说一部 分就转移到了流行歌曲里.当然这其中也要有辨别,就比如我们后世称赞唐诗,也只是指向 几万首唐诗中间的少许作品而已.而台湾民歌的好,我以为就在于它接通了乐府这条线索, 甚至有些作品已经到了国风这个层次.诗,是要在生活中发挥实际作用的.子曰,不学诗, 无以言.言就是表达自己.孔子这话是站在未成年人孔鲤的角度说的,而站在诗人的角度, 一首好的诗,也就是要能帮助别人表达他自己 (据李零的意见,孔子这里说的"诗" 是泛称, 不单指《诗经》这本教科书) .可惜现在这句话时常变成:学诗,无以言. 不能用以言的诗,又要学它作甚 六朝人喜引子建, 那是因为子建替这些普通人准确表达出他们难以表达的悲伤, 用最愉 快的方式.曹植不是要去探索和制定一套普适性的韵律规则,比如后来的沈约,林庚,曹植 的韵律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如水在水中.管锥编引朱子语类卷七八云, "古人作诗,自道 心事;他人歌之,其声之长短清浊,各依其诗之语言. "陆云给陆机写信说, "人亦复云,曹 不可用者,音自难得正. "大诗人不创造规则,只创造潜规则.又比如世传曹植是中土梵唱 的肇端,但我想,他不过是听到鱼山崖岫里清遒深亮的诵经声,想起自己的心事,随之轻轻 地和了几声,却被身后的人听到. 8 未知 我那天去喝朋友喜酒,见到一位过去的老师.我在学校时认识老师很少,毕业后更无往 来,许师去世后,他大概能算我和那所学校唯一尚存的联系了.那天和他隔着一桌子菜对面 坐着,旁边都是他的女学生们,在一片叽叽喳喳中,寡言少语的我看着同样寡言少语的他, 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在《笔记本》里写过的那段文字: 没有想法 在一个很严肃的场合,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我如实相告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朋友指责说,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大家都有,你怎么可以没有 我也说不出怎么可以,没有,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其实,现在,有思想有想法的人太多了,而且是很多的人对很多的问题都有思想有想法.他 们表达得那么理直气壮,活得那么理直气壮,真的很让人羡慕.在思想和想法的包围中,一 个没有想法的人,很羞愧,很可耻,很难. 生活也被密密匝匝的思想和想法包围住了.生活,在那些思想和想法的围困中,显得羞愧, 可耻,艰难. 你们这些有思想有想法的人,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吵死了. " 我也是一个没有想法的人,因此,很多时候,写作对我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是一个没有 想法的人竭力在一片未知领域寻找想法的过程. 刚刚去世的量子物理大师惠勒有一句话, "要想了解一个新的领域,就写一本关于那个领 域的书. 我今天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怔了一下, " 原来我对曹子建的写作就是这样的一种心境. 这也是"古之学人为己"的道理.所有言说与文字的努力,不是为了表达自己已经了解的一 切,而是为了明白自己尚且有多少不曾了解的事物.

