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两册)》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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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长
2013-01-03 09:27:31
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陆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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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1-03 09:42:16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诚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通通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看。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像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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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1-07 14:24:52
第一册,第四章第一部分,《松动的沙土》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的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了高脱弗烈特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气忿忿的和望裙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喘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吹得通红,脸上露着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才挣脱出来的精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色,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的人们;他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骚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里,浑身是雪。他高兴的抖了抖,象条狗似的。母亲在走廊里扫地,他在旁边走过,把她从地下抱起,嘴里唧唧哝哝的亲热的叫了几声,象对付小娃娃那样。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给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鲁意莎在儿子的臂抱里拚命撑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着,叫他做"大畜生"!
他连奔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天那么黑,他照着小镜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又矮又黑,难于转身的卧房,他觉得差不多是个王国。他锁上门,心满意足的笑着。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宽广的湖,到了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发过了一夜的烧,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觉到湖水的凉气,夏日的晨风吹拂着身体。他跳下去游泳,不管也不在乎游到哪儿,只因为能够随意游泳而满心欢喜。他一声不出,笑着,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头蠢动。他头在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兴能感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马上加以试验,只迷迷忽忽的体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象突然临到的春天一样爆发起来的。
母亲招呼他吃饭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楼,好似在野外过了一整天以后的情形,脸上那种光采甚至使鲁意莎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跳舞,让汤钵在桌上冒气。鲁意莎喘着气喊他做疯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来。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说,"我敢打赌他又爱上了什么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声大笑,把饭巾丢在空中。
“又爱上了什么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经够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辈子的完啦!”
说罢,他喝了一大杯凉水。
鲁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摇摇头笑着:“哼,说得好听!还不象酒鬼一样,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数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兴的回答。
“不错!可是究竟什么事教你这样乐的?”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相信的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他一边对自己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头上紧紧的裹着黑巾,头发雪白,年轻的眼睛不胜怜爱的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强否认。
他把她拥抱着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罢!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了解。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风魔不可,我宁可他有这一种。”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搁在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的撤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他从容不迫的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象一窠乱蛇。他好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的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象钟一般奏鸣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① ①当太尔为神话中里第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漂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片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谱冲冲的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起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出于真正的感觉。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道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处比较更容易触发,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平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对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精神的平衡而使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而突然之间是电光闪耀!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狂叫了。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浪子,——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结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象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岂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都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丰富的时代,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除。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颦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时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忽儿来找着他,一忽儿离开他,一忽儿又回来,一忽儿又消灭……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灭要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灭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的心惊胆战,可是这倒反给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劲把它们去芜存精。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飘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孜孜矻矻其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的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对人家过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对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视了;——并且立刻肆无忌惮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国人的虚伪。
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点。人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诗人,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个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作祟。真理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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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1-28 10:56:37
第一册,第四章第三部分,《解脱》
他完全孤独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亲爱的高脱弗烈特,在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而他此刻极需要的,也一去数月,而且这一次是永远不回来的了。一个夏天的晚上,鲁意莎收到一封从很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字写得挺大,说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边的公墓上。近年来他身体已经不行,可还是到处流浪,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个村上的。这个多有骨起而又多么恬静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后一个朋友,他的温情——很可能给克利斯朵夫做个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着只知道爱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围是德国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阴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结果总是更往下沉。仇视他的小城眼睁睁的看着他淹在海里……
正在挣扎的时候,黑夜里忽然象闪电似的显出了哈斯莱的形象,那是他儿童时代多么爱慕,而现在已经名震全国的人物。他记起了当年哈斯莱答应过他的话,便立刻拚着最后的勇气想抓住那颗最后的救星。哈斯莱能够救他的,应当救他的!向他要求什么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钱,不是任何物质上的帮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莱象他一样的受过迫害。哈斯莱是个独往独来的人,一定能了解一个受着庸俗的德国人仇视与虐待的独往独来的人。他们都是一个阵营中的战士。
他一有这念头,便马上实行。他通知母亲要出门一星期,当夜就搭着火车望德国北部的大城出发,哈斯莱在那边当着乐队指挥。他不能再等了。这是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努力。
哈斯莱已经享了重名。他的敌人并没缴械;但他的朋友们大吹大擂的说他是古往今来最大的音乐家。其实拥护他的和否认他的都是一样荒谬的家伙。可是他没有坚强的性格,看到反对他的人他就气恼,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软化。他拿出全副精神专门做些伤害那班批评家和使他们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个孩子专爱搞些捣乱的玩艺。但那些玩艺往往是最低级趣味的:他不但浪费天才在音乐上做些怪僻的东西,使德高望重的人发指;而且还故意采用荒唐的题材,暧昧的不雅的场面,总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伤害礼教的,他都特别喜欢。中产阶级疾首蹙额的一叫起来,他就乐了;而中产阶级永远识不破他的诡计。连那个象一般爆发户与诸侯那样喜欢冒充内行,干预艺术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莱的享有盛名认为社会之羞,处处对他无耻的作品表示轻蔑与冷淡。哈森莱看到帝王的轻蔑觉得又气又高兴,因为德国前进派的艺术界认为官方的反对就是证明自己的前进,所以哈斯莱捣乱得更有劲了。他闹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朋友们就喝一次彩,说他是天才。
哈斯莱的帮口,主要是一般文学家,画家,颓废的批评家组成的,他们代表革命派对反动派——(它们在德国北部一向势力很雄厚)——的斗争,对冒充的虔诚和国定礼教的斗争,在这方面他们当然是有功的;但斗争的时候,他们独立不羁的精神往往过于激昂,不知不觉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们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当粗豪的才具,总嫌不够聪明,而见识与趣味尤岂不高明。他们制造了虚幻的境界把自己关在里头跳不出来;并且和所有的艺术党派一样,结果对实际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们替自己,替上百个读他们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们的傻瓜,定下规律。这帮口的吹捧对哈斯莱是致命伤,使他过分的自得自满。他脑子里想到什么乐思,就不加考虑的接受;他暗中认为便是他写的东西够不上自己的标准,比别的音乐家已经高明多了。固然他这种看法往往是不错的,但决不是一种健全的看法,同时也不能使他产生伟大的作品。哈斯莱骨子里是不分敌友,对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取了这种轻视与冷嘲热讽的态度。因为他从前相信过不少天真与豪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讥讽与怀疑的路上走。既没有勇气保护他的信念不受时间一点一滴的磨蚀,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为还相信他早已不信的东西,他便尽量嘲笑自己过去的信念。他有种德国南方人的性格,贪懒,软弱,担当不起极端的好运或厄运,太热与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温和的气候维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觉的只想懒懒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头。他的艺术也沾染了这种气息,虽然因为他才气纵横,便是在迎合时流的颓废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对自己的没落比谁都感觉得更清楚。老实说,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那种时间是少有的,并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时他就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只想着自私的念头,担忧自己的健康,——而对于从前引其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漠不关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来向他求一点鼓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来到哈斯莱住的城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抱着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个人物在艺术界是独立精神的象征,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使自己能继续那毫无收获而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社会的斗争,一息尚存决不休止的斗争。席勒说过:“你和群众的关系,唯有斗争是不会使你后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极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丢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戏院去探问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离开城区相当远的地方,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边啃着一个小面包,一边搭上电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
在哈斯莱所住的区域内,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现代的德国尽量在这方面运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铺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趴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
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奇大无比的裸体像,低矮的楼上,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其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这种混杂的风格①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①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抽搐着,想教他记其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放肆的神气。
“凯蒂,"他说,"难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顿早饭吗?”
“您在会客,我怎么能端东西来呢?"她回答。
“干吗不?"他一边说一边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养我的思想;我喂养我的身体。” “让人家看着您吃东西,象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您不害羞吗?”
哈斯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改正她的句子:“应当说象日常生活中的动物……"他又接着说:“拿来罢,我只要吃早饭,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我才不管呢。”
她耸耸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莱老不问其他的工作,便设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说到内地生活的苦闷,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狭窄,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来打动他。可是哈斯莱倒在半榻上,脑袋倚着靠枕望后仰着,半阖着眼睛,让他自个儿说着,仿佛并没有听;再不然他把眼皮撑起一忽儿,冷冷的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使克利斯朵夫没法再谈更亲密的话。——凯蒂捧了一盘早餐进来了,无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着脸把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继续他痛苦的陈诉,而那又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
哈斯莱把盘子拉到身边,倒出咖啡,呷了几口;接着他用一种又亲热,又随便,又有点儿轻视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继续没有说完的句子,但越来越丧气,连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路给扰乱了。对方托着碟子,象孩子一样拚命嚼着牛油面包,手里还拿着火腿。可是他终究说出他作着曲子,说人家演奏过他为赫贝尔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问:“什么?”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又鼓其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可是他暗暗发誓,没有听到哈斯莱对他的作品表示意见,决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愤怒的说道:
“对不起;从前你答应听我的作品;我为此特意从内地跑来的,你一定得听。”
没见惯这种态度的哈斯莱,看到这愣头傻脑的青年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了,觉得挺好玩,便无精打采的耸耸肩,指着钢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
“那末……来吧!”
说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觉的样子,用拳头把靠枕捶了几下,把它们放在他伸长的胳膊下面,眼睛闭着一半,又睁开来,瞧瞧克利斯朵夫从袋里掏出来的乐谱有多少篇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忍着烦闷听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种态度又胆小又委屈,开始弹奏了。哈斯莱不久便睁开眼睛,竖起耳朵,象一个艺术家听到一件美妙的东西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但眼睛不象先前那么没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动起来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过来,叽叽咕咕的表示惊讶跟赞许,虽然只是些闷在喉咙里的惊叹辞,但那种声音绝对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哈斯莱不再计算已经弹了多少,没有弹的还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一段,他就嚷:
“还有呢?……还有呢?”
他的话慢慢的有了人味儿了:
“好,这个!好!……妙!……妙极了!……该死!"他嘟囔着,非常惊讶。"这算什么呢?”
他半起来,探着脑袋,把手托着耳朵,自言自语的,满意的笑着;听到某些奇怪的和声,他微微伸出舌头,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岂不意的变调使他突然叫了一声,站了起来,跑到钢琴前面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场,只注意着音乐。曲子完了,他抓起乐谱,把刚才那页重新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以后的几页,始终自言自语的表示赞美和惊讶,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怪了!……亏他想出来的,这家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挤开了,自己坐下来弹了几段。在钢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爱,又柔和,又轻灵。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保养得挺好的细长的手,带点儿病态的贵族气息,跟他身体上别的部分不大调和。哈斯莱弹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复弹了几遍,眯着眼睛,卷着舌头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又轻轻学着乐谱的音响,一边照旧插几个惊叹辞,表示又高兴又遗憾:他不由得暗中气恼,有种下意识的嫉妒,而同时也感到非常快乐。
虽然他老是自个儿在说话,好象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克利斯朵夫却高兴得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辞认为对自己发的。他解释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莱没留神他的话,只顾高声的自言自语;后来克利斯朵夫有几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声了,眼睛老钉着乐谱,一边翻着一边听着,神气又象并不在听。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兴奋,终于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他天真的,激昂的,谈着他的计划和生活。
哈斯莱不声不响,又恢复了含讥带讽的心情。他让克利斯朵夫把乐谱从他手里拿了回去:肘子撑在琴盖上,手捧着脑门,望着克利斯朵夫,听他起着少年人的热情与骚动解释作品。于是他想着自己早年的生活,想着当年的希望,想着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途等着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来。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说着,低着眼睛,生怕找不到话接上去。哈斯莱的静默使他胆子大了些。他觉得对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听着他;仿佛他们中间冰冷的空气给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来了。说完之后,他怯生生的,同时也很放心的,抬起头来望望哈斯莱。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双没有神的,讥讽的,冷酷的眼睛在那里瞪着他,心中才开始的那点儿喜悦,象生发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给冻坏了。他马上把话打住了。
默然相对了一会,哈斯莱开始冷冷的说话了。这时他又拿出另外一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非常严厉,毫不留情的讥讽他的计划,讥讽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讽一样,因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毁克利斯朵夫对人生的信念,对艺术的信念,对自身的信念。他不胜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骂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岂不通的东西!为那般狗岂不通的人只配这种东西。你以为世界上爱音乐的人能有十个吗?唉,有没有一个都是疑问!”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兴奋的嚷着。
哈斯莱瞧着他,耸耸肩,有气无力的回答说:
“你将来也会跟别人一样,只想往上爬,只想寻欢作乐,跟别人一样……而这个办法是不错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辩;可是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他的乐谱,把刚才赞扬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评。他不但用难听的话指摘青年作家没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写作的缺点,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错误;并且还说出许多荒谬的言论,和使哈斯莱自己受尽痛苦的,那班最狭窄最落伍的批评家说的一模一样。他问这些可有什么意思。他简直不是批评,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统统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个你素来敬爱的人嘴里,听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话,你又怎么回答呢?何况哈斯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阖上的乐谱,睁着惘然失神的眼睛,抿着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动到极点,突然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哈斯莱的手上,抱着一腔热爱,又说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莱的手一动也不动;即使这青年的呼声使他的心颤动了一刹那,但瞅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并没露出一点儿光采。讥讽与自私的心绪又占了上风。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动一下,滑稽的行了个礼,回答说:“不胜荣幸!”
他心里却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难道为了你,我就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起身来,把乐谱望琴上一丢,拖着两条摇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隐痛,高傲的回答说,一个人用不着大家了解,有些心灵抵得上整个的民族;它们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们所想的东西,将来自会由整个民族去体验。——可是哈斯莱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他回复了麻痹状态,那是内心生活逐渐熄灭所致的现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会懂得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一下是完全失败了;但在差不多已经成功的局面之后,他一时还不肯承认失败。他作着最后的努力,想把哈斯莱重新鼓动起来:他拿着乐谱,解释哈斯莱所挑剔的某些不规则的地方。哈斯莱却埋在沙发里,始终沉着脸一声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对:只等他说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没有意思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乐谱,站起身子。哈斯莱也跟着站起。胆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莱微微弯了弯腰,用着高傲而不耐烦的态度伸出手来,冷冷的,有礼的,送他到大门口,没有一句留他或约他再来的话。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着,糊里糊涂走过了两三条街,又到了来时下车的站头。他搭上电车,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么。他倒在凳上软瘫了,手臂,大腿,都好象折断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头:他简直一无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只有一平空虚。在他四周,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空虚,他连气也喘不过来:雾气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离开这儿就能丢下他在这儿遇到的悲苦的幻灭。
回到旅馆,还不到十二点半。他来到这个城里只有两小时,——那时他心里是何等光明!——现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饭,也不进房间,迳自向店里要了帐单,付了一夜的租金,说要动身了:店主人听了大为奇怪,告诉他不用这么急,他要搭的火车还有几个钟点才开呢,不如在旅馆里等。他可执意要立刻上车站去搭第一班开的车,不管是什么车,在这儿连一小时也不愿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笔钱老远跑来,原想大大的乐一下的,除了访问哈斯莱,还想去参观博物院,上音乐会,认识几个人,——而今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动身两个字了……
他回到车站。正如人家告诉他的,他要搭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而且那班既非快车(因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级),——路上还要随时停留;还不如搭迟开两小时而中途赶上前一班的车。但要在这儿多留两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车的期间也不愿意走出车站。——多凄凉的等待!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上,闹轰轰的,阴沉沉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连奔带跑的进进出出,没有一张熟识的,友善的脸。黯淡的天色黑下来了。给浓雾包围着的电灯,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渍,使阴暗显得更阴暗。越来越闷塞的克利斯朵夫,等着开车的时间,五内如焚。他每小时要把火车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错了。有一次他为了消磨时间,从头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个地方是认得的,过了一会想起那是给他写过多亲热的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心神无主,忽然想去拜访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并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时的区间车,在路上过一夜,换两三次车,中间还不知要等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计算这些,马上决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拟了一通电报打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电报才发出,他已经后悔了。他很懊恼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吗再要去找新的烦恼呢?——可是事情已经定了,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部分等车的时间,他就想着这些念头。车终于挂好了,他第一个上去;他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车子开了,从车门里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晚的话,简直会闷死的。
正在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光景,——哈斯莱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馆。克利斯朵夫的访问惹起了他许多感触,整个下午都不胜懊丧的想着,他对于这个怀着一腔热情来看他,而竟受他那么冷淡的可怜的青年,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其实她是常常这样心血来潮的闹脾气的。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又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在完场以后见面。——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事当然一点不知道。哈斯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他生气了。那末就算了!”
他耸耸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他们俩也永远的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而且那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不饶人的。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很弱,呼吸很困难。气喘,鼻粘膜炎,支气管炎,老是和他纠缠不清;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脸刻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的显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迹,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拚命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他鼻子很长,下端有点儿臃肿。深刻的皱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象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象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尔德①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象赫尔德一样的认为:“在所有骄傲的人里头,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谬绝伦",也象席勒一样的认为"只为了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怜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极点。——克利斯朵夫万万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对他所发生的作用。他自己写作的时候所感到的情绪,还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切。因为在克利斯朵夫,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给照亮了。
①赫尔德(1744—1803)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学的作家之一,对近代德国文学影响极大。
一年以来,他不得不辞退大学教席;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不容许他再继续授课。正当他躺在床上闹病的时候,书商华尔夫照例派人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少数的家属久已死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样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和他一样高年的朋友不时来瞧瞧他;但他们身体也不大行,气候不好的时节也躲在家里,疏于访问了。那时正是冬季,街上盖满着正在融化的雪:苏兹整天没看到一个人。房里很黑,窗上蒙着一层黄色的雾,象幕一样的挡住了视线;炉子烧得挺热,教人累得很。邻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纪的古钟每刻钟奏鸣一次,用那种高低不匀,完全不准的声音唱着赞美诗中的断篇零句,快乐的气息听来非常勉强,尤其在你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老苏兹背后垫着一大堆靠枕咳个不停。他拿着一向喜欢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来不象平时那么有味,就让书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着起,呼吸很困难,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来的乐谱放在床上,他没勇气打开来,只觉得心里很悲伤。终于他叹了口气,仔细解开绳子,戴上眼镜,开始读谱了。但他的心在别处,老想着排遣不开的往事。
他一眼皮见一支古老的赞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个诚朴虔敬的诗人的辞句,而另外加上一种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罢,可怜的灵魂, 希望之外还得强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会看到 欢乐的太阳!
这些赞美歌的辞句是老苏兹熟悉的,但他从来没听见这种口吻……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绪,而是象苏兹的心一样的一颗心,比他的更年轻更坚强的心,在那里受着痛苦,存着希望,希望看到欢乐,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着,大颗的泪珠从腮帮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来罢,起来!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烦恼,说一声再会! 让它们去罢,一切烦扰你的心灵, 使你悲苦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这些思想中间渗入一股年轻的刚强的热情,而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着信念的诗中,还有他的英雄式的笑声:
统治一切、领导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统治一切,统治如律!
还有一节睥睨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逞着少年的狂妄,从原诗中摘出来做他的歌的结论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对, 你也得镇静,不要怀疑! 上帝决不会退避! 他所决定的总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总得完成, 他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轻快的狂热,战争的醉意,好似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老人浑身打战,起吁吁的追随着那激昂慷慨的音乐,有如儿童给一个同伴拉着手望前飞奔。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囔囔的嚷着: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呛。老妈子莎乐美跑来,以为老人要完了。他继续哭着,咳着,嘴里叫着:“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换口气的时间,在两阵咳呛的过渡期间,他又轻轻的尖声笑着。
莎乐美以为他疯了。等到她弄明白了这次咳呛的原因,就很不客气的埋怨他。
“怎么能为了这种鬼事而搞成这副模样!把这个给我!让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边咳着一边不肯让步,大声叫莎乐美别跟他烦。因为她还是和他争,他就勃然大怒,发誓赌咒,闹得气都喘不过来。她从来没看见他生这么大的气,敢和她这样顶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下了;可是她恶狠狠的把他数说了一顿,拿他当老疯子看待,说她一向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他居然说出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眼睛差点儿从头里爆出来,倘使那是两支手枪的话,还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声"出去!",她尽可以这样的唠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大声碰了一下,说从此以后尽管他叫她,她也不愿意劳驾的了,他要死过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点点黑起来的屋子里又安静了。钟声在平静的黄昏中又响起来,依旧是那种平板的,可笑的声音。老苏兹对刚才的发怒有点惭愧,一动不动的仰天躺着,气吁吁的,等心里的骚动平下去;他把心爱的歌集紧紧搂在怀里,象孩子一般的笑着。
一连好几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独。周围一切都是爱,都是光明。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终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他自己喜欢长的模样:淡黄的头发,瘦削的身材,蓝眼睛,声音很轻,好象蒙着一层什么似的,性格和气,温柔,胆小。并且不管他究竟长得怎么样,他总是预备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围的人:学生,邻居,朋友,女仆,他都把他们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会批评的脾气——一半也是故意的,因为这样才好减少烦恼,——在周围造成了许多清明纯洁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样。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谎,没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并不完全受这些谎话的骗;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往往叹着气想到白天无数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抵触的。他明知莎乐美在背后跟邻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账目上有规则的舞弊。他明知学生们用到他的时候对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脑后。他明知大学里的同事们从他退职以后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后任剽窃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无价值的话,挑他的眼儿:——这种手段在批评界中是惯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对他扯了一个大谎,也知道另外一个朋友卜德班希米脱借去看几天的书是永远不会还他的了,——那对一个爱书本象爱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还有许多别的伤心事,新的旧的,都常常浮到他脑子里来;你不愿意去想;可是它们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些回忆有时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静寂的夜里呻吟着:“啊!我的天!我的天!"——随后,他把不痛快的念头撩在一边,否认它们: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乐天知命,要相信别人,结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经被无情的现实毁灭了多少次!——但他永远会生出新的幻象,……没有幻象他简直不能过活。
素不相识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给他的第一封措辞冷淡的复信,应当会使他难过的——(也许他的确是难过的);——可是他不愿意承认,倒反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他那么谦虚,对别人根本没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点儿感情就足够做他爱人家感激人家的养料。他从来不敢希望有福气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莱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请克利斯朵夫到这儿来,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饭。他先是弄不明白:发报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不是给他的;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慌乱中眼镜也戴不稳,灯光又不够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简直骚动得把晚饭都忘了。莎乐美提醒他也没用:没法再吞一口东西。他把饭巾望桌上一丢,也不象平时那样把它折好,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苏兹遇到一件这样快乐的事,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把他的快乐分点给别人,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们。
他有两个朋友,都是象他一样爱好音乐的,也被他引起了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一个是法官萨缪尔·耿士,一个是牙医生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朋友常在一起谈着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统统演奏过了。卜德班希米脱唱着,苏兹弹着琴,耿士听着。然后,三个人几小时的低徊赞叹。他们弄着音乐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脱在这儿的话!”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自个儿笑起来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离城半小时的一个小村上。可是天色还很亮:四月的黄昏多么柔和;夜莺在四下里歌唱。老苏兹快活得心都化开了,呼吸一点没有困难,两条腿象二十岁的时候一样。他轻快的走着,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绊脚的石子。遇到车辆,他就精神抖擞的闪在路旁,高高兴兴的和赶车的打招呼,对方在车灯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天已经全黑了。他敲着门,直着嗓子叫耿士。耿士打开窗来,神色仓皇的出现了。他在暗中探望,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喘着大片,兴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莫名片妙,只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赶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一点儿摸不着头脑。
“克拉夫脱!”
耿士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忽然很响亮的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来!"他喊道。
窗子重新关上。他在石阶上出现了,手里拿着灯,望园子里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挺着大肚子,脑袋也很大,灰色头发,红胡子,脸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衔着一个瓷烟斗,迈着细步走来。这个和善而有点迷迷忽忽的人,一辈子从来不为什么事着急的。可是苏兹带来的新闻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态,兴奋起来;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灯一起舞动着,问:“真的?他到这儿来吗?”
“明天早上,"苏兹好不得意的扬了扬电报。
两位老朋友到凉棚底下坐在一条长凳上。苏兹端着灯。耿士小心翼翼的展开电报,慢慢的低声念着;苏兹又从他肩头上高声念着。耿士还看了电报四周的小字,拍发的时刻,到达的时刻,电文的字数。随后他把这张宝贵的纸还给了苏兹。苏兹得意的笑着,耿士侧了侧脑袋瞧着他说:“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会,吸了一大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耿士说。
他进去放下了灯,马上回出来。两个老人手挽着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那一头。苏兹和耿士一路说着闲话,心里老想着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脚步,用手杖望地上敲了一下:“啊!该死!……他不在这儿!……”
这时他才记起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近一个城里开刀去了,今晚要在那边过夜,而且还得待上一二天。苏兹听了这话慌了。耿士也一样的发急。卜德班希米脱是他们俩非常得意的人物;他们很想拿他来做面子的。因此两人站在街上没了主意。
“怎么办?怎么办?"耿士问。
“非教克拉夫脱听一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不可,"苏兹说。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个电报给他。”
他们就上电报局,共同拟了一个措辞激动的长电,简直教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发了电报,他们走回来。
苏兹计算了一下:“要是他搭头班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
但耿士认为时间已经太晚,电报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苏兹摇摇头;两人一起说着:“事情多不巧!”
他们俩在耿士门口分手了;耿士虽然和苏兹友谊那么深,可决不至于冒冒失失的把苏兹送出村口,回头再独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极短的路。他们约定明天在苏兹家里吃中饭。苏兹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说:“明儿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为通晓气象的耿士,郑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会,——(因为他也象苏兹一样,极希望克利斯朵夫来的时候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多美)——说道:
“明儿一定是好天。”
这样,苏兹的心事才轻了一半。
苏兹回头进城,好几次不是踏在车辙里差点儿跌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点心铺定了一种本地著名的饼,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车站上问明车子到达的时刻。到了家中,他和莎乐美把明天的饭菜商量了老半天。这样以后,他才筋疲力尽的上床;可是他象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兴奋,整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刻儿都没睡着。到半夜一点,他想起来吩咐莎乐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盘蒸鲤鱼,那是她的拿手菜。结果他并没去说,而且也是不说的好。但他仍旧下了床,把那间预备给克利斯朵夫睡的卧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让莎乐美听见声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胆,唯恐错失了火车的时刻,虽然克利斯朵夫在八点以前决不会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说得不错,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苏兹蹑手蹑脚的走下地窖,那是因为怕着凉,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来的时候脑门在环洞高头重重的撞了一下,赶到提着满满的一篮爬完梯子,他以为简直要闭过起去了。随后他拿着剪刀往园子里去,毫不爱惜的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香一起剪下。随后他回到卧室,性急慌忙的刮着胡子,割破了两三处,穿扮得齐齐整整,动身往车站去了。时间还只有起点。尽管莎乐美劝说,他连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说克利斯朵夫到的时候一定也没用过早点,他们还是回来一起吃罢。
他到站上,离开火车到的时候还差三刻钟。他好不耐烦的等着克利斯朵夫,而结果竟把他错过了。照理应该耐着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却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车下车的旅客挤昏了。虽然电报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却以为,天知道为什么缘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车;并且他也绝对想不到克利斯朵夫会从四等车厢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望他家里奔去的时候,苏兹还在站上等了半小时。更糟的是,莎乐美也上街买菜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大门上了锁。邻人受着莎乐美的嘱托,只说她一忽儿就回来的;除此以外,再没别的解释。克利斯朵夫既不是来找莎乐美的,也不知道莎乐美是谁,认为那简直是跟他开玩笑;他问到大学音乐导师苏兹在不在,人家回答说在,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走了。
老苏兹挂着一尺长的脸回来,从也是刚回家的莎乐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为懊恼,差点儿哭出来。他认为老妈子太蠢了,怎么在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托人家请克利斯朵夫等着。他非常愤怒。莎乐美眼他一样气哼哼的回答说,她想不到他会那样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错失了。老人并不浪费时间和她争,立刻回头走下楼梯,依着邻人渺渺茫茫的指点,出发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门上,没见到一个人,连一张道歉的字条都没有,很是生气。在等下一班火车开行之前,他不知道怎么办: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这是一座安静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带柔和的山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园子,樱桃树开满了花;有的是碧绿的草地,浓密的树荫,年代并不悠久的废墟;青草丛里矗立着白石的柱子,上面放着古代公主们的胸像,脸上的表情那么温和,那么可爱。城的周围,只看见青葱的草原与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丛中,山乌叫得非常快乐,好比一组轻快响亮的木笛在那里合奏。要不了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恶劣的心绪消散了:他把苏兹完全给忘了。
老人满街跑着,向走路人打听,都一无结果。他直爬到山坡高头的古堡前面,正当他好不伤心的走回来的时候,他那双看得很远的尖说的眼睛,忽然瞥见在几株树底下有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认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对着他,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在路上转来转去,心跳得很厉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头的第一句唱起来:
奥夫!奥夫!……(起来罢!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象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的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的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耿士;他听说苏兹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儿等着。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说已经在乡村客店用过早点。老人听了大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顿饭竟没有在他家里吃,他觉得难过极了;象他那种至诚的心是把这些琐碎事儿看做天样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觉得好玩,同时也更喜欢他了。为了安慰主人,他说还有吃第二顿早点的胃口,而且他马上用事实来证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烦恼一霎时都化为乌有:他觉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过来了。讲到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滑稽,好比一个放假回来的小学生。苏兹眉飞色舞,不胜怜爱的瞅着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话题就转到三个人友谊的关键上去,他们谈着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苏兹渴望克利斯朵夫弹几阕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来回踱着。他走近打开着的钢琴的时候,苏兹就留神他的脚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来。耿士也是一样的期望着。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着别处,把手指在键盘上随便抚弄;这时两老的心都跳起来。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三组琶音以后真的动了兴:一边谈着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竟是完整的乐句;于是他不作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会心的眼色。
“你们知道这个曲子吗?"克利斯朵夫奏着他的一阕歌问。
“怎么不知道!"苏兹挺高兴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顾弹着,侧着脸,说:“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丧,赶紧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样了。”
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望着这个好象求人原谅他老朽的苏兹,把他两只手一起抓着,笑起来了。他打量着老人天真的眼睛,说:“噢!你,你比我还年轻呢。”
苏兹听了哈哈大笑,顺便说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那有什么相干?我知道我的话是不错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经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叠连声的表示同意。
苏兹看到人家恭维他的年轻,也想让他的钢琴沾点儿光。“还有几个音很好听呢,"他胆怯的说。
他随手按了四五个相当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个音阶。克利斯朵夫懂得这架琴对他是个老朋友,便一边想着苏兹的眼睛一边很亲热的回答:
“不错,它还有很美的眼睛。”
苏兹脸上登时有了光采,对旧钢琴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赞美的话,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弹琴了,就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唱着。苏兹眼睛水汪汪的,对他每一个动作都留着神。耿士交叉着手按在肚子上,闭着眼睛细细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时得意扬扬的转过头来,对着两个听得出神的老头儿说:
“嘿!多美啊!……还有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还有这个……那是顶美的一个……——现在我再给你们奏一个曲子,让你们快乐得象登天一样……"尽管他说话这么天真,两个老人决不会笑话他。
他才奏完一个如梦如幻的曲子,挂钟里的鹧鸪叫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听了怒气冲冲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惊醒了,睁大着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苏兹先是莫名片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对着摇头摆尾的鹧鸪摩拳擦掌,一边嚷着要人把这混账的鬼东西拿开的时候,苏兹才破题儿第一遭觉得这声音的确难受,端过一张椅子,想上去把煞风景的东西亲自摘下来。他差点儿摔交,被耿士拦住了不让再爬。于是他叫莎乐美。莎乐美照例慢腾腾的走来,而不耐烦的克利斯朵夫已经把挂钟卸下,放在她的怀里了。她抱着钟愣在那里:
“你们要我把它怎么办呢?"她问。
“随你怎办。拿去就是了,只要从此不看见它!"苏兹说着,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不耐烦。
他不懂自己对于这厌物怎么会忍耐了那么些年的。
莎乐美以为他们都疯了。
音乐重新开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莎乐美来报告说中饭已经开出来了。苏兹可教她住嘴。过了十分钟,她又来了;再过十分钟,她又来了:这一回她可气冲冲的,勉强装着镇静的神气,站在屋子中间,不管苏兹怎么样绝望的对她做着暗号,径自大声的说:
“诸位先生喜欢吃冷菜也好,喜欢吃热菜也好,对我都没关系;只要吩咐就是了。”
苏兹对于这种没有规矩的事很惭愧,想把女仆训斥一顿:可是克利斯朵夫大声笑了出来。耿士也笑了,终于苏兹也跟着笑了。莎乐美看到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很得意,转过身来走了,神气活象一个皇后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钢琴,站起来说。"她也没错。音乐会中间闯进个把人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们开始吃饭了。饭菜挺丰富挺有味道。苏兹激起了莎乐美的好胜心,而她也巴不得找个机会来显显本领,决不辜负这种机会。两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饭桌子简直变了一个人,眉开眼笑,象太阳一般,那模样大可以给饭店做个招牌。苏兹对好酒好菜的欣赏也不下于耿士,可惜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尽量。但他不大肯顾虑到这一点,因之常常要付代价。那他可绝对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和耿士一样,他也有家传的食品。所以莎乐美是服侍惯一般内行的。可是这一次,她把所有的杰作都拿来排在一个节目上,仿佛是莱茵菜的展览大会,那是一种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调,用着各式各种草本的香料,浓酽酽的沙司,作料丰富的汤,标准的清燉砂锅,庞大无论的鲤鱼,①酸咸菜烧腌肉,全鹅,家常饼,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满满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极了。他跟他的父亲祖父胃口一样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鹅。平时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面包和乳饼,而有机会的时候可以吃得胀破肚子。苏兹又诚恳又殷勤,眼睛挺温柔的瞧着他,把他灌了许多莱茵名酒。满面通红的耿士认为这一下才遇到了对手。莎乐美嘻开着大脸盘乐死了。——克利斯朵夫刚到的时候,她有点儿失望。苏兹事先对她把客人说得天花乱坠,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个大官儿一样的人物,浑身都是头衔。见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里想着:
①沙司为西菜中浇在鱼或肉类上面的酱汁,大概可分黑白两种,以牛肉汤或鸡汤为底,将牛油与面粉调和后,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欧洲人对沙司之重视不下于正菜本身。
“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样大为赏识她的本领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厨房去而站在饭厅门口,看着克利斯朵夫一边说着傻话,一边东西照旧吃个不停;她把拳头插在腰里,哈哈大笑。大家都兴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卜德班希米脱在座。他们几次三番的说:
“嘿!要是他在这儿,他才会吃,会喝,会唱呢!”
这一类赞扬的话简直说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听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听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脱可以回来了,至迟也不会过今天夜里……”
“噢!今天夜里我早已不在这儿了,"克利斯朵夫说。
苏兹喜孜孜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不在这儿?"他声音发抖了。"你今天不会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车走。”
这一下苏兹可伤心了。他是预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几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说:“那怎么行呢?……”
耿士也接着说."还有卜德班希米脱怎办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们俩都瞧了瞧,两人友好的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动了,就说."唉!你们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吗?”
苏兹马上握着他的手:“啊!好极了!谢谢你!谢谢你!”
他跟小孩子一样把明天看得那么远,远得用不着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们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里:除此以外,苏兹不愿意想得更远了。
大家又恢复了兴致。苏兹忽然神色庄严的站起来,预备为远来的贵客干杯,他用着感动而浮夸的措辞,说客人肯光临小城,枉顾寒斋,对他是极大的光荣和愉快;他祝颂他归途平安,祝颂他前程远大,祝颂他成功,祝颂他荣名盖世,也祝颂他享尽人世的幸福。接着他又为"高贵的音乐"干杯,——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为春天干杯,——最后也没忘了为卜德班希米脱干杯。耿士也起来为苏兹和另外几个朋友干杯;克利斯朵夫为结束这些干杯起见,便起来为莎乐美干杯,把她羞得涨红了脸。然后,他不等两位演说家致答辞,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两个老人也跟着唱起来。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称颂友谊,音乐,和美酒的:笑声与碰杯声,和歌声闹成一片。
离开饭桌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他们头脑都有点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张沙发里,很想睡个中觉。苏兹经过了早上那种紧张的情绪,再加那些干杯,也支持不住了。两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来给他们弹上几小时的琴。可是那怪脾气的年轻人精神百倍,兴致好得很:他按了两三个和弦,突然把琴关上了,望望窗外,提议出去遛个半天。他觉得田野美极了。耿士表示不大热心,但苏兹立刻认为这主意妙极了,他本应当带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园。耿士皱了皱眉头,可也不表异议:因为他和苏兹一样愿意让克利斯朵夫欣赏一下他们的本地风光。
于是他们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搀着苏兹的手臂走得很快,超过了老人的体力。耿士跟在后面抹着汗。他们很兴奋的谈着话。人家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走过,都觉得苏兹教授今天的神气活象个年轻人。一出城,他们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气太热。一点不体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认为气候好极了。还算是两老运气,因为他们常常停下来讨论问题,而继续不断的谈话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遥远。他们进了树林。苏兹背着歌德和莫里克的诗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欢诗歌,可一首都记不得,他一边听一边恍恍惚惚的幻想起来,终于音乐代替了字句,把诗完全给忘了。他佩服苏兹的记忆力。把他和哈斯莱比较之下,差别真是太大了!一个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关在卧房里,差不多在这个内地小城中过了一辈子,可是他精神多么活跃!一个是又年轻又出名,住着艺术中心的大都市,举行音乐会的时候跑遍了欧洲,可是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愿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现代艺术的潮流,苏兹不但全部熟悉,而且还知道无数关于古代与外国音乐家的事,为克利斯朵夫闻所未闻的。他的记忆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给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的汲取它的宝藏;苏兹看见克利斯朵夫兴致这样浓厚也觉得不胜快慰。他有时碰到过一些殷勤的听众或温良恭顺的学生,可始终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多么丰富的热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说出他对勃拉姆斯的钦慕为止,他们俩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这个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变了脸色,冷冷的生气了:他把苏兹的手臂放了下来,声色俱厉的说,凡是喜欢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简直是在他们的快乐上面浇了一盆冷水。苏兹胆子太小了,不敢争辩;又是太真诚了,不能扯谎,便支吾其辞的想解释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斩钉截铁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许对方再说下去。然后是一片难堪的静默。他们继续走着,两个老人低着头,彼此连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几声,想把话接下去,提到树林和美妙的天气;但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除了几个单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转过来向苏兹谈话;可是苏兹喉咙梗塞着,竟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觑着他,想笑出来:他已经原谅他了。其实他并没真正的怀恨,甚至觉得自己使可怜的老人伤心未免野蛮;但他滥用威力,不愿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树林,三个人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两个垂头丧气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克利斯朵夫轻轻的打着唿哨,只装不看见他们。突然之间,他忍不住了,大声笑了出来,转身向着苏兹,伸出结实的手抓着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亲热的望着他说,"你瞧,这多美啊!多美啊!……”
他说的是田野和天气;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说:
“你是好人。我是蛮子。原谅我罢!我真爱你。”
老人的心化开来了,好象日蚀之后又出了太阳。但他直要过了一会儿才能开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搀着他的手臂,格外亲热的和他谈着话;他一上劲,不知不觉加紧了脚步,没留意把两个同伴累得筋疲力尽。苏兹可并不抱怨;他满心欢喜,简直不觉得累。他知道今天这样的不保重,事后一定要付代价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干吗!反正他走了我尽可以休息。”
可是不象他那么兴奋的耿士已经落后了十几步,显得可怜巴巴的。终于克利斯朵夫也觉察了,不胜惶愧的道歉,提议在白杨底下的草坪上躺一会。苏兹当然赞成,没想到他的支气管会不会受影响。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觉得这么一说,自己不必浑身大汗的去躺在凉快的草地上。他建议到邻近的站上搭火车回去。大家立刻照办了。虽然很累,他们还得加紧脚步以免迟到;结果他们到站的时候,火车正好进站。
这时忽然有个胖子冲到车厢门口,大声叫着苏兹和耿士的名字,还加上一大串他们的头衔和赞扬他们德性的形容辞,舞动着手臂象个疯子。苏兹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动着手臂回答他,一边扑向胖子的车厢,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的奔过来。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跟着跑,问:“什么事啊?”
两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脱呀!”
这名字对他并没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饭桌上的干杯。卜德班希米脱站在火车的平台上,苏兹和耿士站在踏级上,高声喧嚷,闹得人耳朵都聋了;他们觉得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车已经开动,他们赶紧爬上去。苏兹把大家介绍了。卜德班希米脱行过礼,马上呆着脸,象根柱子一样站得笔直,先说了一大堆客套,然后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着又大声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声中听出来,他感谢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这番奇遇。可是过了一忽儿他又拍着大腿诅咒那个倒楣运,使他从来不离开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挥先生光临的时候出了们。他看到苏兹的电报,早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送达的时候他还睡着,人家以为不该惊动他。他为此跟旅馆里的人发了一个早上的脾气,便是现在,他的气还没消呢。为了急于回来,他把他的主顾,看诊的约会,一古脑儿丢开了,马上搭着第一班车。不料这该死的车和干线上衔接的车脱了班,让卜德班希米脱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时;在那边他把他字汇中所有的惊叹辞都用尽了,拿这件倒楣事儿向站上看门的和别的等车的旅客讲了几十遍。后来终于出发了。他一路提心吊胆,唯恐赶不上贵客……幸而,谢谢上帝!谢谢上帝!……
他重新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头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拚命的捏。他长得意想不到的胖,个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为比例:方脑袋,红红的头发剪得很短,脸上不留胡子,长着许多小疱,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双叠下巴,短脖子,背脊阔得异乎寻常,肚子象个酒桶,胳膊和身体离得老远,大手大脚,整个几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为吃得过分,喝多了啤酒而变得不成样了,活象在巴伐利亚各乡各镇的街上摇来摆去,跟填鸭一样喂起来的那些胖子。为了高兴也为了天热,他浑身象一堆牛油似的发亮;两只手忽而放在分开着的膝盖上,忽而放在邻人的膝盖上,他一刻不停的说着话,卷着舌头把所有的辅音在空中打转,象放连珠炮。有时,他笑得前仰后合,张着嘴巴,一叠连声的呵呵大笑,差点儿闭过气去。他笑得把苏兹和耿士都传染了,他们狂笑了一阵,擦着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神气之间仿佛是问他:“嗯,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是骇然的想着:“唱我的歌的难道就是这个怪物吗?”
他们回到苏兹家里。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虽然卜德班希米脱心痒难熬的想显本领而一再暗示,他可绝对不接下文。但苏兹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们的朋友来献宝,克利斯朵夫这关是逃不过的了。他便没精打采的坐到钢琴前面,心里想:“好家伙,好家伙,你真不知轻重呢:小心点儿!我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会儿要让苏兹伤心,不由得很难过;但他认为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①糟蹋他的音乐,宁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这一点倒毋须他操心:胖子的声音美极了。一听最初几节,克利斯朵夫就做了个惊讶的动作,使眼睛老钉着他的苏兹吓了一跳,以为他不满意,赶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弹着一边脸色开朗起来,他才放下了心。于是老人的脸也给克利斯朵夫的快乐照出反光来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来嚷着说,他从来没听见一个人把他的歌唱得这样美的,那时苏兹的快乐简直无可形容;他的欢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卜德现希米脱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感到的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愉快,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乐继续下去。克利斯朵夫高兴得叫了:他不懂这个又笨重又庸俗的家伙怎么会传达出他的歌的思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能准确的表现出来;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家完全感觉到的那种激动和热情。他望着卜德班希米脱,心里想:“难道他真有这样的感情吗?”
①莎士比亚剧中的福斯塔夫是个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同时是个大胖子。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里,除了虚荣心获得满足的表示,根本没看到什么热情。只有一股无意识的力在这个大块文章的身体中蠢动。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好比一队士兵在那里厮杀,既不知道跟谁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厮杀。一旦给歌的精神吸住之后,它便欢欣鼓舞的听任摆布:因为它需要活动,而要是让它自寻出路的话,它就永远不会知道怎么活动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在创造人类的那天,造物主并没为搭配人的四肢百体花过多少心血,只是随随便便的凑起来,不管它们放在一处是否相称。所以每个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来的零件配成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各个部分,竟分配在五六个不同的人身上:脑子在一个人身上,心在另一个人身上,而适合这个心灵的身子又在第三个人身上;乐谱在一边,奏乐起的人在另外一边。有些人好比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人会拉,就给永远关在匣子里头,而那班生来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倒反终身只能抱着一些可怜的乐谱。他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感慨,尤其因为他自恨从来不能好好的唱一个歌。他的嗓子是唱不准的,自己听了就讨厌。
可是,卜德班希米脱得意忘形,开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点儿表情",就是说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的沉下脸来。苏兹也发觉了。他是没有批评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个儿决不能发见卜德班希米脱的趣味恶劣。但他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对卜德班希米脱浮夸的唱法也觉得受不了,想阻止他这种危险的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脱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着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听名字就要恶心的,庸俗的歌曲,苏兹费了不知多大的劲才把他拦住了。
幸而仆人来请吃晚饭,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脱的嘴巴。一上饭桌,他有了另外一个显本领的机会。在这方面他是没有敌手的;克利斯朵夫经过了中午的一顿,此刻懒得再和他竞争了。
时间过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围着饭桌望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话句句咽在肚里。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和这些从未一面的老人怎么会相处得比自己的家人还亲热。他想:一个艺术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会交结到这些不相识的朋友,他将要感到多么幸福,——他的心会多么温暖,加增多少勇气……可是事实往往并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着,孤零零的死掉,并且感觉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倾诉的时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觉说出来。随便恭维人的俗物,说话是挺容易的。可是爱到极点的人非竭力强迫自己就不能开口,不能说出他们的爱。所以对于一般敢说出来的人,我们应当感谢:他们不知不觉的在那里帮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苏兹。他决不把苏兹和其余的两位一般看待,感觉到他是这一小组朋友中的灵魂,是爱与慈悲的洪炉,其余两人不过是这口炉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对他的友谊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家伙,音乐给他的满足,只象一只猫受到人家抚爱。卜德班希米脱是一方面为了满足虚荣心,一方面为了练习嗓子有种生理上的快感。他们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苏兹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爱着。
夜深了,两位客人都已经动身。屋子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苏兹,他对老人说:
“现在我要为你一个人弹琴了。”
他坐在钢琴前面,——象对着心爱的人那样的弹奏。他弹着最近的作品,把老人听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眼睛老钉看他,屏着气。他那颗慈祥恺恻的心,连一点儿极小的幸福都不忍独享,他不由自主的反复说着:“唉!可惜耿士不在这儿!”
