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的黄昏》第一章第二节:一梦深如海
来自:我讲旧常识(amor fati)
第二节:一梦深如海 1 十三剑门地挂东南,孤悬海角;三面环海,四季多风,海边卷起的浪常有数尺高。初春时节,南方的花朵比北方开放得更早,这里的蓓蕾却要承受更强的海陆之风。所以相比江南吴地,此地的草木长得更矮小,花朵却开得更繁茂。 这座海角名为两仪角,与大陆相隔三里,有狭长小道相通,其上修有栈道,因长年雾气弥漫而得名雾关。海角本无名,却因座落于其上的十三剑门而闻名天下。三百年前先祖以七式剑法威震四海,选此福地创立门户,其剑法经历代掌门不断磨砺,已由最初的七式扩充至十三式。前十二式为一循环,攻守兼备,剑招精妙已臻于完美。而最令人胆寒的却是祖师所创的第七式,也就是今日剑谱之上隐去的第十三式。据传闻,此剑招在三百年内只出现过六次,每次都在巅峰对决中一招之内夺人性命。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十三剑门最后一剑的光芒永远不可逼视。因此哪怕再强的高手在面对十三剑门掌门时,也极少生死相搏,更少有人敢战至第十三回合。这种状况已持续了近百年。 此刻掌门武渊正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前日儿子刚回来,据他所说,自己与几位师弟在一家小客栈里先是碰上了丐帮的人,后来竟遭遇了黑白判官,九死一生之际又在一个小木匠的帮助下破了谜题,捡回了性命。 事情开始于九月初三,丐帮帮主黄天一横死。此前黄帮主密函七大派掌门共商要事,武渊路途顺利早到了数日,便吩咐儿子武幽留在客栈,自己去了别处。数日后,本该最早到达的武渊反而最后一个出现。而他刚到赴约地点,就惊闻黄天一帮主的死讯——三天前黄帮主死于一不知名的剑法,按照伤痕判断,其招式风格与十三剑门如出一辙。众人纷纷怀疑是他提前赶到杀死黄帮主,然后以宾客的身份出现。甚至有人看见武掌门早在两天前就已到达,却直到今日方才登门拜访。 武渊百口难辩,众人要他说出黄帮主遇害当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道:“我去看望一位故人。” 众人逼问是什么故人,可有对证? 他沉默不言。众人再问,他只说这事情你们没必要问。 蜀山掌门元机子是黄帮主的结拜兄弟,当即表示这样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 武渊的回答竟丝毫不顾情面:“你不仅没必要问,也没资格知道。” 虽常言道武人相重,但这两个门派却相争数百年之久,谁也不服谁。此番元机子遭此羞辱,更要与对手决一死战,于是一场决斗无法避免。战至第十二回合,在场各大派掌门皆为二人方才的武功威力之强而胆战心惊,更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绝招屏息凝视。 元机子会成为史上这一招剑下的第七个牺牲者吗? 蜀山掌门面无惧色,全神贯注地等待对方的刺击,却出人意料地被武渊一脚踢飞。 第十三剑终于还是没有出现。 武掌门只是利用对方对这一剑的畏惧,不按常理出招将其踢飞——这已经是手下留情。武林规矩:比武、决斗时凡是被打飞的都不可再战。因为对方若想置你于死地,将力道聚于一点一瞬,则只会把内脏震裂,是不会把人弹出去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于自己的恐惧心,才是真正的不名誉。 元机子只得恨恨然放他离去。 后又有传闻,说江湖上能以剑法杀黄帮主的人,除了十三剑门的掌门武渊,还有他儿子武幽。当然,前提是他已经学成了第十三剑。 于是他急令在外的儿子赶紧回家,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了黑白判官。更蹊跷的是:数百年来从无误判的二位判官,竟然把那桩他独自犯下的死罪安在了他的孩子身上……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多亏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木匠,她又是谁? 2 据小木匠自己说,她名叫独孤羊。 她昏迷之后就开始做梦。这是一个很长、很长,也很累、很累的梦,在梦醒的那一刹那她忘掉了一切,就像丢掉了什么东西般怅然若失。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人背着,一颠一颠地走。那几位白衣青年告诉她:是她救了他们的命,所以想请她去他们的家,一个叫两仪角的地方,以答谢恩人。 