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
杨道道(让阳光繁殖阳光……)
畜界=人界? 现实的“隐喻”与想象力的回归 孩子当中流行一种蔑视,恐吓或者调侃别人的怪相时就朝人吐出他的红舌头。这是在模仿偷人头发的传奇动物髯狎小儿。 貘猥是人们的往昔想象,现在又急切盼望复活,并能进入世界的吃铁动物。因为人们知道,他在传说中能够以特殊的技能消弭战祸…… 这些故事来源于最新再版的一本书《畜界,人界》。它犹如当代版的《山海经》,与今天我们稀缺的想象力紧张“对峙”。 无独有偶,前段时间,艺术家徐冰的作品《凤凰》进驻世博园,浑身布满建筑垃圾的“凤凰”舒展飘逸,古老又新鲜。 生活中总有那么多的琐碎,消磨我们的灵性。而这些作品犹如对现实的隐喻,展示着那些动物的昔日以及我们的昨夜。受访者:钟鸣(诗人、散文家、收藏家、《畜界,人界》作者)求真记用文字补民族想象力之匮乏 记者:读你的《畜界,人界》,犹如读一部当代版的 《山海经》。你曾说中国人最早亡掉的是想象力。你写这本书是对想象力的一种回归吗? 钟鸣:《畜界,人界》是我许多年前的作品,那时,我见到了各种“单向度”的人。他们重病在身,积习难改,我们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来改变我们的文学呢?《畜界,人界》的《在卡夫卡的动物园里》一章中,卡夫卡观察或描述事物,用的是近似童话、幻想的方法。卡夫卡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他的一则寓言暗示了自己的处境,乌鸦们宣称,仅仅是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但天空的存在本身就证明着乌鸦的无能为力。所以,在想象力方面,我只能靠改变自己的位置来实现一点微不足道的移动。 或许,每个作家,都会问自己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为何而写?现在,我能清晰地回答自己了,比如,我意识到,中国文学(或广义的世界文学)最早都是幻想性的,人类不正是靠幻想改变了地球,改变了自己吗?就像你提到的《山海经》,尤其中国早期笔记体小说也是幻想作品。但自秦汉、南北朝后,幻想性消失了,即使今天,我们也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或许就是社会学家说的,是社会急速世俗化造成的。现代文学在这点上出了大问题:一是缺乏想象力(或许幻想性);二是缺乏热情;三是缺乏敬畏之心。这些东西,自上古便出现了裂痕。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就是语言最稳固而内在的关系。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小的目标:用三本书,虽杯水车薪,仍各自侧重三个方面,以警世人,文学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畜界,人界》是第一本,以补民族想象力之匮乏;《色界,物具》说事物本源,以倡热情,效温柔敦厚;以《鬼界,地狱变》令世人惧恶,不敢肆无忌惮。叙异记梳理传说,给予今日的眼光 记者:除了警示当代人想象力稀缺以外,这本书还有着哪些对现实的“隐喻”?从你动笔到现在20年过去了,这些“隐喻”对今天的人们依然适用吗? 钟鸣:过去,当有人意识到《畜界,人界》“影射”的时候,换了今天的角度,正好说明“隐喻”对现实的意义。文学所展示的真理及真理所衡量的真相,包裹在厚实而蛊惑的羽毛中,或许,它本身就凝结为迷宫。恰好,在《虫臆》这篇随笔里,我专门描述了中国民间传说的“影射虫”,叫“蜮”。别以为是我杜撰的,古老的笔记小说里就有。我只是梳理出来,给予今日的眼光。《畜界,人界》中有许多类似的东西。