    2008 年 4 月

  • 示播列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1-30 22:29:56

    五、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终不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历来说《古诗十九首》的,我喜欢两朱,朱笥河和朱自清,俞平伯也不错,最不喜欢的是马茂元,因为前三人都是诗人兼学者,能“贯经史,括情事”,后一人只是有时代局限性的学者,而且还以方便的名义打乱十九首的次序,胆子之大,前无古人。 《古诗十九首》出自《文选》,日后各家但凡把十九首当作一个整体来谈论的,都按照《文选》的次序,《玉台新咏》次序虽不同,并不能作为可以随意编排的前例,因为《玉台新咏》并没有把十九首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有多首是归在枚乘的名下,自然谈不上次序。 我这么说,也不是要像饶学斌那样,非得把十九首当作有着内在严密逻辑次序的组诗。我只是很素朴地以为,《古诗十九首》的成形有点近似《诗经》,里面各首未必有次序上的讲究,但第一首的编排一定是有深意的。要懂《诗经》,先要去读《关雎》,同样,要明白十九首,最好还是老实按照《文选》的次序,从《行行重行行》开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离,是这首诗的主旨,《文心雕龙•隐秀》里有“古诗之‘离别’”句,江文通拟古有“古离别”一首,都是径直用“离别”二字代指这首诗;离,也是十九首古诗共同的兴起,朱笥河讲,“十九首无题诗也,从何说起?盖人情之不能已者,莫如别离”。联想起周易里亦有离卦,在上经最末,似可以视作是承上启下,由天地转向人伦的一卦。和三百篇相比,十九首无关治乱,只是人伦。而大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千头万绪,明明暗暗,都要等到“与君生别离”之后才能慢慢清朗起来。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有两种意义的离开,最简单的,就是空间上的离开,“各在天一涯”,这个“各”字很好,是在说一个人的孤单,又在说,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与鲍照“两相思,两不知”句对读,那里明明在说两个人,可透过字句的却是一个人的寂寞。 道路阻且远,会面安可知。这句诗各家注解,都会引《诗经》“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一句,但我觉得不如引《白云谣》更透彻。“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周穆天子驾车西游,与西王母相会于瑶池之上,酒意阑珊,她明白他是要走的,就唱了这样一首悲伤的歌。“道里悠远”是遥远,“山川间之”是阻隔,正可以作“道路阻且远”的注疏;“将子不死,尚复能来?”正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都是用疑问的方式,来遮掩内心的洞明,因为若要真的想再见面,万里山河又怎么会是问题,但就是不捅破,不逼迫,而是转过身来替对方找借口,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温厚与深情。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两句突然而来,飘然又止,遂成为这首诗的标志性符号,后人拟这首诗,前后变化尽可自由,这第七、八句,一定是要亦步亦趋,如士衡“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休玄“寒蛩翔水曲,秋兔依山基”。至于这两句的意思,一直也解释纷纭,但我以为,其实这两句如何细解都无关紧要,因它的效用在于产生一个停顿,犹如蒙太奇的镜头。《金锁记》里,“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而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就是镜子里的翠竹帘子和金绿山水,承载着时光无声的流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是一首有时间跨度的诗,七、八句前是回忆,是分别的年少,七、八句后,是现在,镜中的人已经醒过来,定睛看时,已经是“衣带日已缓”的中年。之前的“相去万余里”,是空间意义上的分离,是显教,这里的“相去日已远”,是时间意义上的分离,是密教。关山易渡,银河难越。“相去……相去”,犹如一部协奏曲里的第一主题,前后激荡变化,低徊不已;“日已……日已”,是变奏出的第二主题,一江春水,总归还要向东流去。 浮云蔽白日,游子终不返。这两句前人解释颇细,兹不复赘,方东树以为与杜甫“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用意仿佛,都是诗人的温婉和宽厚。《淮南子•缪称训》里讲,“使人信己者易,蒙衣自信者难”,同样,宽慰别人是很容易的事情,难的是宽慰自己,但更难的,是通过宽慰自己的方式来宽慰别人。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思君,是有情,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又何况凡妇俗子。人生有情,所以“维忧用老”;草木无知,才总能“青青如许”。不过,若是一个人的思绪里只有忧愁,大概是捱不到老年的,实际上那思妇的生活,喜怒哀乐,虑叹慹变,姚佚启态,是诸般的人生情味日夜相代,循环往复,不知不觉,陡然警心,这才有“岁月忽已晚”的惊惶。“忽已”,又是上文“日已……日已”的再度变奏,这里反复出现的三个“已”字,就好比马勒第六交响曲末章的三记重锤,是多么残酷的命运。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在马勒那里,英雄经历了三次打击,最后像大树一样被砍倒在地。而古诗里的思妇,却是委弃在地面的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却有着柔韧的生命。这两句因为没有主语宾语,一直有两说,一说是思妇弃捐相思,用“加餐饭”来自勉;一说是思妇自伤被弃捐,不愿再多说,却仍慰勉那游子要保重身体。这两说,大相径庭,却都能讲的通,但正如朱自清所指出的,“强饭”和“加餐”是汉代通行的慰勉别人的话语,所以后一说当是诗人的本意,更见深情,也要难很多。至于陆机拟作:“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持前一说的人常以此作为“思妇自勉”的证据,殊不知,这正是《史通》里所谓拟古之作的的“貌同而心异”,或许也是六朝人不及汉人的地方。