独孤羊和他们一同步行,却常常由于体力不支要别人停下等她,竟还不如被背着的时候行进得快。就这样,一行人磨磨蹭蹭终于到了两仪角。 十三剑门掌门见独孤羊无依无靠,又有恩于本门,便收她为弟子,排行第十三。 或许是武学之神奇令人心生敬畏,独孤羊入门之后,竟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但她虽勤学苦练,剑法却不得长进。独孤羊不敢问总是板着脸的师父,就向师兄和师姐请求指教,却还是难得要领。她问大师兄为何自己进步很慢,武幽却说:“你这么辛苦却收效不多,是心不定。” 独孤羊很委屈,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全部努力,自然心无旁骛,怎么会“心不定”呢? 于是她去请教别的师兄师姐,他们只说:“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就应该是如此吧。” 由于内功和剑法都进展缓慢,独孤羊没少被师父责骂。 十三剑门每三个月就会举行一次比武考试,对手由抽签决定。新来刚满三个月的独孤羊竟抽到和武幽对打。按照入门先后的规矩,双方都只能用独孤羊所会的入门剑法,而且武幽得让她足足五个回合。可是独孤羊还是被大师兄打败。 师父勃然大怒,不是因为独孤羊武功差,而是他看出武幽根本没有尽全力,好让独孤羊不至于败得难看。 “比武岂能不全力以赴!”武渊气得眼珠子要冒火。武幽赶紧跪下,自小父亲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潇洒、开明的人,从没见生过这么大的气。师父罚他们二人在雾关的栈桥上看守山门三个月,这可是相当重的惩罚,看守山门的两名弟子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还得日夜轮班,睡不好觉。 独孤羊很难过,觉得自己不争气还连累了师兄。别的师兄师姐都安慰她说,从前师父一向很亲切,不是这样的。或许过些日子就会让他们回来了。 独孤羊点点头,就收拾了东西,跟着大师兄去了雾关。众师兄弟们就在两仪角的门口向他们告别,直到他们走远了,回头遥望,师兄弟们还没有散去。习武之人眼力都很好的,不一会儿进了雾关,就只能看见前方几丈的路了。 大雾里,独孤羊问武幽,师父究竟为什么这么生气。 武幽说,本门的修行和其他门派不同,格外讲求心无杂念一气呵成。无论是内功还是剑法都必须自然而为,不可有强求。所以今日他犯了大忌。 独孤羊仍不解:“什么大忌?” “我刚才比武时刻意让着你,就是大忌。” “这和你说的本门功夫讲求心无杂念、一气呵成有何关系?” “忍让就是不自然,就是出自同情,就是有杂念。无论是施展内功还是剑法套路都不可以有算计。人总想靠算计取胜,可是功夫越是算计威力就越弱,格局就越小,越发局促而不得收放自如。武学是功夫而不是算计,这也是它的特殊与它的伟大。” 独孤羊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 3 夜晚,十三剑门的掌门武渊推开卧室的门,点亮房里的灯。壁上挂着他夫人的画像,他已有二十个年头没见到她了。 二十年前,武渊的妻子在武林大会上技压群雄,成为武林盟主。自此之后她就和历任盟主一样,再也没有走出过位于不周山的盟主总坛。盟主之位每隔七年经由比试道法武功而定,最后的优胜者就会被推举为新盟主。 不周山对武林几乎是无为而治,它极少参与江湖纷争,但其控制力却是绝对的。山外的人若想觐见盟主就必须在不周山下等候,获准进入后,由一使者罩住他的双眼,并把整个人放进一顶没有窗的轿子里抬上山,见盟主时需隔着帘幕和盟主对话。觐见完毕后他也必须双目被蒙,并同样由轿子抬着下山。 山外人不得擅自入山,违者将被处以最严厉的惩罚:死。更蹊跷的是当擅闯禁地之人被押上刑场,他们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哑巴。 随着盟主道行的提升,帘幕后面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悠远、威严,就像是从宫殿深处传来的一般。一般到了第六、第七年,幕布后面的人影也消失了,盟主不再现身,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不止一位上山觐见的人产生过这样的幻觉:自己不是在与盟主这个人,而是在和这座宫殿说话。传说中不周山的位置今日已无从考证,更无人知道进去的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就像掉进深井的石子,再无踪迹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几百年来,进入不周山的武林盟主都死在了里面,也葬在里面。 