比如《叩头虫》,是讽刺偶像崇拜的;《政治动物》揭露古代残酷的“文字狱”,也追溯了知识分子和意识形态的传统关系;《率然》描述的是一种我们在历史或日常生活中常常遭遇的悖谬;《撒粪便的鸟和吐口水的鸟及偈语》是从社会学角度讽刺一个民族“大声喧哗”或各种“排泄”的国民性……文学的隐喻,只要人不丧失智慧、思考与幽默,就永远有其魅力。看看今日世界文学,但凡成为经典者,无不是隐喻的文学——举我们熟悉的,卡夫卡,博尔赫斯,但丁……包括《红楼梦》、《西游记》,这恰好说明隐喻文学的秘密。 记者:近期,用建筑废料做成的“垃圾凤凰”进驻世博园,有多位学者认为这只“凤凰”是“艺术与资本:共谋中的紧张”。这只“凤凰”以及你笔下的动物是否已经逐渐成为“被人遗忘的学问”? 钟鸣:这算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作品”。如果我们不跟徐冰本人交流,了解其真正的动机,仅从符号本身还是比较难以界定其性质的。这个奇怪的“大家伙”、或“金属凤凰”,具有多义性。除此,还要从社会、艺术多方面来综合考察其意识与作品的内在关系。当代艺术家,尤其像徐冰这样在国外呆过很久的艺术家,很熟悉符号的传播功能,那只是一种现象。真正的批评家是不会去看你玩什么花招,而要透析结果。但我不认为那些一线批评家有这样的能力。社会、政治、受众和艺术家有着很复杂的心理活动与文化背景,都是双刃剑。当代艺术,很少有几个脑袋是胜任、清醒的,而多数也就像我在《飞骸兽》中描写的那些飞来飞去寻找乐子的脑袋,往往返回不了自己的脖子。我描述的那些动物,并没有被遗忘,我的写作,恰恰就正好说明文化集体记忆的延续性。要不怎么会有我书中的凤凰或徐冰的凤凰?当然,两种凤凰的语境大相径庭。幻想记中国人的现实,就在里面 记者:在您的笔下,很难说动物和人哪个更怪。我感觉你写人也是在写动物,写动物也是在写人。畜界、人界是两界也是一界。对此,你认同吗? 钟鸣:是的,我很认同这点。我写这些动物时,本身就有点解构的味道,我想发现更多人和动物的隐秘关系。手法其实很古老,庄周梦蝶就是大家熟悉的一例。我也并非要故意做什么,只是我顺着写作的文脉走,让材料自然而然有自己的归宿。我只是个推手,听任自己的想象力,剩下的就交给浩若烟海的典籍和历史记忆的积淀了。 记者:在翁贝托·艾柯的作品《丑的历史》中,也写了很多奇特的怪物。对于志怪作品的未来,你看好吗? 钟鸣:这本书我也刚买。人和动物的关系那样紧密,都因为同是活的生命。《圣经》中地球遭遇大洪水后,能上方舟的,也就是人和动物。两者绑在一起已很久了,但到现在,人类还是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进化的。这或许就永远是个谜。志怪作品,当然大有前景,你只要看看泛滥世界的动漫就会了解这点。人们需要幻想,以寻求自身的价值。这点,我在《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蜗牛精神》里探讨过。 记者:你作品中的动物,有现实存在的,有的是图腾,更多的是“传说中”的动物。这些动物对文化有哪些影响? 钟鸣:比如老鼠,它们很容易被看作是一种夺命而逃的动物,然而,老鼠和人类的斗争是永久性的。有那么多作家描述这样的斗争,这本身说明,人类社会中存在的“老鼠文化”由来已久了。这文化,将继续和人类玩下去。每个人只要想想自己一生和老鼠作了多少斗争,就明白了。若允许我继续想象,我会想,老鼠掏空了整个地球,最大的危险已经来临。 本报记者 张静怪物,人们掩饰慌张的美丽面具 ■潘 飞 意大利学者翁贝托·艾柯在撰写他那本惊艳之作《美的历史》时,专门设立了单章《怪物之美》来解释美与丑的辨证关系:“在西方人眼中,其他文化的崇拜物与面具是可怖、畸形之物,当地人则可能认为其中刻画着正面价值。” 大多时候,丑被界定为美的对立面,由于人们思想上的抵触,丑沦落到边缘,被世人刻意回避、忽略甚至歪曲。《丑的历史》中,翁贝托·艾柯信誓旦旦地保证,“丑”一定会比“美”更精彩。 如果放眼人类文明史上的文学、雕塑或绘画等艺术作品,不难看出,各种“怪物”形象因其生动而传神地折射出人类审丑方面的意旨和情趣,因此从而获得了更为深刻的美学涵义。