克利斯朵夫听了可有点儿不耐烦。
一个钟点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弹着;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他们还是不作声。一切都很静: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看见老人哭着,便站起来拥抱他。两人在恬静的夜里低声谈着。隔壁屋里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苏兹轻轻的说着话,抱着手,身子望前探着一点;因为克利斯朵夫问到,他便讲着他的身世,他的悲伤;他老防着自己,唯恐流露出叹苦的口吻,他心里真想说:“我错了……我不该抱怨的……大家都对我很好……”
事实上他并没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叙述孤独生活的时候,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惆怅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叙述中参入某种很渺茫很感伤的理想主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驳。其实,那在苏兹心中也不见得是一种坚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种热望,——一种渺茫的希冀,是他当做水面上的浮标一般抓着不放的。他瞧着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间找些加强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对他那么信赖的老钉着,向他求救,同时也听到希望他怎么回答的暗示。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出了一番有勇气有信心的话,正是老人所希望听到而觉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岁的差别,象年龄相仿而相爱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个向强的一个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过后,他们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应当票早,他要搭的车就是他坐着来的那一班。所以他赶紧脱着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预备他住上几个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朵蔷薇和一枝月桂。书桌上铺着一张全新的吸水纸,当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钢琴进去,又在自己最珍视最心爱的书籍里挑了几册摆在近床的搁板上。没有一个小地方他没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诚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费了: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看见。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苏兹可睡不着。他再三回味着白天的快乐,同时已经在体验离别的悲哀。他把彼此说过的话温了一遍,想到亲爱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着一堵壁。他四肢痠软,浑身瘫倒了,气也塞住了;他觉得在散步的时候着了凉,旧病快复发了;可是他只想看:“只要能支持到他动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来一阵咳呛把克利斯朵夫惊醒。他因为感激上帝,便作了一首诗,题材是根据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话,释放弃人安然去世……"那一段。他浑身是汗①的起床,坐上书桌把诗句写下,仔细誊了一遍,又题上一段情意恳切的献辞,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时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时候,他打了个寒噤,整夜都不觉得温暖。
①《圣经》载,耶路撒冷有圣者名西面,自言得有圣灵启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见主所立的基督。他受了圣灵感动,进入圣殿,正遇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西面就用手接过来,称颂神说:“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弃人(按即指他自己)去世……"见《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节。今人引用此语,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实现的欣喜。年老多病的苏兹以此作诗,尤有深意。
黎明来了。苏兹不胜惆怅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该让这种思想把他最后几分钟的快乐给糟蹋了;他知道明天还要追悔今天这个时间呢;因此他竭力不让自己辜负眼前这段光阴。他伸着耳朵听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可是克利斯朵夫声息全无。他睡的姿势还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势。六点半了,他还睡着。要使他错过开车的时间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没有得到对方同意,决不敢随便支配一个朋友。他心里想:
“那决不能说是我的错,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声就行了。倘使他不准时期床,我还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说:“不,我没有这权利。”
于是他以为应当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门。克利斯朵夫并不就醒,还得再敲几下。老人心里很难过,想着:“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终于克利斯朵夫声音挺高兴的在里头答应了。他一知道钟点不由得叫了一声,接着就在屋子里忙起来,乱哄哄的梳洗,唱着断气的歌曲,还隔着墙和苏兹亲热的招呼,说些傻话把悲伤的老人也逗乐了。然后他开了门走出来,精神挺好,一团高兴,根本没想到自己使人家难过。其实他又没有什么事需要他赶回去,多待几天对他也毫无损失,而对苏兹却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些。而且他不管对老人抱着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别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长谈,那些拚着最后一点热情抓着他的人物,已经使他厌倦。何况他还年轻,以为来日方长,大家尽有重新聚首的机会:他现在也不是上什么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远的地方去,所以他瞧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从此永诀的意味。
他虽然筋疲力尽,还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车站。外边悄悄的下着寒冷的细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开钱袋,发觉钱已经不够买直达家乡的车票。他知道苏兹会非常高兴的借给他的,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一个爱你的人有个机会帮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为了不愿意打搅人,或是为了自尊心。他把车票买到中间站,决意从那儿走回家。
开车的时间到了。他们在车厢的踏级上拥抱。苏兹把夜里写的诗塞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站在正对着他车厢的月台上。在已经告别而还没分手的情形之下,两人无话可说了。但苏兹的眼睛继续在那里说话,直到车子开动以后才离开了克利斯朵夫的脸。
火车在铁道拐弯的地方隐没了。苏兹孤零零的踏着泥泞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突然之间觉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凄凉。他好容易才挨到家里,爬上阶梯。一进卧房,一阵狂咳把他气都闭住了。莎乐美马上赶了来。他一边不由自主的哼着,一边反复不已的说:“还好!……居然能够撑到这个时候……”
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乐美请医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简直象一堆破絮。他没法动弹;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动,好比炉灶的风箱。脑袋重甸甸的,发着高热,他整天温着昨日的梦,连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觉得万分惆怅,继而又责备自己,不该有了这样的幸福以后再抱怨。他合着手,一片热诚的感谢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着家乡进发。经过了那么一天,他心绪安定了,老人的温情恢复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间站,他高高兴兴的下来赶路。离家还有六十公里地,他可不慌不忙,象小学生闲逛一样的走着。这时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还没怎么长成。树叶象皮肤打皱的小手似的在苍黑的枝头展开来;疏疏的几株起果树开着花,嫩弱的野蔷薇爬在篱笆上微笑。光秃的树林抽着嫩绿的新芽;林后高岗上,象枪尖一般矗立着一座罗曼式的古堡。浅蓝的天空气着几朵乌云,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缓缓移动:骤雨过了,又出了大太阳,鸟在那儿唱着。
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怀念着高脱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经想了一忽儿;他好久没想起这可怜的人,为什么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着水光荡漾的河边,在两旁种着白杨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舅舅的面貌简直形影不离的紧钉着他,以致到了一堵墙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见他了。
天阴了,一阵猛烈的暴雨夹着冰雹下起来了,远处还有雷声。克利斯朵夫刚走近一个村子,看到一些粉红的门面和深红的屋顶,周围还有几株树。他脚下一紧,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厉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象铅丸似的乱蹦乱跳,车辙里的水直望四下里流着。在繁花满树的果园顶上,一条虹在暗蓝的云端里展开着鲜明的彩带。
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门口打毛线。她很客气的请克利斯朵夫到里面去,他便跟着走进一间屋子,同时是做饭,吃饭,睡觉的地方。尽里头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只锅子。有个女人在那里剥着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声,叫他走到火边去烘干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啤酒来给他喝。她坐在桌子对面继续打着毛线,同时照顾着两个彼此拿草塞在脖子里玩儿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讪着。过了一会,他才发觉她是个瞎子。她长得一点儿不美,个子很高大,红红的脸蛋,雪白的牙齿,手臂很结实,可是面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数的瞎子一样脸上堆着点笑容而没有表情,也和他们一样,谈到什么人和什么东西的时候,仿佛是亲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听她说今天田野里风光很美,他气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说笑话。他把瞎子姑娘和剥蔬菜的女人轮流的瞧了一会,觉得她们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两个妇女很亲热的问他从哪儿来,打哪儿过。瞎子那股说话的劲似乎有点儿夸张;她听着克利斯朵夫讲到路上和田里的情形,总得插几句嘴,议论一番。当然,这些议论往往跟事实完全相反。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样清楚。
家里其余的人也回来了: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壮健的农夫和他年轻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个人东拉西扯的谈话,看了看慢慢开朗的天色,等候动身。瞎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哼着一个调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他说。
(高脱弗烈特从前教过他这个歌。)
他接着哼下去。那姑娘笑起来了。她唱着每句歌词的前半句,他唱着后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气,在屋子里绕了一转,无意之间把每个角儿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品柜旁边有件东西,他不由得直跳起来。那是一根长而弯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着一个小人弯着腰在那儿行礼。克利斯朵夫对这个东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拿它玩儿的。他过去抓着拐杖,嗄着嗓子问:
“这是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个朋友丢下来的;一个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脱弗烈特吗?"克利斯朵夫嚷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大家转过身子问。
克利斯朵夫一说出高脱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线团掉在地下乱滚;她踩着她的活儿,过来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问:
“啊,你是他的外甥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时说话,闹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却又问: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那男人回答。
他们重新坐下;等到紧张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说,高脱弗烈特跟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来来往往经过这儿的时候,总在她们家住。他最后一次来是去年七月,神气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没气力说话;可是谁也没留意,他每次来总是这样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气喘。他可不抱怨。他从来不抱怨的:无论什么不舒服的事,他总会找出一点儿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会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该多么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说病好以后该多么愉快……——说到这里,老婆子插了几句闲话:
“可是,先生,一个人就不该老是满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话,别人也不可怜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诉苦的……”
因此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甚至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气色很好。摩达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帮他把包裹卸下了,问他是不是要永远这样的奔东奔西不觉厌倦,象年轻人一样。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为他没气力说话。他坐在门前的凳上。家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亲管着做饭。摩达斯太站在凳子旁边,靠在门上打毛线,和高脱弗烈特说着话。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来过以后家里的事讲给他听。他气吁吁的呼吸很困难;她听见他拚命想说话。她并没为之操心,只和他说:
“别说话。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会儿再说罢……干吗费这么大的劲?”
于是他不作声了。她还是说她的,以为他听着。他叹了口气,再没一点儿声响。过了一会,母亲出来,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脑袋望后仰着,向着天,原来刚才那一阵,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她这才懂得,可怜的人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表示听天由命,就这样的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
阵雨已经停止,媳妇照料牲口去了;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摩达斯太在母亲开站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把她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年轻的时候,高脱弗烈特爱着她,可是不敢和她说。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处被人取笑的),——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她。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时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横祸。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她的女儿,长得挺美,挺壮健,人人称羡的女儿,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戳进了她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从此脑门上老是象针刺一般的痛,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不必说,婚约是毁了;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华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没有一个有勇气——(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来请教一个残废的女子。于是,一向无愁无虑的,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登时痛不欲生。她不饮不食,从朝到晚哭个不休;夜里还在床上呜咽。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和她一起悲伤;而她哭得更厉害了。结果人家不耐烦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顿,她就说要去投河。有时牧师①来看她,和她谈到仁慈的上帝,灵魂的不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了。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并非因为她心地坏,而是因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头脑,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她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他一知道她的灾难就大吃一惊,可是对她一点儿不露出来。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的谈着话,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象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她先是不听他的,照旧哭着。第二天,她比较肯听了,甚至也跟他说几句话了……
①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
“真的,"那母亲接着说,“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去割草,没空照顾她。可是晚上回来,我们看到她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从此以后,她精神渐渐的好起来,似乎把痛苦给忘了。有时候她还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脱弗烈特谈些伤心的事;但他只做不听见,若无其事的净讲些使她镇静而她感到兴趣的话。她自从残废以后,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临了居然被他劝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带着她在园子里走一转,以后又带她到田野里去,走得远一点。如今她上哪儿都认得路,什么都分得出,就跟亲眼看见一样。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她也会觉察;从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那一回,高脱弗烈特待在我们家的时期特别长。我们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动的住下来,直到她比较安静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笑了。那一笑给我的感觉,我简直说不上来。高脱弗烈特似乎也是高兴。他坐在我的身旁。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诉你,先生,我把他拥抱了,而且诚心诚意的拥抱了。于是他跟我说:'现在,我想可以走了。这儿用不着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说:'不,现在我该走啦。我不愿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犹太人,不能长住一个地方的;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他走了。可是从此以后,他①经过这儿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而他每来一次,摩达斯太总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新管起家务来了;哥哥结了婚,她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气老是那么快乐。有时我心里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话,是不是能象现在一样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象她那样的好,可是不看见那些坏人那些坏事。世界变得不象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
①基督教传说,耶稣背负十字架,向一犹太人阿哈斯佛吕斯求宿,遭受斥逐,耶稣就说:你将来要永远流浪,直要到我再来的时候为止。于是此犹太人即莫名片妙的四处流浪,无法定居。迄今此项传说成为犹太民族被罚远离祖国的象征。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经转晴,克利斯朵夫想动身;可是他们不许,非要他在这儿吃了晚饭过一夜不可。摩达斯太坐在他身旁,整个晚上都守着他。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亲切的谈一谈。可是她不给他这种机会。她只向他打听高脱弗烈特的事。听到克利斯朵夫说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显得又快活又忌妒。她自己提到高脱弗烈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心里也老大的不愿意:你明明觉得她有许多话藏着没说,或者说了出来马上后悔。凡是关于他的回忆,她都当作自己的私产,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她这种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乡下女人一样的顽强:想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象她一样的爱着高脱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窥破了这一点,就让她去自得其乐。他听着她的话,发觉她虽然当初看得见高脱弗烈特的时候眼光很苛刻,但从失明以后,她已经把他构成了一个与事实不同的形象,同时她心中那点儿爱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这个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么也不会来阻挠她一相情愿的玩艺儿。瞎子都有种坚强的自信力会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无其事的编造出来,所以摩达斯太竟会对克利斯朵夫说:“你长得跟他一个样。”
他懂得,多少年来她在一间窗户紧闭,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混惯了。如今她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说不定她倒会害怕。在断断续续的,喜孜孜的谈话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无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听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个受过这么许多痛苦的人,竟没有在痛苦中磨炼出一点儿严肃,而只想着些琐琐碎碎的念头;他几次三番想扯到比较正经的问题,都得不到回音;摩达斯太不能——或是不愿意——把谈话转到这方面去。
大家去睡觉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着。他想着高脱弗烈特,竭力要从摩达斯太无聊的回忆中间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极不容易,不由得很气恼。想到舅舅死在这儿,遗体一定在这张床上放过:他觉得很悲伤。他拚命体会舅舅临死以前的苦闷:不能说话,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阖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开舅舅的眼皮,瞧瞧那里头的思想,瞧瞧这一颗没有给人知道,或许连自己也没认识清楚而就此长逝的灵魂,究竟藏着什么神秘。舅舅自己就从来不想知道这个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对什么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听其自然的忍受一切,爱一切。这样他才感染到万物的神秘的本体;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远不会发觉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从他那边得到那么些安慰,也是因为他并不象一般人那样说反抗自然的话,而只给你带来自然界的和气,恬静,跟乐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与森林一样……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黄昏时所讲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记起那个冬天的早上,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和舅舅在山岗上最后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泪都冒上来了。他不愿意睡觉;他无意中来到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有高脱弗烈特的灵魂;他要把这转侧不寐的神圣的一夜细细的咂摸。可是他听着急一阵缓一阵的泉声,尖锐的蝙蝠的叫声,不知不觉被年轻人的困倦压倒了;他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很高,农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楼下的屋子里只有那个老婆子和几个孩子。年轻的夫妇下了田,摩达斯太挤牛奶去了;没法找到她。克利斯朵夫不愿意等她回来,心里也不大想再见她,便推说急于上路,托老婆子对其余的人多多致意以后就动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儿上瞧见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篱下的土堆上。她一听见他的脚声就站起身子,笑着过来抓着他的手,说:“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草原望上走,走到一片居高临下的空地,到处都是鲜花跟十字架。她把他带到一座坟墓前面,说:“就在这儿。”
他们一起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当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坟墓,心里想:
“不久就要轮到我。”
他这么想着,可没有一点感伤的意味。一片和气从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弯着身子,低声祷告说:“希望你进到我的心里来!……”
摩达斯太合着手祈祷,默默的扯动着嘴唇。随后,她膝行着在墓旁绕了一转,用手摸索着花跟草,象抚摩一般;她那些灵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谢落的紫罗兰轻轻的拔去。她用手撑在石板上想站起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脱弗烈特几个字母上摸了一遍。她说:“今天的泥土很滋润。”
她向他伸出手来;他也伸手给她。她教他摸摸那潮湿而温暖的泥土。他握着她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扑到泥里。他拥抱了摩达斯太。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们站起身来。她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递给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扑了扑膝盖上的泥土,两人默默无言的出了墓园。云雀在田里啾啾的叫。白蝴蝶在他们头上飞。他们坐在一块草地上。村子里的炊烟往着雨水洗净的天空一直线的上升。平静的河水在白杨丛中闪闪发光。一片明晃晃的蔚蓝的水气在草原与森林上面铺了一层绒毛。
静默了一会,摩达斯太低声讲着美好的天气,仿佛亲眼看见似的。她半开的嘴唇,深深的呼吸着,留神万物的声响。克利斯朵夫也知道这种音乐的价值,把她想到而说不出的代她说了出来。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气中细微莫辨的叫声和颤动,指出了几种,她说:
“啊!你也懂得这些吗?”
他回答说是高脱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吗?"她说话的神气有点儿懊丧。
他真想和她说:“你别忌妒了罢!”
但他看见光明的世界在他们周围充满着笑意。他瞧着她那双失明的眼睛,觉得非常同情。他问:“那末,你也是跟高脱弗烈特学的了?”
她回答说是的,又说她现在比以前更能体会这些。(她不说在"什么"以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他们相对无语的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不胜怜悯的瞧着她。她也觉得了。他真想告诉她,表示他的惋惜,希望她对他说些心里的话。
“你以前有过痛苦吗?"他很恳切的问。
她一声不出的僵在那里,拉下几根草放在嘴里乱嚼。过了一会,——(云雀唱着歌往高空飞去),——克利斯朵夫讲到他自己也有过痛苦,高脱弗烈特安慰他。他说出他的悲伤,苦难,象在那里自言自语。瞎子姑娘留神听着,阴沉的脸色渐渐开朗了。克利斯朵夫仔细瞧着她,看见她预备说话了:她把身子挪动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来。他也望前挪动了一点,——可是一刹那之间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麻木的神态,他说完以后,她只回答几句极无聊的话。看她没有一丝皱痕的丰满的脑门,你可以觉得她有种乡下女人的固执,象石子一样的硬。她说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说话之间神色很从容,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问:“你觉得快乐吗?”
听他这么说着,她似乎更快乐了。她回答说是的,又把她觉得快乐的理由说了几遍;她竭力要他信服,谈着孩子,谈着家庭……
“是的,"她说,"我非常幸福!”
她站起身子预备走了;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告别的时候,语气都很轻快。摩达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稍微抖了一下。她说:“今儿你上路,天气一定好的。”
她又嘱咐他在某处的三岔口上别走错了路。
于是他们分手了。他走下山岗。到了下面,他回头一看,她还站在老地方扬着手帕对他示意,象看见他似的。
对自己的残废这样一相情愿的否认,那末勇敢那末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动又不痛快。他觉得摩达斯太多么值得怜悯,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他就受不了。——他一边赶着路(两旁都是开满野花的篱垣),一边又想到可爱的苏兹老人,想起那双清朗而温柔的眼睛,面对着多少伤心事和难堪的现实而不愿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么样呢?"他问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么不同!他所看到的我,只是他心里想看到的。一切都象他自己的面目,象他一样的纯洁,高尚。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个姑娘,包围在黑暗里面而否认黑暗,定要相信有者为无,无者为有。
于是他对以前痛恨的德国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伟大;以前他恨的是这种理想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灵拿去搞出虚伪的荒唐事儿。如今他看到,这种信念之美是在于能在这个世界上另造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间的一个小鸟。可是他自己受不了这种信念,他不愿意逃到这个死人的岛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愿意做一个说谎的英雄。也许没有了这种乐观的谎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怜虫的幻象加以破灭,克利斯朵夫也要认为罪大恶极的暴行。然而他自己没法拿这个做借口:与其靠了自欺其人的幻想而活着,他宁可死的……可是艺术不也是一种幻想吗?——不,艺术不应当成为幻想,应当是真理!真理!我们得睁大眼睛,从所有的毛孔中间去吸取生命的强烈的气息,看着事实的真相,正视人间的苦难,——并且放声大笑!
一眨眼又是几个月。克利斯朵夫没希望离开家乡了。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哈斯莱,不愿意帮助他。至于苏兹老人的友谊,是他才得到而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后,他写过一封信去,跟着接到两封很亲热的来信;可是因为懒,尤其因为不善于用书信来表白情感,他把复信一天天的搁了下来。而正当他决心提笔的时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简,报告他的老友死了。据说苏兹从旧病复发的支气管炎变成肺炎,病中老惦念着克利斯朵夫,可不许人家惊动他。虽然他闹着多年的病,身体已经衰弱到极点,临终仍免不了长期惨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讯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到死都记念着他,感谢他赐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没有说出来,他旧病复发,终致不起的祸根,大概就在陪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种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的哭了一场。他这才感到亡友的价值,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象往常一样,他后悔没有把这一点和他说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她此刻还剩下些什么呢?仁慈的苏兹只出现了一刹那,而这一刹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后觉得更空虚。——至于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除了他们与苏兹那点儿相互的友谊以外,谈不到什么别的价值。克利斯朵夫和他们通了一次信,彼此的关系就告了一个段落。——他也试着写信给摩达斯太,她教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他不再给谁写信,而谁也不写信给他。
静默。静默。沉重的静默一天一天的压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烬。仿佛生命已经到了黄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过开始生活呢。他决不愿意就此听天由命!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还得活下去……
可是他没法再在德国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种闭塞偏狭压着他的精神,使他气愤得对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经都暴露在外面,动不动就会受到伤害,会流血。他活象关在市立公园的笼子跟土洞里的可怜的野兽,受着苦闷煎熬。由于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时候去看它们,打量着它们美妙的眼睛,看着那犷野而绝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把它们一枪打死,倒是解放了它们呢!无论什么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教它们活不成死不得的态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压迫的,还不是一般人的敌意,而是他们变化无定的性格,既没有格局也没有内容的性格。他宁可跟那些死心眼儿的,头脑狭窄的,对一切新思想都不愿意了解的老顽固打交道!硬来,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罢,可以用铁锹去开凿,用火药去炸毁。可是对付一块没有定形的东西,轻轻一碰就会象肉冻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点痕迹的,你能有什么办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这种泥淖里都变得无影无踪:即使有块石头掉下去,深渊的面上也不会泛起多少皱纹;嘴巴才张开了一下,马上又闭了起来:刚才的面目早已消灭了。
他们可不能说是敌人。真是差得远呢!他们这种人,在宗教上,艺术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没有勇气去爱,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没勇岂不相信;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①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古老的理想主义并没被人唾弃,因为大家没有那个魄气敢坦坦白白的这样做,而只想把传统思想加以歪曲,来迎合德国的利益。头脑清明而两重人格的黑格尔,直等到来比锡与滑铁卢两仗以后,才把他的哲学立场和普鲁士邦的沆瀣一气:这是一个显著的榜样。——利害关系既然改变了,②一切的原则也就跟着改变了。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③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圣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义,全部的智慧。
①所谓德国战胜系指一八七○年的普法战争。
②黑格尔(1770—1831)早年轻视普鲁士,称颂拿破仑;晚年则崇拜普鲁士,甚至于所著《历史哲学》的绪论中提到"绝对观念"时,隐含国家至上,尤其是普鲁士至上之意。来比锡一役(1813年)为拿破仑败于俄、奥、普联军之役。而来比锡与滑铁卢战争已为黑格尔晚年之事。
③此处所谓"观念",当即指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又观念一词在此应视为形而上学中之"原理"。
实际上,德国几百年来都因为徒有理想没有实力而吃了大亏,所以在历尽艰辛之后,不得不伤心的承认最要紧的是力:这一点是很可以原谅的。可是以埃尔特与歌德的后人而有这样的自白,其隐痛也可想而知。德国民族的胜利其实是德国理想的衰微与没落……可怜连最优秀的德国人也偏向于服从,所以要他们放弃理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百年以前莫茨就说:“德国人的特征是服从。"特·斯塔尔夫人也说:“德国人是勇于服从的。他们会用一套自圆其说的哲学来解释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对强权的尊重,以自己的恐惧为软心肠,从而使尊重强权一变而为佩服强权。"①
①莫茨(1775—1830),德国政论家。特·斯塔尔夫人为法国浪漫运动的先驱人物,以反对拿破仑,流亡德国甚久,著有《论德国》一书有名于时,此处即引该书中语。
克利斯朵夫在德国最伟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发见这种心理。席勒笔下的威廉·退尔,肌肉象挑夫一般的②拿腔作调的布尔乔亚,就是一例,无怪那个直言不讳的鲍尔纳要批评他说:“为了使荣誉与恐惧不致抵触,他故意低着头走过奚斯莱的冠冕,表示他没看见冠冕而不行礼,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岁的老教授韦斯又是一个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里是最有声望最受尊敬的学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么少尉之流,会赶紧从人行道上闪到街心去让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这些琐碎的奴性表现,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为之痛苦极了,仿佛卑躬屈节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着军官们飞扬跋扈,暗中非常气愤:他故意不让路,一边还直瞪着眼回敬他们。好几回他差点儿闹事,仿佛有心寻衅似的。虽然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类惹是招非的举动的无聊跟危险,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时间:因为他老是压着自己,再加那些日积月累,无处发泄的强壮的精力,使他烦躁不堪。在那种情形之下,他随时可以闯祸,他觉得要是在这儿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强暴的军国主义,好象压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在街面上铿锵作声的刀剑,在营门口摆着的仪仗,和对着城墙预备开放似的大炮。当时有一批喧腾众口的黑幕小说,揭穿各地军营里的腐败,把军官全描写成坏蛋,除了做个听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晓得闲逛,喝酒,赌钱,借债,受人厮养,互相攻讦,从上到下的欺负下属。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要服从这种人,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远受不了的;他怎么能委屈自己去向他们低头,被他们羞辱呢?……他可不知道军人中间有一部分极高尚的人也在那里痛苦,因为他们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了,多少的精力,青春,荣誉,信仰,不惜牺牲的热情,都给糟蹋了,浪费了,剩下的只有职业的无聊。——而当军人的要不拿牺牲做目标,他的生活就变了最没意思的活动,只摆着臭架子,仿佛没有信仰而成天念着经一样……
②威廉·退尔为传说中解放瑞士的民族英雄。相传(并非史实)十四世纪时奥皇所派统辖瑞士的总督奚斯莱在于莱城广场上置有冠冕,全市民经过均须鞠躬,独威廉·退尔抗命,卒领导民众推翻奥国统治云云。德国诗人席勒曾根据此项传说写成诗剧。
乡土对于克利斯朵夫已经显得太窄了。他象飞鸟一般,到了某个固定的季候,觉得有股无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觉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处流浪的本能!在苏兹老人遗赠他的埃尔特与斐希德的著作里,他也发见和自己同样的心灵,——并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园的"大地之子",而是永远扑向光明的"精灵",是"太阳之子"。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着南方的拉丁国家。第一是法兰西。法兰西永远是德国人彷徨无主的时候的救星。已经有过多少回了,德国的思想界一边诋毁它,一边利用它;被德国大炮轰得烟雾弥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后,对德国仍然有极大的魔力。各种形式的思想和艺术,从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儿都可以轮流的,或是同时的,我到实际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应。象多少的德国音乐家在困苦绝望的时候一样,克利斯朵夫远远的瞻望着巴黎……关于法国人,他知道些什么吗?——不过两个女性的脸,和偶尔念过的一些书罢了。可是这已经足够他想象出一个光明,快乐,豪侠的国家,甚至高卢民族自吹自捧的习气,也和他年轻而大胆的精神非常投机。他相信这些,因为他需要相信,因为他满心希望法国是这样的。
他决意走了。——可是为了母亲而不能走。
鲁意莎老了。她疼爱儿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也只有母亲。但他们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并且不想了解,只知道一味的爱他。她头脑狭窄,胆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肠挺好,那种爱人和被爱的需要令人感动,也令人喘不过气来。她敬重儿子,因为觉得他很博学;但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使他的性灵窒息的。她以为他一定会陪着她,终身住在这个小城里。两人一块儿过了多少年,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生活方式将来会变化。既然被这样很幸福,他又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梦想不过是他将来娶一个当地小康人家的女儿,每星期日在教堂里弹着管风琴,永远陪着她。她把儿子老是当作只有十二岁,巴不得他永远不超过这个年龄。不幸儿子业已长大成人,在这个狭窄的天地中没法呼吸。而她竟无意中教可怜的人受罪。
做母亲的不了解什么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伦之乐,尽了平凡的责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学的确也有许多真理和伟大的精神在内。她那颗心是只知有爱不知有其他的。舍弃人生,舍弃理性,舍弃逻辑,舍弃世界,舍弃一切都可以,只不能舍弃爱!这种爱是无穷的,带着恳求意味的,同时是苛求的。她自己把什么都给了人,要求人家也什么都给她;她为了爱而牺牲人生,要被爱的人也作同样的牺牲。一颗单纯的灵魂的爱就有这种力量!象托尔斯泰那么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过于纤巧的艺术,摸索了一辈子,几世纪,经过了多少艰辛,多少奋斗而得到的结论,一颗单纯的灵魂,靠了爱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荡着的另外一个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规则,需要另外一种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母亲,但怕她难过,每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想过一晌再说罢。有过两三次,他怯生生的露出要离家的意见;鲁意莎却不把这些话当真:——或许是她假装如此,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于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了;但他沉着脸,担着心事,一望而知有桩秘密压在心里。可怜的母亲虽然凭着直觉早已猜到这桩秘密,可老怀着鬼胎不愿揭穿。晚上他们俩一灯相对,默然无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他要说出来了;惊骇之下,她开始东拉西扯,把话说得很快,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非阻止他开口不可。通常她总本能的找到些使他开不得口的最好的话:怨自己身体不行,抱怨虚肿的手脚和关节不遂的腿;她把疾苦格外夸张,说自己是个老瘫子,完全不中用了。这些天真的手段其实也瞒不过他;他悲哀的望着母亲,似乎暗中埋怨她;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来,推说疲倦,睡觉去了。
但所有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长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宝的时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气,把手放在母亲手上,说道:“妈妈,你听着。我有事跟你说。”
鲁意莎吃了一惊,勉强笑着回答,喉咙已经在抽搐了:“什么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说出要离家的意思。她竭力认为他是开玩笑,象往常一样设法把话扯开;但这一回他始终板着正经的脸说下去,神气的坚决和严肃使人没有怀疑的余地。于是她不作声了,血都停止了,浑身冰冷,眼睛吓得呆呆的,直瞪着克利斯朵夫。眼睛里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开不得口;一时间他们俩都没有了声音。赶到她透过气来,便嘴唇哆嗦着说:“那怎么行呢!……怎么行呢!……”
两颗很大的眼泪沿着她腮帮淌下来。他丧气的转过头去,双手捧着脸。母子俩一起哭了。过了一会,他进了卧室,直躲到明天。他们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为他不提,她勉强教自己相信他已经让步了。可是她始终担着心事。
他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说出来是怎么伤心也非说不可了。因为痛苦,他变得自私,同时就忘了自己所能给人的痛苦。他把话一口气说完,躲着母亲的目光,唯恐搅乱了自己的心。他连动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费第二次口舌;他不知象今天这样可怜的勇岂不能再有第二次。鲁意莎嚷着:“别说了,别说了……”
他咬紧牙齿拿定了主意,继续说着。说完之后,——(她嚎啕大哭了),——他握着她的手,想使她明白为了他的艺术,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时候是绝对必须的。她却不愿意听,只哭哭啼啼的说着:“不成,不成,……我不愿意……”
解释了半天一无结果,他走开了,以为过一夜或许她会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饭桌上狠着心肠又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她马上把嘴边的面包放下,用着悲痛的埋怨的口气说:“难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吗?”
他心软了一软,可是回答说:“妈妈,没有办法呀。”“怎么没办法!……你这是要我痛苦……你简直疯了……”
他们俩都想说服对方,可都不听彼此的话。他懂得争辩是没用的,只能增加双方的痛苦;他就摒挡一切,公然作出发的准备。
鲁意莎看到无论怎么样哀求都拦不住他,就变得垂头丧气,抑郁到极点。她整天关在自己屋里,晚上也不点灯;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夜里还在床上哭。他听了象受着刑罚一样,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受良心责备,痛苦得差点几叫起来。他多爱她!干吗要使她痛苦呢?……可怜将来为他痛苦的还不止母亲一个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干吗命运要给他完成某种使命的愿望和力量,使他所爱的人为之受苦呢?“啊!"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没有这股专横的力逼着我去完成使命,否则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话,那末我一定会使你们——我所爱的人们——幸福!先让我生活,活动,奋斗,受苦;然后我将抱着更大的爱回到你们怀里!本来吗,我只希望能够爱,爱,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管!……”
假使伤心的母亲能有勇气把抱怨的话忍着不说出来,他一定会软心的。可是不够坚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偏藏不住心里的痛苦而说给邻居听了,也说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听了。小兄弟俩看到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错处,怎么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是洛陶夫素来忌妒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没有什么可教人忌妒的,——只要听见一两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住,暗中还怕他将来会成功;尽管自己不敢承认有这称卑鄙的念头,但他的确担着心事。因为他相当聪明,感觉到哥哥的天才,并且怕别人也一样的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起着优越的地位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明知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帮助母亲,可永远把全部的责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孝子了。他对于哥哥遗弃母亲的行为愤慨非凡,斥为自私自利的兽行。他居然当面跟克利斯朵夫这样说,用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仿佛对付一个该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别忘了对母亲的责任,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种种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捶带踢的赶出门外,拿他看作小坏蛋,假仁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气便去煽动母亲。鲁意莎被他一激,以为克利斯朵夫真是个忤逆的儿子。她听见洛陶夫说克利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正中下怀。哭原来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还不甘心,便说了些偏激的话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恼了。两人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结果是至此为止还在犹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决心,加紧作出发的准备。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邻居哀怜他的母亲,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齿,再也不改变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简直不大说话了。他们非但不尽量享受这最后几天,反而生着无谓的气,把有限的光阴虚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两个相爱的人往往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面,相对坐着,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声,勉强吞几口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免得发僵。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头迸出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开口的时候,又是他不做声了。母子俩都受不了这个局面;但这局面越延长,他们越没法摆脱。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分手吗?那时鲁意莎可明白自己过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么痛苦,不知道怎样去挽回她认为已经失掉的儿子的心,不知道怎样去阻止她绝对不允考虑的远行。克利斯朵夫偷觑着母亲苍白虚肿的脸,心里难过得象受着毒刑一样;但他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经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责备。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照旧冷冰冰的,不声不响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回进卧房,手捧着头对桌子坐着,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着自己。夜深了,已经快到一点。他突然听见隔壁屋里响了一声,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给打开了,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嚎啕着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她浑身滚热的拥抱着儿子;一边呜咽一边打着嗝:“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别走呀……!我会伤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惊骇之下,把她拥抱着,再三的说:“好妈妈,静静罢,静静罢,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受不住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办呢?……我一定会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愿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罢!”
她的话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对这种爱和痛苦的发泄,讲理有什么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亲吻,说着好话。她慢慢的静下来,轻轻的哭着。看她比较安定了些,他就说:“去睡觉罢:别着了凉。”
她可老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声音很轻的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真的吗?真的吗?”
他非常丧气的转过头去:“明儿,明儿再告诉您……现在您去罢,我求您!……”
她很柔顺的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明天早上,她觉得半夜里神经病似的发作了一场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等会不知怎么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拿着打毛线的活儿,可是她的手不愿意拿,让活计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招呼了一声,彼此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一声。他心里在交战,可早已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时间。鲁意莎不敢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复。她勉强捡起活儿,视而不见的做着,把针子都弄错了。外边下着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来了;她一动不动,心忐忑的跳着。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着她,然后突然跪下,把脸藏在母亲的裙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哭了。于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里的悲痛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可是她又立刻后悔,因为她感觉到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牺牲了她而决意出走的时候所受的痛苦一样。她弯下身子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他们俩一起哭着,痛苦着。终于他抬起头来;鲁意莎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眼睛对着眼睛。她真想和他说:“你走罢!"可是她没有勇气。
他真想和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活。"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难解难分的局势,母子俩都没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到极点,也痛苦到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这种天真的愿望把他深深的感动了,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块儿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不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回答:“一言为定。甭提了。用不着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一言为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话;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里了,但抑郁不欢与恶劣的心绪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付了很大的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着不该做的事,——明知道他为什么抑郁,却偏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着婆婆妈妈的,惹人气恼的,纠缠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其他跟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屡次想和她说些心腹话。但正要开口的时候,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万里长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来。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会去逗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结果倒反使他把闷在心里受不了而极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没有恶意的怪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着恼,觉得和母亲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的唠叨,或是用那种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时代的无聊事儿,永远把他跟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多大力量才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丽叶的乳母①抖出当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着冥顽的物质压迫的混沌时代!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的乳母对朱丽叶母女追述朱丽叶幼年的情景。
在这方面,她感情表现得那末动人,——仿佛对付一个小孩子,——把他软化了;他只能听起摆布,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孩子。
最糟的是两人从早到晚在一平生活,跟旁人完全隔离。心中苦闷的时候,因为有了两个人而且彼此爱莫能助,所以苦闷格外加强;结果各人又怪怨对方,到后来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应该由对方负责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孤独比较好,痛苦也只有一个人痛苦。
这样,母子俩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里是大幸的事,把他们不上不下的局面给解决了的话,他们竟永远跳不出这个互相争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光景。天气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里默想,咂摸着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觉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点精力,用疲倦来阻断自己思想不可。
他从上一天气就跟母亲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辞而别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楼梯台上,他又想起这样的走掉,她独自在家一定要为之整个黄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进屋子,推说忘了什么东西。母亲的房门半开着。他探进头去看到了母亲,一共是几秒钟的功夫……一可是这几秒钟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占着多重要的地位!
鲁意莎刚做罢晚祷回来,坐在平时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角上。对面一堵开裂而乌七八糟的白墙挡着视线;但从她的一角,在右边可以望见邻家的两个院落,和院落那一边的一方象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槛外面,一盆五龙爪沿着绳子往上爬,布满着纤巧的蔓藤,在斜阳中摇曳。鲁意莎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伛着背,膝上摆着本厚厚的《圣经》,可并不念。她把两手——血管隆起,指甲坚硬,方方的往下弯着,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书上,温柔的望着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来的天空。阳光照着绿叶,间接的反映出她疲倦的脸,还洒上一些惨绿色的影子,白头发很细,可是不多,半开的嘴巴在那里微笑。她体味着这一忽儿的悠闲恬适。那是她一星其中最愉快的时间。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觉得最甜蜜的,一无所思的境界里,迷离惝怳,只有一颗矇眬半睡的心在喁喁细语。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上起伊那边遛遛,回来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亲略微惊跳了一下,转过头来,用着慈祥和气的眼睛望着他:
“好,你去罢,孩子:你这主意很不错,别错过了好天气。”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们俩彼此瞧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别了。
他轻轻的把门带上。她慢慢的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儿子的笑容给她的梦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象阳光射在黯淡的五龙爪上一样。
于是,他离开了她,——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天傍晚,温和的太阳颜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着了。各处村子上的小钟在静寂的原野里悠悠的响着。一缕缕的烟在阡陌纵横的田间缓缓上升。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气在潮湿的地下,等着黑夜降临好望上升去……一条猎狗鼻子尽嗅着泥土在萝卜田里乱窜。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
克利斯朵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茫无目的而不知不觉的向着一个目标走去。几星期来,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个村子为中心,知道在那儿一定能遇到一个吸引他的美丽的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很强烈的,有点乱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会空虚,其中永远有一个为它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爱,他完全不以为意;但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忽儿没有光明。
这一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见利百加一样,也是在水边遇到的;但她并不请他喝水,倒反把水撩在他脸上。她跪在一条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两株①杨柳中间,树根在周围盘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擞的洗着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样的忙着,因为她和对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里大声说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两手支着下巴望着她们。她们毫不羞怯,照旧嘻嘻哈哈的,说话很放肆。他并不留神她们说些什么,只听着她们的嘻笑声,捣衣声,远处草地里的牛鸣声,目不转睛的钉着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发觉了他注视的对象,互相说些俏皮话;那姑娘也冷言冷语的刻薄他。因为他老呆着不动,她便站起身子把绞干的衣服晾到小树上去,顺便过来对他看个仔细。走近他身边的时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洒在他身上,涎皮赖脸的望着他笑。她个子很瘦,很结实,尖尖的下巴望上抄起,鼻子很短,眉毛很弯,深蓝的眼睛光彩四射,带点儿凶相,神气很大胆,嘴巴很好看,厚嘴唇微微望前撅着,象个希腊面具,浓密的金黄鬈发披在颈窝上,皮肤是紫铜色的。她头挺得笔直,无论说什么总带着讪笑的意味;走路象男人一样,把太阳晒得乌黑的两手甩来甩去。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挑拨的目光瞅着克利斯朵夫等他开口。克利斯朵夫也瞪着她,却没有意思跟她搭讪。末了,她朝着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回到同伴那儿去了。他始终躺着,直到薄暮时分,眼看她背着篓子,抱着胳膊,伛着背,咭咭呱呱的一路说笑一路回去。
①《旧约·创世记》载:亚伯拉罕遣仆人哀里才为己子以撒娶妻。哀里才行至拿鹤城,在水井边祈祷,倘遇到第一个给他喝水的女人,就定其为以撒之妻。后利百加先至,哀里才求水,利百加即与水,卒其为以撒之妻。
过了两三天,他在城里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萝卜、番茄、黄瓜、青菜中间又碰见了她。他信步走去,望着那些女菜贩整整齐齐的站在菜篮后面,好似预备出卖的奴隶。警察局的职员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拿着一叠票子,向每个菜贩收一文小钱,给一张小票。卖咖啡的女人提着满篮的小咖啡壶绕来绕去。一个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着两只挺大的篮,嘴里老天爷长老天爷短的向人讨菜蔬,没有半点羞怯的神气。大家叫叫嚷嚷;古老的秤托着绿色的篮,的的笃笃的响个不停;抱着小车的大狗高高兴兴的叫着,自以为当着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这片喧闹声中,克利斯朵夫瞧见了他的利百加,——真名叫做洛金。——她在金黄色的发髻上戴着一张白里泛绿的菜叶,好似一个齿形的头盔,面前堆着金黄的蒜头,粉红的萝卜,碧绿的刀豆,鲜红的苹果。她坐在一只篓子上咬着苹果,一个又一个的尽吃,根本不在乎卖不卖,不时拿围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手臂撩撩头发,把面颊挨着肩头,或者把鼻子挨着手背,摩擦几下。再不然,她无精打采的抓着一把豌豆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她东张西望,态度很悠闲,可是把周围的情形都瞧在眼里:凡是针对她的目光,她都不动声色的一一记着。她当然看到克利斯朵夫,便一边和买菜的主顾说话,一边拧着眉毛从他们的肩头上望出去,注意他。她面上做得非常庄严,心里却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样也的确很可笑:象木头人似的站在几步以外,死命用眼睛钉着她,过后又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好几次到她的村子四周徘徊。她在院子里来来往往,他站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不承认是为她而来的,其实也差不多是无意中走来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时候,常常象害了梦游病一样:心灵中有意识的部分贯注着乐思,其余的部分便让另外一个无意识的心灵占据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会起来控制他的。他对着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作响的音乐搞得迷迷糊糊:眼睛望着她,心里依旧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说爱她,甚至想也没想过,只是喜欢看到她。他根本没注意自己有个欲望老是要来找她。
他这样的时常露面,当然引起人家的议论。农庄上后来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历,把他作为笑柄。可是谁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并不侵犯人家。一句话说完,他不过象个呆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象呆子。
那天正是村里的一个节日。儿童们掷着豌豆喊着"君皇万岁!"关在棚里的小牛在叫,酒店里传出唱歌的声音。尾巴象彗星似的风筝在田野的上空飘荡。母鸡在肥料堆中乱扒;风吹着它们的羽毛好似吹进老妇人的裙子。一头粉红色的肥猪好不舒服的横躺在地下晒太阳。
克利斯朵夫向着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红色的屋顶上飘荡,门前吊着成串的蒜头,窗上缀着红的黄的金莲花。他走进烟味浓烈的大厅,壁上挂的是发黄的石印图画,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着橡树叶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断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一定在内。果然,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他拣着一个位置坐下,在那边可以安安静静的看到跳舞的人。他虽然留着神不让别人看见,可是洛金自会把他发现出来。她一边跳着没有完的华尔兹舞,一边从舞伴的肩头上向他丢了几个眼风,并且为了挑拨他,故意和村里的少年调情打趣,嘻开着大嘴傻笑,高声说些无聊的话。在这一点上,她和一般交际场中的姑娘并无分别:被人家一瞧,她们就以为非当众嘻笑骚动一阵不可。——其实她们并不见得怎么傻,因为知道大家是瞧她们而不听她们的。——克利斯朵夫肘子撑在桌上,拳头托着下巴,看着她装腔作势不禁从眼睛里表示出他的热情与愤怒:他头脑还算清醒,不至于看不出她的诡计,但已不够清醒到不上她的当;所以他时而愤愤的咕噜,时而耸耸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还有一个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亲。矮胖个子,大脑袋,短鼻子,光秃的头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四周剩下的一圈头发,从前一定是金黄的,如今变做一个个浓密的小卷儿,象丢勒画的圣·约翰;胡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镇静,嘴角上挂着一根长烟斗:他慢腾腾的和别的乡下人说着闲话,眼梢里老注意着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得在肚里暗笑。他咳了一声;灰色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狡猾的光,他过来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兴的向他掉过头来,正好碰上那双阴险的眼睛;老人却衔着烟斗,很随便的和他搭讪起来。克利斯朵夫一向认识他:认为是个老混蛋;可是对于女儿的好感使他对父亲也变得宽容了,甚至和他在一处还有种异样的快感:奸刁的老头儿看透了这一点。他先说了一阵天气,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题目说了几句俏皮话,再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认为他这个办法真聪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独酌不是舒服得多吗?说到这里,他老实不客气向克利斯朵夫讨了一杯。老头儿一边喝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到他的小买卖,说什么生活艰难,天时不正,百物昂贵等等。克利斯朵夫听了全无兴趣,只在鼻子里随便哼几声,眼睛始终望着洛金。老人静了一会,等他回答;他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说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家伙来跟他鬼混,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结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叹完毕,把话题换过一章,把他庄上出产的菜蔬,家禽,鸡子,牛奶,夸了一阵,突然问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给介绍到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听了可直跳起来:“怎么他会知道的?……难道他认识他吗?……”
“当然啰,"老人说。"什么事都会知道的。”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尤其是我亲自出马探听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喑自好笑的告诉他,虽然"什么事都会知道",但他们还没晓得他最近已经跟宫廷闹翻,即使他的话当初在爵府的总务处和厨房里有点儿作用(而这还大有问题),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听到这话,略微抿了抿嘴,但并不灰心,过了一会,又问克利斯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绍某些家庭,接着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来往的人家的姓名,因为他在菜市上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尽管那末狡猾也免不了上当,而不由得想笑出来的话,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间谍式的勾当早就气得直跳了;因为对方万万料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绍非但不能替他招徕几个新主顾,反而使他连老主顾都会保不住的。因此克利斯朵夫听凭老头儿枉费心机的去耍那些无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个是,也不回答他一个否。但那乡下人死钉不放,最后竟来进攻克利斯朵夫和鲁意莎了,硬要推销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盘算好,即使找不到别的主顾,这两个总是逃不了的。他又补充说,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乐家,那末每天早晚吞一个新鲜的生鸡子是保护嗓子最好的办法:他自命为能供给刚生下来的,暖烘烘的,最新鲜的蛋。克利斯朵夫一听到老人把他误认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头儿借此机会又叫了一啤酒。然后,觉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别的好处,便掉头不顾的去了。
天已经黑了。跳舞的场面越来越热闹。洛金完全不理会克利斯朵夫,只忙着勾引村里一个富农的儿子,所有的姑娘都争着要讨他的喜欢。克利斯朵夫很关切她们这种竞争;女孩子们彼此笑着,动手动脚,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责备自己。他既不爱洛金,那么她喜欢爱谁就爱谁,不是挺自然的吗?——但感到自己这样孤独也不见得有趣。那些人都为了想利用他才关切他,而过后还得嘲笑他。洛金因为把她的情敌气坏了,格外快乐,人也显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笑了笑,预备走了。时间已经九点:进城还得走好几里路。
他刚从桌边站起,大门里突然闯进十几个兵。他们一出现,全场的空气登时冷了下来。大家开始交头接耳。几对正在跳舞的伴侣停住了,不安的望着那些新来的客人。站在大门口的几个乡下人假装转过身子和自己人谈话,虽然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暗中都小心翼翼的闪在一旁让他们走过。——整个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驻军已经暗斗了一些时候。大兵们烦闷得要死,常常拿乡下人出气,很下流的取笑他们,糟蹋他们,把乡间的妇女当作属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骚扰邻村的节会,把一个庄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些事,和乡下人一样的愤愤不平。此刻他便回到原位上,看有什么事发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会大众的恶感,乱哄哄的奔向坐满客人的桌子,硬挤下去。大半的人都咕噜着挪开身子。一个老头儿让得慢了些,被他们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们看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平,站起来正想过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费了好大的劲从地下爬起来,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连声道歉。另外两个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握着拳头看着他们过来。可是他用不着这么紧张,那不过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坏蛋后面,想狐假虎威来一下的两个脓包罢了。他们被克利斯朵夫威严的神气镇住了;他冷冷的说了声:“这儿有人……",他们就赶紧道歉,缩在凳子的一头,唯恐惊动了他。他说话颇有主子的口吻,而他们天生是奴才脾气。他们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个乡下人。
这种屈服的态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气平了一些,观察事情也冷静了些。他一眼就看出这些大兵的主脑是个班长——眼睛凶狠的小个子,斗牛狗似的脸,卑鄙无耻的恶棍,就是上星期日闹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一张桌上,已经醉了。他凑到人家面前,说着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话,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听见。他特别钉着跳舞的人,评头论足,用的全是脏话,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们红着脸,差不多要哭了;年轻的汉子气得暗暗的咬牙切齿。恶棍的眼睛慢慢的把全场的人一个一个看过来:克利斯朵夫看见他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来了,便抓着杯子,握着拳头,预备他说出一句侮辱的话,就把酒杯劈面摔过去。他心里想:
“我疯了。还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们把肚子都切开了;再不然,也得给他们关到牢里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们没有来惹我之前先走罢。”
但他骄傲的性格不让他走:他不愿意被人看出他躲避这些流氓。——对方那双阴狠凶横的眼睛钉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浑身紧张,愤怒非凡的瞪着他。那班长把他打量了一会,被克利斯朵夫的脸打动了说话的兴致,用肘子撞着同伴,一边冷笑一边教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张开嘴来骂。克利斯朵夫迸着全身之力,预备把杯子摔过去了。——正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刚想开口,不料被一对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于是他怒不可遏的转过身去,把他们狗血喷头的大骂一顿。目标转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几分钟,看见敌人无意再向他寻衅,方始站起,慢慢的拿着帽子,慢慢的向大门走去。他眼睛老钉着军官的桌子,要他明白他决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着门钮:再过几秒钟,他就可以身在门外了。但命中注定他这一天不能太平无事的走出去。大兵们喝过了酒,决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们便把男的赶走,而那些男的也毫无抵抗的让他们驱逐。洛金可不答应。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双大胆的眼睛和强项的下巴,的确有些道理。她正发疯般跳着华尔兹,不料那班长看上了她,过来把她的舞伴拉开了。洛金跺着脚,叫着嚷着,推开军官,说她决不跟象他这样的坏蛋跳舞。他追着她,把那些被她当做披风般掩护的人乱捶乱打。末了,她逃到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障碍物把对方暂时挡住的几秒钟内,她又喘过气来骂他;看到自己的抗拒完全没用,她气得直跳,想出最难堪的字眼,把他的头比做各式各种畜牲的头。他在桌子对面探着脑袋,挂着阴险的笑容,眼中闪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他发作起来,跳过桌子,把她抓住了。她拳打足踢的挣扎,象一个放牛的蛮婆。他身子原来就不大稳,差点儿倒下。愤怒极了,他把她按在墙上打了一个嘴巴。他来不及打第二下:一个人在他背后跳过来,使劲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来是克利斯朵夫排开了众人,在桌子中间挤过来把他扭住了。军官掉过身来,气疯了,拔出腰刀,但来不及应用,又被克利斯朵夫举起凳子打倒了。这一架打得那么突兀,在场的观众竟没想到出来干涉。但大家一看那军官象牛一样的倒在地下了,立刻乱哄哄的骚动起来。其余的兵都拔着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乡下人又一起扑向他们。登时全场大乱。啤酒杯满屋的飞,桌子都前仰后合。乡下人忽然觉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发泄一下。大家在地下打滚,发疯似的乱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个庄子上结实的长工,此刻抓着刚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脑袋望壁上撞。洛金拿着一条粗大的棍子狠命的打。别的姑娘叫喊着逃了,两三个胆子大一些的却高兴到极点。其中有个淡黄头发的矮胖姑娘,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的,——把敌人按在地下用膝盖压着胸脯,她便赶紧望灶屋里溜了一转,回来把那蛮子的头望后拉着,用一把灼热的火灰摔在他眼里。他疼得直叫。她可得意极了,看他受了伤,听起乡下人痛殴,不禁在旁百般诟辱。最后,势孤力弱的大兵顾不得躺在地下的两个同伴,竟自望外逃了。于是恶斗蔓延到街上。他们闯到人家屋里,嘴里一片喊杀声,恨不得捣毁一切。村民拿着铁叉追赶,放出恶狗去猛扑。第三个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给锹子戳了个窟窿。其余的不得不抱头鼠窜,被乡人直追到村外。他们跳过田垄,远远的喊着说去找了同伴再来。
村民得胜之后,欣喜若狂的回到客店里;那是善意已久的报复,过去受的耻辱都洗雪了。他们还没想到闯了这个祸的后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争着说话,各人夸说自己的英勇。他们和克利斯朵夫表示亲热,他也因为能够跟他们接近而很高兴。洛金过来抓着他的手,握了好一会,嘻嘻哈哈的把他当面取笑了几句。那时她不觉得他可笑了。
然后大家检点受伤的人口。村民中间不过有的打落牙齿,有的伤了肋骨,有的打得皮肉青肿,都没什么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个重伤:眼睛被灼坏的大家伙,肩膀也给斧头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个,喉咙里呼里呼鲁的好似快死了;还有是被克利斯朵夫打倒的那个班长。他们躺在炉灶旁边。三个之中受伤最轻的班长睁开眼来,满怀怨毒的目光把周围的乡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刚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骂,发誓要报复,把他们统统牵连在内;他愤怒到气都喘不过来,恨不得把他们一起杀死。他们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强。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对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杀死你!”