  • 示播列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1-30 22:30:22

    十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七夕那天晚上,我去小区球馆打球,见平素几个球友竟然一个不落地都在,我就笑他们,一个个胆子很大,情人节竟然也敢来打球。他们自然也笑。

    中国现在有很多事情奇怪,比如日全食这样的大凶之兆,竟然没有见到任何对自身德政的反省,倒是引发护目镜的疯狂销售。再比如稀里糊涂成了情人节的七夕。《红楼梦》里的凤姐说:“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巧哥儿。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这天并不是吉日,只是民间自有跌宕腾挪的法子。七月七,其实是未成年女孩子们的锻炼日,她们仰望银河,预感到未来可能并不美好的日子,但因为年少,一切总还有改变的可能,所以要乞巧,要对月穿针线,日后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要从这“巧”字上来。

    那么多关于七夕的诗词,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杜的那两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叽叽喳喳摆开瓜果杯盏的小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她只是沉默,但还好夜空也是沉默的。

    这个沉默的女子,又是从《迢迢牵牛星》这首诗里走过来的。

    《迢迢牵牛星》一诗,无论是在叠字的连用还是整体结构上,与《青青河畔草》极为相似。青青河畔草,是渐行渐远还生;迢迢牵牛星,也是相思相望不相亲。这两个起句都是从对面远处说起,次句才落到主人公身上,然后一气而下,平叙眼前事,末了四句由叙事转成抒情,却都不着议论,只是咏叹而已。这就好比《小雅·四月》的末章:“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物各有宜,人亦随遇,但随遇的同时,却也有不得不诉诸诗歌的情义,只是古典诗人们只是“维以告哀”罢了,所谓“哀而不伤”,并非美学意义上的刻意控制,而是伦理范畴内对于生命诸多限制的懂得。

    然而,这两首诗又有极大的不同。“荡子行不归”,那近似于绝望的分离,剥极复来,反倒生出“空床难独守”中的一丝希望;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这里面始终存在着的伸手可触的希望,竟成为主人公永难摆脱的纠结。“盈盈一水间”,对于这一句里的“盈盈”两字,一直有两种解释,一说形容水的清浅,一说形容织女,和“盈盈楼上女”仿佛。我胡乱猜想,其实这两种解释未必水火不容,也许,这“盈盈”两字是在形容织女倒映于银河中的影子,那影子陷在水中,就像她的生命陷在咫尺外的希望里,不可逃脱,却依旧保持动人的姿态。

    “脉脉不得语”,这是填满夜空的永久沉默。帕斯卡说,“无限空间之永恒沉默使我颤栗。”但在中国人的思想里,这样的沉默并不是作为对立面的、令人股栗的深渊,“卧看牵牛织女星”,我们都安然卧在这样的沉默之中。

    我又想起《小雅·大东》,在写尽人世愁怨之后,那首诗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句子,“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或许正是我们的生命黑暗,所以能突如其来地见到银河。

  • 示播列

    示播列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组长 楼主 2012-12-01 22:53:23