蒙昧时代里的怪异镜像 在充满恣肆想象力的古典神话里,远古的希腊人一方面塑造出宙斯等一众天神,一方面创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异类生物,这些由有违自然形态的物种组成的世界里简直“丑”态横生:脚是野猪蹄的戈尔冈,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牛首人身的米诺陶……盲诗人荷马尽管无法目击现实世界究竟有无怪异,却在《伊利亚特》中用文字塑造了一个“头是狮头,尾是蛇尾,身体是山羊,嘴里喷火”的怪物——喀迈拉。在尚未正视浩淼的宇宙、大自然乃至自身的时候,处在“童年时代”的人类理所当然地把这些怪物当作了自己的邻居和同类,并与其相依偎。 中世纪各派美学理论认为,世界上虽有各种丑物,艺术却能以美丽的方式刻画之,借助这种美使丑为世人接受。于是,描写形状怪异的人与动物的文字流布于《自然史》及各种百科全书、旅行笔记中,人们对那些怪物表现出极大的痴迷,不惜环游世界,踏寻它们的踪迹。似乎,他们急切地想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与一只“嘴从一耳开到另一耳”,或者“上半身驴,后半身麋鹿”的四不像打个照面。 在修道院里,马首羊身形状的建筑装饰品到处可见,德高望重的圣伯纳撰文《为威廉院长辩护》讽刺艺术家和修道士们喜好这些怪物比沉思上帝的清规戒律还惬意。尽管圣伯纳表面上施以谴责之语,实际却在抒醉心之情。文学绘画中,怪物形象兼受人们的爱恨与迎拒。 如果怪物也有国籍之分,那么中国的怪物无疑要比西方世界的同类更显庞杂和深刻。中国人与未知世界作斗争的过程里创造了无数奇异瑰丽的志怪故事。钟鸣的《畜界·人界》把人和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奇古怪动物放在一起相互媲美,也相互比恶,相互靠近,相互捉弄,也相互被捉弄,从而生发出一个独立于动物和人之外的异度空间。而我们完全可以随着钟鸣把西方文化的那种睿智机敏,以及东方文化的那种超然脱俗结合在一起,幻化出可以洞察幽明的眼光,审视并观照着这个奇异世界上奇怪的动物和奇怪的人类。嬗变中的现代文明之“丑” 自中世纪以来,人们在改造自然的斗争中逐渐占据上风,怪物们也渐渐失去了象征力量,沦为自然界令人好奇的事物。或许,人们还会兴致勃勃地去探索中世纪时期的传奇领地,但是这些探索里已经没有怪物的容身之地。 标志人类文明飞速发展新阶段的工业社会,若干改变劳动方式、生活方式的新事物也被当成了怪诞之物。1863年,卡杜奇在写《撒旦颂》时就把蒸汽火车称作“美丽又可怕”的怪物,它和那些过分张扬的高楼、机器们一样,既代表着进步,但也象征着撒旦的造反。只因它们虽然给现代人带来了物质享受,又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人类道德的退化。 怪物们也在和人类一起不断历经形态上的进化。21世纪以来,人们屡屡陷入到对未来更为广阔的未知空间的期待和恐惧之中,于是创造出种种虚幻实体。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中“怪物”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来自外太空的隐秘生物,以及从科学实验室里逃出的变异物种,强烈冲击着人类华美又脆弱的文明。与古希腊传说中的那些半人半兽的家伙相比,它们无疑掌握着更高级别的技能和禀赋。或许人们只是习惯于炫耀现代高科技的伟力所在,表达一种传染病似的“末世”惶恐,可万万没想到,在这些高科技怪物们的映衬下,人类反而显得越来越渺小、无助。 作为“丑”最具文本价值的代表图腾之一,怪物的产生和消陨,无疑是人类对于周遭世界及自我审视态度的演变过程——从愚昧到科学,从粗鄙到精深的最好印证。因此,那些丰富多彩的怪物形象,不过是戴在人们脸上的那张用以掩饰内心慌张,表达某种期待的美丽面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