军官挣扎着想爬起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人:
“狗东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脑袋才怪!”
他继续直着嗓子乱嚷。戳破肚子的那个象死猪般尖声怪叫。另外一个直僵僵的躺着不动,象死了一样。一片恐怖压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几个妇女把伤兵抬到隔壁屋里。班长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听得见了。乡下人一声不响,站在老地方围成一圈,仿佛那些伤兵依旧躺在他们脚下;他们一动也不敢动,面面相觑的骇呆了。临了,洛金的父亲说了句:“哼!你们做的好事!”
于是场中起了一片无可奈何的,唧唧哝哝的声音:大家咽着口水。然后他们同时说起话来。先只是窃窃私语,象怕人在门外偷听似的;不久声音高起来,变得尖锐了:他们互相埋怨,这个说那个打得太凶,那个说这个下手太狠。争论变成口角,差不多要动武了。洛金的父亲把他们劝和了,然后抱着手臂,向着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着他说:“可是这家伙,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群众所有的怒气立刻转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对啦!对啦!是他先动手!要不是他,决不会出乱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强回答说:“我是为了你们,不是为我,你们很明白。”
但他们怒不可遏的反驳他:“难道我们不会保护自己吗?要一个城里人来告诉我们怎么做吗?谁请教过你的?谁请你到这儿来的?难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里吗?”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向大门走去。可是洛金的父亲把他拦住去路,恶狠狠的嚷着:“好!好!他给我们闯下了大祸,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让他走。”
乡下人一起跟着吼起来:“不能让他走!他是罪魁祸首,什么事都得归他担当!”
他们磨拳擦掌的把他团团围住。克利斯朵夫看见那些骇人的脸越逼越近:恐怖使他们变成疯狂了。他一声不响,不胜厌恶的扯了个鬼脸,把帽子望桌上一扔,径自坐到屋子的尽里头,转过背去不理他们了。
可是大抱不平的洛金直冲到人堆里,气得把俊美的脸扭做一团,涨得通红,粗暴的推开围着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们这些胆怯鬼!畜牲!你们羞也不羞?你们想教人相信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以为没有人看到你们是不是?你们之中可有一个不曾拚命乱捶乱打的?……要是有谁在别人打架的时候抱着手臂不动,我就唾他的脸,叫他胆怯鬼!胆怯鬼!”
那些乡下人被她出岂不意的一顿臭骂,呆住了,静默了一会,又叫起来:“是他先动手的!要不是他,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洛金的父亲竭力对女儿示意,可是没用;她回答说:“不错,是他先动手的!那对你们也没什么体面。要没有他,你们会听任人家侮辱,听任人家侮辱我们,你们这些脓包!没有骨头的东西!”
她又骂她的男朋友:“还有你,你一声不出,只会挤眉弄眼,把屁股送过去给人家的皮靴踢;对啦,你还会道谢呢!你不害臊么?……你们都不害臊么?你们简直不是人!胆子象绵羊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这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如今你们把什么都推在他头上!……哼,那可不行,老实告诉你们!他是为了我们打架的。你们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楣:我决不放过你们!”
洛金的父亲拉她的手臂,气得直嚷:“住嘴!住嘴!……贱骨头,你还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开,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场的人都直着嗓子叫,她比他们叫得更响,尖锐的声音几乎震破耳鼓:“我先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刚才把躲在隔壁的那个半死的兵乱踩,难道我没看见吗?还有你,把手伸出来看看!……还有血迹呢。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拿着刀吗?我要把亲眼看到的统统说出来,要是你们敢伤害他的话。判起刑来,我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那些乡下人愤怒之极,气哼哼的把脸凑近洛金,对着她怒吼。其中有一个似乎要把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着他的衣领,互相扭做一团,预备大打出手了。一个老头儿和洛金说:“我们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对,我也逃不了;我可不象你们这样没有种。”
于是她又叫嚣起来。
他们不知怎么办了,回头去找她的父亲:“难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吗?”
老人懂得,一个劲儿的逼洛金不是个聪明办法。他对大众递了个眼色教他们静下来。赶到只有洛金一个人说话,没人跟她顶嘴的时候,好象火没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过了一忽,父亲咳了一声,说道:“哎,那末你要怎么样呢?总不见得要断送我们罢?”
“我要你们把他放走,"她说。
他们都转起念头来了。克利斯朵夫始终坐在那里,凭着傲气兀然不动,仿佛没听见大家在讲他的事;但他对于洛金的义愤非常感动。洛金也好象不知道他在场,背脊靠着他的桌子,带着挑战的神气瞪着那些抽着烟,眼睛望着地下的村民。最后,她的父亲把烟斗在嘴里咬弄了一会,说道:“把他招出来也罢,不招出来也罢,——他要留在这儿,结果是不用说的了。那班长是认识他的,哪里肯放松!他只有一条路,就是马上逃,逃过边境去。”
他思索的结果,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对他们有利:因为这样一来,他等于把罪名坐实了;而他既不能在这儿替自己申辩,他们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他身上。这个意见,众人都表示同意。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经走了。他们并不因为先前对克利斯朵夫说过许多难堪的话而觉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拢来好似对他的命运非常关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误了,"洛金的父亲说。"他们马上会来的。半个钟点赶到营里,再加半个钟点就能赶回……现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虑过了。他知道倘使留着,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吗,不见一面母亲就走吗?……不,那又不行。他就说先回去一次,等半夜里再走,还来得及越过边境。但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刚才大家拦着他不许逃;此刻却因为他不逃而表示反对了。回到城里毫无问题是自投罗网:他还没有到家,那边先就知道了;他会在家里被捕的。——他可执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说:“你要看你的妈妈是不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么时候去?”
“今天夜里。”
“你准去吗?”
“准去。”
她拿着头巾包起来:“你写个字条给我带去……跟我来,我给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里边一间屋里。到了门口,她又掉过身来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会由你带他上路。你得看他过了边境才能回来。”
“好罢,好罢,"他说。
他比谁都急于希望克利斯朵夫快点到法国,最好是更远一点,倘使可能的话。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进到隔壁房里。克利斯朵夫还迟疑不决。他想到从此不能再拥抱母亲,痛苦得心都碎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呢?她已经那么老,那么衰弱,那么孤独!这一下新的打击会把她断送了的。他不在这里了,她怎么办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几年的牢,她又怎么办呢?那她不是更无倚无靠,没法过日子了吗?现在这样一走,不管走得多远,他至少是自由的,还能帮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儿去。——他没有时间把思想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洛金握着他的手,立在旁边瞧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
“快点儿!快点儿!"她指着桌子轻轻的说。
他便不再考虑,坐了下来。她在账簿上撕下一页划着红线的有格的纸。他写道:
“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当时我是岂不得已。我并没干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现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离乡别土了。送这张字条给你的人会把情形告诉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别,可是大家不许,说我没有到家就会被捕。我痛苦已极,什么意志都没有了。我将越过边境,但没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边境的地方等着;这次送信的人会把你的复信带给我的。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不论您说什么,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来?那就叫我回来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丢下,真是受不了。您怎么过日子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我爱您,亲吻您!……”
“先生,快点儿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门推开了一半,说。
克利斯朵夫匆匆签了名,把信交给了洛金:“你亲自送去吗?”
“是的,我亲自去。"她已经准备出发了。
“明天,"她又说,"我带回信给你;你在莱登地方等我,——(德国境外的第一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相见。”(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写的时候把信看过了。)
“你得把情形统统告诉我,她听了这个坏消息怎么样,说些什么,你都不瞒我罢?"克利斯朵夫用着恳求的口吻说。
“行,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们不能再自由说话了,洛金的朋友在门口望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象男人一样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走罢!"预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罢!"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起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望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望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气,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象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望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的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垣,望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的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教你摔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吩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于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自己的产业。
克利斯朵夫买了一张到莱登的车票,在阒无一人的三等待车室里等着。车到时,早先躺在长凳上瞌睡的职员起来验过了票,开了门。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列车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虽然累到极点,始终醒着。沉重的车轮慢慢的把他带近边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过一小时,他可以自由了。但这期间,只消一句话他就会被捕……被捕!想到这个,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受万恶的势力压迫吗?……他简直不能呼吸了。什么母亲,什么故乡,都被置之脑后了。自由一受到威胁,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无论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么代价!甚至为此而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该搭火车,应该徒步越过边境才对。他原想争取几小时的时间,贪图便宜!哼,这才是送入虎口呢!没有问题,边境的车站上一定有人等着他;命令已经传到了……有一忽儿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车,连车厢的门都打开了;可是太晚了,已经到了。列车在站上停了五分钟,好象有一世纪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车厢的尽里头,掩在窗帘后面,惊魂不定的望着月台:一个宪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站长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电报,向着宪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那准是关于他的事了。他想找一个武器;可是除了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以外再没旁的东西。他在衣袋里把它打开了。一个职员胸前挂着一盏灯,和站长迎面走过,沿着列车奔着。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紧紧抓着刀柄,想道:“这一下可完了!”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的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一辆车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丁丁当当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被人推醒之下,他们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的下车,向着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待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以前,洛金是不会到的。他一边等车,一边在月台上踱着,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场上。天色阴沉沉的令人不欢,完全是冬天将临的光景。阳光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好不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儿哀鸣。到了边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围着栅栏,种着两株树。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他觉得这些都好象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已经有了几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觉得那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儿的象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血管也在那里汹涌不已: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的旧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脱,都曾经受过象他今日这样的磨难,尝过这逗留祖国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的种族,为了独立不羁,精神骚乱而到处受到放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没法住定一个地方。但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给人驱逐,它自己倒轻易舍不得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利斯朵夫来经历这些途程了;他已经踏上前人的旧路。泪眼晶莹,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隐没在云雾里……早先他不是渴望离乡的吗?——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心碎肠断。人非禽兽,怎么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它一平生活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的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岁月,留在那边地上地下的亲爱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欢乐一样宝贵。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霎时都在他眼前显现了。他总丢不开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算作死了)。想其他的母亲,他所爱的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如今也被遗弃在那些幽灵中间,他简直悲不自胜。他认为自己的逃亡太可耻了,几乎想越过边境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是母亲的回信写得太痛苦的话,他便不顾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到母亲,那末,他也预备回去。
他回到站上,无聊的等了一会,火车终于到了。克利斯朵夫准备看到洛金那张大胆的脸伸在车门外面;因为他断定她决不会失约;但她竟没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间车厢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挤来撞去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矮身量,脸蛋很胖,红得象苹果,望上翘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头上盘着一根粗辫子。他仔细一看,发觉她手里拿着一只提箱好象是他的。她也在那里象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几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睁着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着他,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可认出来了:她是洛金家里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着箱子问:“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着不动,傻头傻脑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蒲伊喽。”
“那末东西是谁给你送过来的?”“不是洛金是谁!得啦,给我罢!”
女孩把箱子递给他:“拿去罢!”
她又补上一句:“噢!我早认得是你。”
“那末你刚才等什么?”
“等你自己说出是你啊。”
“洛金呢?干吗她没来?”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愿意在人堆里说话。他们先得到关卡上去验行李。验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带到月台的尽头。那时她的话可多了:
“警察来过了。你们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们闯到人家屋里,每个人都受到盘问,沙弥那大汉子给抓去了,还有克里斯顿,还有加斯班老头。曼拉尼和琪脱罗特两个虽然不承认,也被逮走。她们都哭了。琪脱罗特还把警察打了一个嘴巴。大家尽管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也没用。”
“怎么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来。
“自然啰,"女孩子若无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这么说也没关系,是不是?所以他们就到处找你,还派了人追你呢。”
“那末洛金呢?”
“洛金那时不在家,她进城去了,过后才回来的。”
“她看到我的母亲吗?”
“看到的。有信在这儿。她要自个儿来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末你怎么能来的?”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里,没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动身上这儿来的时候,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把她告发了,警察就来抓她。她看见警察来,就往楼上跑,喊着说换一件衣服就下来。我正在屋子后面的葡萄藤底下;她从窗里轻轻的喊我:'丽第亚!丽第亚!'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交给我,要我到这儿来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别给人抓去。我就拚命的跑。这样我就来了。”
“她没有别的话吗?”
“有的。她教我把这方头巾交给你,证明我是她派来的。”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条绣花边的小红豆花的白围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头上的。她为了要送他这件表示爱情的纪念物而想出来的借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笑。
“现在,"那女孩子说,"对面的火车到了。我得回去了。再会罢。”
“等一等,你来的路费怎么样的?”
“洛金给我的。”
“还是拿着罢,"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钱塞在她手里。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着她的胳膊:“还有……”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脸,她好似不大愿意。
“别挣扎呀,"克利斯朵夫说,"那不是为你的。”
“噢!我知道,是为洛金的。”
其实他亲吻这个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脸还不光是为洛金,并且是为他整个的德国。
小姑娘一溜烟奔上正在开动的火车,在车门口对他扬着手帕,直到望不见他为止。这个乡村使者给他带来了故乡和所爱的人的最后一缕气息,然后他又看着她去远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见了,他是完全孤独了,这一回是真的孤独了,在异国的土地上举目无亲。他手里拿着母亲的信和爱人的围巾。他把围巾塞在怀里,想拆开信来。但他的手索索的抖个不住。里头写些什么呢?母亲有什么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经听到的如泣如诉的责备:他势必要回去的了。
终于他拆开信来:
“可怜的孩子,别为了我难过。我自己会保重的。好天爷把我惩罚了。我不该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里的。你上巴黎去罢。也许这对你更好。别管我。我会想办法的。最要紧是你能够幸福。我拥抱你。
“能写信的时候随时写信来。
妈妈”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职员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车隆隆的进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子,心里想:“非这样不可。”
他朝着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象一个阴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伤;可是他反复念着:“非这样不可。”
他上了车,把头伸在窗外继续望着远处可怕的天色,想道:
“唉,巴黎!巴黎!救救我罢!救救我罢!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雾越来越浓。在克利斯朵夫后面,在他离别的国土之上,沉重的乌云中间露出一角淡蓝的天,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象萨皮纳那样的眼睛,——凄凉的笑着,隐灭了。火车开了。下雨了。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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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2-01 10:31:30
第一册,第五章第一部分
一切是有秩序中的无秩序。有的是衣衫不整,态度亲狎的铁路上的职员。也有的是抱怨路局的规则而始终守规则的旅客。——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国了。
他满足了关员的好奇心,搭上开往巴黎的火车。浸饱雨水的田野隐没在黑夜里。各个站上刺目的灯光,使埋在阴影中的无穷尽的原野更显得凄凉。路上遇到的火车越来越多,呼啸的声音在空中震荡,惊醒了昏昏入睡的旅客。巴黎快到了。
到达之前一小时,克利斯朵夫已经准备下车:他戴上帽子,把外衣的钮扣直扣到脖子,预防扒手,那据说在巴黎是极多的;他几十次的站起来,坐下去,几十次的把提箱在网格与坐凳之间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脚的撞着邻座的人,招他们厌。
列车正要进站的当口,忽然停下了,四周是漆黑一片。①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什么都瞧不见。他回头望着旅客,希望有个对象可以搭讪,问问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他们都在瞌睡,或是装做瞌睡的模样,又厌烦又不高兴,谁也不想动一下,追究火车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看了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很奇怪:这些傲慢而无精打采的家伙,和他想象中的法国人差得多远!他终于心灰意懒的坐在提箱上,跟着车子的震动摇来摆去,也昏昏入睡了,直到大家打开车门方始惊醒……巴黎到了!……车厢里的人都纷纷下车了。 ①巴黎好几个车站都在城中心,到站前一大段路程均系在地道中行驶,故"四周是漆黑一片"。
他在人丛中挤来撞去的走向出口,把抢着要替他提箱子的伕役推开了。象乡下人一样多心,他以为每个人都想偷他的东西。把那口宝贵的提箱扛在肩上,也不管别人对他大声嚷嚷的招呼,他径自在人堆里望外挤,终于到了泥泞的巴黎街上。
他一心想着自己的行李,想着要去找个歇脚的地方,同时又被车辆包围住了,再没精神向四处眺望一下。第一得找间屋子。车站四周有的是旅馆:煤气灯排成的字母照得雪亮。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寒酸到可以和他的钱囊配合的似乎一家也没有。最后他在一条横街上看到一个肮脏的小客店,楼下兼设着小饭铺,店号叫做文明客店。一个大胖子,光穿着衬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抽着烟斗,看见克利斯朵夫进门便迎上前来。他完全不懂他说的杂七杂八的话,但一看就知道是个楞头磕脑的,未经世故的德国人,第一就不让别人拿他的行李,只顾用着不知哪一国的文字说了一大堆话。他带着客人走上气息难闻的楼梯,打开一间不通空气的屋子,靠着里边的天井。他少不得夸了几句,说这间屋如何安静,外边的声音一点儿都透不进来:结果又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克利斯朵夫话既不大听得懂,也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肩膀又给行李压坏了,急于想安静一会,便满口答应下来。但那男人刚一走出,屋子里肮脏的情形就把他骇住了;为了排遣愁闷,他用满着灰土的,滑腻腻的水洗过了脸,赶紧出门。他尽量的不见不闻,免得引起心中的厌恶。
他走到街上。十月的雾又浓又触鼻,有股说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厂里的气味和城中重浊的气味混合起来的。十步以外就看不清。煤气街灯摇晃不定,好似快要熄灭的蜡烛。半明半暗中,行人象两股相反的潮水般拥来拥去。车马辐辏,阻塞交通,赛如一条堤岸。马蹄在冰冷的泥浆里溜滑。马夫们的咒骂声,电车的喇叭声与铃声,闹得震耳欲聋。这些喧闹,这些骚乱,这股气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马上被后面的人潮拥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跌跌撞撞的碰在走路人身上。他从清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到处都是咖啡店,可是看到里面挤着那么多人,他觉得胆小而厌恶了。他向一个岗警去问讯,但每说一个字都得想个老半天,对方没有耐性听完一句话,便耸耸肩膀,掉过头去了。他继续象呆子似的走着。有些人站在一家铺子前面,他也无意识的站定了。那是卖照相与明信片的铺子:摆着一些只穿衬衣或不穿衬衣的姑娘们的像片,和尽是些淫猥的笑话的画报。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都若无其事的瞧着。一个瘦小的红头发姑娘,看见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出神,便过来招呼他。他莫名片妙的对她望着,她拉着他的手臂,傻头傻脑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挣脱着走开了,气得满面通红。鳞次栉比的音乐咖啡店,门口挂着恶俗的小丑的广告。人总是越来越多;克利斯朵夫看到有这么些下流的嘴脸,形迹可疑的光棍,涂脂抹粉而气味难闻的娼妓,不禁吓坏了,心都凉了。疲乏,软弱,越来越厉害的厌恶,使他头晕眼花。他咬紧牙齿,加紧脚步。快近塞纳河的地带,雾气更浓。车马简直拥塞得水泄不通。一骑马滑跌了,横躺在地下;马夫狠命的鞭它,要它站起来;可怜的牲口被缰绳纠缠着,挣扎了一会,又无可奈何的倒下,一动不动,象死了一样。这个极平凡的景象引起了克利斯朵夫极大的感触:
大家无动于衷的眼看着那可怜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从中来,感到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的空虚;——一小时以来,他对于这些芸芸众生,这种腐败的气氛,竭力抑捺着心中的反感,此刻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气都闭住了。他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路上的行人看见这大孩子的脸痛苦得扭做一团,大为惊异。他望前走着,腮帮上挂着两行眼泪,也不想去抹一下。人们停住脚步,目送他一程。这些被他认为胸中存着恶意的群众,倘若他能看到他们心里去的话,也许会发见有些人除了爱讥讽的巴黎脾气之外,还有一点儿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泪水淹没了,什么都瞧不见。
他走到一个广场上,靠近一口大喷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脸都浸了浸。一个小报贩好奇的瞅着他,说了几句取笑的话,可并无恶意;他还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起来。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头走去,不敢再东张西望,也不想再吃东西:他不能跟人说一句话,怕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流泪。他筋疲力尽,路也走错了,只管乱闯,正当他自以为完全迷失了的时候,不料已经到了旅馆门口:——原来他连那条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间丑恶的屋子里,空着肚子,眼睛干涩,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两个钟点,一动也不能动。终于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挣扎起来,上床睡了。但他又堕入狂乱的昏懵状态,时时刻刻的惊醒,以为已经睡了几小时。卧室的空气非常闷塞。他从头到脚的发烧,口渴得要死;荒唐的恶梦老钉着他,便是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不能免;尖锐的痛苦象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窝。他半夜里醒来,悲痛绝望,差点儿要叫了;他把被单堵着嘴巴,怕人听见,自以为发疯了。他坐在床上,点着灯,浑身是汗,起来打开箱子找一方手帕,无意中摸到了母亲放在他衣服中间的一本破旧的《圣经》。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怎么看过这部书;但这时候,他真感到说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遗物。书末有一页空白,前人都在上面鉴着名,记着一生的大事:结婚,死亡,生儿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还拿铅笔用那种粗大的字体,记录他披览或重读某章某节的年月;书中到处夹着颜色发黄的纸片,写着老人天真的感想。当初这部书一向放在他床高头的搁板上;夜里大半的时候他都醒着,把《圣经》捧在手里,与其说是念,还不如说是和它谈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从前陪着他的父亲一样。从这本书里,可以闻到家中一百年来悲欢离合的气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独了。
他打开《圣经》,正翻到最沉痛的几段:① ①下列各节,见《旧约·约伯记》。约伯为古代长老,以隐忍与坚信著称。
“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他过的日子就象雇佣兵的日子一样……“我睡下去的时候就说:我什么时候能起来呢?起来之后,我又烦躁的等着天黑,我不胜苦恼的直到夜里……“我说:我的床可以给我安慰,休息可以苏解我的怨叹;可是你又拿梦来吓我,把幻境来惊扰我……“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松我呢?你竟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我犯了罪吗?我冒犯了你什么呢,噢,你这人类的守护者?“结果都是一样:上帝使善人和恶人一样的受苦……“啊,由他把我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庸俗的心灵,决不能了解这种无边的哀伤对一个受难的人的安慰。只要是庄严伟大的,都是对人有益的,痛苦的极致便是解脱。压抑心灵,打击心灵,致心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欢乐,自私的猥琐的烦恼,没有勇气割舍过去的欢娱,为了博取新的欢娱而自甘堕落。克利斯朵夫被《圣经》中那股肃杀之气鼓舞起来了:西乃山上的,无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风,把乌烟瘴气一扫①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热度退净了。他安安静静的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室内的丑恶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独;但他敢于正视了。消沉的心绪没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气勃勃的凄凉情味。他又念着约伯的那句话: ①《圣经》载,上帝于西乃山上授律于摩西。
“神要把我处死就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于是他就起床,非常沉着的开始奋斗。
当天早上他就预备作初步的奔走。他在巴黎只认识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同乡:一个是他从前的朋友奥多·狄哀纳,跟他的叔父在玛伊区合开着布店;一个是玛扬斯地方的犹太人,叫做西尔伐·高恩,在一家大书起里做事,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跟狄哀纳非常亲密,对他有过①那种爱情前期的童年的友谊,其实已经是爱情了。当时狄哀纳也很喜欢他。这个羞答答的呆板的大孩子,受着克利斯朵夫犷野不羁的性格诱惑,很可笑的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气恼又得意。那时他们有过惊天动地的计划。后来,狄哀纳为了学生意而出门了,从此两人没再见过;但克利斯朵夫常常从当地和狄哀纳通信的人那儿听到他的消息。 ①参看卷二:《清晨》。——原注
至于和西尔伐·高恩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他们是从小在学校里认识的。小猢狲似的家伙老是耍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了当就揍他一顿。高恩毫不抵抗,让他打倒在地下,把脸揿在土里;他假哭了一阵,过后又立刻再来,刁钻古怪的玩艺儿简直没有完,——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非常当真的说要杀死他方始害了怕。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就出门了,路上在一家咖啡店里用了早餐。他压着自尊心,决不放过讲法语的机会。既然他得住在巴黎,也许要住几年,自然应当赶快适应巴黎生活,消灭自己那种厌恶的心理。所以尽管侍者带着嘲笑的态度听着他不成腔的法国话,使他非常难受,他还是硬要自己不以为意,并且毫不灰心的花了很大的劲造出一些四不象的句子,翻来覆去的说,直说到别人听懂为止。
吃过早点,他就去找狄哀纳。照例,他有了一个念头,对周围的一切都会看不见的。根据这第一次散步所得的印象,他觉得巴黎是一个市容不整的旧城;克利斯朵夫看惯了新兴的德意志帝国的城市,它们很古老同时又很年轻,因为有股新生的力量而很骄傲;如今看到巴黎残破的市街,泥泞的路面,行人的拥挤,车马的混乱,——有古老的驾着马匹的街车,有用蒸汽的街车,用电气的街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行道上搭着板屋,广场上堆满着穿礼服的塑像,放着给人起着玩的旋转的木马,总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见这个受着民主洗礼而始终没有脱掉破烂衣衫的中世纪城市,不由得诧异不置。昨夜的雾到今天变了濛濛的细雨。虽然时间已经过十点,多数的铺子还点着煤气灯。
克利斯朵夫在胜利广场四周迷宫似的街道中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个银行街上的铺子。一进门,他仿佛瞧见狄哀纳和几个职员在很深很黑的铺子的尽里头整理布匹。但他有些近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它们的直觉难得错误。克利斯朵夫对招待他的店员报了姓名,里头的人忽然骚动了一下;他们交头接耳的商量过后,人堆里走出一个青年来,用德语说:“狄哀纳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要好久才回来吗?”
“大概是罢。他才出门。”
克利斯朵夫想了想,说:“好。我等着罢。”
店员不禁呆了一呆,赶紧补充:“也许他要过两三个钟点才回来呢。”
“噢!没关系,"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的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没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着他愣住了,以为他开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经把他忘了,消消停停的拣着一个角落坐下,背对着街,似乎准备老呆在那里了。
店员回到铺子的尽里头,和同事们轻轻的说着话;慌张的神气非常可笑,他们商量用什么方法把这个讨厌家伙打发走。
大家含糊了一会,办公室的门开了。狄哀纳先生出现了。宽大红润的脸盘,腮帮和下巴上有个紫色的伤疤,淡黄的胡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头发在旁边分开,戴着金丝眼镜,衬衫的胸部扣着金钮子,肥胖的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他拿着帽子和雨伞,若无其事的向克利斯朵夫走过来。坐在椅上胡思乱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惊,马上抓着狄哀纳的手粗声大片的表示亲热,使店员们暗笑,使狄哀纳脸红。这个庄严的人物自有不愿意与克利斯朵夫重续旧交的理由;他决心第一次相见就拿出威严来不让克利斯朵夫亲近。可是一接触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仍旧是个小孩子,不由得羞愤交集,赶紧嘟嘟囔囔的说:“到我办公室去罢……说话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谨慎小心的老习惯。
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严了,狄哀纳并不忙着招呼他坐,只是站着,很笨拙的解释:
“高兴得很……我本来要出去……人家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们只能谈一分钟……我有个紧急的约会……”
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刚才店员是扯谎,而那个谎是和狄哀纳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门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还按捺着,冷冷的回答说:“忙什么!”
狄哀纳把身子往后一仰,对这种放肆的态度非常愤慨。“怎么不忙!有桩买卖……”
克利斯朵夫直瞪着他又说了声:“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自己在他面前这样没用。他支吾其辞的说着。克利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
(一听到这个你字,狄哀纳就心中有气;他一开头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远,不料竟是白费。)
“……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是的,我知道。”
(本国的来信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乱子而被通缉的事告诉狄哀纳。)
“那末,"克利斯朵夫接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来玩儿,而是亡命。我一无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纳等他提出要求。他一边接见他,一边觉得又得意又难堪:——得意,因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显出自己的优越;难堪,因为不敢称心象意的教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他的优越。
“啊!"他神气俨然的说,"那可是糟啦,太糟啦。这儿生活艰难,百物昂贵。我们开支浩大,再加这么多的店员……”
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话:“放心,我不问你要钱。”
狄哀纳着了慌。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生意好吗?主顾不少吗?”
“是的,还不坏,托上帝的福……"狄哀纳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着。)
克利斯朵夫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这儿的德国人中间,你熟人很多罢?”
“是的。”
“那末,你给我说说。他们大概都喜欢音乐罢。他们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课的事。”
狄哀纳神气很为难。
“怎么呢?"克利斯朵夫问。"难道你不放心,认为我不够资格教人吗?”
他要人帮忙,倒象是他帮人家的忙。而狄哀纳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觉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远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为克利斯朵夫高抬贵手。
“怎么不够!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事情很难,很难,你不明白吗,为了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是啊……那件事,那个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可为难了,那对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便赶紧声明:“并不是为了我……我并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办了!……可是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铺子是他的,没有他,我就毫无办法……”
克利斯朵夫的脸色和快要发作的怒迫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急忙补上一句——(他心并不坏;吝啬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战:他很愿意帮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费的办法):“我给你五十法郎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脸发了紫。他向着狄哀纳走过去的神气,使狄哀纳马上退到门口,开着门预备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满面通红的凑近去,大叫一声:“畜牲!”
他一手推开了他,从许多店员中间出去了。走到门口,他不胜厌恶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着,气得发了昏,直到淋着雨才醒过来。上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过一家书店,他停着脚步预备想一想,茫然望着橱窗里陈列的书。忽然一本书的封面上有个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为什么要注意。过了一会,他才记起那是西尔伐·高恩办事的一家书店,便把地址记了下来……记了有什么用呢?他又不会去的……为什么不去?狄哀纳那个混蛋当初还是他的好朋友,尚且这样;现在对这个从前受过他糟蹋而势必恨他的家伙,又有什么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吗?一想到这个,他心火就上来了。——但大概是从基督教教育来的悲观主义,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彻底领教一下。
“我不能再拿什么架子了。要饿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里又补上一句:“并且我也决不会饿死的。”
他把地址复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决意只要高恩有一点儿傲慢的神气,就打烂他的脸。
那家出版公司在玛特兰纳区;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楼的客厅,说要找西尔伐·高恩。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克利斯朵夫诧异之下,以为自己读音不清,便又说了一遍,那仆人留神细听以后,说公司里的确没有这个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道了歉,预备走了,不料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便是高恩,送着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纳的钉子,便以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转念当作高恩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特意吩咐仆人挡驾的。这种岂有此理的举动使他气都喘不过来。他愤愤的已经望外走了,忽然听见人家跟他招呼。原来高恩尖利的目光老远就把他认出了,堆着笑容奔过来,伸着手,亲热得不得了。
西尔伐·高恩是个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国式,起色太红了一点,头发太黑了一点,一张又阔又大的脸,肥头胖耳,打皱的小眼睛老在那里东张西望,嘴巴稍微有点歪,挂着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讲究,尽量要掩饰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给遮起来。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儿点;要是身体能再高二三寸,腰围再细几分,他哪怕给人踢几脚也是愿意的。至于别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满意,以为别人一看见他就会着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这矮小的德国犹太人,这个伧夫俗物,居然做着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他写一些无聊的,把肉麻当有趣的通讯。他是鼓吹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人,——脑子里全是摄政王时代,红靴根,洛尚那一类的玩艺儿。大家嘲笑他,但他照旧很出锋头。凡是说①“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伤"的人,其实是不认识巴黎:“可笑"非但没有害死人,并且还有人靠它过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获得一切:光荣,艳福,都不成问题。所以西尔伐·高恩对每天气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得来的钦慕已经不希罕了。 ①摄政王时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由菲力气·特·奥莱昂摄辅的时代(1715—1723),以风气淫靡著称。红靴根为君主时代出入宫廷的贵族所穿的。洛尚为路易十四、十五两朝的幸臣。此处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国十八世纪的轻浮佻挞的习气。
他口音重浊,逼尖着喉咙,完全用假嗓子说话。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的喊着,一边用皮肤绷紧,指头短而臃肿的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并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过他平时的分量。高恩太聪明了,决不作睚眦必报的打算。克利斯朵夫当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脑后;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兴教从前的同伴看看他现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风度。他所表示的惊讶也是真的;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这个突如其来的访问。而且他虽然那么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目的,也极愿意招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对他的权势表示敬意。
“你从家乡来吗?妈妈身体怎么样?"那种亲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时听了也许会讨厌,但此刻在一个外国的城里听到,他的确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还有点儿猜疑,"怎么刚才人家回答我说这里没有高恩先生呢?”
“这里的确没有高恩先生,"西尔伐·高恩笑着说。"我改姓哈密尔顿了。”
他忽然说了声"对不起",把话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边过,高恩笑脸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后他回来,说那是一个以写肉感小说写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这位现代的萨福胸口缀着紫色丝带,身材肥胖,①②淡黄头发带点儿红色,涂脂抹粉的脸大有志得意满之概;她用那种男性的嗓子,带看法国东部的乡音说些夸口的话。 ①萨福为公元前七世纪至六世纪时希腊女诗人,相传其私生活极为风流。
②丝带为得最低级荣誉团勋章的标识,紫色的属于大学院(即教育界)范围的,男子系于左衣襟上角的纽孔内,女子则佩于胸前。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问长问短,提到一切家乡的人,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故意表示对谁都没忘记。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诚恳的告诉他许多细节,都是跟高恩渺不相关的。而高恩又说了声"对不起",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去招呼另外一个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问,"难道法国只有女人会写文章吗?”
高恩听着笑了,神气俨然的回答说:“告诉你,好朋友,法国是女性的。你要想成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听对方的解释,只顾说自己的话。高恩为结束他的谈话起见,便问:“可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他还没知道呢。怪不得这么亲热。事情揭穿了,他要不改变态度才怪!”
他可觉得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当局的通缉,自己的逃亡等等一起说出来不可。
高恩听着笑弯了腰,嚷着:“妙啊!妙啊!真够劲儿!”
他热烈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开玩笑,他听了就乐不可支;何况这一次的许多角色是他认识的,事情更显得滑稽而有趣了。
“听我说,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你赏个脸罢……咱们一起吃饭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尽的接受了,暗暗的想:“倒是个好人。我把他看错了。”
他们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说出了他的来意:
“现在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到这儿来想找些工作,在大家还没知道我的时候先教教音乐。你能替我介绍吗?”
“怎么不能!你要我介绍哪一个都可以。这儿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兴能表示自己多么有声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谢,觉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十足表现他两天没吃过东西。他把饭巾扣在脖子里,把刀伸到嘴边,那种贪嘴和土气十足的举动使高恩—哈密尔顿讨厌极了。克利斯朵夫却并没注意到高恩信口雌黄的可厌。高恩竭力想夸耀自己的交游和艳遇,可是白费:克利斯朵夫根本没听,还随便把他的话扯开去。此刻他也打开了话匣子,非常亲狎。感激之余,他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计划噜噜嗦嗦的说给高恩听。高恩尤其头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时时刻刻非常感动的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他的手。他还要来一下德国式的碰杯,说着多情的话祝福故乡的人,祝福莱茵河;那简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气恼到极点。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来了,更为之骇然。邻桌的人正用着讥讽的目光瞅看他们。高恩急忙推说有件要紧事儿,站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却死抓着他,要知道什么时候能介绍他去见什么人,什么时候能开始授课。
“我一定想办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会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紧钉着问:“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后天。”
“好罢。我明天再来。”
“不用,不用,"高恩抢着说。"我会通知你的,你不必劳驾。”
“噢!跑一趟算得什么!……反正我眼前没事。”
“见鬼!"高恩心里想着,——又高声说:“不,我宁可写信给你。这几天你找不到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罢。”
克利斯朵夫告诉了他。
“好极了,我明儿写信给你。”
“明儿吗?”
“明儿,一定的。”
他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对自己说,"讨厌死了!”
他回去吩咐办公室的仆役,下次那"德国人"再来,就得挡驾。——再过十分钟,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馆里,非常感动。
“真是个好人!"他心里想。“我小时候给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为此责备自己,想写信给高恩,说从前对他误会了,觉得很难过;凡是得罪他的地方,务请原谅。他想到这些,眼泪都冒上来了。但他写信远不及写整本的乐谱容易;所以他把旅馆里那些要不得的笔跟墨水咒骂了一顿,涂来涂去,撕掉了四五张信纸以后,终于不耐烦了,把一切都扔了。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为昨夜没睡好,当天又奔了一个早晨,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盹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后就上床睡觉,一口气睡了十二小时。
明天从八点起,他已经开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决不会失约,唯恐他去办公以前会来看他,便守在房里寸步不移,中午教楼下的小饭铺把中饭端上来。饭后他又等着,以为高恩会从饭店里出来看他的。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踱步,楼梯上一有脚声立刻打开房门。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床上,一刻不停的想着母亲;而她也在那里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想他。他对母亲抱着无限的温情,又为了把她孤零零的丢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并不写信,他要能够告诉她找到了工作的时候再写。母子俩虽然那么相爱,彼此都没想到写一封简单的信把这点感情说出来。他们认为一封信是应该报告确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脑后,胡思乱想。卧室跟街道尽管离得很远,巴黎的喧闹照旧传进来,屋子也常常震动。——天黑了,毫无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在屋里关到第三天,憋闷得慌了,决意出去走走。但从初到的那晚起,不知为什么他就讨厌巴黎。他什么都不想看,对什么都没好奇心;他太关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没兴致去关切旁人的生活:什么古迹,什么有名的建筑,他都不以为意。才出门,他就觉得无聊得要命,所以虽然决意不等满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一口气跑去了。
受过嘱咐的仆人说哈密尔顿先生因公出门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嘟囔着问哈密尔顿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仆役随便回答了一句:“总得十天八天罢。”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里躲了好几天,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骇然发觉那点儿有限的钱——母亲用手绢包着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减少下去,便竭力紧缩,只有晚上才到楼下小饭铺里吃一顿。饭店里的客人不久也认识他了,背后叫他"普鲁士人"或是"酸咸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劲,写信给几位他隐隐约约知道姓名的法国音乐家。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们听他弹弹他的作品:别字连篇,用了许多倒装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国式的客套话。信上的抬头写着"送呈法国通儒院宫邸"之类。——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个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们大笑一阵。 ①酸咸菜为德国的名菜,借作德国人的诨号。
过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书店里。这一回,运气帮了他的忙。他走到门口,高恩正好从里面出来。高恩眼见躲避不了,便扮了个鬼脸;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极,根本没觉察。他以那种惹人厌的习惯抓住了对方的手,挺高兴的问:“啊,你前几天出门去了?旅行很愉快吗?”
高恩回答说是的,但仍旧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来过罢,……人家跟你说过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没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吗?人家怎么说?”
高恩越来越愁闷。克利斯朵夫看他发僵的态度很奇怪: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提过你了,"高恩说,"可还不知道结果;我老是没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后,我就忙不过来:公事堆积如山,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关切的问。
高恩狡狯的瞧了他一眼:“简直不行。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手臂说。"你得保重身体!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还要给你添麻烦!得老实告诉我呀。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舒服呢?”
他把对方的推托那么当真,高恩一边拚命忍着不笑出来,一边也被他的戆直感动了。犹太人是最喜欢挖苦人的——(在这一点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只要对方给他们一个取笑的机会,哪怕他是厌物,是敌人,他们都会特别宽容。并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健康这样关切,也不由得感动了,决意帮助他。
“我有个主意在这里,"高恩说。"既然暂时找不到学生,你能不能先做点儿音乐方面的编辑工作?”
克利斯朵夫马上答应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着说。“有个巴黎最大的音乐出版家,但尼·哀区脱,我跟他很熟。我介绍你去;有什么事可做,你临时看着办罢。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区脱是个真正的音乐家。你们一定谈得拢的。”
他们约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够一方面帮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摆脱了,觉得挺高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书店去和高恩会齐了。他依着他的嘱咐,带了几部作品预备给哀区脱看。他们到歌剧院附近的音乐铺子里把他找到了。客人进门,哀区脱并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的伸出两个手指;至于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的行礼,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们带到隔壁屋里,也不请他们坐下,自己背靠着没有生火的壁炉架,眼睛望着墙壁。
但尼·哀区脱年纪四十左右,个子高大,态度冷淡,穿着很整齐,腓尼基人的特点很显明,一望而知是聪明而脾气很坏的,脸上仿佛老是在生气,须发全黑,长胡子修成方形,象古代的亚述王。他差不多从来不正面看人,说话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象跟人顶撞。他外表的傲慢无礼,固然是因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种手足无措的表现。这样的犹太人很多;大家讨厌他们,认为这个强直的态度是目中无人,实际是他们的精神与肉体都发僵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高恩有说有笑的用着夸张的口吻和吹捧,把克利斯朵夫介绍了。——他却是被主人那种招待窘住了,只顾拿着帽子和乐谱摇摆不定的站在那儿。哀区脱似乎至此为止根本不知道有克利斯朵夫在场,等到高恩说了一阵,才傲慢的转过头来,眼睛望着别处,说:“克拉夫脱……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从来没听见过这个姓名。”
克利斯朵夫仿佛当胸挨了一拳,气得满面通红的回答:“你将来会听见的。”
哀区脱不动声色,继续冷静的说着,当做没有克利斯朵夫一样:“克拉夫脱?……没听见过。”
象哀区脱那一等人,对一个姓名陌生的人就不会有好印象。
他又用德语接着说:“你是莱茵流域的人吗?……真怪,那边弄音乐的人这么多!没有一个不自称为音乐家的。”
他是想说句笑话而不是侮辱;但克利斯朵夫觉得是另外一个意思,他马上想顶回去了,可是高恩抢着说:“啊!请你原谅,你得承认我是外行。”
“你不懂音乐,我倒觉得是值得恭维的呢。"哀区脱回答。
“假如要不是音乐家你才喜欢,"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说,“那末很抱歉,我不能遵命。”
哀区脱始终把头掉在一边,神情淡漠的问:“你已经在作曲了吗?写过什么东西?总是些歌吧?”
“有歌,还有两个交响曲,交响诗,四重奏,钢琴杂曲,舞台音乐,"克利斯朵夫很兴奋的说着。
“你们在德国东西写得真多,"哀区脱的话虽客气,颇有点儿鄙薄的意味。
他对于这个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为他写过这么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区脱,都没知道。
“那末,"他说,"或许我能给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尔顿介绍来的。我们此刻正在编一部少年丛书,印一批浅易的钢琴曲。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欢曲》编得简单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联弹的钢琴曲?"① ①四手,六手,八手联弹的琴曲,系供二人在一架钢琴上合奏,或三人四人在二架钢琴上合奏之曲。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你叫我,我,做这种工作吗?……”
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来;可是哀区脱沉着脸生气了:“我不懂你为什么听了这话奇怪;那也不是怎么容易的工作,你要觉得胜任愉快,那末再好没有!咱们等着瞧罢。你说你是出色的音乐家。我当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认识你呀。”
他暗中想道:“听这些家伙的口气,他们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发作),——把帽子一戴,望门口走了。高恩笑着把他挡住了说:“别那么急呀!”
他又转身向哀区脱:“他带着几部作品,预备给你瞧瞧。”
“啊!"哀区脱表示不大耐烦,"那末拿来瞧罢。”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发,把稿本递给了他。哀区脱漫不经心的翻着。
“什么呢?啊,《钢琴组曲》……(他念着:)《一日》……老是标题音乐……”
虽然面上很冷淡,其实他看得很用心。他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关于本行的学识,他都完备,可是也至此为止;看了最初几个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么样的人。他不声不响,一脸瞧不起的翻着作品,对作者的天分暗中觉得惊奇;但因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态度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点儿都不表示出来。他静静的看完了,一个音都没放过:
“嗯"他终于老气横秋的说,"写得还不坏。”
这句话比尖刻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着人家告诉我才知道,"他气极了。
“可是我想,"哀区脱说,"你给我看作品,无非要我表示一点儿意见。”
“绝对不是。”
“那末,"哀区脱也生了气,"我不明白你来向我要求什么。”
“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刚才说的,眼前我没有别的事给你作。而且还不一定。我只说或者可以。”
“对一个象我这样的音乐家,你不能分派些别的工作吗?”
“一个象你这样的音乐家?"哀区脱用着挖苦的口气说。
“至少跟你一样高明的音乐家,也没觉得这种工作有损他们的尊严。有几个,我可以说出名字来,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还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为他们都是些窝囊废,"克利斯朵夫大声回答,他已经会用些法语里的妙语了。"你把我当做他们一流的人,你可错了。你想用你那种态度,——不正面瞧人,说话半吞半吐的,——来吓唬我吗?我进来的时候对你行礼,你睬都不睬……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你能算一个音乐家吗?不知你有没有写过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个以写作为生命的人怎么样写作!……看过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窜改大师的名作,编一些脏东西去教小姑娘们做苦工以外,竟没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给我!……找你那些巴黎人去罢,要是他们没出息到愿意听你的教训。至于我,我是宁可饿死的!”
他这样滔滔不竭的说着,简直停不下来。
哀区脱冷冷的回答:“随你罢。”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门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尔伐·高恩看着大笑,哀区脱耸耸肩对高恩说:“他会跟别人一样回来的。”
他心里其实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当聪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种出言不逊的,愤激的态度之下,他辨别出一种力量,一种他知道很难得的力量,——尤其在艺术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他颇想给克利斯朵夫一点儿补偿,可是办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克利斯朵夫回头来迁就他:因为凭着他悲观的看法和阅世的经验,知道一个人被患难磨折的结果,顽强的意志终于会就范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馆,火气没有了,只有丧气的份儿。他觉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的依傍倒掉了。他认为不但跟哀区脱结了死冤家,并且把介绍人高恩也变了敌人。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敌的城里,那真是孤独到了极点。除了狄哀纳与高恩,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的朋友高丽纳,从前在德国认识的美丽的女演员,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国演戏去了,这一回是在美国,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体:因为她已经很出名,报纸上常常披露她的行踪。至于那个被他无意中打破饭碗的女教师,他常常难过而决心到了巴黎非寻访不可的女子,如今来到巴黎之后,他可忘了她的姓氏,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她名字叫做安多纳德。其余的还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寻访一个可怜的女教员,又是谈何容易!
眼前先得设法维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边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着厌恶的心理,去问问旅馆的胖子老板,街坊上可有人请他教钢琴。老板对这个一天只吃一顿而又讲德语的旅客,原来就不瞧在眼里,现在知道他只是个音乐家,更失去了所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国人,认为音乐是贪吃懒做的人的行业,所以就挖苦他:
“钢琴?……你弄这个玩艺儿吗?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欢干这一行!我吗,我听到无论什么音乐就跟听到下雨一样……也许你可以教教我罢。喂,你们诸位觉得怎么样?"他转身对一般正在喝酒的工人嚷着。
大家哄笑了一阵。
“这行手艺倒是怪体面的呢,"其中有一个说。"又干净,又能讨女人喜欢。”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语,尤其是取笑的话:他正在找话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老板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对丈夫说:“得了罢,斐列伯,别这么胡说八道。"——她又转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许有人会请教你的。”
“谁呀?"丈夫问。
“就是葛拉赛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人家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呢。”
“啊!你说的是他们,那些摆臭架子的!不错,那是真的。”
他们告诉克利斯朵夫,说那是肉店里的女儿:她的父母想把她装成一个大家闺秀,答应她学琴,哪怕借此招摇一下也是好的。结果是旅馆的主妇答应替克利斯朵夫说去。
第二天,他回报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愿意先见见他,他便去了,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尸首,那个皮色娇嫩,装着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板起一副俨然的面孔。她开口就提到学费,声明她不愿意多花钱,因为弹琴固然是有趣的玩艺,,但并非必须的,她每小时只能给一法郎。之后,她又不大放心的盘问他是否真懂音乐。等到知道他不但会演奏,还会写作,她似乎安心了,态度也显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满足了,决意向街坊们说她的女儿找到一个作曲家做老师。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见所谓钢琴是件旧货店里买来的破烂东西,声音象吉他;——而肉店里的小姐用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键盘上扭来扭去,连这个音和那个音的区别都分不出,神气似乎不胜厌烦,不到几分钟就当着人打呵欠;——母亲还在旁监视,发表她那套对音乐与音乐教育的意见:——克利斯朵夫委屈之极,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垂头丧气的回去,有几晚连饭都吃不下。仅仅是几星期的功夫,他已经到了这田地,将来还有什么下贱的事不能做?当初也何必那么愤愤不平的拒绝哀区脱的工作?他现在做的事不是更丢人吗?
一天晚上,他在卧室中不由得流下泪来,无可奈何的跪在床前祈祷……祈祷什么呢?他能祈祷什么呢?他已经不信上帝,以为没有上帝了……但还是得祈祷,向自己祈祷。只有极平凡的人才从来不祈祷。他们不懂得坚强的心灵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潜修默炼。白天受了屈辱之后,克利斯朵夫在他静得嗡嗡作响的心头,感觉到他永恒的生命。悲惨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动:但这悲惨生活跟他生命的本体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毁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个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自己的热血奔腾,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还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反复说着:
“我是永久,永久存在的……”
这声音,他是很熟悉的:不论回想到如何久远,他始终听到它。有时他会几个月的把它忘掉,想不起内心有它强烈单调的节奏;可是实际上他知道那声音永远存在,从来没停过,正如海洋在黑夜里也依旧狂啸怒吼。如今他又找到了那种镇静与毅力,象每次沉浸到这音乐中的时候一样。他心定神安的站了起来。不,他的艰苦的生活一点没有可羞的地方;他咬着面包用不着脸红;该脸红的是那些逼他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面包的人。忍耐罢!终有一天……
可是到了明天又没耐性了;他虽是竭力抑制,终于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因为那混账而放肆的小丫头嘲笑他的口音,故意捣乱,不听他的指导,他气得大发雷霆。克利斯朵夫怒吼着,小姑娘怪叫着,因为一个由她出钱雇用的人胆敢对她失敬而大为骇怒。克利斯朵夫把她手臂猛烈的摇了几下,她就嚷着说他打了她。母亲象雌老虎般的跑来,拚命的吻着女儿,骂着克利斯朵夫。肉店老板也出现了,说他决不答应一个普鲁士流氓来碰他的女儿。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白,羞愤交加,一时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那个男人,女人,小姑娘,一起勒死,便在咒骂声中溜了。旅店的主人们看他狼狈不堪的回来,立刻逗他说出经过情形,使他们忌妒邻居的心借此痛快一下。但到了晚上,街坊上都传说德国人是个殴打儿童的蛮子。
克利斯朵夫又到别的音乐商那里奔走了几次,毫无结果。他觉得法国人不容易接近;他们那种漫无秩序的忙乱把他头都闹昏了。巴黎给他的印象是一个混乱的社会,受着专制傲慢的官僚政治统治。
一天晚上,他因为一无收获而垂头丧气在大街上溜跶的时候,忽然看见西尔伐·高恩迎面而来。他一心以为他们已经闹翻了,便掉过头去,想不让他看见。高恩可是招呼他:“哎!你怎么啦?"他一边说一边笑。"我很想来看你,可是我把你的地址丢了……天哪,亲爱的朋友,那天我竟认不得你了。你真是慷慨激昂。”
克利斯朵夫望着他,又是诧异又是惭愧:“你不恨我吗?”