    张定浩·《九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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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读古诗,遇到楚辞,总是有绕开的心思,因为里面有太多的生僻字,即便有好的注本,也终究隔了一层,像是在啃艰深的学术书。即便看明白了,也不会如旧世界的士大夫那般触动,只是增长了些无用的知识。游国恩曾把楚辞学分成训诂,考据,义理,音韵四派,我看来看去,哪一派和自己都不相干。我虽然不讨厌学问,但读楚辞就是读楚辞,若是因此掉进楚辞学的大坑,南辕北辙,不小心“磨砖作镜,积雪为粮”,那可不划算。   欧阳修讲,屈原离骚,读之使人头闷,然摘一二句反复味之,与风无异。这样的坦白认真,好比一生都反感莎士比亚的托尔斯泰对莎剧的反复研读,总会令人暗生欢喜。读书最要不得势利心,但偏偏读书人最势利,多数人趋炎传统,作敬畏状,少数人附势未来,作先锋状,都要不得。昆德拉有言:“追求未来是最糟糕的因循守旧,是对强者的胆怯恭维。”这话出自《小说的艺术》,我虽然看过几遍中译,但真正看到了这句话,还是从理查德·罗蒂的哲学书里。现在提到罗蒂,读书人都一脸肃穆,提到昆德拉多半都是撇撇嘴,但罗蒂就会仔细读昆德拉,这是势利的读书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   但楚辞自有它的好,能与千载之下的我们素面相对。刘熙载《艺概》:“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又说:“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情事杂沓,诗不能驭,因为好诗需要简单清明,如一束光,所以写诗之后,那些情事依然杂沓,不能消散,故为赋以铺陈之,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好比今天的你我致力要写出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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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赋里我喜欢《九歌》,但要说的,只是《山鬼》。现代诸学者挖空心思要把山鬼考证成某个确切的山神,或径认作巫山神女,看似华美气派了,其实真是煞风景。《九歌》里已经有那么多骄傲的神,他们竟还容不下一个鬼。《聊斋志异》好就好在是鬼故事,若是一一换作瑶池仙宫里的神仙姐姐,恐怕也就无味得很。   朱熹《集注》视山鬼为木石之怪夔、魍魉,并认为鬼阴而贱,不可比君,只是作者的夫子自喻。我读楞严时见到六道轮回,也见到魍魉。她源自贪明见习,经地狱劫火烧尽,受诸鬼形,即名魍魉;其鬼业既尽,受诸畜形,多为应类,即社燕塞鸿之属;畜业既尽,受诸人形,参与文类,为读书写字的人。山鬼之于文人,宿世相对,里面几多巧合,几多因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楞严经》里划分妄情虚想,勾画地狱天堂,所谓“纯想即飞,纯情即沉”,那些沉入阿鼻地狱历无量劫的,都曾是妄情无尽的人。而我们这些情想均等的普通人,不飞不坠,苟活于人间,对他们,终还是不舍,想到就会忧伤难抑,又有些惭愧,因不能如他们那样勇敢充沛。这有点像但丁在地狱第二圈所见到的情景,“……他又指给我看 / 千余个阴魂,并用手指历数着 / 因爱而离开尘世的人们的名字”。《神曲》里,地狱篇比天堂篇动人,就像《九歌》里的山鬼于我们更亲。 “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这摧藏无限的人间倘若真值得留恋,却也因为还有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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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兮山之阿。这七个字,起得真峻峭,明明是自己有满满的话要讲,却非要说是另外有这么样一个人,好像有些话非得戴上面具才能说似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珍重呢,珍重到不敢直接和对方讲心里话,也许是太骄傲了,骄傲到对自己严厉,不断地省察,生怕说错一个字。即便戴上面具,还是有些不安,所以要先说一个“若”字。   若有人兮山之阿。这起句值得反复的念,因其兼了赋比兴三义,却没有一个饰词。后来杜甫写“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虽也好,但因时代风气,不得不借助形容词的力量,多了几个字,意思反倒单薄了许多。不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倒是时代的新气象,有一种识破源流的安稳,像是山鬼的中年版,倘若她可以坚持过来。   