当一切都陷入迷雾,便只有生死是确定的。 天地有不周,乃有不周山。 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丐帮黄帮主,因为当时他正在不周山夜探盟主总坛。可是当他一觉醒来,却怎么都记不起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就像梦醒的人忘了梦中的情形一样。他见到妻子了吗? 或许吧。但无论见没见到都不能说。宁可被疑为杀死黄帮主的凶手,也不能承认自己去过不周山的盟主总坛,否则就必死无疑。这件事只有儿子知道,而他已经遭遇了黑白判官。不知何时那两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武渊的妻子进入不周山已有二十年,明年又将选出新盟主。七年一度,已快要有三个轮回。 其间他曾两度站在比武台上,终未能夺得天下第一进入不周山。倒不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是自己心中放不下孩子,以致在比武台上出招犹豫。毕竟武幽的母亲在他一岁时就离开了他,武渊得承担起双亲的责任。 还有一年就要选出新盟主了,如今他已有足够的信心,相信武幽能担得起十三剑门的重任。可是偏偏此时武幽的身上出现了本门最忌讳的病兆:武功中出现了杂念。他当初为何要收独孤羊做弟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不是因为她是那个救了自己孩子的人,而是因为她破了黑白判官的谜。 这孩子究竟是谁?只要有她在,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干脆就打发她去看守山门算了。武渊让儿子一起去受罚仅是盛怒之下的结果吗?不,他隐隐觉得儿子身上有着某种和独孤羊相同的东西,令他无比焦躁——当初解谜的,并非只有独孤羊一人。 武渊只觉得最近一阵子看到谁都烦,尤其是武幽和独孤羊。 他熄灭了烛火在床上躺下,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念头。夜深了,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又浮现出多年前第一次和儿子说到他妈妈的下落之时的情景。 “为什么要等七年之后才能去找妈妈?”当年还未满十岁的武幽朝他问道,“难道就不能攻下不周山吗!” 他从床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剑走出户外。月朗星稀,武渊右手提剑,神情若有所思。 几里外雾关的小屋里,独孤羊在隔壁熟睡着。武幽站在古老的栈道上,下面临着海。他们刚替换下执勤的五师弟和六师弟,本是由弟子们轮流执勤,现在他们却要在这里住上三个月。 虽说这是在看守山门,但别说夜里,就连白天也少有人上山,更未有人敢打十三剑门的主意。武幽就在这栈道上来回散步,顺着栈道往回走,没多久便走出了浓雾,清朗的夜空下他看见远处有点点寒光。是谁在夜里舞剑?武幽悄悄走近了才发现是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办。他暗自想:我私自从雾关口走回来,父亲不会怪罪我吧…… 而武渊什么都没说,见他来了只是愣了一下,继续舞剑。 只见父亲用最熟练的手法刺出了十二式剑法,武幽心里由衷地佩服:父亲剑艺如此精湛,却还勤学苦练,而我要练就这般火候还要多少年呢? 十二式剑招之后,武幽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因为他看到父亲正使出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剑法。这剑法诡变而果决,周密又霸道,比之前的十二剑快出许多。渐渐地,月光下的父亲周身都被那剑光笼罩。 但这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恐怕也不是传说中的最后一剑。 武幽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练剑,难道这是在传授自己武功?他把一招一式记在心里。武渊使完剑后,看着儿子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一个人回房去了。 