“恨你?干吗恨你?”
他非但不恨,还觉得克利斯朵夫把哀区脱训斥一顿挺好玩呢;他的确大大的乐了一阵。哀区脱和克利斯朵夫两个究竟谁是谁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估量人是把他们给他的乐趣多少为标准的;他感到克利斯朵夫可能供应大量的笑料,想尽量利用一下。
“你该来看我啊,"他接着说。"我老等着你呢。今晚你有事没有?跟我一块儿吃饭去。这一下我可不让你走啦。吃饭的都是咱们自己人:每半个月聚会一次的几个艺术家。你应当认识这些人。来罢。我给你介绍。”
克利斯朵夫拿衣冠不整来推辞也推辞不掉。高恩把他拉着走了。
他们走进大街上的一家饭店,直上二楼。克利斯朵夫看见有三十来个年轻人,大概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很兴奋的讨论着什么。高恩把他介绍了,说他是刚从德国牢里逃出来的。他们全不理会,只管继续他们热烈的辩论。初到的高恩也立刻卷了进去。
克利斯朵夫见了这些优秀分子很胆怯,不敢开口,只尽量伸着耳朵听。但他不容易听清滔滔不竭的法语,没法懂得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重大的艺术问题。他只听见"托拉斯",“垄断","跌价","收入的数目"等等的名辞,和"艺术的尊严"与"著作权"等等混在一起。终于他发觉大家谈的是商业问题。一部分参加某个银团的作家,因为有人想组织一个同样的公司和他们竞争而愤愤的表示反对。一批股东为了私人利益而带着全副道具去投靠新组织,更加使他们怒不可遏。他们一片声的嚷着要砍掉那些人的脑袋,说什么"失势……欺骗……屈辱……出卖……"等等。
另外一批可不攻击活人而攻击死人,——因为他们没有版权的作品充塞市场。缪塞的著作最近才成为公众的产业,①据他们看来,买他著作的读者太多了。他们要求政府对从前的名作课以重税,免得它们低价发行。他们认为,已故作家的作品以廉价倾销的方式跟现存艺术家的作品竞争是不光明的行为。 ①作家的继承人于作家死后仍可享有著作权若干年(年限由各国法律规定),满期后即无所谓版权,出版家均可自由翻印,等于公共产业。
他们又停下来,听人家报告昨天晚上这一出戏和那一出戏的收入。大家对某个在欧美两洲出名的老戏剧家的幸运羡慕得出神,——他们非常瞧不其他,但忌妒的心尤甚于瞧不起的心。——他们从作家的收入谈到批评家的收入,说某个知名的同文,只要大街上某戏院演一出新戏,——(一定是谣言罢?)——就能到手一笔不小的款子作为捧场的代价。据说他是个诚实君子:一朝价钱讲妥了,他总是履行条件的,但他最高明的手段——(据他们说),——是在于把捧场文章写得使那出戏在最短期间不再卖座而戏院不得不常排新戏。这种故事教大家发笑,但谁都不以为奇。
这些议论中夹着许多冠冕堂皇的字;他们谈着"诗歌",谈着"为艺术而艺术"。这种名词,和钱钞混在一起无异是“为金钱而艺术"。而法国文坛上新兴的掮客风气,使克利斯朵夫尤其着恼。因为他对金钱问题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他们提到文学——其实是文学家——的时候,他已经不愿意往下听了。可是一听到维克多·雨果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又留了神。
问题是要知道雨果是否戴过绿头巾。他们絮絮不休的讨论雨果夫人与圣·伯甫的恋爱。过后,他们又谈到乔治·桑的那些情人和他们的价值。那是当时的文学批评最关切的题目:它把大人物家里一切都搜检过了,翻过了抽斗,看过了壁橱,倒空了柜子,最后还得查看他们的卧床。批评家非要学洛尚当年伏在路易十四和蒙德斯朋夫人的床下,或是类①乎此的方法,才算无负于历史与真理。——他们那时都是崇拜真理的。和克利斯朵夫同席的一般人都自命为真理狂:为了探求真理,他们孜孜不倦。他们对于现代艺术也应用这个原则,以同样渴求准确的热情,去分析时下几个最负盛名的人的私生活。奇怪的是,凡是平常决没有人看到的生活细节,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当事人为了爱真理的缘故,自己把准确的材料提供出来的。 ①蒙德斯朋夫人之有宠于路易十四,得力于洛尚侯爵;洛尚乃嘱蒙德斯朋代向路易要求炮兵总监之职。此处谓洛尚在朝中弄权窃柄,出入宫闱。
愈来愈发僵的克利斯朵夫,想跟邻座的人谈些别的事。但谁也不理睬他。他们固然向他提出了几个空泛的关于德国的问题,——但那些问题只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的发觉,那些似乎很博学的漂亮人物,对他们本行以内的东西(文学与艺术),一越出巴黎的范围,就连最粗浅的知识都没有;充其量,他们只听见过几个大人物的名字,例如霍德曼,舒特曼,李勃曼,施特劳斯(是达维特·施特劳斯呢,约翰·施特劳斯呢,还是理查·施特劳斯?)他们搬弄这些人名的时候非①常谨慎,唯恐闹笑话。并且,他们的询问克利斯朵夫也只是为了礼貌而非为了好奇心,那是他们完全没有的;至于他的回答,他们压根儿就不大想听,急于要回到那些教全桌的人都开心的巴黎琐事上去。 ①霍德曼与舒特曼均为近代德国小说家兼剧作家。李勃曼为近代德国画家,地位相当于法国之玛奈。达维特·施特劳斯为十九世纪德国神学家,以倡导耶稣仅能称为哲学家之说有名于世。约翰·施特劳斯为十九世纪奥国作曲家,以轻快的圆舞曲著称。理查德·施特劳斯为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的德国最大的作曲家。
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想谈谈音乐。可是这些文人中没有一个音乐家。他们心里认为音乐是一种低级的艺术。近年来音乐风行一时,未免使他们暗中着恼;但既然它走了运,他们也就装做很关心。有一出最近的歌剧,他们尤其谈得上劲,差不多认为有了这歌剧才有真正的音乐的,至少也得说是开了音乐的新时代。他们的愚昧无知与冒充风雅的脾气最适宜接受这种思想,因为那可以使他们无须再知道下文。歌剧的作者是个巴黎人,——克利斯朵夫还是初次听到他的名字,——有几个人说他把以前的东西全部推翻了,把音乐整个儿革新了,重新创造过了。克利斯朵夫听了直跳起来。他巴不得真有天才出现。可是这种一举手就把"过去"推倒了的天才,那还了得!好厉害的家伙!怎么能有这等神通呢?——他要人家解释给他听。那些人既说不出理由,又给克利斯朵夫问个不休,便把他交给他们一群中的音乐家,那位大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而他立刻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七度和弦九度和弦一类的名词。古耶所懂的音乐实际和史①迦那兰所懂的拉丁文差不多…… ①近代音乐之和声,除常用四度五度和弦之外,亦多用品度九度;故此处讥人侈言七度九度为表示自己懂得近代音乐。
“……你不懂拉丁文吗?”
“不懂。”
“(兴高采烈的)Cabricias,arci thuram catalamuss,singulariter……bonug,bona,bonum……"② ②典出莫里哀喜剧《非做不可的医生》。史迦那兰冒充医生,至病家诊病,知主人不懂拉丁文,乃信口胡诌,首四字纯出杜撰;后数字则从初级拉丁课本上随意拾缀而来,根本不成句,无意义可言。见原剧第二幕第四场。此典在法国已为家喻户晓之成语。"你懂拉丁文吗?"一语,常为讹诈外行之意。
一朝遇到了一个"真懂拉丁文"的人,他就小心谨慎的躲到美学中去了。在那个不可侵犯的盾牌后面,他把不这桩公案以内的贝多芬,瓦格纳,和所有的古典音乐都攻击得体无完肤(在法国,要恭维一个音乐家,非把一切跟他不同的音乐家尽行打倒,做他的牺牲不可)。他宣称新艺术已经诞生,过去的成规都被踩在脚下了。他提到一种音乐语言,说是巴黎音乐界的哥仑布发见的;这新语言把全部古典派的语言取消了,因为一比之下,古典音乐已经成为死语言了。
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对这个革命派音乐家暂时取保留的态度,预备看过了作品再说;一方面也对大家把全部音乐作牺牲而奉为音乐之神的家伙大为怀疑。他听见别人用亵渎不敬的语气谈论昔日的大师,非常愤慨,可忘了自己从前在德国说过多少这一类的话。他在本乡自命为艺术叛徒,为了判断的大胆与直言无讳而激怒群众的,一到法国,一听最初几句话,就发觉自己头脑冬烘了。他很想讨论,但讨论的方式很不高雅,因为他不能象一般绅士那样只提出论证的大纲而不加说明,却要以专家的立场探讨确切的事实,拿这些来跟人麻烦。他不惮进一步的作技术方面的研究;而他愈说愈高的声音只能教上流社会听了头痛,提出的论据与支持论据的热情也显得可笑。那位批评家赶紧插一句所谓俏皮话,结束了冗长可厌的辩论,克利斯朵夫骇然发觉原来批评家对所谈的问题根本外行。可是大家对这个德国人已经有了定论,认为他头脑冬烘,思想落伍;不必领教,他的音乐已经被断定是可厌的了。但二三十个眼神含讥带讽的,最会抓住人家可笑的地方的青年,那时又都回头来注意这个怪人,看他挥着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许多笨拙而急剧的动作,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尖声尖气的嚷着。原来西尔伐·高恩特意要教朋友们看看滑稽戏。
谈话离开了文学,转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实那是同一题材的两面:因为他们的文学总脱不了女人,而他们所说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学或文人纠缠不清。
大家正谈着一位在巴黎交际场中很出名的,贞洁的太太,最近把女儿配给自己的情夫,借此羁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疾首蹙额的表示不胜厌恶。高恩发觉了,用肘子撞撞邻座的人,说这个话题似乎把德国人激动了,大概他很想认识那位太太罢。克利斯朵夫红着脸,嘟囔了一阵,终于愤愤的说这等妇女简直该打。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却装着甜美的声音,抗议说女人是绝对不能碰的,便是用一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个风流豪侠的护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说,这种女子不多不少是条母狗,而对付那些下贱的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顿。众人听了又大叫起来。克利斯朵夫说他们向女人献殷勤是假的,往往最会玩弄女子的人才口口声声尊敬女人;他对于他们所讲的丑史表示深恶痛绝。他们回答说那无所谓丑史,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还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并且是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国人可又嚷起来了。高恩便狡狯的问,照他的理想,"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对方在逗他上当;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强,照旧中了人家的计。他对那些轻薄的巴黎人宣说他对于爱情的观念。他有了意思没有字,好不为难的找着,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辞,说了很多笑话教大家乐死了,他可是不慌不忙的,非常严肃,那种满不在乎,不怕别人取笑的态度,也着实了不得:因为说他没看见人家没皮没脸的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在一句话中愣住了,怎么也说不出下文,便把拳头往桌上一击,不作声了。
人家还想逗他辩论;他却拧着眉毛,把肘子撑在桌上,又羞又愤,不理睬了。直到晚餐终席,他一声不出,只顾着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国人完全不同。邻座的人不怀好意的劝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满满的,他都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虽然他不惯于饱餐豪饮,尤其在几星期来常常挨饿的情形之下,他却还支持得住,不至于象别人所希望的那样当场出彩。他只坐着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为他醉了。其实他除了留神法语的对话太费劲以外,只听见谈着文学也觉得厌倦:——什么演员,作家,出版家,后台新闻,文坛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这些事!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听着谈话的声音,他心里竟没留下一个人或一缕思想的印象。近视的眼睛,茫茫然老是象出神的模样,慢慢的望桌子上扫过去,瞅着那些人面又似乎没看见。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更清楚,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犹太人的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抓住事物的片段,极小极小的片段,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好比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人物的印象,把它们带走。他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想不起。过了很久,——几小时,往往是好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观照自己的当口,才发觉原来把一切都抓来了。
当时他的神气不过是个蠢笨的德国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听见同桌的人互相呼唤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象醉鬼一样固执的私忖着,怎么有这样多的法国人姓着外国姓:又是法兰德的,又是德国的,又是犹太的,又是近东各国的,又是英国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国姓……
他没发觉大家已经离席,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莱茵河畔的山岗,大树林,耕种的田,水边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几个还站在饭桌那一头谈着话,大半的人已经走了。终于他也决心站起,对谁都不瞧一眼,径自去拿挂在门口的大衣跟帽子。穿戴完毕,他正想不别而行的时候,忽然从半开的门里瞧见隔壁屋里摆着一件诱惑他的东西:钢琴。他已经有好几星期没碰过一件乐器了,便走进去,象看到亲人似的把键子抚弄了一会,竟自坐下,戴着帽子,披着外套,弹起来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也没注意到有两个人悄悄的溜进来听:一个是西尔伐·高恩,极爱好音乐的,——天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完全不懂,好的坏的,一律喜欢;另外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他倒比较简单,对音乐既不懂也不爱,可是很得劲的谈着音乐。原来世界上只有一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东西的人,思想才最自由;因为这样说也好,那样说也好,他们都无所谓。
丹沃斐·古耶是个胖子,腰背厚实,肌肉发达,黑胡子,一簇很浓的头发卷儿挂在脑门上,脑门铺有些粗大的皱痕,却毫无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脸仿佛在木头上极粗糙的雕出来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个木商或是当挑夫的奥弗涅人。他举动粗俗,出言不逊。他的投身音乐界完全是为了政治关系;而在当时的法国,政治是唯一的进身之阶。他发见跟一个当部长的某同乡有点儿远亲,便投靠在他门下。但部长不会永久是部长的。看到他的那个部长快下台的时候,丹沃斐·古耶赶紧溜了,当然,凡是能捞到的都已经捞饱,特别是国家的勋章,因为他爱荣誉。最近他为了后台老板的劣迹,也为了他自己的劣迹,受到相当猛烈的攻击,使他对政治厌倦了,想找个位置躲躲暴风雨;他要的是能跟别人找麻烦而自己不受麻烦的行业。在这种条件之下,批评这一行是再好没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报纸的音乐批评的职位出了缺。前任是个颇有才具的青年作曲家,因为非要对作品和作家说他的老实话而被辞掉的。古耶从来没弄过音乐,全盘外行:报馆却毫不踌躇的选中了他。人们不愿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对付古耶至少是不用费心的:他决不会那么可笑,把自己的见解看做了不起;他永远会听上面的指挥,要他骂就骂,要他捧就捧。至于他不是一个音乐家,倒是次要的问题。音乐,法国每个人都相当懂的。古耶很快就学会了必不可少的诀窍。方法挺简单:在音乐会里,只要坐在一个高明的音乐家旁边,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说出对于作品的意见。这样的学习几个月,技术就精通了:小鹅不是也会飞吗?当然,这种飞决不能象老鹰一样。古耶大模大样的在报纸上写的那些胡话,简直是天晓得!不管是听人家的话,是看人家的文章,都一味的缠夹,什么都在他蠢笨的头脑里搅成一团糟,同时还要傲慢的教训别人。他把文章写得自命不凡,夹着许多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的性格完全象学校里的舍监。有时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驳,便哑口无言,装假死。他颇有些小聪明,同时也是鄙俗的伧夫,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鄙无耻,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节的谄媚那班"亲爱的大师",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因为他们享有国家的荣誉(他认为估量一个音乐家的价值,这是最可靠的方法)。其余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态度对付;至于那些饿肚子的,他就尽量利用。——他为人的确不傻。
虽然有了权威有了声名,他心里明白自己对于音乐究竟是一无所知,也明白克利斯朵夫的确很高明。他自然不愿意说出来,可是少不得有点儿敬畏。——此刻他听着克利斯朵夫弹琴,努力想了解,专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没有一点杂念;但在这片云雾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只顾装着内家的模样颠头耸脑,看那个没法安静的高恩挤眉弄眼的意义,来决定自己称许的表情。
终于克利斯朵夫的意识慢慢从酒意和音乐中间浮起来,迷迷忽忽的觉得背后有人指手划脚,便转过身来,看见了两位鉴赏家。他们俩立刻扑过来,抓着他的手使劲的摇,——西尔伐尖声的说他弹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经的装着学者面孔说他的左手象鲁宾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①(或者是右手象鲁宾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两人又一致同意的说,这样一个天才决不该被埋没;他们自告奋勇要教人知道他的价值,可是心里都打算尽量利用他来替自己博取荣誉和利益。 ①安东·鲁宾斯坦为十九世纪俄国钢琴家兼作曲家,帕德列夫斯基为近代波兰钢琴家兼作曲家,政治家。
第二天,高恩请克利斯朵夫到他家里去,挺殷勤的把自己一无所用的一架很好的钢琴给他使用。克利斯朵夫因为胸中郁积着许多音乐,烦闷之极,便老老实实接受了。
最初几天,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能有弹琴的机会快活极了;高恩也相当知趣,让他安安静静的自得其乐。他自己也的确领略到一种乐趣。这是一种奇怪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能观察到的现象:他既非音乐家,亦非艺术家,而且是个最枯索,最无诗意,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的人,却对于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乐感到浓厚的兴趣,觉得其中有股迷人的力量。不幸他没法静默。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非高声说话不可。他象音乐会里冒充风雅的听众一样,用种种浮夸的辞句来加按语,或是胡说八道的批评一阵。于是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敲着钢琴,说这样他是弹不下去的。高恩勉强教自己不要作声,但那竟不由他作主:一忽儿他又嘻笑,呻吟,吹啸,拍手,哼着,唱着,摹仿各种乐器的音响。等到一曲终了,要不把他荒唐的见解告诉给克利斯朵夫听,他会胀破肚子的。
他那个人是个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轻薄,也有他喜欢自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儿酸溜溜的下些断语,一忽儿不伦不类来一个比较,一忽儿说出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谬绝伦的废话。在赞颂贝多芬的时候,他竟看到作品中有猥亵的成分,有淫荡的肉感。明明是忧郁的思想,他以为有浮华的辞藻。《升C小调四重奏》,对于他是英武而可爱的作品。《第九交响曲》中那章崇高伟大的柔板,使他想起羞人答答的小天使。听到《第五交响曲》最初的三个音符,他就喊:“不能进去!里面有人!"他非常叹①赏《英雄的一生》里的战争描写,因为他在其中认出有汽车②的呼呼声。他会到处找出些幼稚而不雅的形象来形容乐曲,教人奇怪他怎么会爱好音乐。然而他的确爱好;对于某些段落,他用最荒唐最可笑的方式去领会,同时也真的会流眼泪。但他刚受了瓦格纳的某一幕歌剧的感动,会立刻在钢琴上弹一段奥芬巴赫摹仿奔马的音乐;或是在《欢乐颂》之后马上哼一节咖啡店音乐会中的滥调。那可使克利斯朵夫气得直嚷③了。——但最糟的还不是在高恩这样胡闹的时候,而是当他要说些深刻的微妙的话向克利斯朵夫炫耀的时候,以哈密尔顿而非西尔伐·高恩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在那种情形之下,克利斯朵夫便对他怒目而视,用冷酷的挖苦的话伤害哈密尔顿:钢琴夜会往往闹得不欢而散。可是第二天,高恩已经忘了;克利斯朵夫也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粗暴而仍旧回来。 ①以上各曲均贝多芬作品。《升C小调四重奏为一首痛苦的诗歌。《第九交响曲》的第三章柔板,富于恬淡隐忍,虔敬和气的情调。关于《第五交响曲》(俗称《命运交响曲》)开始第一句,贝多芬曾言:“命运就是这样来敲门的"。
②《英雄的一生》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诗。
③十九世纪的奥芬巴赫(原籍德国,后入法国籍)以所作喜歌剧红极一时,实则仅为第二三流作家。《欢乐颂》系指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最后一章合唱,歌辞为德国诗人席勒原作。
这些都还没有关系,只要高恩不约朋友来听克利斯朵夫弹琴。但他需要拿他的音乐家向人卖弄,所以邀了三个小犹太人和他自己的情妇,——一个浑身都是脂肪的女人,奇蠢无比,老说些无聊的双关语,谈着她所吃的东西,自以为是音乐家,因为她每天晚上在多艺剧院的歌舞中展览她的大腿。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发见了这些人物,脸色就变了。第二次,他直截了当告诉高恩,说不再到他家里弹琴。高恩赌咒发愿的说,以后决不再邀请任何人。但他暗中照旧继续,把客人藏在隔壁屋里。自然,克利斯朵夫结果也发觉了,气愤愤的掉头便走,这一次可真的不回来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得敷衍高恩,因为他带他上各国侨民的家里,为他介绍学生。
另一方面,丹沃斐·古耶过了几天也上克利斯朵夫的小客店去访问他。古耶看见他住得这么坏,一点不表惊异,倒很亲热的说:
“我想,请你听音乐你一定觉得高兴罢;我到处都有入场券,可以带你一起去。”
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他觉得对方非常体贴,便真心的道谢。那天古耶完全变了一个人,和他第一晚见到的大不相同。跟克利斯朵夫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一点没有傲慢的态度,脾气挺好,怯生生的,一心想学些东西。唯有当着别人,他才会立刻恢复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与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欲也老是有个实际的目的。凡是与现下的时尚无关的东西,他一概不发生兴趣。眼前,他想把最近收到而无法判断的一本乐谱征求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因为他简直不大能读谱。
他们一同到一个交响曲音乐会去。会场的大门是跟一家歌舞厅公用的。从一条蜿蜒曲折的甬道走到一间没有第二出口的大厅:空气恶浊,闷人欲死;太窄的坐椅密密的挤在一起;一部分听众站着,把走道都壅塞了;——法国人是不讲究舒服的!一个似乎烦恼不堪的男人,在那里匆匆忙忙的指挥着贝多芬的一支交响曲,仿佛急于奏完的神气。隔壁歌舞厅里的音乐和《英雄交响曲》中的《葬礼进行曲》混在一块儿。听众老是陆陆续续的进来,坐下,擎着手眼镜东张西望,有的才安顿好,已经预备动身了。克利斯朵夫在这个赶节一样的地方聚精会神的留意乐曲的线索,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得到一点儿快感,——(因为乐队是很熟练的,而克利斯朵夫也久已没听到交响乐);——不料听了一半,古耶抓着他的手臂说:“咱们得走了,到另外一个音乐会去。”
克利斯朵夫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出的跟着他的向导。他们穿过半个巴黎城,到一间气味象马房似的大厅;在别的时间,这儿是上演什么神幻剧或通俗戏剧的:——音乐在巴黎象两个穷苦的工人合租一间房:一个从床上起来,一个就钻进他的热被窝。——空气当然谈不到:从路易十四起,法国①人就认为这种空岂不卫生;但戏院里的卫生和从前凡尔赛宫里的一样,是教人绝对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卫生。一个庄严的老人,象马戏班里驯服野兽的骑师一般,正在指挥瓦格纳剧中的一幕:可怜的野兽——歌唱家——也仿佛马戏班里的狮子,对着脚灯愣住了,直要挨了鞭子才会记起自己原来是狮子。一般假作正经的胖妇人和痴癔的小姑娘,堆着微笑看着这种表演。等到狮子把戏做完,乐队指挥行过了礼,两人都被大众拍过了手,古耶又要把克利斯朵夫带到第三个音乐会去。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双手抓住了坐椅的靠手,声明再也不走了:从这个音乐会跑到那个音乐会,这儿听几句交响乐,那儿听一段协奏曲,他已经够受了。古耶白白的跟他解释,说音乐批评在巴黎是一种行业,并且是看比听更重要的行业。克利斯朵夫抗议说,音乐不是给你坐在马车上听的,而是需要凝神壹志的去领会的。这种炒什锦似的音乐会使他心里作恶,他每次只要听一个就够了。 ①至第一次大战为止,巴黎交响乐音乐会的场子均极简陋。
他对于这种音乐方面的漫无节制觉得很奇怪。象多数的德国人一样,他以为音乐在法国占着很少的地位;所以他意想中以为能听到分量少而质地很精的东西。不料一开场,七天之内人家就给他十五个音乐会。一星期中每个晚上都有,往往同时有两三个,在不同的区域里举行。星期日一天共有四个,也是在同一时间内。克利斯朵夫对于这等其大无比的音乐胃口不胜钦佩。节日的繁重也使他吃惊。他一向以为只有德国人听音乐才有这等海量,那是他从前在国内痛恨的;此刻却发见巴黎人的肚子还远过于德国人。席面真是太丰盛了:两支交响曲,一支协奏曲,一支或二支序曲,一幕抒情剧。而且来源不一:有德国的,有俄国的,有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有法国的;仿佛不管是啤酒,是香槟,是糖麦水,是葡萄酒,——他们能一起灌下,决不会醉。巴黎那些小鸟儿的胃口竟这么大,克利斯朵夫简直看呆了。他们却若无其事,好比无底的酒桶,尽管倒进许多东西,实际上可点滴不留。
不久,克利斯朵夫又发觉这些大量的音乐其实内容只有一点儿。在所有的音乐会中他都看到同样的作家,听到同样的曲子。丰富的节目老是在一个圈子里打转。贝多芬以前的差不多绝无仅有,瓦格纳以后的也差不多绝无仅有。便是在贝多芬与瓦格纳之间,又有多少的空白!似乎音乐就只限于几个著名的作家。德国五六名,法国三四名,自从法俄联盟以来又加上半打莫斯科的曲子。——古代的法国作家,毫无。意大利名家,毫无。十七十八世纪的德国巨头,毫无。现代的德国音乐,也毫无,只除掉理查德·施特劳斯一个,因为他比别人乖巧,每年必定到巴黎来亲自指挥一次,拿出他的新作品。至于比利时音乐,捷克音乐,更绝对没有了。但最可怪的是:连当代的法国音乐也绝无仅有。——然而大家都用着神秘的口吻谈着法国的现代音乐,仿佛是震动世界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只希望有机会听一听;他毫无成见,抱着极大的好奇心,非常热烈的想认识新音乐,瞻仰一下天才的杰作。但他虽然费尽心思,始终没听到;因为单是那三四支小曲,写得相当细腻而过于冷静过于雕琢的东西,并没引其他的注意,他也不承认它们便是现代的法国音乐。
克利斯朵夫在自己不能表示意见之前,先向音乐批评界去讨教一下。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批评界里谁都有主张,谁都有理由。不但各个音乐刊物都以互相抵触为乐,便是一个刊物的文字也偏颇矛盾。要是把它们全部看过来的话,你准会头脑发昏。幸而每个编辑只读他自己的文章,而群众是一篇都不读的。但克利斯朵夫一心要对法国音乐界有个准确的概念,便一篇都不肯放过,结果他不禁大为佩服这个民族的镇静功夫,处在这样的矛盾中间还能象鱼在水里一样的悠然自得。
在这纷起的舆论中,有一点使他非常惊奇:就是批评家们的那副学者面孔。谁说法国人是什么都不信的可爱的幻想家呢?克利斯朵夫所见到的,比莱茵彼岸所有的批评家的音乐知识都更丰富,——即使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显得如此。
当时的法国音乐批评家都决意要学音乐了。有几个也是真懂的:那全是一些怪物;他们居然花了番心血对他们的艺术加以思考,并且用自己的心思去思考。不必说,这般人都不大知名,只能隐在几个小杂志里,除了一二个例外是踏不进报馆的。他们诚实,聪明,挺有意思,因为生活孤独而有时不免发些怪论,冥思默想的习惯使他们在批评的时候不大容忍,倾向于唠叨。——至于其他的人,都匆匆忙忙学了些初步的和声学,就对自己新近得来的知识惊奇不置,跟姚尔邓先生学着语法规则的时候一样高兴得出神:
“Da,Da,Ea;Ea,Ra,Ra;……啊,妙极了!……啊!知道一些东西多有意思……"① ①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写一个鄙俗的市侩姚尔邓想学做贵族,请了音乐教师,舞蹈教师,哲学教师来教育自己。此处所引系第二幕第四场姚尔邓与哲学教师的对白的节略。
他们嘴里只讲着主旋律与副主旋律,调和音与合成音,九度音程的联系与大三度音程的连续。他们说出了某页乐谱上一组和音的名称,就忙着得意扬扬的抹着额上的汗:自以为把整个作品说明了,几乎以为那曲子是自己作的了。其实他们只象中学生分析西赛罗②的文法一般,背一遍课本上的名辞罢了。但是最优秀的批评家也不大能把音乐看做心灵的天然的语言;他们不是把它看作绘画的分支,就是把它变成科学的附庸,仅仅是一些拼凑和声的习题。象这样渊博的人物自然要追溯到古代的作品。于是他们挑出贝多芬的错误,教训瓦格纳,至于柏辽兹和格路克,更是他们公然讪笑的对象。依照当时的风气,他们认为除了赛巴斯蒂安·巴赫与德彪西之外,什么都不存在。而近年来被大家乱捧的巴赫,也开始显得迂腐,老朽,古怪。漂亮人物正用着神秘的口吻称扬拉摩和哥波冷了。③ ②西赛罗为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帝国时代的大演说家,大文豪。起选集为今法国中学生读拉丁文时必修之书。
③拉摩(1683—1764)与哥波冷(1668—1732)均为法国作曲家,但其真正的价值直至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方始被人赏识。近代法国音乐家如德彪西,如拉威尔,均尊奉前二人为法国音乐的创始者。
这些学者之间还要掀起壮烈的争辩。他们都是音乐家,但所以为音乐家的方式各各不同;各人以为唯有自己的方式才对,别人的都是错的。他们互诋为假文人,假学者;互相把理想主义与唯物主义,象征主义与自然主义,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加在对方头上。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从德国跑到这儿来再听一次德国人的争辩,岂不冤枉。照理,他们应该为了美妙的音乐使大家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去享受而表示感激,可是他们非但没有这种情绪,还不允许别人用一种和他们不同的方式去享受。当时的音乐界正为了一场新的争执而分成两大阵营,厮杀得非常猛烈:一派是对位派,一派是和声派。一派说音乐是应当横读的,另外一派说是应当直读的。直读派口口声声只谈着韵味深长的和弦,溶成一片的连锁,温馨美妙的和声:他们谈论音乐,仿佛谈论一个糕饼铺。横读派却不答应人家重视耳朵:他们认为音乐是一篇演说,象议院的开会,所有发言的人都得同时说话,各人只说各人的,决不理会旁人,直到自己说完为止;别人听不见是他们活该!他们尽可在明天的公报上去细读:音乐是给人读的,不是听的。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听见横读派与直读派的争议,以为他们都是疯子。人家要他在连续派与交错派两者之间决定态度,他②就照例用箴言式的说话回答: ②连续派与交错派即横读派与直读派,亦即对位派与和声派。
“诸位,此党彼党,我都仇视!”
但人家紧自问个不休,"和声跟对位,在音乐上究竟哪一样更重要?”
“音乐最重要。把你们的音乐拿出来给我看看!”
提到他们的音乐,他们的意见可一致了。这些勇猛的战士,在好斗那一点上互相争胜的家伙,只要眼前没有什么盛名享得太久的古人给他们攻击,都能为了一种共同的热情——爱国的热情——而携手。他们认为法国是个伟大的音乐民族。他们用种种的说辞宣告德国的没落。——对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并不生气。他自己早就把祖国批驳得不成样子,所以平心而论,他不能对这个断语有何异议。但法国音乐的优越未免使他有些奇怪:老实说,他在历史上看不出法国音乐有多少成绩。然而法国音乐家一口咬定,他们的艺术在古代是非常美妙的。为了阐扬法国音乐的光荣,他们先把上一世①纪的法国名人恣意取笑,只把一个极好极纯朴的大师除外,而他还是个比利时人。做过了这番扫荡工作,大家更容易赞赏②古代的大师了:他们都是被人遗忘的,有的是始终不知名而到今日才被发掘出来的。在政治上反对教会的一派,认为什么都应当拿大革命时代做出发点;音乐家却跟他们相反,以为大革命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个山脉,应当爬上去观察出后的音乐上的黄金时代。长时期的消沉过后,黄金时代又要来了:坚固的城墙快崩陷了;一个音响的魔术师正变出一个百花怒放的春天;古老的音乐树上已经长出新枝嫩叶;在和声的花坛里,奇花异卉眯着笑眼望着新生的黎明;人们已经听到琤 琮的泉声,溪水的歌唱……那境界简直是一首牧歌。 ①十四十五两世纪文艺复兴时代,法—比学派在音乐史上极为重要,十六世纪的法国音乐尤其盛极一时。但这种情形直至二十世纪初年方被学者逐渐发见,向世人披露。
②此系指赛查·法朗克,生于比利时而久居巴黎,终入法国籍,为十九世纪最大作曲家之一,对近代法国音乐之再生运动极有影响。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些话,欢喜极了。但他注意一下巴黎各戏院的广告的时候,只看到梅亚贝尔,古诺,和马斯涅的名字,甚至还有他只嫌太熟的玛斯加尼和雷翁加伐罗。他便问他的那般朋友,所谓迷人的花园是否就是指这种无耻的音乐,这些使妇女们失魂落魄的东西,这些纸花,这些香粉气。他们却大为生气的嚷起来,说那是颓废时代的余孽,谁也不加注意的了。——可是实际上《乡村骑士》正高踞着喜歌剧①院的宝座,《巴耶斯》在歌剧院中雄视一切;玛斯奈和古诺的作品风靡一时:《迷娘》,《胡格诺教徒》,《浮士德》这三位一体的歌剧都声势浩大,超过了一千场的纪录。——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例外,用不着去管它。一种理论要是遇到不客气的现实给它碰了钉子,最简单的就是否认现实。所以法国批评家们否认那些无耻的作品,否认那般捧这些作品的群众;并且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动,他们也快要把乐剧整个儿的抹煞了。在他们心目中,乐剧是一种文学作品,所以是不纯粹的。(他们自己都是文人,却岂不承认是文人。)一切有所表现,有所描写,有所暗示的音乐,总之,一切想说点儿什么的音乐都被加上一个不纯粹的罪名。——可见每个法国人都有罗伯斯庇尔的气质,不论对什么东西对什么人,非戕贼平生命,就不能使这个人或物净化。——法国的大批评家只承认纯粹音乐,其余的都是下劣的东西。 ①梅亚贝尔(1791—1864)为德国歌剧作家,生前在欧洲红极一时,今日音乐史上的定论则仅是一个庸俗肤浅的作家。下文提到的《胡格诺教徒》即他的作品。古诺(1818—1893)对法国近代歌剧的创立极有贡献,但并非第一流的作曲家,最著名的作品即下文提到的《浮士德》。马斯涅(1842—1912)为法国歌剧作家,其作品倾于甜俗,做作,缺乏真情实感。玛斯加尼(1863—1945)与雷翁加伐罗(1858—1919)均意大利歌剧作家,即前文所称自然主义之代表人物,以描写人生的强烈而迅速的印象为主,作品光华灿烂而流于浅薄。玛斯加尼最流行之作品为《乡村骑士》,雷翁加伐罗的为《巴耶斯》。
克利斯朵夫发见自己的趣味不高明,很是惭愧。但看到那些瞧不起乐剧的音乐家没有一个不替戏院制作,没有一个不写歌剧,他又感到一点儿安慰。——当然,这种事实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例外。既然他们提倡纯粹音乐,所以要批评他们是应当把他们的纯粹音乐做根据的。克利斯朵夫便访求他们这一类的作品。
丹沃斐·古耶把他带到一个宣扬本国艺术的团体中去听了几次音乐会。一般新兴的名家都在这儿经过长时期的锻炼与孵育的。那是一个很大的艺术集团,也可以说是有好几个祭堂的小寺院。每个祭堂有它的祖师,每个祖师有他的信徒,而各个祭堂的信徒又互相菲薄。在克利斯朵夫看来,那些祖①师根本就没有多大分别。因为一向弄惯了完全不同的艺术,所以他完全不了解这种新派音乐,而他的自以为了解使他反而更不了解。 ①此处系隐射法国的民族音乐协会(SociétéNationale deMusique),于一八七一年由国立音乐院教授普西纳与圣·桑发起,目的为专门演奏当代法国作家的音乐,以培养法国新兴音乐为主。参加的有法朗克,马斯涅,福莱,杜巴克,拉罗,杜藩阿等。迩后无形中分成若干小组,各奉一知名作家为领袖,最重要的即法朗克一派与圣·桑一派的对立。故本文中称有好几个祭堂的寺院。但事实上,在一八七○至一九○○的三十年中所有法国近代音乐的名作都是由这个团体首先演奏,公诸于世的。故该会可称为现代法国乐坛的温床。
他觉得所有的作品永远浸在半明半暗的黑影里,好象一幅灰灰的单色画,线条忽隐忽现,飘忽无定。在这些线条中间,有的是僵硬,板滞,枯索无味的素描,象用三角板画成的,结果都成为尖锐的角度,好比一个瘦妇人的肘子。也有些波浪式的素描,象雪茄的烟圈一般袅袅回旋。但一切都是灰色的。难道法国没有太阳了吗?克利斯朵夫因为来到巴黎以后只看见雨跟雾,不禁要信以为真了;但要是没有太阳,艺术家的使命不就是创造太阳吗?不错,他们的确点着他们的小灯,但只象萤火一般,既不会令人感到暖意,也照不见什么。作品的题目是常常变换的:什么春天,中午,爱情,生之欢乐,田野漫步等等;可是音乐本身并没跟着题目而变,只是一味的温和,苍白,麻木,贫血,憔悴。那时音乐界中一般典雅的人,讲究低声说话。而那也是对的:因为声音一提高,就跟叫嚷没有分别:高声与低声之间没有中庸之道。要选择只有低吟浅唱与大声呐喊两种。
克利斯朵夫快要昏昏入睡了,便打起精神来看节目;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在灰色的天空气浮的云雾,居然自命为表现确切的题材。因为,跟他们的理论相反,他们所作的纯粹音乐差不多全是标题音乐,至少都是有个题目的。他们徒然诅咒文学,结果还得拿文学做拐杖。好古怪的拐杖!克利斯朵夫发觉他们勉强描写的尽是些幼稚可笑的题材,又是果园,又是菜园,又是鸡埘,真可说是音乐的万牲园与植物园。有的把卢佛宫的油画或歌剧院的壁画作成交响曲或钢琴曲,把荷兰十七世纪的风景画家,动物画家,法国歌剧院的装饰画家的作品,取为音乐的题目,加上许多注释,说明哪是神话中某个神明的评果,哪是荷兰的乡村客店,哪是白马的臀部。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这是一些老小孩的玩艺:喜欢画而又不会画,便信手乱涂一阵,挺天真的在下面用大字写明,这是一所屋子,那是一株树。
除了这批有眼无珠,以耳代目的画匠以外,还有些哲学家在音乐上讨论玄学问题。他们的交响曲是抽象的原则的斗争,是说明某种象征或某种宗教的论文。他们也在歌剧中间研究当时的法律问题与社会问题,什么女权与公民权等等。至于离婚问题,确认亲父问题,政教分离问题,他们都津津乐道。他们之间分成两派:就是反对教会的象征派和拥护教会的象征派。收旧布的哲学家,做女工的社会学家,预言家式的面包师,使徒式的渔夫,都在剧中直着嗓子唱歌。从前歌德已经说其他那时的艺术家想"在故事画中表现康德的思想"。克利斯朵夫这时代的作家却是用十六分音符来表现社会学了。左拉,尼采,梅特林克,巴莱斯,姚莱斯,芒台斯,①《福音书》,红磨坊②等等,无一不是歌剧和交响乐的作者汲取思想的宝库。其中不少人士,看着瓦格纳的榜样兴奋起来,大声嚷着:“我吗,我也是诗人呀!"——于是他们很有自信的在自己的乐谱上写曲或是有韵或是无韵的东西来,那风格不是跟小学生的一样,就象那些颓废派的日报副刊。 ①巴莱斯(1862—1923)为法国小说家,提倡以自我分析的方式认识人与土地,自然,及国家社会的关系。姚莱斯(1859—1914)为法国社会党领袖,《人道报》的创办人。芒台斯(1841—1909)为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②红磨坊为巴黎有名的舞场,创立于一八八九年,一九一五年后改为杂耍歌舞场。
所有这些思想家和诗人都是纯粹音乐的拥护者。但他们对这种音乐更喜欢议论而不喜欢制作。——偶然他们也写一些,但完全是空洞的东西。不幸,他们居然常常成功:内容却一无所有,——至少克利斯朵夫认为如此。——的确他也不得破门而入。
要懂得一种异国的音乐,先得学习它的语言,并且不该自以为已经知道这个语言。克利斯朵夫可是象一切头脑单纯的德国人一样,自以为早就知道了。当然他是可以原谅的。便是法国人也有许多不比他更了解。正如路易十四时代的德国人,因为竭力说法语而忘掉了本国的语言,十九世纪的法国音乐家也久已忘了自己的语言,以致他们的音乐竟变成了一种外国方言。直到最近,才有一种在法国讲法国话的运动。他们并不都能够成功:习惯的力量太强了;除了少数的例外,他们说的法语是比利时化的或是日耳曼化的。那就难怪一个①德国人要误会了,难怪他要凭着武断的脾气,以为这仅仅是不纯粹的德语,而且因为他全然不懂而认为毫无意义。 ①指当时的法国音乐不是受法朗克的影响,便是受瓦格纳的影响。
克利斯朵夫的看法便是这样。他觉得法国的交响曲是一种抽象的辩证法,用演算数学的方式把许多音乐主题对立起来,或是交错起来;其实,要表现这一套,很可以用数字或字母来代替。有的人把一件作品建筑在某个音响的公式之上,使它慢慢的发展,直到最后一部分的最后一页才显得完全,而作品十分之九的部分都象不成形的幼虫。有的人用一个主题作变奏曲,而这主题只在作品末了,由繁复渐渐归于简单的时候才显出来。这是极尽高深巧妙的玩艺儿,唯有又老又幼稚的人才会感到兴趣。作者为此所费的精力是惊人的,一支幻想曲要多少年才能写成。他们绞尽脑汁,求新的和弦的配合,——为的是表现……表现什么呢?管它!只要是新的辞藻就行了。人家说既然器官能产生需要,那末辞藻也会产生思想的:最要紧的是新。无论如何要新!他们最怕"已经说过的"辞句。所以最优秀的人也为之而变成瘫痪了。你可以感到他们老是在留神自己,准备把所写的统统毁掉,时时刻刻问着自己:“啊!天哪!这个我在哪儿见过的呢?"……有些音乐家,——特别在德国,——喜欢把别人的句子东检西拾的拼凑起来。法国音乐家却是逐句检查,看看在别人已经用过的旋律表内有没有同样的句子,仿佛拚命搔着鼻子,想使它变形,直要变到不但不象任何熟人的鼻子,而且根本不象鼻子的时候方始罢休。
这样的惨淡经营仍瞒不了克利斯朵夫。他们徒然运用一种复杂的语言,装出奇奇怪怪的姿态兴奋若狂,把乐队部分的音乐弄得动乱失常,或是堆起一些不连贯的和声,单调得可怕,或是萨拉·裴娜式的说白,唱得走音的,几小时的呶①呶不已,好似骡子迷迷忽忽的走在险陡的坡边上。——克利斯朵夫在这些面具之下,认出一些冰冷的毫无风韵的灵魂,搽脂抹粉,涂了一脸,学着古诺与马斯涅的腔派,还不及他们自然。于是他不禁引用当年格路克批评法国人的一句不公平的话: ①萨拉·裴娜(1844—1923),法国近代最优秀的女演员。
“由他们去罢。他们弄来弄去逃不出那套老调。”
可是他们把那套老调弄得非常艰深。他们拿民歌作为道貌岸然的交响曲的主题,象做什么博士论文一样。这是当代最时髦的玩艺。所有的民歌,不论是本国的是外国的,都依次加以运用。他们可以用来作成《第九交响曲》或是法朗克的《四重奏》,但还要艰深得多。要是其中有一小句意思非常显明的话,作者便赶紧插入一句毫无意义的,把上一句毫不留情的破坏掉。——然而大家还把这些可怜虫认为极镇静,精神极平衡的人呢!……
演奏这类作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乐队指挥,仪表端正而态度狰狞的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着跟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人物一样的姿势,仿佛要鼓动贝多芬或瓦格纳的队伍似的。听众是一般厌烦得要死的时髦人物,以为尝尝这种烦闷的滋味是有面子的事;还有是年轻的学徒,因为能够把学校里的一套在此引证一番,在某些段落中去找点儿本行的诀窍而很高兴,情绪之热烈也不亚于指挥的姿势和音乐的喧闹……
“喝!那不是痴人说梦吗……!"克利斯朵夫说。
(因为他此刻已经会用巴黎人的俗语了。)
然而懂得巴黎的俗语究竟比懂巴黎的音乐容易。克利斯朵夫无处不用他的热情,又跟一般的德国人一样,天生的不了解法国艺术:他的判断就是以这种热情与不了解做根据的。但他至少是善意的,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人家给他指出来。所以他并不肯定自己的见解,预备让新的印象来改变他的意见。
便是目前,他也承认这种音乐极有才气,有很好的材料,节奏与和声方面有奇特的发见,好似各式各种美妙的布帛,柔软,光亮,五光十色,竭尽巧思。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好玩,便尽量采取它的长处。所有这些小名家都比德国音乐家头脑开通得多;他们很勇敢的离开大路,扑到森林中去摸索,想教自己迷失。但他们都是挺乖的小孩子,怎么样也不会迷路。有的走了一二十步,又绕到大路上来了。有的才走了一忽儿就累了,不管什么地方就停下来。有的差不多快摸到新路了,可并不继续前进,而坐在林边,在树下闲逛了。他们所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尤其可惜的是他们那些努力仿佛是乱用的,在半路上消耗掉了。这些艺术家难得会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天性,难得会锲而不舍的把他们所有的精力配合起来去达到预定的目标。这是法国人胸无定见的最普通的后果:多少的天才和意志都因为游移不定与自相矛盾而浪费了。他们的大音乐家如柏辽兹,如圣·桑,——只以最近代的来说,——能够不至于因缺少毅力,缺少信心,缺少精神上的指南针而陷落而颠覆的,几乎一个都没有。
克利斯朵夫跟当时的德国人一样存着鄙薄的心,想道:“法国人只知道浪费精力去求新发明,而不会利用他们的新发明。他们始终需要一个异族的主宰,要一个格路克或是一个拿破仑①才能使他们的大革命有点儿结果。”
他想到要是再来一次拿破仑式的政变②该是怎么一个局面,不禁微微的笑了。 ①格路克(1714—1784)为德国音乐家,居留法国甚久,在近代歌剧史上为极重要的复兴运动者,对十八世纪的法国歌剧影响极大。拿破仑出生地为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岛,岛民原非法国种族。故作者称他们同为"异族的主宰"。
②指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的雾月政变,拿破仑解散督政府,自任第一执政,而以后称帝之基业亦于此奠定。
但在混乱状态中,有一个团体竭力想替艺术家把秩序与纪律恢复过来。一开始它取了个拉丁名字,纪念一千四百年以前,高卢人与汪达尔人南侵时代盛极一时的一种教会组织。克利斯朵夫奇怪为什么要追溯到这样久远。一个人能够①高瞻远嘱,不囿于所生的时代,固然很好;但一座十四个世纪的高塔难免不成为一座不大方便的瞭望台,宜于仰观星象而不宜于俯视当代的人群的。可是克利斯朵夫不久就放心了,因为他看见那般圣·格雷哥里的子孙②难得留在高塔上,只在鸣钟击鼓的时候才攀登。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底下的教堂里。克利斯朵夫参与过几次他们的祭礼,先还以为他们属于新教的某个小宗派,后来才发觉他们是基督旧教中人。在场的都是些匍匐膜拜的群众,虔诚的,偏执的,喜欢攻击人的信徒。为首的是个极纯粹极冷静的人,性情固执而带几分稚气,在那里维护宗教、道德、艺术方面的主义,向少数选民用抽象的词句解释他那部音乐的福音书,谴责"骄傲"与“异端邪说"。他把艺术上所有的缺陷,和人类所有的罪恶都归咎于上面两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及今日的犹太教,他都等量齐观,认为是骄傲与异端的表现。音乐界中的犹太人都被执行了火刑。巨人亨德尔也受到了鞭挞。唯有赛巴斯蒂安·巴赫一个人,靠了上帝的面子,被认为"误入歧途的新教徒"而获免。③ ①一八九六年,法朗克的大弟子鲍台斯与文桑·但第在巴黎创办一音乐学院,以拉丁文取名为ScholaCantorum(意义为宗教音乐歌唱学校),以纪念六世纪时教会歌唱组织。但此歌唱学校不久即教授乐理,音乐史,一切器乐,与一般音乐学院无异。法国近代名家十之七八均出身于该校。
②初期的基督教圣诗歌唱,调式(mode)驳杂不一,经六世纪时教皇格雷哥里一世整理统一,至今于基督旧教某些宗派(例如本多派)的寺院中歌唱,称为素歌(plainchant)。文桑·但第辈认为制作宗教音乐必须以素歌的精神为基础。故此处称此派的人为"圣·格雷哥里的子孙"。
③谓巴赫是"误入歧途的新教徒"一语,是文桑·但第一派的哀特迦·蒂奈说的,言下认为巴赫的精神是旧教徒的精神。
这座圣·雅各街的庙堂①做着布道事业,有心拯救人类的灵魂与音乐。他们很有系统的传授天才的法则。许多勤奋的学生辛辛苦苦的,深信不疑的拿这些秘诀来付诸实行。他们似乎想用虔诚的艰苦来补赎祖先们轻佻的罪过:例如奥贝与阿唐之流,还有那人也疯魔,音乐也疯魔的柏辽兹。现在②人们抱着了不起的热情和虔敬,为一班众所公认的大师努力宣扬。十几年中间,他们的成就确是可观;法国音乐的面目居然为之一变。不但是法国的批评家,并且连法国的音乐家也学起音乐来了。从作曲家到演奏家如今都知道巴赫的作品了!——他们尤其努力破除法国人闭关自守的积习。法国人平日老躲在家里,轻易不肯出门;所以他们的音乐也缺少新鲜空气,有股闭塞的,陈腐的,残废的气息。这和贝多芬不问晴雨的在田野里跑着,在山坡上爬着,手舞足蹈,骇坏了羊群的那种作曲方式完全相反。巴黎的音乐家决不会象波恩的大熊一般,因为有了灵感而吵吵嚷嚷的惊动邻居。他们制③作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思想上加一个弱音器的;并且也挂着重重的帷幕,使外面的声音透不进来。 ①巴黎宗教歌唱学校(简称歌唱学校)校址在拉丁区圣·雅各街。
②奥贝(1782—1871)为法国第二流歌剧作家,以浮华的典雅红极一时。阿唐(1803—1856)的歌剧,尤次于奥贝。柏辽兹(1803—1869)为法国近代最大的交响曲作家,生前生后均不甚得意。其对法国音乐的贡献,直至二十世纪初方渐渐被人发见,本书作者罗曼·罗兰对之尤为称赏,认为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天才。
③贝多芬的故乡为德国波恩,故称其为"波恩的大熊"。
歌唱学校这一派竭力想更换空气;它对"过去"开了几扇窗子。但也仅仅对着"过去"。这是开向庭院而非临着大①街的窗子,没有多大用处。何况窗子才打开,百叶窗又关上了,好似怕受凉的老太太。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的有些中世纪的作品,有些巴赫,有些帕莱斯特里那,有些民歌。可是这又算得什么呢?屋子里霉腐的气味依旧不减。其实他们觉得这样倒是挺舒服的,对现代的大潮流反而怀有戒心。固然,他们知道的事情比旁人多,但一笔抹煞的也一样的多。在这种环境里,音乐自然会染上一股迂腐之气,而不是给精神的一种慰藉了;他们的音乐会不是等于历史课,就是含有鼓励作用的举例。凡是前进的思想都被变成学院化。气势雄伟的巴赫被他们供奉到庙堂里去的时候,也变得循轨蹈矩了。他的音乐完全被一班学院派的头脑改了样子,正如温馨禣E艳的《圣经》被英国人的头脑改装过了一样。他们所称扬的是一②种贵族派的折衷主义,想把六世纪至二十世纪中间的三四个伟大音乐时代的特点汇集起来。这个理想倘若实现的话,那末其成绩一定象一个印度总督旅行回来,把在地球上各处搜罗得来的宝贝凑成的一座聚宝盆。可是以法国人的通情达理,结果并没闹出学究式的笑柄;大家决不实行他们的理论,而对付理论的办法也好比莫里哀对付医生一样,拿了药方而并不配服,最有性格的走他们自己的路去了。其余的只做些繁复的练习和艰深的对位学,名之为奏鸣曲,四重奏,或交响曲……——"奏鸣曲啊,你要怎么呢?"——它不要什么,只要成为一阕奏鸣曲而已。作品中的思想是抽象的,无名的,勉强嵌进去的,毫无生趣的东西。那很象一个高明的公证人起草文书的艺术。克利斯朵夫先是因为法国人不喜欢勃拉姆斯而很高兴,如今却看到法国有着无数的小勃拉姆斯。所有这些出色的工人,既勤谨,又用心,真是具备了各种的德性。克利斯朵夫从他们的音乐会里出来,非常得益,但是非常厌烦。 ①该校举行的音乐会最初只演奏古代大师帕莱斯特里那,巴赫,蒙特威尔第,拉摩,格路克等的作品。
②英国十七世纪的清教徒,对《圣经》的了解极其偏执,狭窄,严峻,有如极端派的加尔文主义。
嘿,外边的天气多好啊!