手头看的杜诗本子,是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我也就这么一套杜诗,破破旧旧的,好些年前在地摊上买的。大概也是这样的明媚春日,卖书人可以把自己和书都晒在马路旁,而闲逛的我那时也正如春日的懵懂。   买了以后呢,也未仔细读完过。前几天因为要找那首《佳人》,就翻出来,看见总共五册里就第一册密密地夹着便签纸。这是我的靡不有初。   《杜诗详注》是按编年次序,接在《佳人》之后的,竟是《梦李白二首》。杜甫几首写李白的诗,写得都极好,大概唯有思想起李白,想起当世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以及消失,能让他集聚所有的心神,焕发完全的热力。“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家国丧乱,天地萧瑟,此刻他都可以放下不管,此刻他只是一个长相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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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喜欢遗山词,大概也只是贪其落笔疏快,诸如“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的大白话,数百年后转身就化作言情剧的插曲,毫无隔阂。还有“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的结句,读起来真叫人血脉贲张,仿佛金樽美酒端在了手中,未痛饮已半醉。而如今重检旧册,见到的,是另一些深婉。   “山鬼自啼风雨。”我一直想不出怎么来讲《山鬼》的好,直至在遗山词中再遇见这个“自”字。你看她只是自说自话,自卖自夸,又是穿戴好,又是容貌好,身段好来座驾好,举手投足碰触的东西也都好,真有那民间划拳猜令的嚣张,哥俩好呀好再好,好了还不行,还要再好。只是细看过去,对面并没有人跟着声气相应,只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好再好。   一个人,要那么好做什么呢,尤其自己还知道自己就有那么好。“岁既晏兮孰华予”, 没有那个能让自己再好一点的人,这是山鬼的怨。哀怨起骚人,她只好自娱自乐,采三秀兮山间,折芳馨兮遗所思,其实也没什么人可以送的,还是插花满头比较得意。    今天是清明。往年这时候都要去看许老师,然后在朱家角看看水,看看鱼。但今年就没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缠身以做借口,就是没去,哪里都不想去。君思我兮不得闲,这并不是说他虽然思念我却没得闲工夫来看我,而是说他思念我简直思念得一刻都不得闲,所以清明冬至之类,也不过是平常日子。这样的委曲,在我,还要和现代人解释一下,而山鬼早就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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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离骚”二字,我惟见钱锺书解得好。他引“弃疾”和“去病”这样的人名为例,又举“遣愁”和“送穷”之类的诗题为证,所谓“离骚”者,犹《心经》言“远离颠倒梦想”,是人间永久的愿望。而这愿望自然也永久不能实现。   “思公子兮徒离忧”,这里的“离忧”也当如“离骚”一般来解。因为思公子,因为这样的念念不忘,那远离忧伤的理性愿望,最终必然沦为徒劳。这样来解,似乎没有在哪家注本上见过,但唯有如此,方才能感受“屈子之文,沉痛常在转处”(刘熙载《艺概》),写文章最要紧的就是转处,而对于《山鬼》,转处就在最后的那个“徒”字。   晓得了“离忧”并非指陈忧伤,而是尝试远离忧伤,才会明白它前面那个“徒”字的力量。那不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而成为一种决定,决定将一切如何自我保全的想法都捐弃,忠实于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感。虽然那情感并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一点,虽然外面正风雨琳琅猿鸣木萧,但那样的情感,已经成了生活本身。生活本身就是在体验这种最值得宝贵的情感。   我有个朋友,最喜欢《山鬼》,但不喜“君思我兮然疑作”,因为里面有个“疑”字。他曾写道:“怀疑具有绵长的力度。始终能指望更好的。事实上,我不能判断,我不判断,我做决定。我决定这样,但不做判断,不断地做决定。不断地决定。决定比判断更有力,更残酷。”   然疑作的时候,不能判断,判断也失效,只能决定,不断地决定。思公子兮徒离忧,这便是山鬼最后的决定。当然还有更残酷有力的决定。事实也是如此。   