武幽很想问父亲这剑法的来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传授给他。可是见父亲没有说什么,他也就忍住没问。回雾关的路上他一直努力琢磨那套剑法,虽记不全却也能回想起一些来。 不知不觉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是东方微亮,晨雾渐浓。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听海鸥的叫声。 4 独孤羊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海。她醒来后看见武幽独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就悄悄地坐在他身后。几年前在阳家村,她也经常看着太阳在海上升落,而这里的日出竟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把这浓雾泼成金红,脚下几丈深处的海浪拍击在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分不清太阳的轮廓,只见它被一圈圈金色、红色的光包裹着,火红的球体就像绽裂开来一样挥霍着光和力。 独孤羊怕打扰大师兄,不敢发出声音。 太阳升起后武幽就转身进了屋子。推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独孤羊,独孤羊觉得他的眼睛里有话说。 “我去歇息会儿,你自己练功吧。”他只说了这么句话,就把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独孤羊在屋外打坐。雾气遮蔽了视线,世界变成朦胧一片。太阳升高,直到爬到了头顶上,她竟浑然不觉。过了许久屋子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她推门进去看见武幽倒伏在桌前,手上的笔已经滚落,身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画着舞剑的人形。 这时武幽醒来,发现自己睡着了,很不好意思。他的胳膊下还压着自己刚记录下的剑谱,墨水沾到了衣服上,脸上也有一块。独孤羊看着咯咯直乐。 武幽把胳膊从纸上拿开,出去洗了洗。 独孤羊自觉地别过脸去。她还不能看剑谱,未经正式教授的武艺是不可以学的。 武幽回来后,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看剑谱,独孤羊连忙摇头,说自己的基础还很不扎实,恐怕还不能练习高深的剑法。武幽大笑了一阵说:“你太老实了,刚才我出去这么长时间,你肯定没偷看。” 武幽兴致很好,居然要教她画画。独孤羊画了几笔竟非常不错,武幽称赞她有这方面的天才。独孤羊说她之前是做木匠的,或许是雕刻和绘画有共同之处吧。 “其实剑术与书法雕刻都有互通之处,书法的力道在于气,雕刻的力道在于形,习剑者需二者兼备。”武幽回答。 独孤羊使劲地点了点头。 午后的时光一晃而过,他们约好以后有机会独孤羊就教他做木雕。和山上来送饭的四师妹一起吃过晚饭,武幽说他累了,就先回自己房间去了。两个丫头如亲姐妹一样玩闹到很晚。四师妹一直都怕走夜路,于是就把武幽从床上踢起来让他送自己回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之前武幽都会故意让她一个人走,但今天他想了想后说:“好。” 四师妹叫宁茹,是武幽的母亲从前收养的一个孩子,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可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女婴长大,母亲就去了盟主总坛,再没有回来。 武幽走在从雾关回两仪角的狭窄的小道上,宁茹原本走在他身旁,后来渐渐就落在了后面。她感到大师兄今天心事重重,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存在。从雾关回十三剑门用不了一个时辰,快要到的时候四师妹说不用再送了,她怕别人看见,自己不敢独自走夜路的胆小症又被人取笑。于是武幽点点头,停下脚步目送她回去。 武幽不想回雾关小屋,他直觉到,父亲还会来练剑给他看。 那一整夜武幽都没回来。可是由于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怕把他堵在门外的独孤羊又不敢关门,干脆下楼来到小屋的外间等他。她在桌上看见大师兄忘了收起来的剑谱,上面又多了几行小人儿。