然而巴黎的音乐家中究竟有几个无党无派的独立的人。唯有这般人才能引起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也唯有这般人能使你衡量一种艺术的生机。学派与社团只表现一种浮面的潮流或硬生生制造出来的理论。深思默想的超然人士,却有更多的机会能发见他们当代的与民族的真精神。但就因为这一点,一个外国人对他们比对旁人更难了解。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那个鼎鼎大名的作品的时候,便是这种情形。为了那作品,法国人不知说了多少胡话,有一部分的人说是十个世纪以来最大的音乐革命。——(世纪对他们是不值钱的!他们又不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丹沃斐·古耶和西尔伐·高恩把克利斯朵夫带到喜歌剧院去,听《佩莱阿斯与梅丽桑德》,他们把这件作品介绍给他①觉得光荣极了,仿佛是他们自己作的,并且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这一回保证会发见奇迹。歌剧已经开幕了,他们还呶呶不休的在旁解释。克利斯朵夫止住了他们的话,伸着耳朵细听。第一幕演完,高恩眉飞色舞的问: ①此系梅特林克一八九二年所作的悲剧,德彪西谱成歌剧,于一九○二年公演
“喂,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他反问他们:“以后是不是老是这样的?”
“是的。”
“那末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啰。”
高恩可叫起来了,认为他外行。
“没有东西,"克利斯朵夫继续说。"没有音乐,没有发展。前后不相衔接,简直站不住。和声很细腻。配器的效果颇有些很美的花腔,格调很高。但内容是空无所有,空无所有……”
他又听下去。慢慢的,作品露出一点儿光来了;他开始在半明半暗中发见一些东西了。不错,他看到作者存心要求素雅一反瓦格纳那种用音乐的浪潮来淹没戏剧的理想;但他不禁带着点挖苦的心思追问:他们有这种牺牲的理想,骨子里是否把自己没有的东西牺牲。在这件作品里,他感到颇有些贪逸恶劳的意味,想以最低限度的疲劳来获得效果,因为懒惰而不愿意费力去建造瓦格纳派的巨制。至于唱辞之单纯,简洁,朴素,声音的微弱,虽然他觉得单调,而且因为他是德国人而认为不真实,但也同样感到惊异。——(他认为歌辞愈求真切,愈令人感到法国语言的不适宜于谱成音乐,因为它太合逻辑,太分明,轮廓太固定;语言本身固然完美,但没法跟旁的东西融和。)然而这种尝试毕竟是有意思的,在它一反瓦格纳派的铺张浮夸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是赞成的。那位法国音乐家①似乎很俏皮的讲究含蓄,要用低声喁语来表白热情。爱既没有欢呼,死也没有哀号。只有旋律的线条微微颤动一下,乐队象嘴唇轻轻一抿似的打个寒噤,你才感觉到在剧中人心里波动的情绪。仿佛作家战战兢兢的怕流露真情。他的艺术的格调真是高极了,——除非法国民族固有的那种取悦感官,喜欢做作的倾向在他胸中突然觉醒的时候。那时你才会发见有些头发太黄的,嘴唇太红的,第三共和以后的小家碧玉所扮演的大情人。但这种情形是难得的,是作者过于克制自己的反响,是需要松动一下的表现;整个作品的风格是一种精炼到极点的单纯,并不单纯的单纯,刻意追求得来的单纯,是古老的社会的一朵精美纤巧的花。年少犷野如克利斯朵夫,当然不能充分欣赏这种境界,他尤其讨厌那剧本,那些诗。他以为看到了一个半老的巴黎女人,装着小孩子,要人讲童话给她听。这当然不是瓦格纳派的懒洋洋的角色,不是又肉麻又蠢笨的莱茵姑娘;但一个法兰西与比利时的混血种②的懒洋洋的人物,装腔作势的"沙龙"气派,喊着"小爸爸啊”“白鸽啊"那一套给交际场中的太太们应用的神秘气息,也未必高明。巴黎女人却对着这出戏出神了,因为在这面镜子里照见了她们多愁多病,才子佳人的腔调而顾盼自怜。意志两字完全谈不到。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做些什么。 ①指德彪西。
②因戏剧的原作者梅特林克是比利时人,音乐的作者德彪西是法国人。
“那可不是我的过失啊!那可不是我的过失啊!……"这些大孩子都这样的呻吟着。整整的五幕——森林,岩穴,地窖,死者的卧室,——都在黯淡的微光中演出,荒岛上的小鸟简直没有挣扎。可怜的小鸟!美丽,细巧……它们多么害怕太强的光明,太剧烈的动作,太剧烈的说话,多么怕热情,怕生命!……生命并不曾精炼过,你不能戴着手套去抓握的……
克利斯朵夫听见隐隐的炮声在响了,快要把这垂死的文明,这一息仅存的小小的希腊轰倒了。
虽然如此,克利斯朵夫对这件作品依旧抱着好感;是不是因为他有点儿又轻视又怜悯的缘故呢?总之,他对它的关切远过于他口头的表示。他走出戏院回答高恩的时候,尽管口口声声说着"很细腻,很细腻,可是缺少奔放的热情,音乐还嫌不够",心里却绝对不把《佩莱阿斯》和其余的法国音乐一般看待。他被大雾中间的这盏明灯吸住了。他还发见有些别的光亮,很强的,很特别的,在四下里闪耀。这些磷火使他大为错愕,很想近前去瞧瞧是怎么样的光,可是不容易抓握。克利斯朵夫因为不了解而更觉得好奇的那般超然派的音乐家,极难接近。克利斯朵夫所不可或缺的同情,他们完全不需要。除了一二个例外,他们都不看别人的作品,知道得很少,也不想知道。他们几乎全部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由于故意,由于骄傲,由于落落寡合,由于憎厌人世,由于冷淡,而把自己关在小圈子里。这等人虽为数不多,却又分成对立的小组,各不相容。他们的小心眼儿既不能容忍敌人和对手,也不能容忍朋友,——倘使朋友敢赏识另外一个音乐家,或是赏识他们而用了一种或是太冷淡,或是太热烈,或是太庸俗,或是太偏激的方式。要使他们满足真是太难了。结果他们只相信一个得到他们特许的批评家,一心一意坐在偶像的脚下看守着。你决不能去碰这种偶像。——他们固然不求别人了解,他们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他们受着奉承,被盟友的意见和自己的评价改了样,终于对自己的艺术和才具也弄模糊了。一般凭着幻想制作的人自以为是改革家,纤巧病态的艺术家自命为与瓦格纳争雄。他们差不多全为了抬高声价而断送了自己;每天都得飞跃狂跳,超过上一天的纪录,同时也要超过敌人的纪录。不幸这些跳高的练习并不每次成功,而且也只对几个同行才有点儿吸引力。他们既不理会群众,群众也不理会他们。他们的艺术是没有群众的艺术,只从音乐本身找养料的音乐。但克利斯朵夫的印象,不论这印象是否准确,总觉得法国音乐最需要音乐以外的依傍。这株体态起娜的蔓藤似的植物简直离不开支柱:第一就离不开文学。它本身没有充分的生命力,呼吸短促,缺少血液,缺少意志,有如弱不禁风的女子需要男性扶持。然而这位拜占庭式的王后,纤瘦,贫血,满头珠翠,被时髦朋友,美学家,批起家,这些宦官包围了。民族不是一个音乐的民族;二十余年来大吹大擂的捧瓦格纳,贝多芬,巴赫,德彪西的热情,也仅仅限于一个阶级。越来越多的音乐会,不惜任何代价鼓动起来的、声势浩大的音乐潮流,并不是因为群众的趣味真正发展到了这个程度。这是一种风起云从的时髦,影响只及于一部分优秀人士,而且也把他们搅昏了。真正爱好音乐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注意音乐的人如作曲家批评家,并不就是最爱好的人。在法国,真爱音乐的音乐家太少了!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这种情形是到处一样的,真正的音乐家在德国也不见得更多,在艺术上值得重视的并非成千成万毫无了解的人,而是极少数真爱艺术而为之竭忠尽智的孤高虔敬之士。这类人物,他在法国见到没有呢?不论是作曲家或批评家,最优秀的都是远离尘嚣而在静默之中工作的,例如法朗克,例如现代一般最有天分的人;多少艺术家过着没世无闻的生活,让以后的新闻记者争着以最先发见他们,做他们的朋友为荣;还有少数勤奋的学者,毫无野心,不求名利,一点一滴的把法兰西过去的伟大发掘出来;另外一批则是献身于音乐教育,为法兰西未来的光荣奠定基础。其中有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性灵的丰富,胸襟的阔大,兴趣的广博,一定能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要是认识他们的话。但他无意之间只瞧见了二三个这种人物,而他所了解的,见到的,又是他们被人改头换面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只看到作者的缺点,被那些摹仿的人和新闻界的掮客抄袭而夸大的缺点。
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等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一颗音乐的心灵爱一个美丽的肉体时,就把那肉体看作音乐。使他着迷的心爱的眼睛,非蓝,非灰,非褐,而是音乐,心灵看到它们,仿佛一个美妙绝伦的和弦。而这种内心的音乐,比之表现出来的音乐不知丰富几千倍,键盘比起心弦来真是差得远了。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当作书本。克利斯朵夫听说要懂得艺术先得把人的问题丢开,不禁耸耸肩膀。他们却对于这个怪论非常得意: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证明他们有音乐天分。象古耶这等糊涂蛋也是这样。他从来不懂一个人如何能背出一页乐谱,——(他曾经要克利斯朵夫解释这个神秘),——如今却向克利斯朵夫解释,说贝多芬伟大的精神和瓦格纳刺激感官的境界,对于音乐并不比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对于他所作的肖像画有更大的作用!
“这就证明,"克利斯朵夫不耐烦的回答说,“在你们眼里,一个美丽的肉体并没有艺术价值!一股伟大的热情也没有艺术价值!唉,可怜虫!……你们难道没想象到一张妩媚的脸为一幅肖像画所增加的美,一颗伟大的心灵为一阕音乐所增加的美吗?……可怜虫!……你们只关心技巧是不是?只要一件作品写得好,不必问作品表现些什么,是不是?……可怜虫!……你们仿佛不听演说家的辞句,只听他的声音,只莫名片妙的看着他的手势,而认为他说得好极了……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你们这些糊涂蛋!”
克利斯朵夫所着恼的不单是某种某种的理论,而是一切的理论。这些清谈,这些废话,口口声声离不开音乐而只会谈音乐的音乐家的谈话,他听厌了。那真会教最优秀的音乐家深恶痛绝。克利斯朵夫跟穆索尔斯基①一样的想法,以为音乐家最好不时丢开他们的对位与和声,去读几本美妙的书,或者去得点儿人生经验。光是音乐对音乐家是不够的:这种方式决不能使他控制时代而避免虚无的吞噬……他需要体验人生!全部的人生!什么都得看,什么都得认识。爱真理,求真理,抓住真理,——真理是美丽的战神之女,阿玛仲纳的②女王,亲吻她的人都会给她一口咬住的! ①穆索尔斯基(1839—1881),创立近代俄国乐派的五大家之一。
②阿玛仲纳相传为古希腊时代居于小亚细亚的女性部落,以好战著称。
音乐的座谈室已经太多了,制造和弦的曲子也太多了!所有这些象厨子做菜一般制造出来的和声,只能使他看到些妖魔鬼怪而绝对听不见一种有生命的新的和声。
于是,克利斯朵夫向这批想用蒸馏器孵化出小妖魔来的博士们告别,跳出了法国的音乐圈子,想去访问巴黎的文坛和社会了。
象法国大多数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最初是在日报上面认识当时的法国文学的。他因为急于要熟悉巴黎人的思想,同时补习一下语言,便把人家说是最地道的巴黎型的东西用心细读。第一天,他在骇人的社会新闻里,——叙述和特写一共占了好几长行,——读到一篇报导一个父亲和十五岁的亲生女儿睡觉的新闻:字里行间仿佛认为这种事情是极自然的,甚至还相当动人。第二天,他在同一报纸上读到一件父子纠纷的新闻,十二岁的儿子和父亲同睡一个姑娘。第三天,他读到一桩兄妹相奸的新闻。第四天,他读到姊妹同性爱的新闻。第五天……第五天,他把报纸丢了,和高恩说:
“嘿!这算是哪一门?你们都发疯了吗?”
“这是艺术啊"高恩笑着回答。
克利斯朵夫耸了耸肩膀:“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
高恩笑倒了,说:“绝对不是。你自己去瞧罢。”
他给克利斯朵夫看一个最近发刊的"艺术与道德"的征文特辑,结论是"爱情使一切都变得圣洁","肉欲是艺术的酵母","艺术无所谓不道德","道德是耶稣会派①教育所倡导的一种成见","最重要的是强烈的欲望"等等。——还有好些文章,在报纸上证明某部描写开妓院的人的风俗小说是纯洁的。执笔作证的人中颇有些鼎鼎大名的文学家和严正的批评家。一个信仰旧教,提倡伦常的诗人,把一部描绘希腊淫风的作品赞扬备至。那些极有抒情气息的文章所推重的小说,尽量铺陈各个时代的淫风:罗马的,亚历山大的,君士坦丁堡的,意大利和法兰西文艺复兴时代的,路易十四时代的,……简直是部完备的讲义。另外有一组作品以地球上各处的性欲问题为对象:态度认真的作家们,象本多派教士一样耐性的研究着五大洲的艳窟。在这批研究性欲史地的专家中间,颇有些出众的诗人与优秀的作家。要不是他们学问渊博,旁人竟分辨不出他们与别的作者有什么两样。他们用着确切精当的措辞叙述古代的淫风。 ①耶稣会派是基督旧教的一个宗派,由西班牙人雷育拉于十六世纪时创立,以排斥异端,对抗宗教革命为主旨。十七世纪时在法国政治上一度极有势力。
可悲的是,一般笃厚的人和真正的艺术家,法国文坛上名副其实的权威,也在努力干这种非他们所长的工作。有些人还费尽心机写着猥亵的东西,给晨报拿去零零碎碎的登载。他们这样有规律的生产,象下蛋一样,每星期两次,成年累月的继续下去。他们生产,生产,到了山穷水尽,无可再写的时候,便搜索枯肠,制造些淫猥怪异的新花样:因为群众的肚子已经给塞饱了,佳肴美味都吃腻了,对最淫荡的想象也很快的觉得平淡无奇:作者非永远加强刺激不可,非和别人的刺激竞争,和自己以前制造的刺激竞争不可;——于是他们把心血都呕尽了,教人看了可怜而又可笑。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这个悲惨职业的种种内幕;但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见得更宽容:因为他认为,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能宽恕一个艺术家为了三十铜子而出卖艺术……
“便是为了维持他所亲所爱的人的生活也不能原谅吗?”
“不能。”
“你这是不近人情啊。”
“这不是人情不人情的问题,主要是得做一个人!……人情!……喝!你们这套没有骨头的人道主义真是天晓得!……一个人不能同时爱几十样东西,不能同时侍候好几个上帝!……”
克利斯朵夫一向过着埋头工作的生活,眼界不出他那个德国小城,没想到象巴黎艺术界这种腐败的情形差不多在所有的大都市里都难避免。德国人常常自以为"贞洁",把拉丁民族看做是"不道德的":这种遗传的偏见慢慢的在克利斯朵夫心中觉醒了。高恩提出柏林的秽史,德意志帝国的上层阶级的腐化,蛮横暴烈的作风使丑行更要不得等等,和克利斯朵夫抬杠。但高恩并没意思袒护法国人;他把德国的风气看得和巴黎的一样平淡。他只是玩世不恭的想道:“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习惯";所以他对自己那个社会里的习惯也恬不为奇。克利斯朵夫却只能认为是他们的民族性。于是他不免象所有的德国人一样,把侵蚀各国知识分子的溃疡,看作是法国艺术特有的恶习和拉丁民族的劣根性。
这个和巴黎文学的初次接触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痛苦,以后直要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忘掉。不是专门致办于那些被人肉麻当有趣的称为"基本娱乐"的著作,并非没有。但最美最好的作品,他完全看不到。因为它们不求高恩一流的人拥护;它们既不在乎这般读者,这般读者也不在乎这种读物:他们都是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的。高恩从来没对克利斯朵夫提过这等著作。他真心以为他和他的朋友们便是法国艺术的代表;除了他们所承认的大作家之外,法国就没有什么天才,没有什么艺术了。为文坛增光,为法国争荣的诗人们,克利斯朵夫连一个都不知道。在小说方面,他只看到矗立在无数俗流之上的巴莱斯和法朗士的几部作品。可是他语言的程度太浅,难于领略前者的思想分析和后者幽默而渊博的风趣。他好奇的瞧了瞧法朗士花房里所培养的橘树,以及在巴莱斯心头开发的娇弱的水仙。在意境高远而不免空洞的天才梅特林克之前,他也站了一会,觉得有股单调的,浮华的神秘气息。他抖擞了一下,不料又卷进浊流,被他早已熟识的左拉的溷浊的浪漫主义搅得头昏脑胀;等到他跟身跃出的时候,①一阵文学的洪流又把他完全淹没了。 ①一般读者仅知左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领袖,其实他所谓的自然主义只是似是而非的科学理论;而左拉的浪漫主义的幻想成分远过于他自称为“观察家与实验家"的性格。
而这片水淹的大平原还蒸发出一股浓烈的女性气息。那时的文坛正挤满了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女人写作原来是很有意思的,只要她们能够真诚,把任何男性不能完全了解的方面一女子隐秘的心理——描写出来。可是很少女作家敢这么做;她们多半只为了勾引男子而写作:在书中如在客厅里一样的扯谎,搔首弄姿,和读者调情。自从她们没有忏悔师可以诉说她们的私情丑事以后,就把私情丑事公诸大众。这样便产生了象雨点那么多的小说,老是撒野的,装腔作势的,文字又如小儿学语一般的含糊不清,令人读了如入香粉起,闻到一股俗不可耐的香味与甜味。所有这类作品都有这个气息。于是克利斯朵夫象歌德一样的想道:“女人们要怎样写诗,怎样写文章,都可以。但男子决不能学女人的样!那才是我最讨厌的。"不三不四的卖弄风情,存心为一般最无聊的人玩弄虚伪的情感,又是撒娇又是粗野的风格,恶俗不堪的心理分析,教克利斯朵夫看了不由得心里作恶。
然而克利斯朵夫明白自己还不能下判断。节场上喧闹的声音把他耳朵震聋了。美妙的笛音也被市嚣掩住,没法听见。正如清朗的天空之下展开着希腊岗峦的和谐的线条,这些肉感的作品中间的确也有不少才气,不少丰韵,表现一种生活的甜美,细腻的风格,象班吕琪和拉斐尔画中的不胜慵困的少年,半阖着眼睛,对着爱情的幻梦微笑。这一切,克利斯朵夫完全没看到。没有一点儿端倪使他能感觉到这股精神的暗流。便是一个法国人也极不容易摸出头绪。他眼前所能清清楚楚见到的,只有满坑满谷的出版物,泛滥洋溢,差不多成了公众的灾害。仿佛人人都在写作:男人,女人,孩子,军官,优伶,社交界的人物,剽窃抄袭的人,无一不是作家。那简直是一种传染病。
暂时克利斯朵夫不想决定什么意见。他觉得象高恩那样的向导只能使他越来越迷路。从前在德国和文学团体的来往使他有了戒心,对于书籍杂定都抱着怀疑的态度:谁知道这些出版物不是少数有闲者的意见,甚至除了作者以外再没别的读者?戏剧才能使你对社会有个比较准确的观念。它在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中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好比一家巨人的饭铺来不及满足二百万人的食量。即使各区的小剧场,音乐咖啡馆,杂耍班等等一百多处夜夜客满的场所不计在内,巴黎光是大戏院也有三十多家。演员与职员的人数多至不可胜计。四个国家剧场就有上三千的员役,每年需要一千万法朗开支。整个巴黎都挤满着起码角儿。他们的照相,素描,漫画,触目皆是,令人想其他们装腔作势的鬼脸;留声机上传出他们咿咿唔唔的歌唱,日报上披露他们对于艺术和政治的妙论。他们有他们特殊的报纸,刊载他们可歌可泣的或是日常猥琐的回忆。在一般的巴黎人中,这些靠互相摹仿过日子的大娃娃俨然是主子,而剧作者做着他们的扈从侍卫。于是克利斯朵夫要求高恩带他到这个反映现实的国土里去见识一番。
但在这方面,高恩的向导也不见得比在出版界里高明。克利斯朵夫由他的介绍而对巴黎剧坛所得的第一个印象,使他厌恶的程度也不下于第一批读到的书籍。似乎到处都弥漫着精神卖淫的风气。
出卖娱乐的商人分做两派。一是旧式的国粹派,全是粗野的毫无顾忌的诙谑,把一切的丑恶和畸形的身体,作为说笑打诨的材料;那是臭肉一般的,淫猥的,大兵式的戏谑。他们却美其名曰"大丈夫的爽直",自命为把放浪的行为与道德调和了,因为在一出戏里演过了四场淫秽的丑史以后,再把情节调动一下,使不贞的妻子仍旧回到丈夫的床上,——只要法律得以维持,道德也就得救了。把婚姻描写得百般淫乱而在原则上仍旧尊重婚姻的态度,大家认为就是高卢人派头。① ①高卢人为古罗马人称一部分克尔特族的名字。法国人常自称为高卢人。而日常语言中尤以"高卢人派头"形容快乐,兴奋,轻薄的性格。
另外一派是新式的,更细巧也更可厌。充斥剧坛的巴黎化的犹太人(和犹太化的基督徒),在戏剧中拿情操来玩种种花样,那是颓废的世界大同主义的特征之一。那般为了父亲而脸红的儿子,竭力否认他们的种族意识;在这一点上,他们真是太成功了。他们把几千年的灵魂摆脱之后,剩下来的个性只能拿别的民族的知识与道德的长处杂凑起来,合成一种混合品,自鸣得意。在巴黎剧坛称霸的人,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猥亵与感情混在一起,使善带一些恶的气息,恶带一些善的气息,把年龄,性别,家庭,感情的关系弄得颠颠倒倒。这样,他们的艺术便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又香又臭,格外难闻:他们却称之为"否定道德的主义"。
他们最喜欢采用的剧中人物之一是多情的老人。他们的剧本中很多这个角色的肖像,使他们有机会把种种微妙的局面描写得淋漓尽致。有时,六十岁的老头儿把女儿当作心腹,跟她谈着自己的情妇;她也跟他谈着她的情夫;他们互相参加意见,象朋友一般;好爸爸帮助女儿犯奸;好女儿帮助父亲去哀求那个爱情不专的情妇,要她回来和父亲重续旧欢。有时,尊严的老人做了情妇的知己,和她谈着她的情夫,怂恿她讲述她放浪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我们还看到一大批情夫,都是十足地道的绅士,替他们从前的情妇当经理,监督她们的交际与其配的事。时髦女人朝三暮四。男人做着龟奴,女人谈着同性爱。而干这些事的都是上流社会,就是说资产社会,——唯一值得重视的社会。而那个社会允许人家借了高等娱乐的名义,羼些坏货色供应主顾。经过了装璜,坏货色也很容易销售,把年轻的妇女与年老的绅士逗得笑逐颜开。但是其中有股死尸的气息跟起家的气息。
他们戏剧风格之混杂也不下于他们的感情。他们造出一种杂揉的土话,把各阶级各地方迂腐而粗俗的口语,把古典的,抒情的,下流的,做作的,幽默的,胡说八道的,不雅的,隽永的话,统统凑在一处,好象带着外国口音。他们天生的会挖苦人,滑稽突梯,可是很少天趣;但他们凭着乖巧的手法,能仿着巴黎风气制造出一些天趣。虽然宝石的光泽不大美,镶工未免笨重繁琐,放在灯光下面至少会发亮:而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们很聪明,观察很精密,却有些近视;几百年来在柜台上磨坏了的眼睛是要用放大镜来检视感情的,他们把小事扩大了好几倍,而看不见大事;他们因为特别喜欢假珠宝的光彩,所以除了他们暴发户心目中的典雅的理想以外,什么都不会描写。那简直是极少数游手好闲的人和冒险家争夺一些偷来的金钱与无耻的女性。
有时,这些犹太作家真正的天性,由于莫名片妙的刺激,会从他们古老的心灵深处觉醒过来。那才是多少世纪多少种族的一种古怪的混合物;一阵沙漠里的风,从海洋那边把土耳其杂货铺的臭味吹到巴黎人的床头,带来闪烁发光的沙土,奇怪的幻象,醉人的肉感,剧烈的神经病,毁灭一切的欲念,——似乎希伯莱的勇士撒姆逊,从几千年的长梦中突然象狮子一般的醒过来,挟着疯狂的怒气把庙堂的支柱推倒了,压在他自己和敌人身上。① ①非力士人拘囚撒姆逊,一日将其带往祭神大会,意欲当众加以羞辱。撒姆逊默祷上帝赐还神力(此神力被爱人达丽拉潜割头发后丧失),乃推倒庙堂,与非力士王及在场群众同归于尽。
克利斯朵夫掩着鼻子,对高恩说:
“这里头力量是有的;可是发臭。够了!咱们去看看别的东西罢。”
“你要看什么?”
“法国啊。”
“这不就是法国吗?"高恩说。
“不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法国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还不是跟德国一样吗?”
“我绝对不信。这样的民族活不了二十年的:此刻已经有股霉味儿了。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再没有更好的了。”
“一定有的,"克利斯朵夫固执着说。
“噢!我们也有很高尚的心灵,"高恩回答,"也有配他们胃口的戏剧。你要看这个吗?有的是。”
于是他把克利斯朵夫带到法兰西剧院①去。 ①法兰西剧院(亦称法兰西喜剧院)为法国四大国家戏院之一。
那天晚上,演的是一出现代的散文体喜剧,讨论某个法律问题的。
一听最初几句对白,克利斯朵夫就不知道这剧情发生在哪个世界上。演员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宏大,沉着,迟缓,做作,每个音节都咬得非常清楚,好象教朗诵的功课,又象永远念着十二缀音格的诗,夹着些痛苦的打隔。姿势那么庄严,差不多跟教士一般。女主角披着古希腊大褂式的寝衣,高举着手臂,低着脑袋,活象神话里的女神,调弄着美妙的低音歌喉,迸出最深沉的音,脸上永远挂着苦笑。高贵的父亲踏着剑术教师般的步子,道貌岸然,带着阴森森的浪漫色彩。年轻的男主角很冷静的尖着嗓子装气声。剧本的风格是副刊式的悲剧:通篇都是抽象的字眼,公事式的修辞,学院派的迂说。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声出人不意的呼号。从头至尾象时钟一样呆板,只有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剧本的雏形,一副空洞的骨架,外边却毫无血肉,只是一些书本式的句子。那些想要显得大胆的讨论,其实只表示鳃鳃过虑的思想,和那种矜持的小市民精神。
剧中叙述一个女子嫁了个卑鄙的丈夫,生了个孩子;她离了婚,又嫁给一个她心爱的老实人。作者想借此说明,便是在这等情形中,离婚不独为一般成见所不许,抑且为人类天性所不容。要证明这一点是再方便没有了:作者设法使前夫在某次意外的情形中和离婚的妻子团聚了一次。这样以后,那女的并不继之以悔恨或羞惭。要说天性,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是不,她反而更爱那个诚实的后夫。据说这是一种英勇的意识,出乎人情之外的表现!法国作家对于道德的确太生疏了:一提到它就会变得过火,令人难以置信。大家看到的仿佛尽是高乃依式的英雄,悲剧中的帝王。——而这些百万富翁的男主角,在巴黎至少有一所住宅和二三处宫堡的女主角,其非真是帝王吗?在这等作家眼里,财富竟是一种美,几乎也是一种德。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观众比戏剧本身更可怪。不管是怎么不合理的情节,他们看了都若无其事。遇到发嘘的地方,应该教人哄笑的对白,由演员预先暗示大家准备的地方,他们便哄笑一阵。当那般悲壮的傀儡照着一定的规矩打呃,叫吼,或是晕过去的时候,大家便擤鼻涕,咳嗽,感动得下泪。
“哼!有人还说法国人轻佻!"克利斯朵夫离开场子的时候说。
“轻佻和庄严,各有各的时候,"西尔伐·高恩带着嗤笑的口气说。"你不是要道德吗?你现在可看到法国也有道德了。”
“这不是道德而是雄辩!"克利斯朵夫嚷道。
“我们这儿,"高恩说,"舞台上的道德总是很会说话的。”“这是法庭上的道德,"克利斯朵夫说,"只要是多嘴的人就会得胜。我压根儿讨厌律师。难道法国没有诗人吗?"于是西尔伐·高恩带他去见识诗剧。
法国并非没有诗人,也并非没有大诗人。然而戏院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胡诌的音韵匠设的。戏院跟诗歌的关系,有如歌剧院跟音乐的关系,象柏辽兹说的变了一种"荡妇卖笑"的出路。
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有一般以卖淫为荣的圣洁的娼妇,据说她们和上加伐山受难的基督一样伟大;——有一般为爱护朋友而诱奸朋友之妻的人;——有相敬如宾的三角式的夫妇;——有成为欧洲特产的,英勇壮烈的戴绿头巾的丈夫。——克利斯朵夫也看到一般多情的姑娘徘徊于情欲与责任之间:依了情欲,应该跟一个新的情夫;依了责任,应该守着原来的情夫,一个供给她们金钱而被她们欺骗的老人。结果,她们很高尚的挑了责任那条路。——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责任和卑鄙的利害观念并没分别;可是群众非常满意。他们只需要听到责任二字,根本不在乎实际;俗语说得好:扯上一面旗,船上的货物就得到保护了。
这种艺术的极致,是在于用最奇特的方式把性的不道德与高乃依式的英雄主义调和起来。这样就能使巴黎群众的荒淫的倾向,和口头上的道德同时得到满足。——可是我们也得说句公道话:他们对于荒淫的兴致还不及嚼舌的兴致。雄辩是他们无上的快乐。只要听到一篇美妙的说辞,他们便是给人抽一顿也是乐意的。不论是恶是善,是惊天动地的英勇的精神,是放荡淫佚的下流习气,只要象镀金似的加上些铿锵的音韵,和谐的字句,他们便一概吞下。一切都是吟诗的材料。一切都是咬文嚼字的章句。一切都是游戏。当雨果暴雷似的怒吼时,他们立刻加上一个弱音器,免得小孩子受了惊吓!——在这种艺术里,你永远感觉不到自然的力量。他们把爱情,痛苦,死亡,都变成浮华浅薄。象在音乐方面一样,——而且更厉害,因为音乐在法国还是一种年轻的艺术,还比较天真,——他们最怕"已经用过的"字眼。最有才具的人很冷静的在标新立异上面做功夫。诀窍是挺简单的:只要挑一篇传说或神话,把它的内容颠倒过来就得了。结果就有了被迫子殴打的蓝胡子,或是为了好心而自己挖掉眼睛,为阿雪斯与迦拉德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卜里番姆。而这一切,①着重的还在形式。但克利斯朵夫(他还不是一个内行的批判者)觉得,这些重视形式的作者也不见得高明,只是一般抄袭摹仿的匠人,而非独创风格,从大处落墨的作家。 ①蓝胡子原是布勒塔尼传说中的人物,杀过六个妻子。卜里番姆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妒杀阿雪斯与迦拉德,终于被于里斯挖去双目。此处言法国诗剧作家专以传说与神话作翻案。
这类诗的谎言,到了悲壮的戏剧中简直是谬妄之极。它对于剧中的英雄有这样一种滑稽可笑的概念:
“主要是有一颗美妙的灵魂,有一双鹰眼,象门洞一样宽广高大的脑门,有一副严肃坚强的神气,光彩焕发而动人,再加一颗善于战栗的心,一双充满着幻梦的眼睛。”
这样的诗句居然有人信以为真。在浮夸的大言,长长的翎毛,白铁的剑与纸糊的头盔之下,我们老是看到沙杜①那一派的无可救药的轻薄,把历史当作木偶戏的大胆的俳剧演员。象西拉诺②式的荒唐的英雄主义,在现实世界里代表些什么呢?这般作者从天上搅到地下,把帝王与扈从,护教团与文艺复兴起的冒险家,一切骚扰过世界的元恶大盗,从坟墓里翻出来:——为的是教大家看看一个无聊的家伙,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拥着残忍凶暴的军队,后宫全是俘虏得来的美女,忽然为了一个十几年前见过一面的女子颠倒起来;——再不然是给你看到一个亨利第四为了失欢情妇而被刺!③ ①沙杜(1831—1908)为法国喜剧及历史剧作家,写的都是传奇的英雄,热情的象征而非真正的热情,既无历史的真实,亦无人性的真实。但十九世纪末期沙杜称霸剧坛垂三十年。
②《西拉诺》为洛斯当(1868—1918)所作韵文喜剧。作品红极一时,但艺术价值不变。故事系以十七世纪的诗人西拉诺为主,述西拉诺恋一女子名洛克萨纳,后知洛克萨纳深爱克里斯蒂安·特·纽维兰德,西拉诺乃帮助此情敌,代写情书。后纽维兰德死于战役,而西拉诺将此秘密保存至临终时方始吐露。此处所谓荒唐的英雄主义即指此。
③按法王亨利第四确于一六一○年被刺,但绝非为了失欢情妇。作者在此讽刺作家故意歪曲史实。
这般先生就是这样的玩弄着室内的君王与英雄。所谓诗人就这样的讴歌着虚伪的,不可能的,与真理不相容的英雄主义……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发觉,自命为千伶百俐的法国人竟不知可笑为何物。
但最妙的是宗教交了时髦运!在四旬节里,喜剧演员在快乐剧场用管风琴伴奏,朗诵鲍舒哀的《悼词》。犹太作家替犹太女演员写些关于圣女丹兰士的悲剧。鲍第尼戏院演着《殉难之路》,滑稽剧场演着《圣婴耶稣》,圣·玛丁戏院演着《受难记》,奥狄安戏院演着《耶稣基督》,移植园里奏着关于基督受难的乐曲。某个有名的嚼舌专家,讴歌肉欲之爱的诗人,在夏德莱戏院举行一次关于"赎罪"的演讲。当然,在全部《福音书》中,这些时髦朋友所牢记在心的不过是比拉德与玛特兰纳。——而他们的马路基督,又染了当时的习①气,特别饶舌。
克利斯朵夫不禁喊道:
“这可比什么都糟了!扯谎竟扯成这个样!我透不过气来了。快快走罢!”
但在这批现代工商业化的出其中,伟大的古典艺术始终支撑着,好比今日的罗马,虽然满眼都是恶俗的建筑物,也还有些古代庙堂的废墟残迹。可是除了莫里哀以外,克利斯朵夫没有能力欣赏那些古典名奢。他对于语言的微妙还不能捉摸,对于民族的特性也当然无从领会。他觉得最不可解的莫如十七世纪的悲剧;——在法国艺术中,这是外国人最难入门的一部,因为它是法国民族的心脏。他只觉得那种剧本冷冰冰的,沉闷,枯索,其迂阔和做作的程度足以令人作呕。①比拉德为判耶稣受刑的罗马帝国的犹太总督。玛特兰纳为受耶稣感化之卖淫女,在十字架下哭耶稣而第一个发见耶稣墓穴空无尸身之人。动作不是疲乏就是过火,人物的抽象有如修辞学上的论证,空洞无物有如时髦女子的谈话。整个剧本只是一幅古代人物与古代英雄的漫画:长篇累牍的铺张的无非是理性,理由,妙语,心理分析,过时的考古学。议论,议论,议论,永远是法国人的那些唠叨。克利斯朵夫存着讥讽的心思不愿意断定它美还是不美,他只觉得毫无趣味。《西那》里面的演说家所持的理由如何,末了是哪个饶舌的家伙得胜,克利斯朵夫全①不理会。 ①《西那》为高乃依的有名的悲剧。此处所称"演说家所持的理由",指第二幕罗马大帝奥古斯德倦于政治,意欲退休,征询西那与玛克辛的意见,两人在御前争持各人的理由。
可是他发见法国的群众并不和他一般见解,倒是非常热烈的喝彩。这也不能消除他的误会,因为他是从观众身上去看这种戏剧的;而他觉得现代的法国人就有些性格是古典的法国人遗传下来的,不过是变了形。正如犀利的目光会在一个妖冶的老妇脸上发见她女儿脸上的秀美的线条:那当然不会使你对老妇发生什么爱情!……法国人好象每天相见的家属一样,决不发觉彼此的相似。克利斯朵夫可一看见便怔住了,并且格外加以夸张,临了竟只看见这一点。当代的艺术无异是那些伟大的祖先的漫画,而伟大的祖先在他心目中也显得象漫画中的人物。克利斯朵夫再也分辨不出,高乃依和一般摹仿者中间有何区别。拉辛也被末流的巴黎心理学家,成天在自己心中掏来摸去的子孙们弄得鱼目混珠了。
所有这些幼稚的人从来跳不出他们的古典作家的圈子。批评家老是拉不断扯不断的讨论着《伪君子》与《费德尔》,①不觉得厌倦。年纪老了,他们还在津津有味的搞着幼年时代心爱的玩艺。这情形可以拖到民族的末日。以崇拜远祖列宗的传统而论,世界上是没有一个国家能和法国相比的。宇宙中其余的东西都不值他们一顾。除了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名著以外什么都不读不愿意读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少!他们的戏院不演歌德,不演席勒,不演克莱斯特,不演格里尔帕策尔,不演赫贝尔,不演史特林堡,不演洛普,不演嘉台龙,不演②任何别的国家的任何巨人的名作,只有古希腊的是例外,因为他们(如欧洲所有的民族一样)自命为希腊文化的承继人。他们偶然觉得需要演一下莎士比亚,那才是他们的试金石了。表演莎士比亚的也有两派:一是用布尔乔亚的写实手法,把《李尔王》当做奥依哀③的喜剧那么演出的;一是把《哈姆莱特》编成歌剧,加进许多雨果式的卖弄嗓子的唱词。他们完④全没想到现实可以富有诗意,也没想到诗歌对于一般生机蓬勃的心灵就是自然的语言。所以他们听了莎士比亚觉得不入耳,赶紧回头表演洛斯当。 ①《伪君子》为莫里哀的喜剧;《费德尔》为拉辛的悲剧。
②克莱斯特为十八世纪德国戏剧家,格里尔帕策尔(奥),赫贝尔(德),史特林堡(瑞典),均十九世纪戏剧家。洛普(西班牙),嘉台龙(西班牙),为十七世纪戏剧家。
③奥依哀(1820—1889)为十九世纪后期以中产阶级为主要观众的戏剧家,当时与小仲马分庭抗礼。
④《哈姆莱特》由多玛谱成歌剧,由加勒与巴普哀二人编歌词。首次于一八六八年在巴黎公演。
可是二十年来,也有人干着革新戏剧的工作;狭窄的巴黎文坛范围扩大了,它装着大胆的神气向各方面去尝试。甚至有两三次,外界的战斗,群众的生活,居然冲破了传统的幕。但他们赶紧把破洞缝起来。因为他们都是些娇弱的老头儿,生怕看到事实的真面目。随俗的思想,古典的传统,精神上与形式上的墨守成法,缺少深刻的严肃,使他们那个大胆的运动无法完成。最沉痛的问题一变而为巧妙的游戏;临了,一切都归结到女人——渺小的女人——问题上去。易卜生的英雄式的无政府主义,托尔斯泰的《福音书》,尼采的超人哲学,到了他们江湖派的舞台上只剩下那些巨人的影子,可笑而可怜!
巴黎的作家花了不少心血要表示在思索一些新的事情。骨子里他们全是保守派。欧洲没有一派文学象法国文学那样普遍的跳不出过去的樊笼的:大杂志,大日报,国家剧场,学士院,到处都给"不朽的昨日"控制着。巴黎之于文学,仿佛伦敦之于政治,是防止欧洲思想趋于过激的制动机。法兰西学士院等于英国的上议院。君主时代的制度对新社会依旧提出它们从前的规章。革命分子不是被迅速的扑灭,就是被迅速的同化。而那些革命分子也正是求之不得。政府即使在政治上采取社会主义的姿态,在艺术上还是闭着眼睛让学院派摆布。针对学院派的斗争,大家只用文艺社团来做武器;而且那种斗争也可怜得很。因为社团中人一有机会就马上跨入学士院,而变得比学院派的人更学院派。至于当先锋的或是当后备员的,又老是做自己集团的奴隶,跳不出一党一派的思想。有的是囿于学院派的原则,有的是囿于革命的主张:归根结蒂,都是坐井观天。
为了要使克利斯朵夫提提精神,高恩预备带他到一种完全特殊的——就是说妙不可言的——戏院去。在那边可以看到凶杀,强奸,疯狂,酷刑,挖眼,破肚:凡是足以震动一下太文明的人的神经,满足一下他们隐蔽的兽性的景象,无不具备。那对于一般漂亮女子和交际花尤其特具魔①力,——她们平时就有勇气去挤在巴黎法院的闷人的审判庭上消磨整个下午,说说笑笑,嚼着糖果,旁听那些骇人听闻的案子。但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拒绝了。他在这种艺术里进得愈深,觉得那股早就闻到的气息愈浓,先是还淡淡的,继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完全是死的气息。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就对某些作品感到厌恶。他受不了的倒并非在于作品的不道德。道德,不道德,无道德,——这些名辞都没有什么意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肯定什么道德理论;他所爱的古代的大诗人大音乐家,也并非规行矩步的圣人;要是有机会遇到一个大艺术家,他决不问他要忏悔单②看,而是要问他:“你是不是健全的?”
①指巴黎的大木偶戏院,创立于一八九七年,所演的戏不是专门逗笑的,就是极端恐怖的。
②旧教惯例,凡教徒向教士忏悔后,教士予以书面证明,称为忏悔单。法国习惯,凡教徒结婚时,须向本堂神甫缴验忏悔单。
关键就在于这"健全"二字。歌德说过:“要是诗人病了,他得想法医治。等病好了再写作。”
可是巴黎的作家都病了;或者即使有一个健全的,也要引以为羞,不让别人知道他健全,而假装害着某种重病。然而他们的疾病所反映于艺术的,并不在于喜欢享乐,也不在于极端放纵的思想,或是富于破坏性的批评。这些特点可能是健全的,可能是不健全的,看情形而定;但绝对没有死的根苗。如果有的话,也不是由于这些力量本身,而是由于使用力量的人,因为死的气息就在他们身上。——享乐,克利斯朵夫也一样喜欢。他也爱好自由。他为了直言不讳的说出他的思想,曾经在德国惹起小城里的人的反感;如今看到巴黎人宣传同样的思想,他反倒厌恶了。思想还不是一样的思想?可是听起来大不相同。以前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烦的摆脱古代宗师的羁轭,攻击虚伪的美学,虚伪的道德的时候,并不象这些漂亮朋友一般以游戏态度出之;他是严肃的,严肃得可怕;他的反抗是为了追求生命,追求丰富的,藏有未来的种子的生命。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那是一种光华灿烂的,巧妙的,富有风趣的艺术;——当然是一种美的形式,美的传统,外边冲来的淤沙淹没不了的传统;——一种象戏剧的戏剧,一种象风格的风格,一批熟练的作家,很能写文章的文人;——是当年很有力量的艺术与很有力量的思想的骨骼,相当美丽的骨骼。可是也仅仅限于骨骼。铿锵的字眼,悦耳的句子,空空洞洞的互相摩擦的观念,思想的游戏,肉感的头脑,长于推理的感官;这一切除了自私自利的供自己享乐以外,毫无用处。那简直是望死路上走。而这个现象,和法国人口激减的情形相仿,是全欧洲不声不响的看在眼里而私心窃喜的。多少的聪明才智,多少的细腻的感觉,都浪费于无用之地,虚耗于下流可耻之事。他们自己可不觉得,只嘻嘻哈哈的笑着。但克利斯朵夫认为差堪安慰的也只有这一点:这些家伙还能够痛痛快快的笑,究竟不能算完全没希望。他们装做正经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倒更不喜欢他们了;他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那些文人一边把艺术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一边自命为宣扬一种没有利害观念的宗教。
“我们是艺术家,"高恩得意扬扬的说。"我们是为艺术而艺术。艺术永远是纯洁的;它只有贞操,没有别的。我们在人生中探险,象游历家一般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们是探奇猎艳的使者,是永不厌倦的爱美的唐璜。”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回答说:
“你们都是虚伪的家伙,原谅我这样告诉你。我一向以为只有我的国家是如此。我们德国人老把理想主义挂在嘴上,实际永远是追求我们的利益;我们深信不疑的自命为理想主义者,其实是一肚子的自私自利。你们却更糟:你们不是用‘真理','科学','知识的责任'等等来掩护你们的懦怯(就是说,你们只顾自命不凡的研究,而对于后果完全不负责任),便是用'艺术'与'美'来遮饰你们民族的荒淫。为艺术而艺术!……喝!多么堂皇多么庄严的信仰!但信仰只是强者有的。艺术吗?艺术得抓住生命,象老鹰抓住它的俘虏一般,把它带上天空,自己和它一起飞上清明的世界!……那是需要利爪,需要象垂天之云的巨翼,还得一颗强有力的心。可怜你们只是些麻雀,找到什么枯骨便当场撕扯,还要嘁嘁喳喳的你争我夺。……为艺术而艺术!……可怜虫!艺术不是给下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艺术是驯服了的生命,是生命的帝王。要做凯撒,先要有凯撒的脾气。你们不过是些粉墨登场的帝王:你们扮着这种角色,可并不相信这种角色。象那些以畸形怪状来博取荣名的戏子一样,你们用你们的畸形怪状来制造文学。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色欲,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结局是死;你们明明知道而不说出来。——那末,我来说了罢: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艺术是发扬生命的。但你们之中最诚实的作家也懦弱得可怜:即使遮眼布掉下了,他们也装做不看见,居然还有脸孔说:不错,这很危险;里头有毒素;可是多有才气!”
那正象法官在轻罪庭上提到一个无赖的时候说:“不错,他是个坏蛋;可是多么有才气!”