    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日本《古事记》的开头,伊耶那岐命和伊耶那美命这兄妹二神奉命下到人间来造那漂浮的国土。为着繁衍造物,他们便要以男女相见,于是,相约围绕一根天之御柱,一个从右转,一个从左转,背向而行。史书里没有记载这根柱子的直径有多长,也没有说他们行了多少的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刻。再相遇时,伊耶那美命先开口:“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随后,伊耶那岐命说:“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   我读到这里,真觉得天地澄澈,千万年前的事情如在己身,再没有多余的话。然而接下来却还有一转。他们随后有了几个小孩,但因为是伊耶那美命身为女子先开的口,天神觉得不良,怎么办呢,也只好重新来过。这次是伊耶那岐命先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随后,伊耶那美命再说道:“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流行的纳兰诗句,明明很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也说不出原因。如今用《古事记》对照,才明白之所以不喜,是因为觉察到其中熟悉的放弃和挑剔。因为已经放弃了,所以就愈发挑剔,唯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在柔弱中安慰自己。而所谓“万物皆相见”,却并非追忆或梦幻中的事,偏偏正是时时刻刻乃至此时此刻的光明刚健,新鲜流溢,比如伊耶那岐命绕柱再见到伊耶那美命。   倘若允许,他们可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绕柱而行,于独自处混沌生长,于相见时欢喜无厌。那最初感受到的好,没有一点渣滓,所以可以就这么一直好下去,每次见到都有同样的好,如同《庄子·达生》里讲的“始乎适而未尝不适”,不用努力维持,也不会消失败坏。而我在古歌谣里又找到《卿云歌》,“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说的也是这个。   我因为在复旦读过几年书的缘故,于《卿云歌》反倒一直不亲。倒是好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连绵雨季,光华BBS上认识的友人,在为外面的雨声欢喜和烦忧,并写道,“每心情不好,就会读《诗经》,这次也是。读来读去,却不得解脱。埋怨、激赏或私情缠绵,都碰不到心里那块黑铁。今却在古歌谣里遇到《卿云歌》”。我当时读到,依旧还不甚明了,如今和一切都隔得远了,反倒一点点想明白些。人心里的那块黑铁,之所以遇到《卿云歌》能得以解脱,是因为这歌完全没有要去碰触、消化抑或摧毁那黑铁的心思,它只是说,“旦复旦兮”,永远的从光明到光明,始终纯粹的积极进取。我想,我们过去喜欢的都是秉烛夜游,都是“惟将终夜长开眼”,但这些其实都是停下脚步,转身和黑夜、绝望乃至死亡作战,而大凡这样的战斗,并没有所谓的胜利可言。   《卿云歌》可当作颂来读,这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事。颂是最高程度的诗,不必言志,也没有兴观群怨,只是人天相见,歌以永言。周颂里,时常能见到“缉熙”这个词,缉是积续,熙是自然光,人真正要学的,就是怎么积续那一点点自然的光。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说的便是天上的日月光华,如何旦复旦兮地成就在人身的过程。这种成就的最后,落实在《卿云歌》里,便是八伯对大舜的赞颂:“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我以前看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样的话,尤其又出自臣子之口,就总觉得不过仿佛星宿派弟子的谀辞罢了,而这样的消极反应,其实只说明自己的力量不够。汉代的《引声歌》里,有“天地之道,近在胸臆”的句子,张老师就讲,这句诗气派非常大,“天地之道,完完全全在于人,就在人的身体上,就在人的心中。”如是理解了《引声歌》里的这句诗,自然也能进一步向上理解八伯的赞颂。对于舜和他的臣子而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全然真实的象,就是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了,而那个人也有力量承受这样的真实。   那样的人,那样的光华,见到了就不会消失,不会败坏,更不会毁灭。倘若当真觉得他们都不存在了,那只是我们的无明罢了。“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他们去哪里了呢?在历史的墓冢丛里翻掘和祭奠,并不能找到和唤回他们,因他们早早地先我们一步去往了未来,我们若精进,也许能在小孩子的眼睛里重新发现他们,在前方地平线的尽头依稀看见他们。如此,天地悠悠,才化作人世的迢迢无穷尽。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好像也是没有穷尽似的。我又想起前阵子去复旦那边吃饭,见到南区“腐败街”上的庆云书店正挂着“清仓转业”的招牌。这是家专卖出版社库存的三折书店,在南区也约有十年了,起先在六教旁边,后来又开到“腐败街”上。我记得刚开业那会有很多好书,那时候,还不大有电子书,基本上三折书店里的好书要远远超过新书店,这是复旦公开的秘密。那时候,它收银台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具体写什么我忘了,但印象很深,因为读过以后才知道原来庆云就是卿云的意思。我这两天上网才知道,庆云书店最后几天的生意特别好,仿佛时光倒流到最初,复旦的师生基本把书店给买空了。我去的那天是倒数第二天,书店里确实很多人,但我却什么书也没买。我在那还遇到晚上约好吃饭的朋友,他也没买,两人转了一圈,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心没肺地批评庆云书店这一两年真是没什么好书。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都在分分秒秒地消逝,然而,然而,这露水的世上,有卿云烂兮,纠漫漫兮。