为什么要把它画下来呢?习武之人不常这样做:会了就是会了,不需要写下来。这里面又有什么值得琢磨的神秘?独孤羊忍不住想去看。 夜很静,只有窗户轻微地摇晃。她不敢点灯,于是就把剑谱拿到窗口,借着海面映来的月光,颤抖着双手翻开那张纸。她感到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端详甚久,她也没看出这样的剑法有什么精妙可言,画中的小人儿虽只有寥寥数笔,在微弱的银光下却很是令人赏心悦目。“画得真不错。”这就是独孤羊对手中剑谱的结论。欣赏完了舞剑图,独孤羊神清气爽。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躺下之后觉得心就像放平了的湖,没有皱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武幽在户外等候,冥冥之中觉得父亲还会来练剑。可是就在这时,灯灭了,父亲去睡了。武幽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父亲还不出来就回去。不多时,等月亮高升的时候,武渊出来了。他看到儿子就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父亲的表情有些木讷迟缓,可能是没有睡好觉的缘故吧。武幽不禁有些担心。 武渊拔剑出鞘,那一刹那儿子便知道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剑从鞘中急速地脱出,却悄然无声。这表明极醇厚的内功已经灌注到了剑身。 就在武幽再次目睹这无比强劲的剑法的同时,他的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父亲今夜的招式虽与昨夜相同,却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难道是内功变了?不可能,人的内功不可能一日之间改变。武幽马上打断了这个想法。 黑夜里没有一丝声响,静得好像只有月光洒下的声音。 武渊的剑法越来越快,比昨天的更快、更凌厉。一条白茫茫的光就如水里银色的鱼。 武幽从小就爱把舞动的剑光想象成水里的鱼。但此刻他觉得,从未有任何一把剑能如此像一条银白的鱼儿。一个念头划过武幽的脑海:这条鱼儿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瞬间他觉得这个问题真蠢,因为这明明就不是鱼……唉,习武最忌落入伪问题的陷阱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为父亲的剑势所震慑,两脚生根般动弹不得。 父亲一剑刺出,剑锋所指数丈之外的古树被撼得满地叶影惊摇不定,把武幽从遐想中惊醒。 父亲的剑已经入鞘。 “独孤羊……”父亲开口说话了。 “嗯?”武幽很惊讶,“她怎么了?” 父亲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武幽更感到蹊跷。他想问,却忽然明白这是问不出来的。武渊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内,留下儿子一个人站在屋外。又过了一阵子,直到天快亮时父亲都没有再出来过,他便下山回雾关去。在路上武幽忽然想通了今日的剑法和昨日的不同:刚才父亲的剑划过空气时,竟没有半点声响。 这就是第十三剑?在武林中“疾剑无声”是一个传说——传说只有十三剑门最后一剑能做到…… 但这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武幽的脑海里猛然冒出这句话。况且父亲所练的根本不是一招半式,而是一整套剑法。想到这里武幽感到脊背发凉。 他愈发担心起父亲来。 心绪不宁。他的脚步在雾里越走越快,一脚踩空就要跌下海边的悬崖。幸好这时一个人影飞过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 他一抬头,看见是独孤羊。 5 独孤羊见武幽不回来就出门找他。他连声责备她不该不好好休息。 她一边听着一边笑,还不时点点头,就像个痴儿。 独孤羊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一夜去哪里了,也没有问过四师姐。直到多年之后他告诉她这套剑法的一切真相和父亲夜半练剑之事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 回到雾关时,太阳已经露出了海面,二人就在门前坐下,武幽说:“海雾中的日出无疑是世界上最美的了。” “嗯!”