克利斯朵夫心里奇怪法国的批评界怎么不起作用的。批起家并不缺少,他们在艺术界中非常繁殖。人数之多,甚至把他们的作品也给遮得看不见了。
一般的说,克利斯朵夫对于批评这一门是不怀好感的。这么多的艺术家,在现代社会里形成第四等级第五等级似的人物,克利斯朵夫已经不大愿意承认他们有什么用处,只觉得①是表示一个时代的消沉,连观察人生都交给别人代理,把感觉也委托人家代庖了。尤其可耻的是,这个社会连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人生的反影都不能,还得借助于别的媒介,借助于反影之反影,就是说:依赖批评。要是这些反影之反影是忠实的倒也罢了。但批评家所反映的只有周围的群众所表现的犹豫不定的心理。这种批评好比博物院里的镜子,给观众拿着看天顶上的油画,结果镜子所反射出来的除了天顶以外就是观众的面目。
从前有一个时期,批评家在法国有极大的权威。群众恭而敬之的接受他们的裁判,几乎把他们看做高出于艺术家,看做聪明的艺术家——(艺术家与聪明两个字平时仿佛是连不到一处的)。——以后,批评家高速度的繁殖起来:预言家太多了,他们那一行便不免受到影响。等到自称为"真理所在,只此一家"的人太多的时候,人们便不相信他们了;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大家都变得灰心:照着法国人的习惯,他们一夜之间就从这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自称为无所不知的人,现在声明一无所知了。他们还认为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体面。勒南②曾经告诉这些萎靡不振的种族说:要风雅,必须把你刚才所肯定的立刻加以否定,至少也得表示怀疑。那是如圣·保罗所说的"唯唯否否"的人。法国所有的优秀人物都崇奉这个两平原则。在这种原则之下,精神的懒惰和性格的懦弱都得其所哉了。大家再也不说一件作品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是智是愚,只说: ①法国君主时代,社会分成贵族、教士、平民三级,平民称为第三等级。作者在此借用此历史名辞,谓艺术家人数之多,几可自成一级,面为第四第五等级。
②勒南(1823—1892),法国史学家兼哲学家。
“可能如此如此……并非不可能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我不敢担保……”
要是人家演一出猥亵的戏,他们也不说:“这是猥亵的。”而只说:“先生,你别这样说呀。我们的哲学只许你对一切都用犹豫不定的口气;所以你不该说:这是猥亵的;只能说:我觉得……我看来是猥亵的……但也不能一定这么说。也许它是一部杰作。谁知道它不是杰作呢?”
从前有人认为批评家霸占艺术,现在可绝对用不着这么说了。席勒曾经教训他们,把那些舆论界的小霸王老实不客气的叫做"奴仆",说"奴仆的责任"是:
“第一要把屋子收拾清楚,王后快到了。拿出些劲来罢!把各个房间打扫起来。诸位,这是你们的责任。
“可是只要王后一到,你们这批奴才就得赶快出去!老妈子切不可大模大样的坐在夫人的大靠椅上!”
对今日这些奴仆得说句公平话:他们不再僭占夫人的大靠椅了。大家要他们做奴才,他们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脏极了。他们抱着手臂,把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让主人去做,让当令的神道——群众——去做。
从某些时候以来,已经有了一种反抗这混乱现象的运动。少数比较精神坚强的人正为着公众的健康而奋斗,——虽然力量还很薄弱。但克利斯朵夫为环境所限,绝对看不见这批人。并且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反而加以嘲笑。偶尔有一个刚强的艺术家对时行的,病态的,空虚的艺术品而反抗,作家们就高傲的回答说,既然群众表示满意,便证明他们作者是对的。这句话尽够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群众已经表示意见了:这才是艺术上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也没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一般堕落的民众替诱使他们堕落的人作有利的证人,谁也没想到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数字——台下看客的数字和卖座收入的数字——的宗教,在这商业化的民主国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艺术思想。批评家跟在作家后面,柔顺的,毫无异议的宣称,艺术品主要的功能是讨人喜欢。社会的欢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卖座不衰,就没有指摘的余地。所以他们努力预测娱乐交易所的市价上落,看群众对作譬如何表示。妙的是群众也留神着批评家的眼睛,看他认为作品怎么样。于是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只看见自己的犹豫不定的神气。
然而时至今日,最迫切的需要就莫过于大无畏的批评。在一个混乱的共和国家,最有威势的是潮流,它不象一个保守派国家里的潮流,难得会往后退的:它永远前进;那种虚伪的思想的自由永远在变本加厉,差不多没有人敢抵抗。群众没有披露意见的能力,心里很厌恶,可没有一个人敢把心中的感觉说出来。假使批评家是一般强者,假使他们敢做强者,那末他们一定可以有极大的威力!一个刚毅的批评家(克利斯朵夫凭着他年轻专断的心思这样想),可能在几年之内,在控制群众的趣味方面成为一个拿破仑,把艺术界的病人一古脑儿赶入疯人院。可是你们已经没有拿破仑了……你们的批评家先就生活在恶浊腐败的空气里,已经辨别不出空气的恶浊腐败。其次,他们不敢说话。他们彼此都是熟人,都变了一个集团,应当互相敷衍:他们绝对不是独立的人。要独立,必须放弃社交,甚至连友谊都得牺牲。但最优秀的人都在怀疑,为了坦白的批评而招来许多不愉快是否值得。在这样一个毫无血气的时代里,谁又有勇气来这样干呢?谁肯为了责任而把自己的生活搅得象地狱一样呢?谁敢抗拒舆论,和公众的愚蠢斗争?谁敢揭穿走红的人的庸俗,为孤立无助,受尽禽兽欺侮的无名艺人作辩护,把帝王般的意志勒令那些奴性的人服从?——克利斯朵夫在某出戏剧初次上演的时候,在戏院走廊里听见一般批评家彼此说着:
“嘿,那不糟透了吗?简直一塌糊涂!”
第二天,他们在报上戏剧版内称之为杰作,再世的莎士比亚,说是天才的翅膀在他们头上飞过了。
“你们的艺术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性格,"克利斯朵夫和高恩说。"你们更需要一个大批评家,一个莱辛,一个……”
“一个布瓦洛,是不是?"高恩用着讥讽的口气问。① ①布瓦洛(1636—1711)为诗人兼批评家,在法国文学史上以态度严正著称。
“是的,也许法国需要一个布瓦洛胜于需要十个天才作家。”
“即使我们有了一个布瓦洛,也没有人会听他的。”
“要是这样,那末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布瓦洛,"克利斯朵夫回答。"我敢向你担保:一朝我要把你们的真相赤裸裸的说给你们听的时候,不管我说得怎样不高明,你们总会听到的,并且你们非听不可。”
“哎哟!我的好朋友!"高恩嘻嘻哈哈的说。
他的神气好似对于这种普遍的颓废现象非常满足,所以克利斯朵夫忽然之间觉得,高恩对法国比他这个初来的人更生疏。
“那是不可能的,"这句话是克利斯朵夫有一天从大街上一家戏院里不胜厌恶的走出来时已经说过的。“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你还要什么呢?"高恩问。
克利斯朵夫固执的又说了一遍:“我要看看法兰西。”
“法兰西,不就是我们吗?"高恩哈哈大笑的说。
克利斯朵夫目不转睛的望了他一会,摇摇头,又搬出他的老话来:
“还有别的东西。”
“那末,朋友,你自己去找罢,"高恩说着,愈加笑开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大可以花一番心血去找。他们把法兰西藏得严密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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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3 13:34:36
第二册,卷六,《安多纳德》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于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觉得自己几百年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象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浑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草原,小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这种迷迷忽忽的气息有一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爱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十六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来在乡下当了公证人的书记,慢慢的又当了公证人,终于住到县城里来。安东尼·耶南的父亲,奥古斯丁,做买卖的本领很高明,在城里办了个银行。他非常能干,象农夫一样的狡猾,顽强,做人挺规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欢享受;因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么话都直言无讳,也因为他富有资财,所以几十里周围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个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擞,留着痘疤的大红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从前出名是个好色的,至今也还有这个嗜好。他喜欢说些粗野的笑话,喜欢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饭:儿子以外,几个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证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头儿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这教士能够大嚼的话,他也乐意跟他一块儿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结实的汉子。那时满屋子都是粗野的戏谑,大家把拳头望桌上乱敲,一阵阵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气引得厨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邻居都乐开了。
后来,在夏季很热的一天,老奥古斯丁只穿着件衬衣下地窖去装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就动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象内地反对教会的布尔乔亚一样,在最后一分钟内还是办妥了所有的教会仪式,一则使家里的妇女不再噜苏,二则他对这些手续也无所谓……三则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儿子安东尼接了他的买卖。他也是个矮胖子,一张绯红的喜洋洋的脸,不留胡子,只留鬓脚,说话急促而含糊,声音很响,常常有些剧烈而短促的小动作。他没有父亲那种理财的本领,但办事能力还不坏。银行因为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发达,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就行了。他在当地颇有善于经商的名气,虽然他对事业的成功并没多大贡献。他只是很有规律很肯用心罢了。做人很体面,到处受到应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对某些人也许太亲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点儿平民气息,可是不论城里乡下,他人缘都很好。他虽不浪费金钱,却很滥用感情,动不动会流泪,看到什么灾难会真诚的难过,使受难的人感动。
象多数内地人一样,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温和的老革命党,褊狭的自由主义者,爱国主义者,并且学着父亲的样反对教会。他是市参议员,象同僚们一样以捉弄本区的神甫或本城妇女所崇拜的宣道师为乐。法国小城里的反教会的举动,永远是夫妇争执中的一个节目,是丈夫与其子暗斗的一种借口,差不多没有一个家庭能够避免的。
安东尼·耶南对文学也很有抱负。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样,他颇受拉丁文学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够背诵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尔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纪小篇诗人的名句,他也记得不少,还写些摹仿他们的诗。他熟人中有这个癖的不止他一个;而这个癖也增加了他的声誉。大家传诵他的滑稽诗,四句诗,步韵诗,折句,讥讽诗,歌谣,有时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风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诗中也没有被遗忘。
这个壮健,快乐,活泼的矮个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当地一个法官的女儿,叫做吕西·特·维廉哀。这家特·维廉哀其实只是特维廉哀,他们的姓象一块石子从上面往下滚的时候一分为二,变了特·维廉哀。他们世代都①当法官,是法国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对于法律,责任,社会的礼法,个人的尤其是职业的尊严,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诚实不欺,而且还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纪里,他们受过吹毛求疵的扬山尼派的影响,至今除了对耶稣会派的轻蔑以外,还留下一点悲观和郁闷的气息。他们不从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艰难,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让自己更有权利怨天尤人。吕西·特·维廉哀就有一部分这种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鲁豪放的乐天主义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段长得很好,很会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远显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实在的年龄大;她非常贤淑,但对别人很严,不容许有任何过失,几乎也不容许有任何缺陷:大家认为她冷酷,骄傲。她对宗教很虔诚,为了这个,夫妇间常常争辩。但他们很相爱;尽管争辩,彼此都觉得少不了。至于实际的事务,两人都一样的不高明:他是因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上当;她是因为对于商业全无经验,从来不预闻,也不感兴趣。 ①法国姓氏之前冠有"特"字,为贵族之标识。故特·维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与特维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叫做安多纳德,一个是儿子,叫做奥里维,比安多纳德小五岁。
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脸,眼睛很精神,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种微妙的小动作,使她显得神情生动,表示她说话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她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的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候不断的疾病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很早就成为一个悒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见人,喜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并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磨折死的。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着些未来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胡思乱想。他象女孩子一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做约翰,一个叫做哀蒂安,一个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字或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的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分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家具,镜子,烛台,都遮着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脑子里;还有帝政时代的版画,题材都是轻佻的与有德的故事。外边,马蹄匠在对门打铁,锤子一下轻一下重,呼吸艰难的风箱在喘气,马蹄受着熏炙发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妇蹲在河边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肉;街上走过一骑马,蹄声得得;水龙头轧轧的响;河上的转桥转来转去,装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纤绳拉着在铺得很高的花坛前面缓缓驶过。铺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块方形的泥地,长着两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风吕草和喇叭花,临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种着月桂和开花的榴树。有时邻近的广场上有赶集的喧闹声,猪叫声,乡下人穿着耀眼的蓝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咏队连声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着弥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车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们也以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脱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阳的田里,看不见的云雀在上空盘旋,——或者沿着明净的,死水似的河走去,两旁的白杨瑟瑟索索的发抖;……然后是丰盛的晚餐,东西多得吃不完;大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谈着吃喝的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讲究吃喝在内地是桩大事,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家也谈到商情,说些笑话,还夹着一些关于疾病的议论,牵涉到无穷的细节……而这孩子坐在一角,不声不响象头小耗子,尽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东西,拚命伸着耳朵听。他把大人的话句句听着,凡是听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补充。象旧家的儿童一样给几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种奇特的天赋,能够猜到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而不大了解的思想。——还有那厨房,充满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种味道;老妈子讲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飞来飞去,妖形怪状的东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这座老屋子里到处蠢动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随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祷,根本不听自己说些什么;隔壁救济院里响起声音不平匀的钟声,那是女修士们睡觉的钟;——然后是雪白的床,给他躺着做梦的岛……
一年最好的时节是春秋两季在离城几里的别庄中过的日子。那边,一个人都看不到,尽可以称心如意的幻想。象多数小布尔乔亚的子弟一样,两个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触的,他们对仆役和长工还有点儿恐惧,有点儿厌恶。他们秉受了母亲的贵族脾气,——其实主要是布尔乔亚脾气,——瞧不起劳力的工人。奥里维成天气在一株槐树的枝头读着奇妙的故事:美丽的神话,缪查或奥诺埃夫人的童话,《天方夜谭》,或是游记体的小说,因为法国内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遥远的世界,做着漫游海外的梦。一个小树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为在很远的地方。但他知道离家很近,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不大喜欢独自走远,他已经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尽是树木,从树叶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远处黄黄的葡萄藤,杂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啮草,迟缓的鸣声冲破田野的静寂。尖锐的鸡啼在农庄间遥相呼应。仓屋里传出节奏不匀的捣鐰E声。成千成万的生灵在这个恬静的天地中活跃。奥里维不大放心的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蚂蚁,满载而归的蜜蜂象管风琴的管子一般轰轰的响着,漂亮的蠢头蠢脑的黄蜂到处乱撞,——所有这些忙碌的小虫似乎都急于要到一个地方去……哪儿呢?它们不知道。无论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个地方……奥里维处在这个盲目而满是敌人的宇宙内打了一个寒噤。他象一头小兔子,听到松实落地或枯枝折断的声音就会发抖……花园的那一头,安多纳德发疯似的荡着秋千,把架上的铁钩摇得吱格吱格的响,奥里维听到这个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梦,不过依着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园子里搜索,又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画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只桃子,爬上枣树,或是在走过的时候轻轻摇几下,让小黄梅象雨点似的掉下来,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样。再不然她就不顾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从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蔷薇摘到手,往花园深处的夹道中一溜。于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后把赃物揣在怀里,放在她不胜奇怪的眼看在敞开着的衬衣底下膨大起来的一对小乳房中间……还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乐事,就是脱了鞋袜,赤着脚踏在小径的凉快的细砂上,潮湿的草地上,踩在阴处冰冷的、或是给太阳晒得滚热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边的小溪,用脚,用腿,用膝盖,去接触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树荫下,她瞧着在阳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尽吻着细腻丰满的手臂上象缎子一般的皮肤;她用蔓藤和橡树叶做成冠冕,项链,和裙子,再加上蓝蓟,红的伏牛花,和带着青的柏实的树枝作点缀。她把自己装成一个野蛮的小公主。然后她自个儿绕着小喷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拚命的打转,直转到头晕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脸钻在草里,莫名片妙的纵声狂笑,不能自已。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消磨他们的日子,只隔着几步路,却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纳德走过的时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针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摇他的树,威吓他要把他摔下来,或是冷不防扑在他身上吓他,嘴里叫着:“呜!呜!……”
她有时拚命要跟他淘气,哄他说母亲在叫他,要他从树上爬下来。赶到他下来了,她却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于是奥里维叽叽咕咕,说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纳德决不会永远待在树上:她连安静两分钟都办不到。爬在树上把奥里维戏弄够了,气够了,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她就爬下来,扑在他身上,笑着摇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强挣扎,可不是她的对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象条黄金虫,细瘦的胳膊被安多纳德结实的手按在草地里,装着一副可怜的屈服的脸。这时安多纳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败而认输的神气放声大笑,突然把他拥抱了,撒手了,——但临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别,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拚命的吐,抹着嘴巴,愤愤的叫嚷,她却笑着赶紧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奥里维在隔壁屋子里醒着,正在编故事,听到她的傻笑和在静悄悄的夜里断断续续的说梦话,常常吓了一跳。外边,风把树吹得簌簌的响,一只猫头鹰在哭;远远的,在树林深处的农庄里,狗狺狺的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奥里维看见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树枝象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那时安多纳德的笑声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奥里维。父亲公然反对教会的言论使他们听了骇然;但他让他们自由;骨子里他象多数不信教的布尔乔亚一样,觉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坏:在敌方有些盟友总是好的;将来的事,我们也没把握。并且他虽不信教,还是相信有神的,预备到必要的时候把神甫请来,象他父亲一样办法:那即使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有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相信家里要着火才去保火险的。
奥里维很有点神秘的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温柔,又轻信,他需要一个依傍。平日忏悔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觉得把自己交托给无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对你张着臂抱,你可以尽情倾诉,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谅;在这种谦卑与爱的空气中洗过了澡,灵魂净化了,得到了休息。奥里维觉得信仰这回事那么自然,不懂别人怎么会怀疑;他想,那要不是由于人家的恶意,便是上帝特意惩罚他们。他暗中祈祷,求上帝开恩,点醒父亲。有一天在乡下参观一所教堂,奥里维看见父亲划了个十字,不禁大为快慰。在他心中,《圣徒行述》是和儿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时候认为两者都一样的真实。童话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发匠,驼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乡间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鸟,嘴里衔着觅宝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与福地,经过儿童的想象也就成为皮尔乔或贝里①区域的地方了。当地一个圆形的山岗,顶上矗立着一株小树好象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亚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头。麦田尽处,有一堆枯萎的丛树,他认为就是上帝显灵的燃烧的荆棘,因为年代久远而熄灭了②的。后来到了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他仍旧喜欢拿那些点缀他的信心的通俗传说来陶醉自己,觉得其乐无穷;他即使并不真的受这些传说之骗,心里却极愿意受骗。因此有个很久的时期,他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飞出去的钟从罗马带着小幡飞回来。后来,他终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听到教堂的钟声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虽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钟系着蓝丝带在屋顶上飞过。 ①迦南为《圣经》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为其别名。皮尔乔与贝里均法国地名。 ②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上帝化身为燃烧的荆棘,向摩西起示他的使命。本书卷九《燃烧的荆棘》题名即用此义。
他极需要浸在这个传说与信仰的世界里。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为长得又瘦又苍白,身体娇弱,他非常痛苦,听人提到他这个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观,那没有问题是从母亲方面来的,而悲观主义在这个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长。他自己可不觉得,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这十岁的孩子在休息时间不到园子里去玩,反而关在自己房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写他的遗嘱。
他写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他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在他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法国内地的布尔乔亚——这个毁灭不掉的古老的种族,——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着一种愚蠢的,几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他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音乐对于他象信仰一样是避难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剧烈的光明。姊弟俩都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是奥里维从母亲那里秉有这种天赋。趣味是并不高明的。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他们:内地人听到的音乐不过是本地的铜管乐队所奏的进行曲或是——逢到什么节日——阿唐的乐曲,教堂里的管风琴所奏的浪漫曲,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圆舞曲或波尔卡,通俗歌剧的序曲,莫扎特的两三支奏鸣曲,——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节目中的一部分。吃过夜饭,凡是能弹琴的都被请出来献技:他们先红着脸推辞,终于拗不过大家的请求,便背一个他们拿手的曲子。在场的人个个赞美艺术家的记忆力和完满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一下的这套玩艺,把两个孩子对于晚餐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要是两人合奏什么巴尚的《中国旅行》或韦伯的小曲,他们因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还不怎么害怕。可是要他们独奏,那简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纳德总比较勇敢。她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的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她的回旋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搞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掉过头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了她跳过几拍子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了。然后,她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可是奥里维的脾气没有这么好说话。他受不了在人前献技,成为大众注意的目标。当着别人说话,他已经够痛苦了。演奏,尤其为那些不爱音乐,——(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对音乐觉得厌烦,而只为了习惯才请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觉得是种专制,为他竭力反抗而没用的。他拚命的拒绝。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间黑房里或走廊里,甚至顾不得对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阁楼上。可是他越撑拒,别人的请求越迫切,话也更俏皮;同时又引起父母的责难,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时候还得挨几下巴掌。结果他仍旧得弹奏,——当然是弹得很坏了。过后,他因为弹得不好在夜里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
小城里的趣味并非老是这么平庸。有过一个时期,两三个布尔乔亚家里的室内音乐还弄得不坏。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热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格路克,达莱拉克,和裴尔东的歌曲。家里至今藏着一厚册乐谱和一本意大利歌谣。因为那可爱的老人象柏辽兹所说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样“很喜欢格路克”。但柏辽兹立刻心酸的补充一句:“他也很喜欢普吉尼"。或许他更喜欢的倒是普吉尼。总之,在外曾祖的收①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绝大多数。那些作品便是小奥里维的音乐食粮。当然是没有多少实质的养料,有点象人们拚命塞给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远接受不了正当的食物。但奥里维嘴馋得很,决没有倒胃的危险。正常的营养,人们是不给他的。没有面包,他就拿糕饼充饥。这样,齐玛罗萨,巴西哀罗,罗西尼,就成为这个忧郁神秘的儿童的保姆,在应该喂他乳汁的时候把他灌了醇酒。 ①格路克与普吉尼为十八世纪两大意大利歌剧作者,在法国竞争甚烈,当时爱好音乐的人分为格路克派与普吉尼派。
他常常自得其乐的独自弹琴。他已经深深的受到音乐的感染。对于所弹的东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极的吟味。谁也没想到教他学和声;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一切与科学或科学精神有关的,在他家里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义的头脑,遇到一个算题就弄昏了。他们提起一个进经纬局办事的远房兄弟,认为是个奇人。可是据说他结果还是为这种工作发了疯。内地旧家出身的布尔乔亚,思想很健全很实际,可是因为肚子塞得太饱,日子过得太单调而有些迷迷忽忽,以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宝,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没有一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差不多把科学家看做艺术家一流,比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为艺术家至少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近于高雅。科学家却近乎耍手艺的工人,——(这便是不大体面的地方),——更有学问而有些疯癫的工头;在纸上固然很能干,但一出他们数目字的工厂就完了!要没有通情达理的,富有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的人做科学家的领导,科学家决计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不幸的是,这种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并不象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么可靠。他们所谓经验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应付的仅限于极少数极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当机立断的处理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银行家耶南便是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样,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节奏准确的重演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在业务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他接了父亲的事,可并没对这一行有什么特殊的才具;既然从他接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就归功于自己的聪明。他常说一个人只要老实,认真,通情达理,就行了;他预备将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儿子,而并不问儿子的兴趣所在,正象他的父亲当初对付他一样。他也不替儿子作事业方面的准备,让孩子们自生自长,只要他们做个好人,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因为他非常的疼他们。因此他们对人生的战斗连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简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吗?在环境安定的内地,在他们有钱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个慈爱的,快乐的,亲热的父亲,交游广阔,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纳德十六岁。奥里维正要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神秘的梦想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她感到身心象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她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抱她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她谁能有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那胖子公证人。她轻轻的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边把她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她噗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唱下去:
与其丑,还是美,
夫人,就请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她知道她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的,——父亲用各种口吻跟她说过了:她是"极有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经在奉承她,在她周围安排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很可能成为四月里的糖鱼,因为聪明的安多纳①德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她很愿意教人捉,可不愿意给人捉住。她小小的头脑里已经挑定了将来的丈夫。 ①西俗于四月一日以制成鱼形的可可糖馈赠儿童。
当地的贵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称为外省诸侯的后裔,其实往往只是祖上买了国家的产业,或是在十八世①纪当过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仑时代承包军需的),——叫做鲍尼凡,在离城几里以外有座宫堡,尖顶的塔盖着耀眼的石板,周围是大森林,中间还有好几口养鱼的池塘;他们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年轻的鲍尼凡对安多纳德很热心。他长得既漂亮,以年龄而论也相当强壮,相当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猎,吃喝,睡觉;会骑马,会跳舞,举止也还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他不时从古堡到城里来,穿着长靴,跨着马,或者坐着双轮马车;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访银行家,有时带一篓野味或一大束鲜花送给太太们。他借这种机会来追求耶南小姐。两人一同在花园见散步,他竭力巴结她,一边很愉快的和她谈天,一边拈着自己的须,把踢马刺蹬在阳台的石板上橐橐的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的骄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么温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象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的把他叫做“小家伙……",同时又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①法国大革命后,教会产业大部分均公开标卖,入于中产阶级之手。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浆汁的老布尔乔亚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的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恶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恶运就不成其为恶运;或者祸患只象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桠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喜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相情愿的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朋友向他借钱,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决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篇自己,他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他的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是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不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片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识一家极有势力的报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分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要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为法国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的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实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花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博,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终于把所有的钱,不但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胜券在握,想出岂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跟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事。他的轻举妄动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见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可;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象发疯般岂不及待的往前直冲,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状的回来,把一切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偿主顾们的。他作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到处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数仅存的资源所作的投机事业,终于把他断送完了。而从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变。他嘴里一字不提,但变得易怒,暴躁,冷酷,忧郁得可怕。当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强装做快活,可是恶劣的心绪谁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为他身体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们马上觉得他瞒着什么严重的事。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一间屋里,在一件家具中乱翻,把纸片摔了一地,大发脾气,因为东西没找到,或是因为别人想帮助他。随后,他在乱东西中间发呆;人家问他找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似乎不再关心起子儿女了;或者在拥抱他们的时候眼中噙着泪。他吃不下,睡不着了。耶南太太明明看到这是大祸将临的前夜;但她从来不过问丈夫的买卖,一点儿都不懂。她问他,他态度粗暴的拒绝了。而她一气之下,也不再多问。但她只是莫名片妙的心惊胆战。
孩子们是想不到危险的。以安多纳德的聪明,不会不象母亲一般有所预感;但她一心要体味初恋的快乐,不愿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为乌云自会消散的,——或者等到无可避免的时候再去看不迟。
对于苦闷的银行家的心绪最能了解的还是小奥里维。他感到父亲在那里痛苦,便暗地里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无所能,一无所知。再则,他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头。象母亲和姊姊一样,他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祸事也许是不会来的。那些可怜的人一受到威胁,便象驼鸟似的把头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以为这样祸患就找不到他们了。
摇动人心的流言开始传播了,说是银行的资本已经亏折殆尽。银行家在主顾面前装做泰然自若也没用,猜疑得最厉害的几个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觉得这一下可完了;他拚命声辩,表示因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气愤,甚至和老主顾们大吵一场,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纷至沓来。他一筹莫展,绝望之下,简直搅糊涂了。他作了一个短期旅行,带着最后一些钞票到邻近一个温泉浴场去赌博,一刻钟内就输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门愈加使小城里的人着了慌,说他逃了;耶南太太费了多少口舌对付那些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们耐着性子,赌咒说她丈夫一定回来的。他们不大相信这话,虽然心里极愿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来都觉得松了口气:许多人还以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们的精明,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缝。银行家的态度恰好证实这个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显得很疲乏,可是很镇静。下了火车,他在车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几个朋友从从容容的谈天,谈着田里已经有几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所载的倒阁的消息。
到了家里,他对于妻子的慌张和急急告诉他出门后所发生的事,装做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番出门有没有把那隐忧大患消除;但她逞着傲岂不去动问,等他先说。他可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气太热,身体困乏,说是头疼得要命;随后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饭。
他说话很少,精神很疲倦,拧着眉头,担着心事,把手指弹着桌布,勉强吃些东西,也觉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着两个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为大家不说话而很胆怯;太太生了气,沉着脸,可仍旧偷觑着他所有的动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着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谈话,问他们在他出门的时期做了些什么;但他并没听他们的回答,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奥里维觉察到了: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继续下去。安多纳德窘了一阵,又兴奋起来,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把手放在父亲手上,或是拿肘子触他的手臂,要他留神听她的话。耶南一声不出,一忽儿瞧瞧安多纳德,一忽儿瞧瞧奥里维,额上的皱痕越来越深了。女儿的故事讲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来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窥破他的心绪。孩子们折好饭巾,也站了起来。耶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园子里玩去;不一会两人在花园的小径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对着她的丈夫,沿着桌子走过去,仿佛找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冲动,一方面怕用人听到,所以嗄着嗓子问:“安东尼,怎么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可是什么倒楣事儿?还是身体不舒服?”
但耶南仍旧把她支开了,不耐烦的耸耸肩,冷冷的回答:“没事,没事,我告诉你!别跟我烦!”
她愤愤的走开了,气恼之下,暗中对自己说,不管丈夫遇到什么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园里。安多纳德继续在那儿疯疯癫癫,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块儿奔跑。可是奥里维突然说不愿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站在离着父亲不远的地方。安多纳德还过来跟他淘气;他却很不高兴的把她推开;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看到没有什么可玩,也就走进屋子弹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奥里维。
“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的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罢。那末咱们在凳上坐一会罢。”
他们坐下了。时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坛的墙脚下淡而腐败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浅黄的蛾绕着花打转,嗡嗡的声音象小纺车。对岸的邻人坐在屋前谈话,悠闲的语声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屋子里,安多纳德弹着歌剧里的调子。耶南握着奥里维的手,抽着烟。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的遮掉了,孩子只看见烟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终于完全熄灭。他们俩都不作声。奥里维问到几颗星的名字。耶南象所有内地的布尔乔亚一样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现象,除了几个无人不晓的大星宿外,一个都说不出来;但他假装孩子问的就是那熟悉的几个,便一个一个的说出名字。奥里维并不声辩:他只要听到人家轻轻的说出它们神秘的名字,就觉得有种乐趣。并且他的发问不是真的为了求知,而是本能的要借此跟父亲接近。他们不说话了。奥里维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张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忽忽的出了神:父亲手上的暖气把他渗透了。突然那只手颤抖起来。奥里维好不奇怪,便用着轻快的困倦的声音说:“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厉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过了一会,小脑筋老在胡思乱想的奥里维又说:“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声音很亲切的又道:“别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奥里维的头拉到胸前,紧紧的搂着,低声回答了一句:“可怜的孩子!……”
但奥里维的念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钟楼上的大钟敲了八下。他挣脱了父亲,说:“我要看书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饭以后看书,直看到睡觉的时候:那是他最大的乐趣,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他牺牲一分钟的。
耶南让孩子走了,自己还在黑魆魆的阳台上来回踱步,随后也进了屋子。
房里,孩子与母亲都围聚在灯下。安多纳德在胸褡上缝一条丝带,嘴里不是说话就是哼唱,使奥里维大不高兴;他面前摆着书,拧着眉头,肘子靠在桌上,双手掩着耳朵。耶南太太一边补袜子,一边和老妈子谈话,——她在旁边背着白天的账目,借机会唠唠叨叨的说些闲话;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讲,那种滑稽的土话教大家听了忍俊不禁,安多纳德还学着玩儿。耶南静静的望着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他游移不定的站了一会,坐下来拿一册书随手翻了翻,又阖上了,重新站起;他简直没法待在这儿,便点起蜡烛,跟大家说了声再会,走近孩子,感情很冲动的亲吻他们:他们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连望也不望他,——安多纳德心在活计上,奥里维心在书本上。奥里维连掩着耳朵的手都没拿下来,一边看书一边不胜厌烦的说了声再会;——他在看书的时候,哪怕家里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会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里又待了一会。老妈子走了,耶南太太过来把被单放进柜子,只做不看见他。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走近来,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她心里很想对他说:“可怜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么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诉给我听罢。”
可是她眼见有报复的机会,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别跟我烦!你对我多凶!把我看得连个用人都不如。”
她又恶狠狠的,愤愤不平的,把他的罪状说了一大堆。
他有气无力的做了个手势,苦笑一下,走开了。
谁也没听见枪声。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发觉之后,邻居们才记起半夜里听到静寂的街上拍的一声,好象抽着鞭子。过后,黑夜的平静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起包裹了。
过了一二个钟点,耶南太太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心里一急,马上起来把每间房都找遍了,然后下楼走到跟住宅相连的银行办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发见他坐在椅子里,身子伏在书桌上,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晕了过去。家里的仆人们听见了,立刻起来,把她扶起,忙着救护,同时把男主人的尸体移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的卧室紧闭着。安多纳德睡得象天使一样。奥里维听见一片人声和脚声,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怕惊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知道,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的出去说的。他们的母亲根本不能用什么思想,连健康都还有问题。家里只剩两个孩子孤零零的陪着死者。在那个刚出事的时期,他们的恐怖比痛苦还厉害。并且人家也不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哭。从早上起,法院就派人来办手续。安多纳德躲在自己的房内,凭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拚命教自己只想着一个念头,唯有那个念头才能帮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丢在一边:她想着她的男朋友,每个钟点都等着他来。他对她从来没象最近一次那么殷勤的:她认为他一定会赶来安慰她。——可是一个人也不来,连一个字条都没有,丝毫同情的表示都没有。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去,银行的存户立刻赶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妇大叫大骂。
几天之内,一切都倒下来了:死了一个亲爱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产,地位,名誉,和朋友。简直是总崩溃。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一个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对于身家清白这一点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无辜而出了件不名誉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击得最厉害的是安多纳德,因为她平时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奥里维,不管怎么伤心,对痛苦的滋味并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观的,所以他们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并不觉得出乎意外。两人一向把死看做一个避难所,尤其是现在:他们只希望死。当然这种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个乐观、幸福、爱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间陷入绝望的深渊,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时候所感到的悲愤,究竟好多了。
安多纳德一下子发见了社会的丑恶。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亲,母亲,兄弟,统统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她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她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教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漏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教人难堪,象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气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谅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厉的法律对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懦怯。一个人损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愤。——至于可怜的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凄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亲的捐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象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湿透的丛树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穴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起跪在上面,悄悄的淌着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的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的黯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奥里维打了个寒噤,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可怜的朋友!”
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直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摸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爱的东西多接触一会,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的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着,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点光景,时时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点着蜡烛起来了。安多纳德也没怎么睡,听到声音也起身了。只有奥里维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难过的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着脚尖走开,吩咐安多纳德:“轻一点:让可怜的孩子在这儿好好的多享受几分钟罢!”
她们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当。屋子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在秋凉的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格外贪恋他们温暖的睡眠。安多纳德牙齿打战:身子跟心都冰冻了。
外边寒气袭人,大门呀的一声开了。随身带着钥匙的老女仆,最后一次来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气急得很,身子臃肿得有点不大方便,但以年龄而论还非常硬朗。她脸上围着块布,鼻子通红,眼泪汪汪的出现了,看到太太不等她来就起床了,厨房的炉子也生好了,大为不安。——她一进门,奥里维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又睡了。安多纳德过来轻轻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声叫道:“奥里维,我的小乖乖,时候到了。”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姊姊的脸靠近着他的脸凄然微笑,摩着他的额角,嘴里说着:“起来罢!”
他就起来了。
他们悄悄的走出屋子,象贼一样。各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老妈子走在前面,推着一辆装载衣箱的小车。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带着几件随身衣服。一些可怜的纪念物另外交给慢车运:无非是几册书,几幅肖像,古式的座钟,它的摆动似乎就是他们生命的脉搏……晨风峭厉,城里谁也没起来;护窗关着,街上空荡荡的。他们一声不出,只有老妈子在那里唠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后一次见到的,使她回想起过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
到了车站,她心里虽然很想买三等铺,可是为了面子攸关,依旧买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认识她的两三个站员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扑入一间空的车厢,和孩子们躲起来。他们掩在窗帘后面,唯恐看到什么熟人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他们动身的时候,城里的人都还不曾醒,车厢是空的;只有三四个乡下人,和几条把头伸在车栅上面悲鸣的牛。等了好久,才听到机车长啸一声,车身在朝雾中开始蠕动了。三个流浪者揭开窗帘,把脸贴在窗上,对着小城最后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雾氛中隐约莫辨,山岗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盖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气:这已经是遥远的,梦中的风景,几乎不是现实的了。等到列车拐了弯,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条铁轨,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没被人瞧见的危险时,他们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奥里维扑在母亲身上,把头枕着她的膝盖,淌着泪吻她的手。安多纳德坐在车厢那一头,向着窗子悄悄的哭着。每个人的哭有每个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奥里维只想着丢掉的一切。安多纳德却特别想到以后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很愿意教自己浸在往事里……——但她瞻望前途是对的:她比母亲与兄弟把事情看得更准确,不象他们对巴黎有着种种的幻想。安多纳德自己也没料到将来的遭遇。他们从来没到过京城。耶南太太有个姊姊在巴黎,丈夫是个有钱的法官;她这番就预备去求她帮忙。同时她相信凭着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这一点上她象所有的母亲一样估计错了,——不难在巴黎找个体面的职业维持生计。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恶劣。在车站上,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泄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辆车。他们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压得他们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车马压死或溅满一身污泥的危险。他们尽管招呼,没有一个车夫答应;后来终于有辆肮脏透顶的破车停了下来。他们把包裹递上去的时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浆里。车夫和扛衣箱的脚伙其他们人地生疏,敲了一笔双倍的价钱。耶南太太给了车夫一个又坏又贵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过,所以他们不管怎么不舒服还是到这儿来寄宿。他们在这里又被敲了一笔竹杠;人家推说是客满了,教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算了他们三个房间的钱。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简单的菜,结果是没吃饱而价钱一样的贵。他们刚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馆的第一夜,挤在没有空气的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忽而热,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脚声,关门声,电铃声,使他们时时刻刻的惊跳,车马和重货车的声响把他们头都胀疼了。他们跑到这可怕的城里来,茫无所措,只是吓坏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赶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门大街上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巴望人家在他们没解决困难以前请他们住到那边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么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妇两个对于这家亲戚的破产大为愤慨。尤其是那个女的,唯恐受到牵连,妨害丈夫的前程;现在这个败落的家庭还要投上门来进一步的拖累他们,她可认为岂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样想法,但他为人相当忠厚,要不是被迫子钉着,也许还乐于帮忙;可是他心里也愿意妻子那么办。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态度招待她的姊姊;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惊,勉强捺着傲气,明白说出处境的艰难和对波依埃家的希望。他们只做不听见,甚至也不留他们吃晚饭,却是非常客套的约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饭。而这还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觉得妻子的态度教人太难堪了,想借此缓和一下:他装做很随和,但显而易见不十分真诚,并且很自私。——可怜耶南母子们回到旅馆,对这初次的访问简直不敢交换——下意见。
以后的几天,他们在巴黎奔东奔西,想找个公寓,爬着一层又一尽的楼梯累死了。住得那么挤的军营式的屋子,肮脏的楼梯,没有阳光的房间,对于住惯内地大屋子的人格外显得凄惨。他们越来越觉得受压迫。走在街上,进铺子,上饭店,他们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们似乎有种触手成金的本领,想买的东西都是贵得惊人。他们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一点自卫的力量。
耶南太太尽管对姊姊已经不存奢望,但对那顿被请而还没去吃的饭,仍旧一相情愿的抱着许多幻想。他们一边穿扮一边心中乱跳。人家对付他们的态度是把他们当做外客而不是至亲。——并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并没为这顿饭破费什么。孩子们见到了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们的父母更和气。衣着漂亮而卖弄风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礼态度,装腔作势,跟他们胡扯一阵,使他们在为狼狈。男孩子因为陪着这些穷亲戚吃饭觉得受罪,尽量装出不高兴的模样。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训姊妹。连让菜的神气也是这样。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说些无聊的话,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谈的无非是吃的东西,唯恐牵涉到什么亲切的与危险的题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气,想把话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问题: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却直截了当的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把她打断了。她也就没勇气再说了。
饭后,她教女儿弹一会琴,显显本领。小姑娘又窘又不高兴,弹得坏极了。波依埃他们厌烦得要死,只等她弹完。波依埃太太含讥带讽的抿了抿嘴唇,望着自己的女儿;随后,因为音乐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谈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纳德完全搅糊涂了,不胜惊骇的发觉自己弹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头上去;既然没法解决,她便决定不再往下弹,痛快敲了头两个不准确而第三个完全错误的和弦停了下来。波依埃先生喊了声:“好极了!"马上叫人端咖啡来。
波依埃太太说她的女儿跟着比诺①学琴。而那位"跟比诺学琴的"小姐接着说:“你弹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后问安多纳德是在哪儿学的。 ①比诺(1852—1914)为法国有名的钢琴家兼作曲家。
大家继续谈天。客厅里的小古董眼主妇们的装束都谈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时候了,我应当说呀……”
想到这个,她身子都抽搐了。正当她进足勇气,下了决心的时候,波依埃太太随便用着一种并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说,他们很抱歉,应当在九点半左右出门:为了一个不能改起的约会……耶南他们气恼之下,立刻起身预备走了。主人装做挽留的神气。可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铃,仆役通报说是住在下层的邻居来了。波依埃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急急忙忙和气人咬了一会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辞的请耶南一家到隔壁屋里去坐。(他不愿意给朋友们知道有这门不名誉的亲戚在家。)他们被丢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孩子们对着这种羞辱大为愤慨。安多纳德眼中含着泪说要走了。母亲先还不答应,后来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决心。他们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仆役通知,赶紧出来说几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装挽留他们,但显而易见巴不得他们快点走。他帮着他们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着握手,低声说些好话,把他们连推带送的打发到门外。——回到旅馆,孩子们气得哭了。安多纳德跺着脚,发誓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里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园附近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卧房临着一个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驳的高墙,餐室和客厅——(因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个客厅)——临着一条嘈杂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车和往伊佛莱公墓去的柩车走过。衣衫褴褛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们,游手好闲的在路旁凳子上坐着,或是剧烈的争吵。为了这些喧闹的声音,没法开窗;傍晚从外边回来的时候,你必得在忙乱而发臭的人堆里挤,穿过一些泥泞而拥塞的街道,走过一家开在邻屋底层的下等酒店,门口站着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黄黄的头发,脸涂得象石膏一般,用着下流的目光盯着行人。
耶南一家仅有的一点儿钱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们不胜忧急的发觉荷包的漏洞越来越大了。他们想法子撙节,可是不会: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惯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练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只要遇到一个花钱的机会,他们就让步了;心里老是想:“等下次再省罢";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一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
过了几星期,耶南他们的财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点儿自尊心丢开,瞒着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钱。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里单独见面,求他在他们没有找到一个位置来解决生计之前,借一笔小款子。波依埃是个软心肠的,还相当讲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诿了一番,终于让步了。在一时感情冲动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给她二百法郎,过后又立刻后悔,——尤其当他不得不告诉太太,而她对于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为气恼的时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谋个位置:耶南太太象内地有钱的布尔乔亚一样有种成见,认为除了所谓"自由职业"——大概是因为这种职业可以令人饿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职业对她和她的儿女都有失身分。连家庭教师的位置,她都不愿意让女儿担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体面。而要希望奥里维当个教员,先得设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纳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学校里谋个教职,或是进国立音乐院去得一个钢琴奖。但她所探问的学校有的是教员,资格都比她那个只有初级文凭的女儿强得多;至于音乐,那末得承认安多纳德的天分极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优秀的人都还没法出头呢。他们发见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材为了生活作着可怕的斗争与无益的消耗。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极点;他们硬要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向母亲证明。奥里维在内地中学里不费多大片力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到这儿却是被种种磨难搅昏了,把所有的聪明都吓跑了。人家把他送进一所中学,居然弄到一份助学金。但他初期的成绩恶劣之极,助学金被取消了。他自以为愚蠢无比。同时他又讨厌巴黎,讨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讨厌下流的同学,卑鄙的谈话,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耻的建议。他甚至没勇气对他们说出他的轻蔑,仅仅想到他们的堕落,就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亲与姊姊每天晚上作着热烈的祈祷,算是唯一的安慰。他们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的信心不知不觉的开始崩溃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旧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她,给她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过冬的老太太当伴读;为安多纳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得跟她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她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她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钱说了一大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的时候,姊妹俩竟变了死冤家。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还清,可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她的信置之不复,她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教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她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行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够原谅他了,如果她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a,i,n,t)——只是个健全的人——(s,a,i,n)①——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唯一可以替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教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对她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对她表示同情的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绝了。 ①原文特意将此二字字母分别写。按圣者与健全二字,法语读音完全相同,此处有意作双关语。
她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足的。她迸足了勇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她再去问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好容易谋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把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钱,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她很严。她的书法和疏忽,尽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气的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回来,那时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她多年以前就有心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种种恐怖的预感。她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来,仿佛要死过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会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她,装出她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静的态度;她要母亲保养身体,让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当天就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的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礼物给她,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她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一件东西,她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气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她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楼,她已经不能开口,不能呼吸了。象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意了。她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他们一起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拚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望下倒了。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她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她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她,呼唤她。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她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太太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她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子们孤零零的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
孩子们孤零零的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太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说了几句惋惜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的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她还是拚命的挣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么用呢?”
“为了她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她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罢……她为我们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她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她又接着很兴奋的说:“……啊!而且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永远不会的了!”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罢,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我求你!你瞧着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象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的念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品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前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这个还没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她心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象一条潜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永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作了友爱的俘虏。
她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倚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他而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过。她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安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象他这样懦弱的人,要负起别人强其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气,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她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有姊姊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累万的青年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而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她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品役,象老妈子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语。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疲劳,使她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她筋疲力尽的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里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她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肉类;只能强其他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的安多纳德又不是个高明的厨娘!她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她的烹调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直要对着炉灶不声不响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诀窍。
吃过晚饭,她把少数的碗盏洗完了,——(他要帮她,她可不许),——便象慈母一样的监督兄弟的功课。她教他背书,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帮他准备,可老是留着神,不让这多疑的家伙生气。他们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桌子、吃饭与写字两用的桌子旁边:他做他的功课;她不是缝东西,便是抄写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儿。
虽然生计这样艰难,他们还是决定把所能积蓄起来的一些钱先去偿还母亲欠波依埃家的债。那并非因为波依埃他们是怎么凶恶的债主:他们已经无声无臭,再也不想到那笔他们认为丢定了的钱了;并且能够花这个代价摆脱了拖累人的亲戚,他们也很高兴。可是两个孩子的傲气与孝心,觉得母亲对他们瞧不起的人有所负欠是很难过的。他们尽量的节省:在娱乐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钱来,想积成二百法郎,——那对他们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安多纳德想由她一个人来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无论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动。他们为了这件事含辛茹苦,赶到每天能积下几个铜子,两人就很快活了。
节衣缩食,一个钱一个钱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积满了那个数目。那真是他们极大的喜悦……一天晚上,安多纳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们对她很不客气,以为她又要来干求了,便先下手为强,冷冷的责备她不通消息,连母亲的死讯也不报告,直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才来。她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她并没意思打搅他们,只是来偿还以前的债务的;说罢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要求给她一张收据。他们的态度马上变了,假装不愿意收那笔钱,对她突然之间亲热气来,很象一个债主看见几年以前的债务人,把他早已置之脑后的欠款给送了来。他们探问姊弟两个住在哪儿,怎么过活的。她不回答这些问题,只催着要收据,说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她冷冷的行了礼,走了。波依埃夫妇看到这个女孩子的忘恩负义不由得气坏了。
这桩心事放下了,安多纳德依旧过着同样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为奥里维了。唯恐他知道,她瞒得更紧。她舍不得穿著,有时甚至至饿着肚子省下钱来,花在兄弟的装饰上,娱乐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调剂,能不时到音乐会去或歌剧院去,——那是奥里维最大的快乐。他很不愿意自个儿去,但她自会想出种种不去的借口来减轻他的不安;她推说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说不喜欢去。他明明知道这都是为了爱他而扯的谎;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风,便独自上戏院去了,一到那儿却又难过起来;他一边看戏,一边老在心里嘀咕:乐趣都给破坏了。有一个星期日,她打发他上夏德莱戏院去听音乐,过了半小时他回来了,告诉姊姊说走到圣·米希桥就没有再走的勇气:他对音乐会已经不感兴趣;不跟她一块儿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纳德听了非常安慰,虽然兄弟为她而牺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遗憾。但奥里维并不后悔:他回到家中看见姊姊脸上快乐的光采,那是她掩饰不了的,就觉得比听到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还要愉快。那天下午,他们面对面坐在窗子旁边,他拿着书,她拿着活计,但一个并不看书,一个也并不做活,只谈着些对他们毫不相干的废话。这样甜蜜的星期日,他们还从来不曾有过;姊弟俩决定以后再不为了音乐会而分离了:要他们独自享乐是决计办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钱居然能够替奥里维租一架钢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赁的方式,过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这样她又平空添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到期应付的款子对她简直是个噩梦;为了张罗这笔钱,她把身子都磨坏了。但这桩傻事为他们添了不知多少幸福。在这个艰苦的生涯中,音乐好比他们的天堂。他们沉浸在里头,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给忘了。但那也不是没有危险的。音乐是现代许多强烈的溶解剂的一种。那种象暖室般催眠的气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经的情调,往往使感官过于兴奋而意志销沉。但对于象安多纳德那样操劳过度而没有一点乐趣的人,音乐的确能使她松动一下。毫无休息的忙了一个星期,音乐会可以说是唯一的安慰。两人就靠着怀念过去的音乐会与其望下次的音乐会过活,靠着那超乎时间,远离巴黎的两三个钟点过活。他们冒着雨雪风寒,在场外紧紧的偎倚着,心中还怕买不到座位,等了许多时间才挤入戏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哗嘈杂的人海中迷失了。他们窒息着,被人紧挤着,又热又不舒服,难受到极点;——可是他们多快乐,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了觉得贝多芬与瓦格纳伟大的心灵中所奔泻的光、力、爱,也在自己心中奔泻而快乐,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张困倦与早经忧患而变得苍白的脸突然闪出点光辉而快乐。安多纳德四肢无力,软瘫了,好象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一样,她蹲在甜美温暖的窝里悄悄的哭了。奥里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注意他们。但在阴暗的大厅里,躲在音乐的慈爱的翅膀底下的,爱伤的心灵何止他们两个呢。
安多纳德还有宗教支持。她很诚心,每天做着长久而热烈的祷告,每星期日去望弥撒。她遭了横祸,却始终相信基督的爱,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将来有一天会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关系比和神明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难的时候总想到他们。但她理性很强,独往独来,眼旁的旧教徒不相往还;他们对她也不大好,认为她有邪气,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这条路上去;因为依着纯粹法国女孩子的性格,她决不肯放弃她自由的判断:她的信仰是为了爱,而非为了象下贱的牲畜一般服从。
奥里维可不再信仰了。从初到巴黎的几个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开始瓦解,终于完全崩溃。他因之大为痛苦,因为只有强者或俗物才能没有信仰,而他既不够强,也不够俗,所以经过好几次剧烈的苦闷。他的心依旧保持着神秘的气息;虽没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还是姊姊的思想。他们俩都生活在宗教气氛里。分离了整整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狭小的寓所对他们无异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尽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纯洁的。在这儿,他们觉得跟巴黎的腐败气息完全隔离了……
他们不大谈到自己所做的事:一个人筋疲力尽的回来,再没心思把好容易挨过的一天重新温一遍。他们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刚回家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吃着晚饭,尽量避免彼此问询,只用眼睛来打招呼,有时一顿饭吃完了也没交换一句话。奥里维对着饭菜发呆,象小时候一样。安多纳德便温柔的摩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喂,拿出点勇气来!”