    携手上河梁

      金克木七十八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做《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Z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文章是从几万里外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体力,也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应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地狱篇》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再反复措辞以免对方烦恼,甚至生气和伤心,也不用为了怕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可我初读下来,只觉得处处气息不顺,与金先生过去的文字迥异。倒不单因为其中又穿插了年轻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的短暂交往,或许是从中见到了迂曲的直白,坦荡的克制,以及信手写来的郑重,种种矛盾又珍贵的东西夹杂在一起。 “我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这是忏悔的文字吗,其实呢,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他早年虽也写情诗,却从不愿坠入爱的迷狂,漫长的一生历经劫火,却一直保持健朗和清明,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现实之心,遨游于古今中外的各个学科各种文化,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以游心”,在他这里,几近双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依旧还有种种感情上的烦恼和委曲。终于,在这篇追忆一生最好朋友的文章里,这些烦恼和委曲得以彻底地流露。   西晋刘琨临终有《答卢谌》和《重赠卢谌》二诗,沈德潜评价道:“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说:“拉杂繁会,自成绝调。”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也要作如是观才好。《重赠卢谌》末句:“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好的文字,好的人,最后都可以从这里体会进去。   金先生在文章里总结他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身为中国人才可以体会得到。张爱玲曾感叹中国自古是个爱情荒芜的国度,仅仅几十年后,如今的中国似乎又转身成为爱情泛滥的乐土,其实荒芜下或有深藏的丰饶,而泛滥过后说不定只剩下一片枯槁。   文章最后记录他俩的相见,那是在1938年初,他随着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旧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是晓得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   三联书店最近出了八卷本的《金克木集》,将散落在各处出版单位的金先生作品网罗齐全,免去有心读者的搜求之苦,真是极好的事情。然而,却没有趁机编辑一下金先生的书信,在我想来实在是缺憾,因为金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书信家,其中虽难免涉及隐私,但哪怕像宋以朗那样,用节录的方式,也好啊。

    两相思,两不知

      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一个圆形人的神话。最早的人类是圆形人,他们体力强壮,精力充沛,又有极高的思想,竟要向宙斯神族挑战,结果被宙斯将他们统统一切两半,从此,每一半都急切地在尘世间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力图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关于爱欲的神话非常有名,口耳相传,逐次演化为我们今天的百姓日用,热恋的人大都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失散的另一半,随口道出,也不觉得是在引经据典。然而,这个看似温暖的神话文本中,却隐有一层骇人意思,要到列奥·施特劳斯为《会饮篇》作疏解,才被看出。   圆形人在被切开后,其实并不是两半都能分别存活下去,因为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原来的皮肤并不够分,所以,为人类缝合伤口的阿波罗就只好将一个圆形人的皮肤仅仅用来包裹半个身体,虽然多出不少皮肤,却好过两败俱亡。因此,每一个在宙斯制造的伤口中活下来的人,他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于是所谓爱情,后天的苦苦寻找,本质上都是伤痛绝望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一半已经死掉了,尘世里不可能再遇见。   最好的神话,最好的诗,似乎都是这样,永远游荡在死生之际,温暖,且骇人,骇人,又温暖。我过去有一回读鲍照,读到《代春日行》末句“两相思,两不知”,真是喜欢,以为说透了那种两情相悦的美妙形状,就写文章讲给朋友听,却被批评为“随意又速下断语”,一时有些怏怏。如今好些年过去,重读这首诗,才觉出另一种滋味。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汉魏六朝去古未远,忠厚尚存,当时诗歌中大量引用前人语句,不单用其辞,更用其情,其中尤以诗经楚辞为著。因此,要理解汉魏六朝诗人的情感,首先要懂得诗经楚辞的情感,否则,很多微言深意都会错失。当然,对有些人来说,错失了也没什么不好。比如《代春日行》这首诗,从来评论者只当作男女嬉游来看,是春光明媚里的情思萌动,晋宋乐府中的轻盈小调。然而,“献岁发”本源于《招魂》乱辞首句:“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吾将行”径出自《涉江》乱辞末句“忽乎吾将行兮”;一首游春小调,初初两句,竟然呈现给我们一副涉江招魂的清绝情景,仔细想想,确有些惊心动魄。   很可能,如楚辞里的人物一般,献岁发,吾将行,那将行的,只是寂寥一人的旅程。他只是一个人,枯坐了很久,待到看见外面的春山明媚,院内的鸟雀啁啾,忽然就想出去走走。街上游人如织,繁华流荡,他一个人沿河边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又唤来小船坐下,船棹惊醒水天深处,他也惊醒,听见歌声从水面上传来,徒然勾起回忆,“采菱调宜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鹿鸣呦呦,但那鼓瑟吹笙的人呢。风微起,有一丝冷意随波渗过来,且饮杯中酒,且尽今日欢,莲池深处,谁的皓袖缤纷,像是在隔着虚空挥手。   《周易·系辞》:“阴阳不测故谓神。”横渠注云:“一故神,两在故不测。”原本只是一个物事,却于天地之间化为阴阳,往来上下,周流四方,行乎千百万人中间,无从测度。“两相思,两不知”原来也是这样,是大地上恒久的人事,又转瞬化作天道苍茫。   那个批评我的朋友,后来也写过一篇同题的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是这样的话:“全北京最寂寞的是十三陵。那里埋葬的人已经消散了,像尘土。那里的柏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那里蜿蜒着山陵,不远不近地几座陵墓似乎在呼应着,又似乎……活着的人也是这样,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不居住在那里的人。   “‘两相思,两不知’也是如此,两情相悦者如此,老死不相往来者也是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隔着鬼门关这样相思,或者同在鬼门关的一侧仍只是这样的相思。而相思,本来就是不知。”   所以,我的朋友又讲:“爱情里最好的,就是相思。”