独孤羊说,“还有晚上的月光也很美呢。” “但却不及高山上的月亮那么白亮。” “高山上?”独孤羊从来就没有上过高山,甚至没有见过它。 “是啊,月光本身不够强,所以要在最靠近它的雾气稀薄的高山顶上才有最纯白的月光。” “有一天,我们也会一起去高山上看月亮么?” “行呀。” “那好,就击掌为证吧!”独孤羊伸出了右掌心,武幽看着她那双闪光的眼睛,把左手掌轻轻拍了上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练剑之余,武幽常教独孤羊绘画和书法,独孤羊教他做木雕。晚上有送饭的弟子与他们一同吃饭,带来更多的欢声笑语。本是师父的责罚,现在反而变得欢乐。独孤羊每天都要早起去看浓雾中初升的太阳,这几乎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而武幽每夜子时起床去看父亲练剑,并开始用一根树枝模仿父亲的剑法。十多日后,新剑法的招式已经烂熟于胸。他每天一学完剑法就回来,这样就能在太阳升起之前再睡一会儿。 有一天三师弟前来送饭,吃饭时武幽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右臂,才发现他胳膊上肿了一块。十三剑门向来兄弟和睦,从未有过斗殴。武幽问他是怎么回事。 “师父现在越来越暴躁了。”三师弟说,“前几日二师兄刚被打,今天就轮到我了。” 武幽很吃惊,父亲向来性情平和。虽然最近半年的确变得有些易怒,但也绝不至于如此。他一定要老三如实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就不肯放他回去。 三师弟沉默着吃完了饭,他看出大师兄心情很沉重。“我们打算劝师父让你们提前回去。”他说,“四师妹自告奋勇去向师父建议,没想到被罚去柴房思过三日。我们替她求情,却被打了。” 武幽觉得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罚,心里头难过起来。 不愉快的事情终究很少,武幽和独孤羊在雾关的日子飞一般地流去,转眼间就过了两个月,不仅独孤羊的书画进步神速,武幽的雕刻也日渐熟练了。一天,武幽爬下海边的悬崖,在崖下挑选了几块石头。他想做一个石像给独孤羊。只有长年经受住海水冲刷的石头才足够坚韧,在外力之下也不至于断裂。 “你为什么要做石雕呢?” “因为做石雕才够有力道。”武幽回答。 “干什么都讲究力道,还真是个天生的剑客啊。”独孤羊眯起眼睛笑道。 独孤羊告诉他,她的父亲原本就是石匠;自己由于力气小,所以只好改做木工了。武幽听罢拔剑而出,随手便在崖壁上打下数道漆黑的剑痕:“你不妨现在也来试试?” 独孤羊的剑在岩壁上划过,只碰出了些火花。 “是我内功不到家。”她说。 “你已经很不错了。”武幽说。 武幽开始雕刻小石人。独孤羊之前就觉得他雕木头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就像是在使剑。现在雕刻石头更费力,也就更像剑法了。 “你能看出这是剑法,说明你入门了。”武幽笑眯眯地瞧着她。独孤羊听了一怔,很是高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做了些手指大小的木头人,形态各异,排列在一起甚是好玩儿。独孤羊经常看着小木人们,她说这是要看住它们,不让它们偷偷溜走。她说,小木人被雕成之后就会说话,而且只有完成它的人才听得见呢。武幽听了只傻呵呵地笑,觉得独孤羊是在欺负自己,由于武幽技术比较笨拙,他做的木人都得独孤羊最后加工。 于是,独孤羊就声称只有她能听到小木人在窃窃私语。 过了几天,武幽惊奇地发现:由独孤羊“转述”的小木人们居然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关于村庄和村庄边上的海,大海尽头的仙岛,还有仙岛上的渔夫和仙女的故事。武幽渐渐听得入了迷,直到一天晚上,独孤羊摆弄着那些小木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于是渔夫就变成了石像,他的妻子死在了他怀里。村民们把这个幸福的女人葬在不远的山崖,不让海水侵蚀了这墓地,又在她的身旁种上那最易生长的、无名的荒草,女人们还给这石人饰上了五彩的彩带,一旦被海风吹走了,第二天晚霞满天之前,总会有新的布条被挂上。男人们笑话他们的老婆,说大男人不用这种装饰,可是女人们还是执拗地编织着彩带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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