他就笑了笑,赶紧吃饭。整个晚餐的时间,谁都不想开口。他们极需要静默。直要休息够了,被对方体贴入微的爱渗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们话才多一些。
然后奥里维开始弹琴。安多纳德早已戒掉这个习惯,让他独自享受: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尽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乐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气质,生来是为爱人家而不是为创造事业的性格,很能够和他弹的音乐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细腻的层次都很忠实很热烈的表现出来,——至少在他软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许的范围以内,因为象《特里斯坦》或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那样的作品,他没有气力对付。所以他更喜欢弹莫扎特和格路克的音乐,而那也是她最喜爱的。
有时她也唱歌,都是极简单的古老的调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着一层什么,调门低而微弱。她非常胆小,绝对不敢在别人面前唱,便是对奥里维也不免喉咙梗塞。她最喜欢贝多芬用苏格兰歌辞谱成的一个曲子,叫做《忠实的琼尼》,极幽静而骨子里又极温柔的作品……就象她的为人。奥里维每次听了都禁不住要流泪。
她更喜欢听兄弟弹琴。她要把杂务赶紧做完,一方面开着厨房门,想听到奥里维的琴声;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盏的声响。于是她把门关上,等到收拾完了,才来坐在一张矮凳上,并不靠近钢琴,——他弹琴的时候有人靠近就会受不了,——而是在壁炉前面,象一头小猫那样蹲着,背对着琴,眼睛瞅着壁炉内金黄的火舌在炭团上静静的吞吐,想着过去的种种,出神了。敲了九点,她得鼓着勇起提醒奥里维时间已到。要使他从幻想之中醒过来,要使她自己脱离缥缈的梦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奥里维晚上还有功课,并且又不宜于睡得太迟。他并不立刻听从,音乐完了以后,还要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别处飘浮,往往九点半过了还没有走出云雾。安多纳德坐在桌子对面做着活儿,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监督的神气使他不耐烦。
他正在经历青春的转变时期,——幸福的时期,——喜欢过着懒洋洋的日子。额角长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荡,天真,周围时常有个黑圈;一张阔大的嘴巴,嘴唇有点虚肿,挂着一副讥讽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顽皮的笑容;过于浓密的头发直掉到眼前,在脑后的差不多象发髻一样,还有一簇挺倔强的在那里高耸着;——一条宽松的领带挂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钮扣是留不住的,虽然姊姊忙着替他缝上去;衬衣不用袖套;一双大手,腕部的骨头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爱舒服的神气,愣头傻脑的老半天望着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纳德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瞧过来,——书桌是放在她屋里的,——瞧着小铁床和挂在床高头的象牙十字架,——瞧着父亲母亲的肖像,——瞧着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故乡的钟楼与小河。等到眼睛转到姊姊身上,看她不声不响做着活儿,脸色那么苍白,他突然觉得她非常可怜而对自己非常恼恨,认为不应该闲荡,便振作精神,赶紧做他的功课,想找补那个损失的时间。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书。姊弟两人各看各的。虽然他们这样相爱。还是不能高声的一同念一本书。那会使他们觉得亵渎的。他们以为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的体会。遇到特别美的地方,他们就递给对方,指着那一节说:“你念罢!”
于是,一个念着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念过的就睁着明亮的眼睛,瞧对方脸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们往往对着书本不念:只顾把肘子撑在桌上谈天。越是夜深,他们越需要互相倾吐,而且心里的话也更容易说出来。奥里维抑郁不欢,老是需要把痛苦倾倒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减轻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没有自信。安多纳德得给他勇气,帮助他对他自己斗争,而那是永无穷尽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争。奥里维说些悲苦的泄气话,说过以后觉得轻松了,可没想到这些话会不会压在姊姊心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气,把他的疑虑给了她。安多纳德面上绝对不露出来。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旧装做很高兴,其实她的快乐早已没有了。她有时困倦之极,受不了自我牺牲的生活。她排斥这种思想,也不愿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响。唯一的依傍是祈祷,除非在心灵枯竭的时候连祈祷都不可能,——这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她又烦躁又惶愧,只能不声不响的等待上帝的恩宠。这些苦闷,奥里维是从来没想到的。安多纳德往往借端躲开,或是关在自己屋里,等烦闷过去以后再出现;出现的时候她抱着隐痛,堆着笑容,比以前更温柔了,仿佛为了刚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们的卧室是相连的。两张床靠在同一堵墙上:他们可以隔着墙低声谈话。睡不着的时候,两人便轻轻的敲着壁,问:“你睡熟没有?我睡不着啊。”
姊弟之间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种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贞洁观念,——两间屋子的门在夜里总是关严的,除非奥里维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虚弱的身体并没好转,反而愈来愈坏,老是不舒服:不是喉头,便是胸部,不是头部,就是心脏;极轻微的感冒在他也能变成支气管炎;他害过猩红热,差点儿死掉;平时他也有种种重病的奇特的征象,幸而没发作:肺部与心部常有几处作痛。有一天医生说他很有心包炎或肺炎的可能;随后他们去请教一个著名的专科医生,又证实了那个疑惧。结果却太平无事。他的病其实是在神经方面,会变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张了几天,事情居然过去了,但把安多纳德折磨得太厉害了。为了忧急,她多少夜睡不着觉,常常起来到兄弟房门口去听他的呼吸,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无疑了:于是她浑身颤抖的跳起来,合着手,紧紧的握着,抽搐着,堵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噢,天啊!天啊!别把他带走啊!不,不,——你不能这样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妈妈!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紧张了。
“啊!已经做了这么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时候,难道要半路上倒下来吗?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残忍了……”
奥里维紧跟着又使她担心别的事。
他象她一样老实,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复杂,对于明知道不正当的事,不免有些心摇意乱,抱着怀疑而宽容的态度,并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诱惑。安多纳德那么纯洁,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变化。有一天她突然发觉了。
奥里维以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时是在外边教课的;这一天正要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学生的请假信,她心里很快慰,虽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几个法郎。她疲乏已极,躺在床上,觉得能于心无愧的休息一天很高兴。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带着一个同学坐在隔壁屋里谈天。他们的话,句句都可以听到;他们以为没有旁人,便一点没有顾忌。安多纳德听着兄弟快乐的声音,自个儿微微笑着。过了一会,她忽然沉下脸来,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们非常下流的说着脏话,似乎说得津津有味。她听见奥里维,她的小奥里维笑着;她也听见她认为无邪的嘴里说出许多淫猥的话,把她气得身子都凉了,心里的痛苦简直没法形容。他们孜孜不倦的谈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听着。临了,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纳德一个人。于是她哭了,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给污辱了:那对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两人晚上相见的时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懂姊姊为什么对他改变态度。她直过了相当的时间才恢复常态。
但他给姊姊最痛苦的打击是他有一回终夜不归。她整夜的等着。那不但是她纯洁的道德受了伤害,而且她心灵最神秘最隐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儿颇有些可怕的情绪活动,但她特意蒙上一层幕,不让自己看到。
在奥里维方面,他主要是为争取自己的独立。他早上回来,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语的埋怨,就老实不客气顶回去。他提着脚尖溜进屋子,怕把她惊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儿等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她非但不责备他,反而不声不响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点,预备他吃了上学。他看她一言不发,只是非常丧气,所有的举止态度就等于一场责备:那时他可支持不住了,起在她膝下,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姊弟俩一起哭了。他万分羞愧,对着外边所过的一夜深表厌恶,觉得自己堕落了。他想开口,她却用手掩着他的嘴巴;他便吻着她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心里已经很了解。奥里维发誓要成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纳德不能把心头的创伤忘得那么快;她象个大病初愈的人,还得相当时日才能复原。他们的关系有点儿不大自然。她的友爱始终很热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为她害怕的成分。
奥里维的变化所以使她格外惊骇,因为同时她还受着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饭以后不得不去领取或送回抄件的时候,常常给人钉着,听到粗野的游辞,使她痛苦得难以忍受。只要能带着兄弟同走,她就以强其他散步为名把他带着;可是他不大愿意,而她也不敢坚持,不愿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贞的,古板的脾气,和这些风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对她好比一个森林,有许多妖形怪状的野兽侵袭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里就发颤。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么对付,老是发急。而一转念间想到她的小奥里维也将要——或者已经——跟那些男人一样追着女人的时候,她回到家里简直没勇气伸出手来跟他招呼。她对于他有这种反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她长得并不怎么美,却很有点儿迷人的力量,能够吸引人家,虽然她绝对没有什么勾引人的动作。衣服极朴素,差不多老戴着孝,个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细腻,不大出声,只悄悄的在人堆里穿过,唯恐引人注目,但那双困倦而温柔的眼睛,那张小小的、模样那么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种深邃的韵味,惹人注意。有时她发觉自己讨人喜欢,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里也很高兴……一颗能能感到别人好意的、平静的心中,不自觉的会有多少可爱而贞洁的风韵,谁能指点出来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动作,羞法的躲躲闪闪的目光上有所表现;而这些又是多么好玩多么动人。惶乱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她挑动了;既然她是一个清寒的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别人也就毫无顾忌的对她明说了。
她有时到一般有钱的犹太人集会的拿端夫妇家去走动,那是她在教书的一个人家——拿端的朋友——认识的;她虽然那么孤僻,也不免去参加了两三次夜会。亚尔弗莱·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个名教授,了不起的学者,同时又是个交际家,极有学问,也极其浮华,这种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犹太社会中是常见的。而真实的好意与浮华的作风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着相等的地位。夫妇俩都对安多纳德表示亲热的、真诚的、但有些间歇性的好感。——安多纳德在犹太人中例比在旧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们缺点很多,但有一个很大的长处,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于生命力,富于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机的,他们无不关切。即使他们缺乏真正的热烈的同情,也永远有种好奇心,使他们肯探访一般比较有价值的心灵跟思想,不管那心灵和思想跟他们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说,他们并不怎么出力去帮助别人,因为同时感到兴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尽管自称为洒脱,其实他们对世俗的虚荣比谁都更留恋。但他们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现代社会里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在社会上是行动的酵母,生命的原动力。——安多纳德在旧教徒中受尽了冷淡以后,看到拿端家对她的关切,不管怎么浮泛,也很感动。拿端太太约略看到了安多纳德笃于友爱的生活,对于她的仪表与操守的可爱都很赏识;她自命要做她的保护人。她没有儿女,但很喜欢年轻人,常常招待他们,再三约安多纳德上她家去,要她放弃那种孤独生活,找点儿消遣。她不难猜到安多纳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于境况不好,便有心拿些美丽的衣饰送给她,被高傲的安多纳德谢绝了;但这位恳切的保护人自有方法强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礼物,投合那无邪的女性的虚荣心。安多纳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许多时候,勉强去参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会;因为年轻,她终于也觉得很愉快。
但在那个来往的人很杂而年轻人很多的场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丽的女孩子,立刻成为两三个油滑少年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他们想利用她的羞怯来进攻,甚至彼此拿她赌东道。
终于她收到几封匿名信,——更准确的说是造了一个高贵的假名的信——先是热烈的情书,措辞迫切,把约会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的来了几封更放肆的信威吓她,随后又来了信口谩骂与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写她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说出下流淫猥的话;写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纳德的天真,恐吓她倘使不去赴约就要教她当众出丑。安多纳德因为招惹了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骄傲也大大的受了伤害。她不知道怎么摆脱,同时又不愿意告诉兄弟,免得他伤心而把事情搞得更严重。但她也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发吧,她又不愿意,怕事情张扬出去。然而无论如何得把它结束。她觉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卫自己,那个坏蛋一定还要纠缠不清,不发见危险决不会罢休。
随后又来了一封最后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卢森堡美术馆去相会。她去了。——绞尽脑汁想过之后,她相信这个磨难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见的。有一封信里隐隐约约提到的事就是在那边发生的。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帮她一次忙,坐着车陪她到美术馆,请拿端太太在车上等着。到时,她进去了。在指定的图画前面,那坏蛋得意扬扬的走过来,装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谈话。她不声不响的直瞪着他。他把一套话说完了,又涎着脸问她为什么这样目不转睛的钉着他。她回答说:
“我在看一个没骨头的人怎样起侮女人。”
对方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反而装做亲狎的神气。她又说:
“你拿当众出丑的话威吓我。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怎么样?”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很高,表示她预备教人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在瞧他们了。他觉得什么都吓不倒她,便放低了声音。她最后一次又叫了声:
“哼,你这个没骨头的男人!”
说完了,她掉过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认输的神气,便跟着她走出美术馆。她径自走向等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背后那个男子劈面撞见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时手足无措,赶紧溜了。
安多纳德没有办法,只得把事情讲给这位女朋友听。但她只讲了个大概,因为她极不愿意把伤害她的贞洁的痛苦告诉一个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没有早通知她。安多纳德要求她对谁都别提。事情就至此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对那个坏蛋下逐客令;因为从此他没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时,安多纳德另外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伤心事。
有个很规矩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在远东当领事,回国来过几个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纳德,爱上了她。那次的会见是拿端太太瞒着安多纳德预先安排好的,因为她一相情愿要替这位年轻朋友做媒。他是犹太人,长得并不好看;头有点儿秃了,背有点儿驼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亲切,因为自己也受过痛苦而很能够同情别人。安多纳德已经没有当年才子佳人的梦,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她认为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每天都得来过一次,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复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她觉得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这都是梦想,可还没有勇气完全丢开这个梦。她心里很明白,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个社会里是毫无希望的。法国老派的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希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她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点喜出望外。她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的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她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她拒绝了。那朋友虽然懂得她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她: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性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性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她,动身之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她一张喜柬,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
那对安多纳德是桩极大的伤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献给上帝;她硬要相信,因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献身给兄弟,所以应当受此惩罚。从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顾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会,不再上拿端家去。自从她谢绝了那桩婚事以后,他们就对她很冷淡:他们也不承认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断定这桩婚姻一定成功,将来也一定很圆满,此刻因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认为安多纳德的顾虑当然是极有义气,但感伤色彩太浓了;所以她马上不再关心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帮助人家,不问人家同意不同意;这种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对象,让她能暂时发泄那关切与照拂人的感情。
奥里维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页痛苦的罗曼史。他是个多情的,轻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过活。虽然他精神很活泼可爱,心也和安多纳德的一样温柔,但你要在什么事情上依靠他是没有把握的。他可以为了矛盾,消沉,闲荡,或是单相思而浪费几个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脸蛋,在什么交际场中见过一面而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风骚的姑娘。他也能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一阕音乐而出神,几个月的浸在里头,把正课都荒废了。非要有人时时刻刻的监督他不可,而且还得留神,不能使他发觉而着恼。他发起脾气来一向很可怕,会极度的紧张,精神上失掉平衡,浑身发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现象。医生并不把这种危险瞒着安多纳德。这株本来就很软弱的植物,从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极需要清新的空气与美好的阳光。那可是安多纳德不能供给的。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假期中离开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时间,两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经困倦不堪,除掉赴音乐会,再没心思出门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纳德仍旧打起精神把奥里维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对对粗声大气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油腻的纸张:这当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净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时候,又得坐着闷人的,低矮的,狭窄的,黑洞洞的郊区火车,满是笑声,歌声,粗野的谈话,难闻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安多纳德与奥里维都是没有平民气质的,回到家中只觉得厌恶,丧气。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以后别再作这种散步;而安多纳德在某个时期内也没有这勇气了。但过了一晌,她还是要去,以为对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虽然她自己比奥里维更讨厌这种散步。每次新的尝试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奥里维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结果两人只能关在闷塞的城里,对着牢狱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学的最后一年到了。学期终了便是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安多纳德已经累到极点。她预测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学里大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员都称赞他的功课和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思想没有纪律,不能按照计划做事。可是压在奥里维肩上的责任使他心慌意乱,考起近了,应付考试的能力越来越低了。一方面是极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胆小得近乎病态:这种种早就使他象瘫痪了一样。想到要当着大众站在许多考试委员前面,他就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永远受着胆小的累,轮到在教室里开口就脸红耳赤,喉咙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唤到他名字的时候答应一声。倘使无意中问他什么话,他倒还容易回答;要是预先知道要受到考问,他简直会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脑子,把将要临到的情形连细节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纠缠不清。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考试不是至少考过两次的:因为考试以前的几夜,在梦中已经考过几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没法应付真正的考试。
然而他还到不了那个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试。笔试的时候,一个关于哲学的题目,在平时他是很能发①挥的,不料那天六个钟点之内竟写不上两页。最初几小时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仿佛给一座漆黑的墙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时,那堵墙溶解了,墙缝里居然透出几道光来。他这才写了很美的几行,可是篇幅不够教人把他评定等第。安多纳德看他那样狼狈,料他没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样的垂头丧气,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并且她便是到了绝望的局面,也还能抱着无穷的希望。 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奥里维落选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安多纳德勉强笑着,仿佛事情并不严重;但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安慰弟弟,说那是运气不好,容易补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还可以高一些。她可没有说,为了她,他这一年是应该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她非撑不可。要是她在奥里维没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远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没勇气独自奋斗下去,结果不免给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让他在暑假中有些娱乐,希望开学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够发愤用功。可是到开学的时候,她小小的积蓄用完了,同时又丢了几处薪水最高的教职。
还要苦苦的撑一年!……两个孩子为了这最后的一关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拿端他们介绍安多纳德上德国去教书。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没有别的机会,又不能久待。六年以来姊弟俩从来没分离过一天;她简直没法想象,不看见他不听见他以后她怎么能生活。奥里维想到这点也不免心惊肉跳;但他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桩苦难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纳德决不至于到这个田地;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提①出他个人的悲凄作为问题;一切只能由她一个人决定。 ①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生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还津贴少数零用。
分离以前的最后几天,两人不声不响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个快要死了;痛苦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安多纳德想在奥里维的眼神中征求意见。要是他对她说:“别走啊!"她就可以不走,虽然是应当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们送上车站去的马车里,她还准备打消原意,她觉得没有勇气执行她的计划。只要他一句话,一句话!……可是他不说出来。他跟她一样的全身发僵。——她要他答应每天写信给她,什么都不能隐瞒,只要有点儿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来。
她走了。一方面,奥里维走进中学宿舍连心都凉了,——如今他变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纳德在火车里痛苦万分。他们俩夜里睁着眼睛,觉得每过一分钟就离得远一点,不由得彼此低声呼唤。
安多纳德想到将要投身进去的社会非常害怕。六年以来,她大大的改变了。从前她是多么大胆,什么都吓不倒的,现在却养成了静默与孤独的习惯,反而以脱离孤独生活为苦事。幸福的岁月过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纳德也跟着消灭了。忧患使她变得孤僻。大概因为跟奥里维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对兄弟,她很不容易开口。什么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访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们谈话,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时候,她更急坏了。可怜的小姑娘并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欢教书:她很尽职,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对人有什么好处可以自慰。她生来是为爱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谁也不在乎她的爱。
德国那个新的差事,比无论什么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爱。她在葛罗纳篷家教孩子们读法语,主人绝对不关切她。他们又傲慢又亲狎,又冷淡又爱管闲事,因为出了相当高的薪水,便以为给了她恩惠,对她尽可以为所欲为,把她看做一个比较高级的仆人,不让她有半点自由。她甚至没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间跟孩子们的卧室相连的小屋子内,夜里房门都是不能关的。她从来没有清静的时间。虽然那是每个人应有的神圣的权利,他们可不承认。她的快乐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谈话;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尽量利用。但人家还要和她争这片刻的时间。她才提笔,就有人在她房内打转,问她写什么。她看信的时候,人家又问她信上写些什么。他们用一种亲狎与嘲笑的神气,打听"小兄弟"的情形。于是她只得躲起来。她有时需要用怎样的手段,躲在怎样的屋角里去偷偷的看奥里维的信,真是说出来也教叫人脸红。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里,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没有一件可以关锁的东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愿意给人看到的纸张都带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东西和她的内心,竭力想发掘她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罗纳篷一家关切这些事,而是认为既然出钱雇了她,她这个人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们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之间决不会因这些事生气的。
安多纳德可最难容忍这种间谍式的,无耻的勾当,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时逃过他们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种带点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对付葛罗纳篷家里的人,教他们大不高兴。当然,他们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好奇心作辩护,批平安多纳德不应该躲避他们。对一个住在他们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儿女的姑娘,他们觉得应该认识她的私生活:这是他们的责任!——(多少主妇对于仆人就是这种说法,她们的所谓责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难堪,而是在于禁止他们作任何娱乐。)——所以他们认为,安多纳德的不肯接受监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纳德时时刻刻受着磨折,时时刻刻得保护自己:这样她就比平时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给她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写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几行。奥里维竭力装得很勇敢,不过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实上他苦闷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难解难分,如今和她分离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脚,他的思想,都调动不来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弹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梦想,——除非是梦想她。他从朝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可是一点工作都做不出来:他的念头总想着别处,不是苦闷,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边想着上一天的来信,一边眼睛钉着钟,等着当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阅,因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书也不会使一个情人感情冲动到这个田地。象安多纳德一样,他也躲在一边读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带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头下面,在想着亲爱的姊姊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觉得跟她离得多近!要是邮局耽误,把安多纳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别难过。他们中间隔了两天两夜了!……因为从来没出过门,他把空间与时间格外夸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里活动:“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话!她总该见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为什么她只写寥寥几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远离着她,死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中间,在这可厌的中学里,在这个凄凉的巴黎。想到后来,他真的病了……"倘若写信去要她回来又怎么样呢?……"但他想到自己这样没有勇气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笔,因为能够和她谈谈而快活极了,居然暂时忘了痛苦。他仿佛见到她,听到她:他把什么都告诉给她听: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亲切和热烈的话;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实的,勇敢的,至爱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书。
这些信使安多纳德沉浸在温情里头,唯有在读信的时间她才觉得有点空气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预期的时间收到,她就苦恼得什么似的。有两三次,葛罗纳篷他们为了大意,或是——谁知道?——为了恶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给她,那时她竟急得发烧了。——元旦那天,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想了同样的主意:花了很多钱彼此发了一通长电,在两方面同时送到。奥里维继续在功课方面与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纳德的意见;安多纳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励他。
其实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勇气,住在这陌生地方闷死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关切她,除了一个才来不久而和她同样住不惯的教员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强,看到两个各处一方而相爱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为她向安多纳德探听到了一部分历史;——但她那样的粗声大片,那样的平庸,缺少机智,不识时务,把安多纳德贵族式的小灵魂吓得格外深藏了。因为对谁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烦恼都闷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担负。有时她自以为要倒下来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响,瘦了许多。弟弟的信越来越消沉。有一次特别颓丧的时候,他竟写道:“你回来罢,回来罢!……”
可是信刚发出,他就觉得惭愧,又写了一封,声明前信作废,要求安多纳德别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甚至装做很快乐,不需要姊姊。倘若给人看出他没有她便不能过活,他容易生气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这一点可瞒不过安多纳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办。有一天,她几乎真的要动身了,连行车时刻都到站上去问过了。随后,她觉得简直是胡闹:她在这儿挣的钱就是付奥里维的膳宿费的;两个人能撑多久就得撑多久。她没勇气打什么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乡,——想着那个对她多么残酷、可是埋着她过去所有的遗迹的家乡,——也想着弟弟的语言,为她用来表示心中的爱的语言。
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一听法语,到法国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她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气,邀她到他的包厢中去:她糊里糊涂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葛罗纳篷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一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之极,便毫①不客气的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①参看卷四:《反抗》。——原注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儿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样的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和她一样赣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迫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迫侮的,和她一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决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平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象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一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一①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气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胀,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象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①七月十四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象圣殿一般的处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起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着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起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瞧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平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桔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们搭上瑞士的火车,看了车上不同的设备高兴得象儿童一样。可是安多纳德累极了!她对于这种时时刻刻的不舒服觉得莫名片妙。为什么看到了这些多美多有趣的东西而并不怎么高兴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为将来的生活操心,只顾欣赏她心爱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来梦想的吗?现在她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强教自己欣赏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乐强作欢容……
他们在土恩停下,预备第二天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晚上忽然发了高度的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奥里维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请医生:——又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支出,对他们微薄的资源大有影响。——医生认为暂时并不怎么严重,不过是极度的劳顿,身体太亏了一点。继续上路是不可能了。医生要安多纳德整天躺在床上,并且说他们也许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们虽然难过,幸而事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远的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卧房给太阳晒得象暖室一般,毕竟是够痛苦的。安多纳德劝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看见阿尔河的绿波,远远的天边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动,快活极了;但这快乐,他一个人没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动的把见到的风景告诉她;她奇怪他回来这么早,劝他再出去,他却象以前从夏德莱音乐会回来的时候一样的说: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个人看了心里会难受的……”
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个完全的人。但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出来总是怪舒服的。这句温柔的话给安多纳德的影响比什么药都灵验。她微微笑着,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的睡了一夜,她决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医生,免得他劝阻。清新的空气和一同玩赏美景的快乐,居然使他们不致为了这个卤莽的行动再付代价。两人平安无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在什齐兹附近,临着土恩湖。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纳德没有再发烧;可是身体始终不硬朗。她只觉得脑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时时刻刻的不舒服,奥里维常常问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可是他对着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边,所以听到她说身体很好,就很愿意信以为真,——虽然明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对于兄弟的快乐,清新的空气,尤其是对于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年头而终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吗?
奥里维想把她拉着一同去散步,她心里也很高兴和他一块儿去;可是好几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钟,不得不停下,气透不过来了,心要停止跳动了。于是他只能自个儿向前,——虽然是并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经忐忑不安,直要他回来了才放心。或者两人出去随便遛遛:她抓着他的胳膊,迈着细步,谈着话;他尤其多嘴,一边笑,一边讲他将来的计划,说着傻话。走在半山腰,临前山谷,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湖里,三三两两的小艇在那里飘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虫;他们呼吸着温和的空气,听着远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牛羊颈上的铃声,带着干草与树脂的香味。两人一同梦想着过去,将来,和他们觉得所有的梦里头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种小孩子般的兴致:跟他追着玩儿,扑在草里打滚。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从前一样的笑了,他们小时候那种女孩子的憨笑,无愁无虑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没听见过的笑声。
但更多的时候,奥里维忍不住要去作长途的远足。过后他心里难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时间和姊姊作亲密的谈话。便是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她一个人丢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奥里维先是不去交际,可是慢慢的受着他们吸引,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他素来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认得一般中学里鄙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使他厌恶。一旦处在年纪相仿,又有教养,又可爱,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间,他觉得非常痛快。虽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颗多情的,贞洁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尽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讨人喜欢。因为需要爱人家,被人家爱,他无意中就有了一种青春的妩媚,自然而然有些亲切的说话,举动,和体贴的表现,唯其笨拙才显得格外动人。他天生的富于同情心。虽是孤独生活养成了他讥讽的精神,容易看到人们的鄙俗与缺陷而觉得厌恶,——但跟那些人当面碰到了,他只看见他们的眼睛,从眼睛里看出一个有一天会死的生灵,象他一样只有一次生命,而也象他一样不久就要丧失生命的。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对它感到一种温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难为它。不管心里怎么样,他总觉得非跟对方和和气岂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讨一般人喜欢的;他们对于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谅,——只除了一件:就是为一切德性之本的力。
安多纳德可不加入这个青年人的集团。她的体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精神的颓丧,使她瘫下去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操心与劳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颠倒了:如今她觉得跟社会,跟一切,都离得很远了!……她不能再回到社会里去:所有那些谈话,那些喧闹,那些欢笑,大家所关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厌烦,疲倦,甚至于气恼。她恨自己这种心情,很想学着别的姑娘们的样,对她们所关切的也关切,对她们所笑的也笑……可是办不到了!她的心给揪紧了,仿佛已经死了。晚上她守在屋里,往往连灯也不点,在暗中坐着;奥里维却在楼下客厅里,搞他那些已经习惯的谈情说爱的玩艺儿。安多纳德直要听见他上楼,听见他和女友们笑着,絮聒着,在她们的房门口恋恋不舍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再会的时候,她才会从迷惘的境界中醒来;那时,她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笑着,起来捻开了电灯。兄弟的笑声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阳黯淡了。自然界萎谢了:在十月的云雾之下,颜色慢慢的褪了;高峰上已经盖了初雪,平原上已经罩了浓雾。游客动身了,先是,一个一个的,随后是成群结队的。而看见朋友们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么凄凉;尤其是眼看恬静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时光消失的时候,令人格外伤悲。姊弟俩在一个阴沉的秋日,沿着山,往树林里作最后一次的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黯然神往的幻想着,瑟索的偎倚着,裹着衣领翻起的大氅,互相紧握着手指。潮湿的树林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的哭。林木深处,一头孤单的鸟温和的怯生生的叫着,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轻绡似的雾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声,呜呜咽咽的,好象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他们回到巴黎,都很伤感。安多纳德的身体始终没复原。
那时得置备奥里维带到学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纳德为此花掉了最后一笔积蓄,甚至还偷偷的卖去几件首饰。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他不是会还她的吗?——何况他现在进了学校,她自己用不着花什么钱了!……她不让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边缝着被服,一边把她对兄弟的热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工作里头;同时她也预感到,这或许是她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她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她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的撒娇,象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弹着她在莫扎特与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生的离别。可是她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其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经想着明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她早到了一刻钟。他对她很亲热,但一心一意的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她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的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的不同起来。在她,那简直是她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的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她。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她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她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她便一无所有了。
她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里,她不胜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颤。她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骚动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象小孩子一样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他,——(那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她、跟她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她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她的问话,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个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难堪的缄默了。一天过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她了。
她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使她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的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懵的状态中,她决不会有这种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那天有克①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她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她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她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她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她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情愫;她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说不出的恐怖。 ①法国戏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两端,备有弹簧凳(不用时可以翻起),作为临时加座之用。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曲之后,他又①出场弹几个钢瑟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的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象野孩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①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曲的最初几个音符起,她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的在扩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她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她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钉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她认出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她想叫喊,想说话,可是象做着恶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的小兄弟,并没发觉她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她的悲痛与愤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决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气从未遇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的,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的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曲奏完以后,他狂热的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的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她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她说:“安多纳德,难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她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她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曲子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的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忽忽,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象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见的。她随便翻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气力尽,凄怆欲绝的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草似的,街车的一骑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颤,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气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见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①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①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象姊姊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纪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气,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一页一页的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见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见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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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3 13:36:34
第二册,卷七初版序
多年以来,我在精神上跟不在眼前的识与不识的朋友们交谈,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我今天觉得需要对他们高声倾吐一下。我决不能忘恩负义,不感谢他们对我的厚意。从我开始写《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冗长的故事起,我就是为他们写的,和他们一同写的。他们鼓励我,耐着性子陪着我,向我表示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即使我能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给我的可是更多。我的作品是我们的思想结合起来的果实。
我开始执笔的时候,根本不敢希望同情我们的人会超过一小群朋友:我的野心只限于苏格拉底之家。然而年复一①年,我觉得好恶相同,痛苦相同的弟兄们不知有多多少少,在巴黎犹如在内地,在法国以内犹如在法国以外。这一点,在克利斯朵夫吐露了他的和我的衷曲,表示他瞧不起节场的那一卷出版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著作所引起的回响,从来没有象这一卷那样迅速的。因为那不但是我的心声,同时是我朋友们的心声。他们很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单是属于我的,而且也是属于他们的。我们把共同的灵魂大部分都灌输给它了。 ①苏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谓太小,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就行了。"
既然《克利斯朵夫》是属于读者的,我就应当向他们对这一卷有所解释。如在《节场》中一样,读者在此找不到小说式的情节,而本书主人翁的生涯似乎也中途停顿了。
因此我得说明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着手的。
我那时是孤独的。象多少的法国人一样,我在一个精神上跟我敌对的世界里感到窒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种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俗称的优秀阶级毒害的思想,我想对那个优秀阶级说:“你撒谎,你并不代表法兰西。”
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有一个眼目清明,心灵纯洁的主人翁,——他又必须有相当高尚的灵魂才能有说话的权利,有相当雄壮的声音才能教人听到他的话。我很耐性的达成了这样的一个主角。在我还没决定开始动笔以前,这件作品在我心头酝酿了十年;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认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开始上路;《节场》中的某些篇章,《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最后的几卷,都是在《黎明》以前①或同时写的。在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身上反映出来的法国景象,自始就在本书中占着重要地位。所以,主人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个高岗,一方面回顾一下才走过的山谷,一方面瞻望一番将要趱奔的前途的时候,希望读者不要认为作品越出了范围,而认为是一种预定的休止。 ①特别是记九卷《燃烧的荆棘》中关于阿娜的部分。——原注
显而易见,这最后几卷(《节场》与《户内》)跟全书其他的部分同样不是小说,我从来没有意思写一部小说。那末这作品究竟是什么呢?是一首诗吗?——你们何必要有一个名字呢?你们看到一个人,会问他是一部小说或一首诗吗?我就是创造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决不能受一种文学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规则。每个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象沉静的湖,有些象白云飘荡的一望无极的天空,有些象丰腴富浇的平原,有些象断断续续的山峰。我觉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象一条河;我在本书的最初几页就说过的。——而那条河在某些地段上似乎睡着了,只映出周围的田野跟天色。但它照旧在那里流动,变化;有时这种表面上的静止藏着一道湍激的急流,猛烈的气势要以后遇到阻碍的时候才会显出来。这便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书中这一卷的形象。等到这条河积聚了长时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它将继续它的行程,——向汪洋大海进发,向我们大家归宿的地方进发。
罗曼·罗兰一九○九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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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3 13:51:16
第二册,第一部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找到了一颗灵魂,使你在苦恼中有所倚傍,有个温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惊魂未定之时能够喘叹息一会:那是多么甜美啊!不再孤独了,也不必再昼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终于筋疲力尽,为敌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他,——他也把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你。终于能够休息了:你睡着的时候,他替你防守卫,他睡着的时候,你替他守卫。能保护你所疼爱的人,象小孩子一般信赖你的人,岂不快乐!而更快乐的是倾心相许,皮腹相示,整个儿交给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的时候,你能够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验万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人生的壮美……便是受苦也和他一块儿受苦!……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为欢乐了!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永久在我心头。我把他占有了,他把我占有了。我的朋友是爱我的。"爱"把我们两人的灵魂交融为一了。
参加了罗孙家的夜会以后,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奥里维·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见。八点还没到,他已经出门了。早上的天气温暖而有些郁闷。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缕酝酿阵雨的水气在巴黎城上漂浮。
奥里维住在圣·日内维高岗下面的一条小街上,靠近植物园。屋子座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楼梯在一个黑洞洞的院子的尽里头,有种种难闻的气味。踏级的拐弯很陡,靠壁有些倾斜,壁上都给涂得乱七八糟。三层楼上,一个乱发蓬松的妇人敞开着衬衣,听见上楼的脚声开出门来,看见是克利斯朵夫便立刻很粗暴的把门关上了。每一层楼都有好几个公寓,从开裂的门缝里,你可以听见孩子们的吵闹。那是一群肮脏而极平凡的人,挤在低矮的屋内,外面只有一方令人作恶的院子。克利斯朵夫厌恶之下,心里想这些人不知受了什么诱惑,把至少还有空气可以呼吸的乡下丢了,也不知他们跑到巴黎来住在这坟墓一般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处。
他爬到了奥里维住的那一层。门铃的拉手是条打结的绳子。克利斯朵夫把它使劲拉了一下,铃声响处,好几家人家都打开了门。奥里维也出来开了门。他的素雅整齐的穿扮使克利斯么夫大为惊奇;换了别的场合,克利斯朵夫决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在这儿他感到一种出乎意外的愉快;奥里维的整洁,在这个恶浊的环境中教人觉得愉快和健康,头天晚上看了奥里维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复过来。他向他伸出手去。奥里维慌慌张张的嘟囔着:
“怎么,你,你到这儿来!……”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这颗一刹那间慌忙失措的可爱的心灵,他对奥里维的问话笑而不答。他把奥里维望前推着,走进了那间卧室兼书房的独一无二的屋子。近窗靠墙摆着一张小铁床;克利斯朵夫看到床上放着一大堆枕头。三张椅子,一张黑漆桌子,一架小钢琴,几架图书,就把一间屋挤满了。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种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种反光照在屋子里。一切都很清洁,整齐,好象是出于一个女人之手;水瓶里插着几朵蔷薇,给室内添了几分春意,四壁挂着一些佛罗伦萨派的古画的照片。
“噢,你这是来……来看我吗?"奥里维真情洋溢的说着。
“噢,我非来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会来看我的。”
“你以为我不会吗?”
奥里维紧跟着又说:“对,你说得不错。可并非是我不想去。”
“那末有什么阻碍把你拦住了?”
“我太想见你了。”
“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别见笑。我就怕你不怎么愿意见我。”
“我,我才不顾虑这个呢!我想看你,我就来了。要是你不乐意,我自然会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
他们彼此瞧着,笑了笑。
奥里维又说:“昨天线真蠢。我生怕你讨厌。我的胆小简直是一种病,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别抱怨了罢。你们贵国喜欢说话的人太多了;能够碰到一个不大出声的,便是为了胆小而不出声的,也教人高兴。”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末你是为了我的静默而来看我的了?”
“是的,为了你的静默,为了你那种静默的优点。静默也有好多种……我可喜欢你这一种,话不是说完了吗?”
“你仅仅见了我一面,怎么会对我发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选朋友用不着多费时间,只要看到一张喜欢的脸,我马上会决定,马上会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这样的追求朋友从来不会看错吗?”
“那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这一回又看错了。”
“咱们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会教我心都凉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观察我,我就慌得手足无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亲热的,瞧着那张容易冲动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感情映在他的脸上好比云彩映在水里。
“多神经质的孩子!简直象女人—样。"克利斯朵夫心里想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膝盖。
“得了罢,你以为我全副武装的来对付你吗?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学实验。我所要求的是:两个人都应当无拘无束,开诚布公,没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远把话闷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后矛盾,——今天喜欢的,明天尽可以不喜欢。这不是更有丈夫气,更光明磊落吗?”
奥里维肃然望着他,回答说:“没有问题,这是更有丈夫气。你是强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断定你也是强者,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我现在正是要来帮助你成为强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补上一句,——(但并不担保以后的事),——我喜欢你。”
奥里维从脸上红起直红到耳朵,窘得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都没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扫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还有一间堆东西的小屋子。”
“嘿!简直透不过气来。你怎么能在这里过活的?”
“慢慢也就惯了。”
“我可是永远不会惯的。”
克利斯朵夫解开背心,拚命的呼吸。
奥里维走去把窗子完全打开了。
“你住在城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脱先生。我可决不因为精力过剩而难受。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连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种日子快来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仿佛要死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着床上的一堆枕头,又瞧着奥里维疲倦的脸,似乎看到他在黑暗里挣扎的情形。
“那末离开这儿呀,"他说。"干吗要住在这个地方呢?”
奥里维耸耸肩膀,满不在乎的回答:“噢!这儿那儿,反正都是一样!……”
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上有沉重的脚声,下一层楼上有尖锐的争吵声。墙壁每分钟都给街车震动得发抖。
“这种屋子!"克利斯朵夫继续说。"又脏又臭,又热又闷,只看见下贱悲惨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么能踏进来?难道你不泄气吗?换了我,在这儿简直活不下去,宁可睡在桥底下的。”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平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来创造一些别的生命,而仅仅用来对付生活的烦恼,不是浪费了吗?”
“大多数人的运命就是这样。你自己难道没有为了愤怒与斗争而浪费精力吗?”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来是为斗争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罢。眼人家搏斗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没有多大气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奥里维翩然瞧着自己细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总得生活罗。”
“你靠什么过活的?”
“教书。”
“教什么?”
“什么都教。替人补习拉丁文,希腊文,历史。就给人家预备中学毕业考试。在市立学校我还担任一门道德课。”
“什么课?”
“道德课。”
“见鬼!你们学校里教道德吗?”
“当然,"奥里维笑着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讲堂上说到十分钟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个钟点呢。”
“那末你是教他们做坏事了?”
“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
“那末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末让他们象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听。”
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
“在你面前弹吗?噢!那会教我羞死的。”
这个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天真的呼声,把克利斯朵夫听得笑了,奥里维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个法国人说来,难道这能算一个理由吗?”
奥里维始终推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弹呢?”
“等会告诉你。你先弹罢。”
“弹什么呢?”
“随你。”
奥里维叹了口气,在钢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顺的服从了这个自动挑中他的专制的朋友。他迟疑了半日,方始弹一曲莫扎特的B小调柔板,他先是手指发抖,连捺键子的气力都没有;后来胆子大了一些,自以为不过是复述莫扎特的话,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心灵透露了。音乐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事,泄漏最隐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个伟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个新朋友的真面目:他体会到凄凉高远的情调,羞怯而温柔的笑容,显出他是个神经质的,纯洁的,多情的,动不动会脸红的人。到了快终曲的时候,正当表现痛苦的爱情的乐句到了顶点而突然迸裂的时候,有种抑捺不住的贞洁的情绪使奥里维没法再往下弹;他手指哆嗦,没有声音,放下了手,说道:“我弹不下去了……”
站在后面的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把中断的乐句弹完了,说:“现在我可听到你的心声了。"他抓着他两只手,把他瞧了好一会:“真怪!……我好象见过你的……好象已经认识你那么久那么清楚了。”
奥里维嘴唇发抖,差点儿要说出来,可是终于一句话也没说。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会,然后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楼梯,半中间遇见两个丑八怪的孩子,一个捧着面包,一个拿着一汽油。他亲热的把他们的腮帮拧了一下。门房沉着脸,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声唱着,不久进了卢森堡公园,拣着阴处的一条凳子躺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风,游人很少。喷水池的声音响一阵轻一阵。铺着细沙的路上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克利斯朵夫懒洋洋的,象一条晒着太阳的蜥蜴;树底下的阴影移过去了;但他连挣扎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头全都照着幸福的光辉。卢森堡宫的大钟响了,他也不理;过了一忽,他才发觉刚才敲的是十二点,便马上纵起身子,原来已经闲荡了两小时,错失了哀区脱的约会,一个早上都糟掉了。他笑着,打着唿哨回家,拿一个小贩叫喊的调子作了一支回旋曲。便是凄凉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带着快乐的气息。走过他住的那条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个头发茶褐色,皮肤没有光彩,热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在熨衣服,细长的胳膊直露到肩头,敞开着胸褡,跟往常一样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题儿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没有生气。他还在笑。进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后左右乱丢一阵,接着便开始工作,那股狠劲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东一张西一张的音乐稿子捡起来,可是心不在这儿,只有眼睛在那里看着。过了几分钟,他又觉得飘飘然了,象在卢森堡公园里一样。他惊醒了两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没用。他嘻嘻哈哈的骂自己,站起身子把头望冷水里浸了一会,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声不出,堆着一副渺茫的笑容,想着:“这跟爱情有什么分别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耸了耸肩膀,又想:“爱是没有两种方式的……噢,不,的确有两种:一种是把整个的身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爱人家。但愿我永远不要害上这种心灵的吝啬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对着内心的梦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里唱着: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
他拿起一张纸,静静的把心里唱的写了下来。
他们俩决意合租一个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还剩着一半而要损失一笔租金。比较谨慎的奥里维,虽然也愿意马上搬家,可劝他等双方的租期满了再说。克利斯朵夫不了解这种计算;他象许多没钱的人一样,损失点儿钱是满不在乎的。他以为奥里维手头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穷困的情形吃了一惊,他立刻跑出去,过了两小时又回来,把从哀区脱那儿预支到的几枚五法郎的钱得意扬扬的摆在桌上。奥里维红着脸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要把钱丢给一个在楼下院子里拉着琴要饭的意大利人,被奥里维拦住了。克利斯朵夫装着生气的样子走了,其实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没法使奥里维接受。结果,朋友来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奥里维口头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来:他说出认识克利斯朵夫的快乐,说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么感动。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热的信,象十五岁时写给他的朋友奥多的一样,满纸都是热情跟傻话,用法语,德语,甚至也用音乐来作种种双关语。
他们终于把住的地方安顿好了。在蒙巴那斯区,靠近唐番广场,在一幢旧屋子的六层楼上,他们找到一个三阁正屋带一个厨房的公寓;房间很小,朝着一个四面都是高墙的挺小的园子。在他们那一层,从对面一堵比较低矮的墙上望过去,可以瞧见一所修道院的大花团,那在巴黎还有不少,都是藏在一边,没人知道的。园子里荒凉的走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比卢森堡公园里更高更密的古树,在阳光底下微微摆动;成群的鸟在歌唱;天刚亮就能听到山乌的笛声,接着是麻雀吵吵闹闹而有节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过暮霭,在天空回绕。月夜还有虾蟆象滚珠一样的叫声,好比浮到池塘面上的气泡。倘使这幢旧屋子不是时时刻刻被沉重的车子震动,仿佛大地在高热度中发抖的话,你决计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间屋比其余的两间更大更好,两个朋友便互相推让,结果大家同意用抽签来决定。首先作这个提议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种他素来觉得不会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没抽到那个好房间。
于是他们开始了一个完全幸福的时期。那不是专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时靠所有的事的: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间,幸福简直跟他们一分钟都不离开了。
在这个友谊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无声的欢乐,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体会。他们难得说话,也不大敢说话;只要能觉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换一个眼风,一句话,证明他们虽然静默了好久而思想仍旧在一条路上就行了。用不着互相问讯,甚至也用不着互相瞧一眼,他们随时都能看到对方的形象。动了爱情的人都不知不觉的把爱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不要得罪爱人,想教自己跟对方完全合而为一,所以他凭着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直觉,能够窥到爱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动。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们彼此交换生命。双方的声音笑貌在那里互相摹仿,心灵也在那里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个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头来把他们友谊的联系扯断了的时候才会显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唯恐扰乱了隔壁屋子里幽静的奥里维;友谊把他改变了:他有种从来没有的快乐、信赖、年轻的表情。他疼着奥里维。奥里维大可以对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觉得不配受这样的爱而为之脸红的话:因为他自以为还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样的谦卑。双方的这种谦卑是从友爱来的,给他们多添了一种甜蜜。一个人觉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为不够资格,也是最快乐的。因此他们俩都非常的感动和感激。
奥里维把自己的藏书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册的时候,不说"我的书"而说"我们的书"。只有一小部分东西,他保留着不作为公共财产:那是姊姊的遗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关的东西。克利斯朵夫被爱情磨练得机警了,不久便注意到这种情形,可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敢向奥里维问其他的家属,只知道奥里维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故世;除了带点儿高傲的感情使他不愿意探听朋友的私事以外,他还怕触动朋友过去的悲痛。他羞怯得连对奥里维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细瞧一眼,虽然心里很有这个愿望。那张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脚下坐着一条长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两三个月,奥里维忽然受了些风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动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温柔又焦急的看护他;医生听到奥里维肺尖上有点儿发炎,嘱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做着这工作的时候,瞧见奥里维脖子里挂着一块圣牌。他知道奥里维对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摆脱得干净,当下表示很奇怪。奥里维脸一红,说道:“那是件纪念物,是我可怜的安多纳德临死的时候带着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个寒噤。安多纳德这个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纳德?"他问。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复念着:“安多纳德……安多纳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吗?”
奥里维翩然笑了笑:“这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可怜我没有别的……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动的说。"她可是到过德国的?”
奥里维点点头。
克利斯朵夫抓着奥里维的手:“那末我是认识她的啊!”“我知道,"奥里维回答。
他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说着。
他们俩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奥里维的病,便尽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进被窝,替他把被褥盖住肩头,象母亲一般替他抹着眼泪,坐在床头对他望着。
“对啦,对啦,"克利斯朵夫说,"怪不得我早认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认出你了。”
(不知他是对眼前这个朋友说,还是对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说。)
“可是你,"他停了一会又说,"既然早知道了,干吗不对我说呢?”