    春江潮水连海平

      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里讲,“所有伟大的诗歌都要求我们被它占有。在记忆中拥有是开始,扩展我们的意识是目的”。如果要我挑选几首伟大的中文诗,《春江花月夜》一定在其中,这首诗里的不少句子都被后人引用滥掉,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以为自己读过这首诗。闻一多称赞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我就想到也可以比附成佛典里的《心经》,有一回,我和同事在办公室里默写毛笔字玩,他写了《心经》,我写的就是《春江花月夜》,两者的字数竟然也差不多,都是满满一张纸,都是回环往复,似乎总也念不完的样子,又都不封闭,有能力通向浩瀚的宇宙。   几个月前回老家,在临院的小屋午睡,开着门窗。外面几个年老的女人在聊天,声音大得吓人,迷迷糊糊中时不时还能听到“啪”的一声,知道那是在打苍蝇,用的还不是苍蝇拍,是一根长长的黑色橡胶棒,不过似乎老是打不到,所以总在打。我担心一个下午就在这样的响声中过去,所以出门去看河水。出来之后才明白邻居们为什么说话那么大声,她们都是分别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老远说闲话,一边做自己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比如对门的女人,她对丈夫说,之所以坐在门口,是要照看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因为害怕下雨。   走在河堤上,夏天的水漫过了芦苇丛。我年初回来的时候,这里的水还很浅,可以下到芦苇丛生的浅滩上,在冬天,那里藏着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鸟,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不惊动。冬天我曾伫立良久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淹没,不能走过去。   《小熊维尼》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噗噗棍”游戏,维尼和他的伙伴们站在桥上,往水中扔小棍子,再赶紧跑到桥的另一侧,看谁的棍子先漂出桥洞。无所事事的流水,载着无所事事的童年静静向前,他们停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望,彼此很好地体会,在一起的感觉。   我喜欢一个人看河水奔流,也是要体会,这样的感觉。好些年前,朋友写信给我,提及正在看的一本契诃夫传记,“又翻了翻那本传记,契诃夫说的这个话我也很喜欢,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所以也写在信里来:‘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的、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   疲惫的、忧郁的落日,落在河流和水塘上,就不会再沉没,就被她们收留,一起静静地奔向海洋。还有一回,我坐在一条叫做沙河的水边抽烟,河水并不干净,近了有一种腥气,但被两岸的灌木和大树映得鲜绿,河畔零星盛开细小的黄花,风一吹就四处飘荡,沾到我衣袖上,更多的飘到河里,漂向远方。水的两侧是热闹的小马路和住宅区,一排排的茶馆,露天摆放着藤桌椅。我喜欢在异乡的城市里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河水,并乐意想象,住在这流水边的人,每天能够有一种坚定愉快的心情,能够有力量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现在可以很好地体会,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景况也许永远不会来,但我的生命始终朝向那里,那甚至跟信念都没有关系了,因为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的方向就朝着与你分享的时光。河流里的水,很多都到不了海洋,它们或许渗透进了沿岸的土壤里,但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亿万年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过。”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确是亿万年的事情,然而,我想说,春江潮水连海平其实也是如此。很多的河流,不能汇聚,很多的水,到不了海洋,但都没有关系,那沉默汹涌的海水会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倒灌进每一条江河,席卷沿岸每一丝土壤,搜寻那些中途的失散者。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说,“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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