安多纳德冥冥中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说。应当由你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在静悄悄的夜里,奥里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向握着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轻轻讲着安多纳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该说的一段,连她自己也闭口不言的秘密,并没有说,——但也许克利斯朵夫已经知道了。
从此,他们俩都被安多纳德的精神包裹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们甚至用不着想到她:两人都是以她的思想为思想的。她的爱是他们的两颗心相会的地方。
奥里维时常唤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忆,短短的轶事,让她那种羞怯而可爱的举动,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妩媚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来。克利斯朵夫默默无言的听着,整个儿给这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为天生的比别人容易吸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吸收。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片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片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摸索着,要在朋友的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以相爱。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强暴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他为人温和有礼,表面上很有耐性,实际上却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过火的话就会使他气得热血奔腾;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他会惊骇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还替别人痛苦。几百年前的某些丑恶的史实使他痛心疾首,仿佛当时遭人蹂躏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难,他脸色发白,浑身打颤,苦恼到极点,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经跟他隔着几世纪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类的暴行,更是气得直打哆嗦,有时甚至会害病,睡不着觉。他外表的强作镇静,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过火,可能说出别人不能原谅的话。那时人家恨他比恨素来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厉害,因为奥里维冲动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隐秘的思想。而这是不错的。他的批判人,既没有克利斯朵夫那样盲目的夸张,也没有他那样一相情愿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谅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声,知道争辩没用,就避免争辩。这种压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胆怯:为了胆怯,他有时竟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坚持到底,或者还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为了讨论克利斯朵夫而跟吕西安·雷维—葛争吵的情形。他对人对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为此苦闷。在比较更使性的少年时代,他不是极端兴奋,便是极端消沉,而转换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乐的时候,已经觉得悲哀在旁边等着他了。果然,他根本没看到悲哀是怎么来的,冷不防就给它抓住了。那时他不但烦恼,还要埋怨自己的烦恼,怀疑自己的言语,行为,诚实,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攻击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可怜巴巴的挣扎着,快要窒息了。——自从安多纳德死后,也许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赐,受了在某些亲爱的亡人身上发出来的那种令人苏慰的光明之赐,好象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与心灵都照得清明了一样,奥里维虽不能完全摆脱这些骚乱,至少能够隐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象得到这类内心的斗争,他把这个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里:一方面是软弱而骚动的身体,一方面是无挂无碍而清明宁静的智慧,虽不能完全控制那个骚乱,却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扰攘不息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片和气"。这种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异。那是他在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奥里维有的是直觉,有的是胸襟阔大的敏锐的好奇心,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对什么都不恨,抱着广大的同情观照世界:这种清新的日光是最可贵的天赋,使他能够用一颗永远天真的心去体验宇宙间生生不息的现象。在这个内心的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无挂无碍,广大无边,能够主宰一切了;他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体的痛苦。这个弱不禁风,随时可以奄然物化的身体,倘使你远远的用一种幽默而怜悯的态度去看它,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在这等情形中,一个人决不执着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热烈的执着一般的生命。奥里维把不愿意在行动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爱情和智慧中去。他没有充分的活力单独生存。他是根藤萝,需要有个倚傍。把整个身心施舍给人家的时候,才是他生命最丰满的时候。那是女性的灵魂,永远需要爱别人,需要被别人爱。他生来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历史上有一般高贵的可爱的朋友,为大艺术家作护卫,同时也靠着大艺术家坚强的心灵而繁荣滋长的:例如贝尔脱拉费沃之于达·芬奇,加伐里哀之于弥盖朗琪罗;翁白尔同乡之于年轻的拉斐尔;哀尔·梵·琪尔特之忠于那个老而潦倒的伦勃朗。他们并没那些宗师的伟大;可是宗师所有高贵与纯洁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们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侣。
他们的友谊对两人都有好处。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全部的价值;一个人活着是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时间侵蚀,也是为了朋友。
他们互相充实。奥里维头脑清明,身体虚弱。克利斯朵夫元气充沛,精神骚乱。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瘫子。合在一块儿,他们可是非常完满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熏陶,奥里维对阳光重新感到了兴趣;因为克利斯朵夫生气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难,憎恨的时候依旧能保持乐天的倾向;而这些他都灌输了一部分给奥里维。可是克利斯朵夫得之于奥里维的还远过于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尽管有所给与,但他在爱情中所取的总远过于所给的,因为他是天才,而所谓天才一半就因为他能把周围的伟大都吸收过来而使自己更伟大。俗语说财富跟着富人跑。同样,力也是跟着强者走的。克利斯朵夫吸收了奥里维的思想来滋养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洒脱自如的精神,和那种远大的目光,——静静的体验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这些德性一朝移植到他这块更肥沃的土地上时,它们的发荣滋长变得格外有力了。
他们在对方的心灵中发掘出这些境界,对之赞叹不已。每个人贡献出无穷的富源,那是至此为止各人从来没意识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财宝;奥里维所贡献的是法国人广博的修养,和参透心理的本领;克利斯朵夫所贡献的是德国人那种内在的音乐与体会自然的直觉。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奥里维怎么会是法国人。这位朋友跟他所见到的法国人多么不同!没有遇见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几乎把吕西安·雷维—葛看做现代法兰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实际上只是一幅漫画。看到了奥里维,他才发觉巴黎还有比吕西安·雷维—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纯洁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奥里维辩,说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国人。
“可怜的朋友,"奥里维回答,“关于法国,你知道些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从前为了要认识法国而耗费的精力作为辩论的根据;他把在史丹芬与罗孙家中碰到的法国人一个一个的背出来,都是些犹太人,比利时人,卢森堡人,美国人,俄国人,甚至也有几个真正的法国人。
“我早料到了,"奥里维回答。“你连一个法国人都没见到。你只看到一个堕落的社会,一些享乐的禽兽,根本不是法国人,仅仅是批浪子,政客,废物,他们所有的骚动只在法国的表面上飘过,跟法国连接触都没接触到。你只看见成千成万的黄蜂,被美丽的秋天与丰盛的果园吸引来的。你没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热情。”
“对不起,"克利斯朵夫说,"我也见过你们优秀的知识阶级。”
“什么?两三打文人吗?那才妙呢!在这个时代,科学与行动变得这样重要,文学只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况以文学而论,你也只看到些戏剧,所谓高级的娱乐,替国际饭店的有钱的主顾定制的国际烹调。巴黎那些戏院吗?一个真正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没看过十次戏!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你太重视我们的小说,太重视大街上的戏院,太重视我们那般政客的掀风作浪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看到一般从来不看小说的女人,从来不上戏院的巴黎姑娘,从来不关心政治的男子,——而这些全是知识分子呢。你既没看到我们的学者,也没看到我们的诗人。你既没看到我们没世无闻的孤高的艺术家,也没看到我们革命志士的热烈的火焰。最伟大的信徒,你一个没见过,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个没见过。至于平民阶级更不必谈了!除了那个看护过你的可怜的女人,你对法国的平民又知道些什么?你哪儿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层楼以上的巴黎人,你认识几个?你要是不认识那般人,你就不认识①法兰西。在可怜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顶楼下,在静悄悄的内地,有的是善良,真诚的人,庸庸碌碌的过着一辈子,老抓着一些严肃的思想,每天都作着自我牺牲。——法国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小小的一群人,数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伟大的,差不多没人知道,没有一点儿表面的行动,然而的确是法兰西的力量,默默无声而持久的力量。至于自命为优秀的阶级却在那里不断的腐烂,不断的新陈代谢……你一朝看到一个法国人不是为了追求幸福,不是为了以任何代价追求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完成或是效忠于他的信仰而活着,你便觉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万的人,象我这样,比我更有价值,更虔诚,更谦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为了一个没有回音的上帝服务,为了一个理想而服务。你不认识那些卑微的人,省吃俭用,按部就班,勤劳不倦,安安静静的,心中却藏着一朵没有燃烧起来的火焰,——这是为了保卫乡土,跟自私的贵族抗争而牺牲的民众,是蓝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②既不认识平民,也不认识优秀阶级。象我们忠实的朋友一样,象支持我们的伴侣一样的书,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以多少的忠诚与信心培植着一批年轻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们的太阳,它的光华使无赖小人畏惧吗?他们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对它低头,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无赖小人是奴隶,而所谓奴隶倒是主人。你只认识奴才,没认识主人……你看着我们的斗争,以为是胡闹,因为你不了解它的意义。你只看见太阳的反光和影子,可没看见内在的太阳,没看见我们几百年的灵魂。你有没有想法去认识它?有没有窥见我们英勇的行为,巴黎公社时代的十字军?有没有把握到法兰西精神的悲壮的气息?有没有对巴斯加心中的深渊探着身子看过一眼?对于一个一千年来始终在活动在创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艺术、十七世纪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传遍全世界的民族,——一个经过几十次磨练而从来没死灭、而复活了几十次的民族,怎么能横加诬蔑呢?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所有的同胞,到这儿来都只看见腐蚀我们的寄生虫,文坛、政界、金融界的冒险者和他们的供应商,他们的顾客,他们的起妓:你们把这批吞噬法兰西的坏蛋作为批判法兰西的根据。你们之中一个都没想到被压制的真正的法国,藏在内地的那个生命的储藏库,那些埋头工作的民众,根本不理会眼前的主人怎么喧闹……你们对这些情形一无所知也是挺自然的,我不怪怨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呢?连法国人自己都不大认识法国。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都给封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顰E而不舍的抓着我们的民族精神,把从它那儿得到的光明当作神圣的宝物一般储存在心中,竭尽心力保护它不让狂风吹熄;——我们孤零零的,觉得周围尽是那些异族散布出来的乌烟漳气,象一群苍蝇似的压在我们的思想上,留下可恶的蛆虫侵蚀我们的理智,污辱我们的心灵;——而应当负责保卫我们的人反而欺骗我们;我们的向导,我们的非愚即怯的批评家,只知道谄媚敌人,求敌人原谅他们生为我们的族类;——民众也遗弃我们,既不表示关切,甚至也不认识我们……我们有什么方法使民众认识呢?简直没法跟他们接近。啊!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们明知道法国有成千累万的人思想都和我们的一样,明知道我们是代表他们说话,而竟没法教他们听见!敌人把什么都霸占了:报纸,杂志,戏院……报纸躲避思想,要不然就只接受那些为享乐作工具,为党派作武器的思想。党派社团把所有的路封锁了,只许自甘堕落的人通过。贫穷和过度的劳作把我们的精力消磨尽了。忙着搞钱的政客只关心那批能够收买的无产阶级。而冷酷自私的布尔乔亚又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死。我们的民众不知道我们:凡是和我们一样斗争的人,也象我们一样被静默包围着,不知道有我们,而我们也不知道有他们……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把法兰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处。可是它作的坏事至少不亚于它作的好事;而且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便是善也会变成恶的。只要一个冒充的优秀阶级占据了巴黎,借了舆论大吹特吹,法国的声音就给压下去了。何况法国人自己还分辨不清;他们噤若寒蝉,怯生生的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从前我为此非常痛苦。现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们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兰西的质地细致的花岗石决不会因之剥落的。在洪水带来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东一处西一处已经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来了。” ①巴黎公寓的房租层次愈低愈贵,愈高愈便宜:故平民多住在二三层楼以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巴黎房屋普通都只有五六层。
②伏朋(1633—1707)为法国平民出身元帅与军事工程家,以防御战著称。晚年发表宣言,主张贵族应与平民平等纳税,以此失欢于路易十四。
克利斯朵夫发见了理想主义那股气势伟大的力;当时法国的诗人,音乐家,学者,都受着这股力鼓动,当令的人尽管喧呼扰攘,宣传他们鄙俗的享乐主义,把法国思想界的呼声压倒,可是法国的思想界为了自己的身分,不屑跟市井无赖的叫嚣去对抗,只为着自己,为着它的上帝,继续唱它的热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为了躲避外界的喧扰,直退隐到它高塔上最深藏的地方。
诗人这个美丽的名词,久已被报纸与学会滥用,称呼那般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家伙。但真正的诗人瞧不起鄙俗的辞藻与拘泥的写实主义,认为那只能浮光掠影的触及事物的表面而碰不到核心;他们守在灵魂的中心,耽溺着一种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与思想所向往的,它们象一道倾泻在湖内的急流,染上那内心生活的色彩。但这种为了另造一个世界而特别深藏的理想主义,大众是无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领会。在叫嚣喧呼的节场以后,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阳光底下经过了一番骚扰,忽然来了一平静悄悄的黑暗。他耳朵里乱响,什么都无从分辨。他先因为热爱生命,看了这对比非常不快。外边是热情的巨潮在震撼法国,震撼人类。而在艺术中间,初看竟没有一点骚乱的痕迹。克利斯朵夫问奥里维:
“你们为德莱弗斯事件闹得天翻地覆;但经历过这旋涡①的诗人在哪儿?有宗教情绪的人,此刻心中正作着几百年来最壮烈的斗争,教会的威权与良心的自由正在冲突。哪见有个诗人反映这种悲痛的?劳工阶级预备作战;有些民族灭亡了,有些民族再生了,亚美尼亚人遭受屠杀,亚洲在千年长梦中醒来,把欧洲的掌钥人,莫斯科巨人推倒了;土耳其象亚当般睁眼见了天日;空间被人类征服了;古老的土地在我们脚下裂开,把整个民族吞下了……所有二十年来的奇迹,尽够写二十部史诗的材料,你们诗人的作品中,可有这些大火的痕迹?现实的诗歌,难道就只有他们没看见吗?” ①德莱弗斯事件为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间轰动法国的大狱。德莱弗斯少校被诬通敌叛国,卒获平反。
“你耐性一点,朋友,"奥里维回答。"别说话,你先听着……”
世界的车轴声慢慢的隐没了;行动的巨轮在街上震撼的声音去远了。静寂的神妙的歌声清晰可辨了:
蜜蜂的声音,菩提树的香味……
风用它黄金般的嘴唇吹着大地……
柔和的雨声挟着蔷薇的幽香。
我们听见诗人的刀斧在柱头上雕出"最朴素的事物的庄严的姿态";"用他的黄金笛,用他的紫檀箫"表现严肃与欢乐的生活;又为"一切阴影都是光明"的心灵,唱出它们宗教的喜悦与信仰的甘美……还有那抚慰你,向你微笑的酣畅的痛苦,"在它严峻的脸上,射出一道他世界的光芒……"以及那"睁着温柔的大眼的,清明恬静的死亡"。
这交响曲是许多纯粹的声音合起来的。其中没有一个可以跟高乃依与雨果的音响宏大的小号相比;但它们的合奏更深刻,层次更复杂。那是现代欧罗巴最丰富的音乐。
克利斯朵夫不做声了,奥里维对他说:“现在你明白没有?"这时也轮到克利斯朵夫向奥里维做手势,要他住嘴了。他虽然喜欢更阳性的音乐,但听着心灵象森林象泉水般的喁语,也欣然领受了。大众尽管为了争一日之短长而互相厮杀,诗人依旧在讴歌天地的长春,和"美的景物所给人的甜美的慈爱"。人类在那里"惊呼悲号,在一块贫瘠黑暗的田里打转"的时候,千千万万的生灵互相争取一些血淋淋的自由的时候,泉水和森林却轻声唱着:“自由!自由!圣哉!圣哉!”
诗人并没自私自利的作着恬静的好梦。他们胸中不少悲壮的呼声,也不少骄傲的呼声,爱的呼声,沉痛的呼声。
这是如醉若狂的飓风,“挟着它暴厉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骚乱的力,是兴奋若狂的史诗,唱出群众的狂热,唱着人与人间,喘息不已的劳动者间的战斗:
如金如墨的脸庞在黑影与浓雾中显现,
肌肉紧张或收缩的背,
站在巨大的火焰与巨大的铁砧前面……(锻炼着未来的城市。)
强烈而惨淡的光,照着"冷静的理智",同时也映出一些孤独的心灵的悲壮的苦闷,他们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着自己。这些理想主义者的许多特征,在德国人看来倒更近于德国式。但他们都爱好"法国式的隽永的谈吐",诗中充满着希腊神话的气息。法国的风景与日常生活,在他们眼中都变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灵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纪的法国人身上活着,他们还想脱下现代的衣衫,显出他们美丽的裸体。
所有这一类的诗歌都有种成熟了几百年的文明的香味,那是在欧洲任何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你只要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掉。它把世界各国的艺术家都吸引到法国来,变成法国诗人,并且是十足地道的法国诗人;而崇拜法国古典艺术的信徒,也没比盎格鲁·撒克逊人,佛兰德人和希腊人更热烈的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奥里维的指引,让法国诗神的精炼的美把他渗透了,虽然以他的趣味而论,这个贵族式的,被他认为太偏于灵智的女神,不及一个朴素的,健全的,结实的,并不喜欢那么推敲,但懂得热爱的民间女子可爱。
全部的法国艺术都有同样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阳晒暖的树林中发出杨梅熟透的味道。音乐仿佛就是隐在草里的小小的杨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在本国看惯了茂密的杂树,所以在这些微小的植物旁边走过而没有看见。现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过头来了;靠着奥里维的帮助,他发见在那些僭称为音乐的荆棘与枯叶中间,另有一小群音乐家制作着精炼而质朴的艺术。在种满菜蔬的田里,在工厂的煤烟中间,在圣·特尼平原的中心,一群无愁无虑的野兽在一个圣洁的小树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胜惊奇的听着他们的笛声,又恬静又俏皮,跟他一向所听到的渺不相似: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芦苇,
就能使蔓长的野草呻吟,
整齐的草原悲鸣,
温柔的杨柳呜咽,
还有那小溪也会低吟: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芦苇,
就能使森林合唱齐鸣……
那些钢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国的室内音乐,素来是为德国艺术家不屑一顾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没注意到其中富有诗意的技巧;但在慵懒的风度与享乐气息之下,他开始看到一种为了求脱胎换骨而来的骚动与苦闷,——那是莱茵彼岸的人无从领会的。法国音乐家用着这种心情在他们荒芜的艺术园地中寻找能够孕育未来的种子。德国音乐家守着乃祖乃父的营地,认为在他们往日的胜利之后,世界的进化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世界依旧在前进;而法国人就是首先出发的先锋队。他们发掘艺术的远大的前程,访求那已经熄灭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阳,追寻那已经消逝的希腊,和酣睡了几百年,重新睁着大眼,抱着无穷的梦想的远东。西方音乐素来受着章法结构与古典规则的限制,至此才由法国艺术家来开放古代的调式;他们在凡尔赛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律与节奏,异国的与古代的音阶,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国的印象派画家已经替眼睛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们是发现光明的哥仑布;——现在法国音乐家竭力要征服音响的世界了;他们在听觉的神秘幽深的区域中走得更远,在内心的海洋里发现了崭新的陆地。可是他们很可能有了收获而不作出什么结果来。他们一向是替人开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这个刚刚复活而已经走在前锋的音乐。这个文雅细巧的家伙多勇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谬,现在可变得宽容了。要永远不会犯错误,只有一事不作。为了追求活泼泼的真理而犯的过失,比那陈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问结果如何,那种努力毕竟是了不起的。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来完成的事业:人们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国音乐从一八七○以前的麻痹状态中救出来;那时法国没有自成一派的交响乐,没有深刻的修养,没有传统,没有大师,没有群众;一切都由柏辽兹一个人担当,而他还是郁郁不得志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对一般尽瘁于复兴大业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讥讽他们狭窄的美学或缺乏天才了。他们所创造的不只是作品而是整个的音乐民族。在锻炼法国新音乐的一切伟大的宗匠里头,赛查·法朗克对他特别显得可爱。他没看到自己惨淡经营的事业成功就死了;象德国的老许茨一样,他在法兰西艺术最黯淡的时期始终保持着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华的巴黎,这个纯洁的大师,音乐界的圣者,艰苦勤劳的过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丧失清明的心地与耐性;他的坚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层慈爱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为没参透法兰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中间居然有一个虔诚的大艺术家,就认为是桩奇迹了。
可是奥里维微微耸着肩,问他在欧洲哪个国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浓厚的圣经气息的画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法朗梭阿·米莱相比的;——哪儿有一个学者比清明的巴斯德更加渗透热烈与谦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象他自己所说的,"在悲怆惨痛的境界中"被"无穷"这个观念抓住之后,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释放,因为他差不多和巴斯德一样要为了信仰而发狂了"。旧教教义既不妨碍米莱那种英勇的写实主义,也不妨碍巴斯德那种热烈的理智踏着稳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无穷小的漆黑的天地中,在①生命发源的最隐蔽的地方摸索"。他们出身于内地,在内地的民众身上汲取他们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潜伏在法国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尽管信口诬蔑也没用。奥里维对这个信仰认识很清楚:那是他生来就有的。 ①巴斯德为近代研究细菌学之始祖,故言"无穷小"的天地。
他又指点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来旧教的革新运动。法国的基督教思想热烈的要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来;那些勇敢的教士,就象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受了一番人的洗礼",主张旧教应该了解一切,眼所有正直的思想结合:因为“一切正直的思想,即使犯了错误,还是纯洁的,神圣的"。无数的青年教徒,一片诚心的祝望建立一个基督教共和国,自由,纯洁,博爱,容纳一切善意的人;虽然横遭诬蔑,被斥为异端邪说,受尽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这个小小的维新队伍依旧非常镇静,坚毅不屈的踏上艰难的前途,知道非洒尽血泪决不能在世界上有什么持久的成就。
法国旗他的宗教,也受着同样活泼的理想主义与热烈的自由主义的激荡。新数和犹太数那些庞大而麻木的躯体,也受着新生命的刺激而颤抖了。大家争先恐后的努力,想创造一个自由人的宗教,对热情与理智的威力都不加压制。
这种宗教的狂热并非为宗教所独有;它是革命运动的灵魂。在这儿,它更多了一点悲壮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只看到卑鄙的社会主义,——被政客们用来笼络群众,拿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梦,去诱惑那些饥饿的顾客的;而所谓幸福,据政客们说,是他们一朝有了政权就能利用科学来赐给大众的普遍的享乐。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跟这个令人作恶的乐观主义相对的,还有一般领导工会的优秀分子所提倡的神秘而激烈的运动。他们所宣传的是"战争,从战争中为垂死的世界重新求得一种意义,一个目标,一宗理想"。这些伟大的革命家,痛恨那"布尔乔亚式的,商人化的,温和的,英国式的"社会主义,而另外提出一个壮烈的宇宙观,"它的规律是对抗",它生存的条件是不断的牺牲。要是你能想象到被那些领袖驱向旧世界挑战的队伍,抱着以康德和尼采的理论同时见诸剧烈行动的神秘主义的话,那末这些高傲的革命志士就显得可惊了,——他们的如醉如狂的悲观气息,轰轰烈烈的英雄生活,对战争与牺牲的信仰,以战斗精神与宗教热诚而论,和条顿会①或日本武士道的理想完全相符。 ①条顿会为十二世纪时半军人半慈善性质的日耳曼团体。
可是这纯粹是法国的产物,那些人物是几百年来从未改变特征的法兰西民族。这类特征,克利斯朵夫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在执政时期的执政官与独裁者身上看到,在某些思想家,行动者,和大革命以前的改革家身上看到。加尔文派,扬山尼派,雅各宾党,工团主义者,都用着那种悲观的理想主义和自然斗争,不存幻想,也不灰心,象铁腕一般支撑着民族,往往也鞭挞民族。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吸到这些神秘的斗争的气息,就开始懂得偏执狂的伟大,懂得为什么法国人对它这样的忠诚不二,为什么别的更善于调和的民族不能了解。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他最初只觉得法兰西共和国标榜在一切建筑物上的口号,和法国人的专制思想对照之下非常可笑,便尽量的加以②讥讽。现在他可第一次看见了他们所热爱的、富于战斗性的“自由"的意义,——看到了理智的刀光剑影。那并不象他先前所想的,对法国人只是一句好听的话,一个空洞的观念。在一个需要理智高于一切的民族,为理智的斗争自然也高于一切的斗争。固然这种斗争被一般自命为实际的民族认为荒谬,但是有什么关系?用深刻的眼光来看,那些为了征服世界,为了帝国或为了金钱的斗争;何尝不是同样的虚空?不论是哪种斗争,百万年后还不是同样的化为乌有?但要是人生的价值就靠着斗争的剧烈性,靠着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迸发全部的生命力,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那末,除了法国那些为了拥护理智或反对理智的永久的战斗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战斗更能为生命争光的?而凡是尝过这种辛辣的滋味的人,对世所盛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毫无生气的宽容,只觉得太平淡,太没有丈夫气。盎格鲁·撒克逊人是有补偿的,因为他们在别的地方可以发泄他们的精力。可是他们的民族的力量并不在于宽容,宽容只有在许多党派中间成为英勇的行为的时候,才成其为伟大。但在现代的欧洲,宽容往往只是麻木不仁,缺少信仰缺少生命的表现。英国人借着伏尔泰的一句名言,说“英国靠了信仰纷起而得到的宽容”,法国经过了大革命还没有能得到。——那是因为大革命时代的法国,比自称为有信仰的英国反而更有信仰。 ②法国公共建筑物上大半镌有大革命时期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
象维吉尔带着但丁游地狱一样,奥里维带着克利斯朵夫看过了理想主义的钢铁志士,看过了为理智的战斗以后,直爬到山巅:那儿才有清明恬静的,真正超脱的,一小群法国的优秀人物。
他们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超脱的人物。象停在凝静的天空的鸟一样的潇洒……在那个高度上,空气那么纯洁,那么稀薄,克利斯朵夫简言不容易呼吸。这儿你可以看到一般艺术家自命为神游于绝对自由的梦境中,——看到一般极端的主观主义者,象福楼拜一样瞧不起"相信万物是实有的伧夫";——看到一般思想家,以他们动荡的复杂的思想,摹仿着动荡不已的万物的波涛,"昼夜不息的流转着",哪儿都不愿意停留,哪儿都不会遇到稳固的陆地或岩石,象蒙丹所说的"不描写生命而只描绘过程,一天复一天,一秒复一秒的过程";——还有一般学者明知四大皆空,明知人类是在这个虚无中造出他的思想、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科学的,可是他们继续创造世界和它的规则,创造那个昙花一现的梦境。他们并不向学问求安息,求幸福,甚至也不求真理:——因为他们没有得到真理的把握;——他们只是为学问而爱学问,因为它是美的,唯有它才是美的,真的。在思想的峰巅上,我们看到这些学者,热烈的怀疑主义者,不理会什么痛苦,什么幻灭,甚至连现实也不以为意,只顾闭着眼睛,听着许多心灵无声无息的合奏,听着数字与形式的微妙而壮丽的和声。
这些大数学家,思想自由的哲学家,——世界上最严格最切实的头脑,——已经到了神秘的,入定的境界的极端;他们使周围都变成一平空虚,探着身子瞧着深渊,对于自己的目眩神迷感到一点儿醉意;他们欢欣鼓舞的,把思想的光彩在无边的黑夜中放射出来。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们身边也想瞧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素来自命为自由,因为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规则;但在这些连思想的一切绝对的规则,一切无可违拗的强制,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摆脱干净的法国人旁边,他骇然发觉自己的自由原来是微不足道的。那末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为了求自由呀,能够自由是最大的快乐,"奥里维回答。
可是这种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足无措,甚至于倾慕德国的极权主义和严格的纪律了;他说:“你们的快乐是自欺其人,是抽鸦片的人做的梦。你们醉心于自由,忘记了生命。个人的绝对自由是疯狂,一个国家的绝对自由是混乱……自由!自由!这个世界上谁是自由的?你们的共和国里谁是自由的?——还不是那般无耻之徒!你们最优秀的人可是被窒息的。你们只能做梦。不久恐怕连梦也做不成了。”
“那也没关系!"奥里维回答,"可怜的朋友,自由的乐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确值得用危险,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换。自由,感到自己周围所有的心灵都是自由的,——连无耻之徒在内:那真是一种没法形容的乐趣;仿佛你的灵魂在无垠的太空游泳。这样以后,灵魂再不能在别处生活了。你尽管给我象帝国军营内那样的安全,秩序,完满的纪律,我都认为不相干。我会闷死的。我需要的是空气,是自由,越多越好!”
“世界是需要规律的,"克利斯朵夫说。"早晚必有个主子来到。”
可是奥里维带着讥讽的神气,用着比哀尔·特·雷多阿的话回答:
用尽尘世的方法去禁锢法国的言论自由,
其无效就等于想把太阳埋在地下或关在洞里。
克利斯朵夫对于极端自由的空气慢慢的觉得习惯了。在法国思想的高峰上,一般通体光明的心灵在幻想;克利斯朵夫从山顶上向脚下的山坡瞧去,只看见一群英勇的人为看一种活泼泼的信仰——不管是哪种信仰——在那里奋斗,永远想攀登高峰:他们向着愚昧,疾病,贫穷,发动神圣的战争,一片热诚的致力于发明,征服光明与天空;那是科学对自然的大规模的战斗;——在山坡上比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静默的,意志坚强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谦卑的心灵,千辛万苦才爬到半山腰,因为不能再往上,只能抱残守缺,过着平凡的生活,暗中还是非常热烈的抱着牺牲精神;——山脚底下,在险峻的羊肠小径中,多少偏执狂的人,多少盲目的本能,为了一些抽象的思想拚命扯做一团,不知道在环绕他们的石壁之上还别有天地,——再往下去是一带卑湿的池沼和在污泥中打滚的牲畜了。可是沿着山坡,东一处西一处的开着些艺术的鲜花,音乐发出杨梅似的清香,诗人唱着如流水如鸣禽般的歌曲。
克利斯朵夫问奥里维:“你们的民众在哪儿呢?我只看见精华跟糟粕。”
奥里维回答说:“民众吗?他们种着自己的园地,完全不理会我们。每一群所谓优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拢,他们可一概不理。从前他们至少还有点儿分心,听听政客们的花言巧语,现在却充耳不闻了。放弃选举权的人不知有几百万。那些政党尽管打得头破血流,民众可满不在乎,只要打架不打到他们的田里去:万一出了这种事,他们可恼了,不管什么党派,他们都迎头痛击。他们自己并不有所行动,只在工作与休息受到妨碍的时候起而反抗。对帝皇,对共和政府,对教士,对帮口,对社会主义者,民众所要求的只是不要让他们受到公共的危险,例如战争,混乱,疫病等等,——同时让他们安安静静的种他们的园地。他们心里想:难道这些畜生不让我们安静吗?然而这些畜生竟是愚蠢不堪,把老实人缠个不休,非惹得他拿起镰刀来把他们逐出门外不止,——这便是我们的当局有一天会碰到的。从前,民众会给一些大事业煽动起来,将来也许还会有这种情形,虽然他们少年时代的疯狂久已过去;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的狂热决不持久;他们很快要回到几百年的老伙计——土地——那儿去的。使法国人留恋法国的是土地,而非法国的人民。多少不同的民族儿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并肩工作,是土地把他们结合了的:土地才是他们热爱的对象。不管一生的祸福如何,他们老在那儿耕种;他们觉得土地上的一切连一小方泥土都是好的。”
克利斯朵夫极目所及,沿着大路,在池沼周围,在山崖的起上,在战场与废墟中间,在法兰西的高山与其原上,一切都是耕种的土地:这是欧罗巴文明的大花园。它的可爱不但是由于土地的肥沃,并且也由于那个不知劳苦的民族,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开垦,播种,使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好古怪的民族!大家说他变化无常,他的性格可一点没有变。在中世纪哥特式的塑像上,奥里维敏锐的目光还能辨认出今日各行省的一切特征;正如在格鲁哀或杜蒙斯蒂哀的画笔下,他能认出现代交际社会或知识分子的疲倦而带点讥讽意味的面貌,在勒拿①画上看出北部各州省的工人和农民的精神与明亮的目光。昔日的思想依旧在今日的心灵中流动。巴斯加的精神也依旧存在,不独于深思虔敬之士为然,即在庸碌的中产者或工团运动的革命党心中也有痕迹可寻。高乃依与拉辛的作品对于民众始终是活的艺术;巴黎的一个小店员,会觉得路易十四时代的悲剧,比托尔斯泰的小说或易卜生的戏剧对他更接近。中世纪的歌,法国传说中的特里斯坦,对现代法国人的关系,比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更密切。十六世纪以来在法国花坛中不断开放的思想之花,不管怎么庞杂,究竟都是亲属,而且跟周围的别的花不同。 ①格鲁哀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法国宫廷画家;杜蒙斯蒂哀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的宫廷画家。勒拿三兄弟为十六至十七世纪时名画家。
克利斯朵夫对法国的认识太肤浅了,捉摸不到它持久不变的面目。他在这个富丽的景色中最觉得奇怪的,是土地的四分五裂。正如奥里维所说的,各有各的园地;每一方园地都用墙壁,篱垣,以及种种的栅栏,和旁的园地分隔着。充起极也不过偶尔有些公共的草原和树林,或者河这一边的居民不得不比对岸的居民彼此挤得紧一些。各人都关在自己家里;而这种不可侵犯的个人主义,经过了几世纪的毗邻生活以后,非但没减退,反而更强了,克利斯朵夫心里想:
“噢!他们这批人多孤独!”
以孤独而论,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住的屋子可以说是一个典型,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一个规矩老实,不怕辛苦的小法兰西,可是在它各个不同的分子中间毫无联系。一所摇摇欲坠的六层楼的老屋子,地板在脚底下格格的响,天花板已经被蛀坏了,雨水直打进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住的顶楼,使他们不得不找些工人来把屋顶胡乱修葺一下:克利斯朵夫听他们在头顶上工作,谈话。其中有一个使他觉得又好玩又讨厌:他一刻不停的自言自语,自个儿笑着,唱着,说些野话,傻话,一边不断的跟自己说话,一边不断的工作;他每做一件事总得在嘴里报告出来:“还得敲一只钉呢。我的工具到哪儿去了?好吧,我敲了。敲了两只。还得再敲一下!嘿,朋友,那不是行了吗?……”
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先静了一会,听着,随后又大声的打着唿哨,碰到曲子轻快流畅的段落,他重重的敲着锤子,在屋顶上打拍子。克利斯朵夫大怒之行,爬上凳子,从顶楼的天窗里伸出头去想骂他。可是一看见他趴在屋脊上,嘴里满衔着钉,嘻开着那张年轻老实的脸,克利斯朵夫不由得笑了出来,那工人也限着笑了。克利斯朵夫忘了怨恨,开始跟他搭讪。临了,他记起爬上窗来的动机,便说:
“啊!我问你:我弹琴不会妨害你吗?”
他回答说不,但要求他别挑太慢的曲子弹,因为他跟着音乐的节拍,慢的曲子会耽误他的工作。他们象好朋友一般的分别了。克利斯朵夫六个月内和整幢屋子里的邻居说的话,还不及他一刻钟内跟这工匠谈的多。
每层楼上有两个公寓,一个是三间屋的,一个是两间屋的,根本没有仆人住的下房:每个家庭都自己动手,只有住在底层和二楼的是例外,他们的屋子也是由两个公寓合起来的。
跟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同样住在六楼上的邻居是一个姓高尔乃伊的神甫,年纪四十左右,非常博学,思想很开通,胸襟很宽广,原来在一所大修院里教丝经,最近为了思想太新而受到罗马的处分。他接受了处分,虽然心里并没真正的屈服;他不出一声,既不想反抗,也不愿意听人家的劝告,把主张公布;他躲在一边,宁可坐视自己的思想崩溃而不肯把事情张扬出去。对于这一类隐忍的反抗者,克利斯朵夫是不能了解的。他想跟他谈话,但那教士客客气气的,冷冰冰的,绝对不提到他最关切的问题,他的傲气使他把自己活埋了。
下面一层,正好在两个朋友的公寓底下,住着一户人家;男的是工程师,叫做哀里·哀斯白闲,夫妇俩有两个七岁至十岁之间的女儿。他们都是优秀的可爱的人,老关在自己家里,尤其因为处境艰难而羞于见人。年轻的太太不辞劳苦的工作,但常常为了清寒而心里屈辱;她宁愿加倍的劳苦,只要不让人知道他们的窘况。这又是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领会的一种心情。他们是新教徒,法国东部出身。几年以前夫妇俩卷入了德莱弗斯事件的大风潮;为了这件案子,他们激动得差点儿发狂,正象七年中间无数如醉若狂的法国人一样。他①们为之牺牲了安宁,地位,社会关系,把多少亲切的友谊都斩断了,自己的身体也差不多完全搞坏了。他们几个月的不能睡觉,不能饮食,翻来覆去的讨论着同样的论点,象疯子一样的固执。他们互相刺激,情绪越来越激昂:虽然胆小,怕闹笑话,却照旧参加示威运动,在会场上发言;回到家中,两人都恍恍惚惚的心儿乱跳;夜里他们俩一起哭了。为了战斗,他们把热情与兴致消耗完了,等到胜利来到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个劲再去体会胜利的快乐,没有精力再去应付生活。当初的希望那么高,牺牲的热情那么纯洁,以致后来的胜利比起他们所梦想的果实竟是近乎讽刺了。他们那么方正,认为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所以早先所崇拜的英雄们此刻在政治上讨价还价,使他们感到悲苦的幻灭。他们一向以为斗争中的伴侣都是激于义愤,主张正义的,——可是一朝把敌人打倒了,他们立刻扑过去抢赃物,夺政权,争荣誉,争位置,也轮到他们来把正义踩在脚下了!只有极少数的人依旧忠于他们的信仰,始终贫穷,孤独,被所有的党派遗弃,同时他们也丢开所有的党派,无声无臭的退隐在一边,让悲哀与忧郁把他们磨着,对什么都不存希望,对人类厌恶到极点,对生活厌倦到极点。工程师哀斯白闲和他的妻子便是这一类的战败者。 ①德莱弗斯事件前后经过七年方始结束。
他们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怕打搅邻人,尤其因为他们时常被邻人打搅,而为了傲岂不愿意声张。克利斯朵夫看到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快活劲儿老是受到压制,觉得可怜。他是喜欢孩子的,在楼梯上一碰见她们就表示种种的亲热。女孩子们最初有些胆小,不久也跟克利斯朵夫混熟了,他永远有些笑话讲给她们听,或者分些糖果给她们吃。她们在父母面前提其他;他们先也并不领情;可是这个常常把钢琴声和砰砰訇訇搬动家具的声音惹他们厌烦的邻居,——(因为克利斯朵夫在房里透不过气来,老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大熊一般踱来踱去),——凭着那副坦白的神气慢慢的把他们征服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不容易投机。克利斯朵夫的带点村野的态度,有时使哀里·哀斯白闲为之骇然。工程师很不愿意放弃朴素的矜持,但对于一个眼神那么恳切,心情那么快活的人也没法抗拒。克利斯朵夫不时从邻人嘴里逼出几句心腹话。哀斯白闲兴趣很广,做事很有勇气,可是意志消沉,性情忧郁,处处隐忍。他有毅力担受艰苦的生活,可没有毅力改变生活。这种情形仿佛是他特意要证实自己的悲观主义。有人请他上巴西去担任一个工厂的经理,报酬很好,他可拒绝了,因为怕那边的气候损害家人的健康。
“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替他们挣笔家业呢?"克利斯朵夫说。
“把他们留在这儿!"工程师嚷道。"可见你是没有孩子的人。”
“倘使我有孩子,我还是一样的想法。”
“我才不呢!……而且要远离乡土!噢!我宁可在这儿吃苦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大家挨在一块儿受罪才算爱乡土、爱家属,未免古怪。可是奥里维很了解,他说:“你想想罢!冒着举目无亲,远离骨肉,客死他乡的危险!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可怕的?何况生命这样的短促,忙忙碌碌真是何苦呢!……”
“难道一个人非永远想到死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耸耸肩回答。"而且便是死了,也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求幸福死的,那岂不胜于束手待毙吗?”
同一层楼上,在五楼那个小一些的公寓里,住着一个电器工人,叫做奥贝。——他的不跟邻居往来可不是他的过失。这个从平民阶级中跳出来的人物,决不愿意再回到平民阶级中去。小个子,带着病容,脑门的模样长得狠巴巴的,眼睛上面横着一条皱裥,目光很有精神,直勾勾的瞧起人来象螺旋一样尖锐;淡黄色的短髭,有点讥讽意味的嘴巴,语调很低,声音象蒙着什么似的;脖子里裹着围巾,因为喉咙老是不舒服,再加上整天抽烟的刺激;行动急躁,颇有害肺病的人的脾气。他自高自大,喜欢挖苦,嘲弄,满肚皮的牢骚,骨子里却兴致很好,浮夸,天真,时时刻刻受着人生的愚弄。他是一个布尔乔亚的私生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而抚养他的母亲又是个教人没法尊敬的女人:他从小就看到无数凄惨的,下流的事,学过各种手艺,跑过法国许多地方。他千辛万苦的自修:历史,哲学,颓废派的诗,可以说无书不读;戏剧,画展,音乐会,时下的潮流可以说无所不知。他对于文学和布尔乔亚思想崇拜得不得了,简直是入了迷。他脑子里都是大革命初迫使中产阶级如醉若狂的那些模糊而热烈的观念:相信理智是永远不会错的,进步是无穷尽的,——古话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相信幸福不久就会来的,科学是万能的,相信人即是神,而法兰西又是人类的先锋。他反对教会,认为所有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旧教——都顽固守旧,所有的教士都天生是进步的敌人。社会主义,个人主义,排外主义,在他头脑里冲突不已。他精神上是人道主义者,皮质上是专制主义者,事实上是无政府主义者。生性高傲,他知道自己缺少教育,所以说话非常谨慎,尽量吸收别人的话,但不愿意请教人家,以为有伤尊严。然而不论他多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究竟不能完全补足他教育的缺陷。他一心想写作:象许多从来没下过功夫的法国人一样,文字倒颇有风格,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不幸思想很模糊。他把苦心孤诣写成的东西拿一部分给一个他崇拜的名记者看,被取笑了一场。经过这次羞辱以后,他对谁都不再提他的工作了,但仍继续写作:因为他需要发泄,并且那是他引为骄傲而快乐的事。他对自己一文不值的哲学思想和文章很满意,以为写得极有力量。至于挺有意思的现实生活的记载,他倒并不重视。他自命为哲学家,想写些社会剧和宣传思想的小说。凡是不能解决的问题,都被他毫不费力的解决了。他到处能发见新大陆,过后又发觉那些新大陆早已由前人发见了,便大失所望,心中很气,几乎要抱怨人家给他上当。他爱慕光荣,抱着一腔牺牲的热忱,因为不知道怎么应用而痛苦。他的梦想是要成为一个大文豪,厕身于作家之林,以为一个人有了作家的声望等于超凡入圣一样。可是他虽然需要对自己抱着种种幻想,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知道自己毫无希望。他至少想生活在布尔乔亚思想的气氛中;远望之下,那气氛是非常光明的。这种无邪的愿望害了他,使他觉得为了地位关系不得不跟工人们来往真是难堪极了。既然他竭力想接近的中产社会对他闭门不纳,结果他便一个人都不来往。因为这个缘故,克利斯朵夫毫不费事就跟他接近了,并且还得赶快回避:要不然奥贝呆在克利斯朵夫屋子里的时间,会比呆在他自己屋里的时间还要多。他能找到一个艺术家谈谈音乐和戏剧,真是太高兴了。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克利斯朵夫并不感到同样的兴趣:他更喜欢跟一个平民谈谈平民的事。那可是奥贝不愿意谈而且是完全隔膜了的。
一层一层的往下去,克利斯朵夫和邻居的关系自然越来越疏远。要他能踏进四楼的公寓,简直需要靠一种神奇的魔术才行。——四楼的一边住着两个女人,给年深月久的丧事磨得懵懵懂懂了。三十五岁的奚尔曼太太;死了丈夫和女儿之后,跟她年老而虔诚的脾气杜门不出的住在一起。——四楼的另一边住着一个神秘的人物,看不出准确的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头发都秃了,胡子保养得很好,手长得很细巧,说话很温和,举止大方。人家叫他做华德莱先生,说是无政府主义者,革命党,外国人,但说不清是俄罗斯人还是比利时人。其实他是法国北方人,早已不是什么革命党,但还保存着过去的声名。参加过一八七一年的暴动,判了死刑,不知怎么逃过了,他十多年来走遍了欧洲。在巴黎骚动的时期和以后,在亡命的时期和回来以后,在从前的同志而现在握了政权的人中,在所有的革命党派中,他看到不知多少的丑事,便退出党派,心平气和的守着他清白的、可是一无用处的信念。他书看得很多,也写些带点煽动性的书,领导着——(据人家说)——印度和远东那一带的无政府运动,从事于世界革命,也从事于同样含有世界性而意义比较温和的研究工作:他要创造一种为普及音乐教育用的新的世界语。他跟公寓里的人都不来往,遇到了仅仅是挺有礼貌的招呼一下。他对克利斯朵夫倒肯说几句他记载音乐的新方法。但这是克利斯朵夫最不感兴趣的:用什么符号来表示思想,他认为无足重轻;不管是哪一种语言,他都能运用。那位学者可毫不放松,又温和又固执的解释自己的学说;至于他其余的事,克利斯朵夫一点都没法知道。所以在楼梯上碰见他的时候,他只注意那老跟着他的女孩子:她长着淡黄头发,黄眼睛,苍白的脸,血色很不好,侧影很难看,身体很娇,病容满面,没有多大表情。他跟大家一样以为她是华德莱的女儿,其实是个孤儿,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华德莱在她四五岁时父母染疫双亡之后把她抱养过来的。他对一般贫苦的儿童喜爱到极点,那简直是他的一种神秘的温情,象梵桑·特·保尔①的一样。因为不信任一切官办的慈善机关,也明白一般慈善团体的内容,所以他的救济事业是独自做的,瞒着别人,觉得另有一种愉快。他学了医,预备帮助人家。有一天他进到街坊上一个工人家里,看见有人病着,便给他们医治;他原来有些医药常识,此后更设法补充。看到儿童受苦在他是最受不了的。等到他替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解除了疾苦,瘦削的脸上重新浮起苍白的笑容,他才愉快极了,心都化开了。这是他尘世的天堂,而平时受他照顾的人给他的麻烦,他也忘了;因为他们难得感激他。门房的女人看到多少肮脏的脚踏上楼梯,常常气恼之极,说些尖刻的抱怨的话。房东对于这些穷苦工人——在他眼中就等于无政府党——的进进出出很不放心,对华德莱啧有烦言。他想搬家,又舍不得:他有些小地方很古怪,脾气又温和又固执,竟不把人家的话放在心上。 ①梵桑·特·保尔为十七世纪时圣者,以救济孤儿著称于史。
克利斯朵夫因为喜欢那女孩子,才得到华德莱一点信任。对孩子的爱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克利斯朵夫每次遇到那小姑娘,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她的相貌跟萨皮纳的小女儿有些相象。萨皮纳不但是他初恋的对象,她那个昙花一现的影子,那种幽静的风度,至今还藏在他心里。所以他很关切这个从来不跑不跳,脸色惨白的女孩子:她不大有声音,也没有年龄相仿的小朋友,老是孤零零的,静悄悄的,玩些没有动作没有声响的游戏,拿着个玩具的娃娃或一块木头之类,嘴唇轻轻的动着,自己编些故事。她对人又亲热又冷淡,有点儿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但她的义父并没觉察,只知道一味的爱她。其实这种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气,便是在我们亲生的儿女身上也不免。克利斯朵夫想把工程师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她。但哀斯白闲与华德莱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坚决的,谢绝了。这些家伙似乎非活埋自己,各自关在笼里不可。充其量,他们只能勉强相助;但各人心中还怕人家疑心是他自己要人帮忙;并且双方的自尊心和困难的境况都不相上下,所以谁也不愿意先有表示。
三楼上的大公寓差不多永远空着。房东把它留作自用,可是从来不住的。他以前是个商人,等到财产挣到了预定的数目,就把业务结束了。一年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在巴黎;冬天在东南海滨的一个旅馆里避冬,夏天在诺曼底一个海水浴场上避暑,靠利息过日子,不花什么大钱,光看着别人的奢华也就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同时也象那些奢华的人一样过着空虚无益的生活。
贴邻那个较小的公寓是租给没有孩子的亚诺夫妇的。丈夫年纪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当着中学教员,整天忙着上课,温课,抄写,腾不出时间来写他的博士论文,终于放弃①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妻子,人很和气,极度的怕羞。两人都很聪明,博学,夫妻感情很好;可是他们一个熟人都没有,从来不出去走走:丈夫是为的太忙,妻子是为的太闲。但她是个贤德的女人,竭力压着愁闷,尽量找事做,不是看书,就是替丈夫预备笔记,誊清笔记,补衣服,做自己的衣服帽子。她很想不时去看看戏;可是亚诺没有兴趣:晚上他太累了。于是她也就算了。 ①法国制度,大学毕业生欲得博士学位,尽可于就业后几年中提出。
他们俩最大的乐趣是音乐。那是他们极喜欢的。他不会弹琴,她会弹而不敢弹;她要是在人前演奏,哪怕在丈夫面前,也会象初学的小姑娘。但便是这么一点儿对他们已经足够了。格路克,莫扎特,贝多芬,都是他们的朋友;那些音乐家的生气,他们连细枝小节都知道,非常同情他们的痛苦。还有一块儿看些美妙的书也是一桩乐事。但现代的文学作品中,这一类的好东西太少了:作家对于一般不能替他们增加声名、金钱、快乐的读者是不放在心上的;而这批在社会上不露面的谦卑的群众,就从来不写什么文章,只知道不声不响的爱好。这道艺术的光,在那些老实与虔敬的心中差不多有种神圣的意味,足以使他们过着和起的,相当快乐的生活,虽然有些悲哀,——(那也并不冲突),——虽然非常孤独,而且也受过人生的伤害。他们俩的人品都远过于他们的地位。亚诺先生气有思想,但既没空闲,也没勇气把它写下来。发表文章或出书都是太麻烦了,犯不上的,那完全是不必要的虚荣。他认为和他敬爱的思想家相形之下,自己太渺小了。他太爱好美妙的艺术品,不愿意再去"制造艺术",觉得这种志愿狂妄可笑。他以为自己的职务是推广艺术品的流传,所以只管把他的思想灌输给学生:将来他们会写出书来的,——当然不会提到他罗。——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舍得买书。穷人总是最慷慨的:他们自己掏出钱来买,有钱的人却以为不能白到手书是有失面子的事。亚诺为了买书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这是他的弱点,他的癖。他为之很不好意思,常常瞒着太太。可是她并不埋怨,她也会这样作的。——夫妇俩老是有些美妙的计划,预备积一笔款子去游历意大利,——那可永远是梦想了,他们也很明白,笑自己不会积蓄。亚诺很知足,觉得有这样一个心爱的妻子,再加自己勤劳的生活与内心的喜悦也就够了;难道对她会不够吗?——她说:是的,够了。她可不敢说出来,要是丈夫有点名片,使她沾些光,把她的生活给照耀一下,让她有些舒服的享受,岂不更好!内心的欢乐固然很美,但外面的光彩也能给你很大的喜悦……然而她一声不出,因为胆小;并且她知道即使他想求名,也没有把握:现在已经太晚了!……他们更遗憾的是没有孩子。这一点,两人也藏在肚里不说,倒反因之更相爱,似乎这一对可怜的人互相要求原谅。亚诺太太心极好,非常殷勤,很乐意和哀斯白闲太太来往,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有表示。至于结识克利斯朵夫,那是夫妇俩求之不得的:他遥远的乐声早已把他们听得入了迷。但他们无论如何不愿意首先发动,以为那是太唐突了。
住二楼公寓的是法列克斯·韦尔夫妇。这一对有钱的犹太人,无儿无女,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巴黎乡下。虽然他们在这儿住了二十年——(这完全是住惯的缘故,因为他们很容易找一个跟他们的财富更相称的屋子),——却老是象过路的外方人,从来不跟邻居交谈一句话,人家关于他们的事也不比他们第一天搬来的时候知道得更多。这一点可不能成为不受批评的理由。正是相反:他们不讨人喜欢;当然他们也绝对不想讨人喜欢。其实他们的为人倒值得人家多知道一些:夫妇俩都是好人,而且绝顶聪明。六十岁左右的丈夫是一个亚述考古学家,为了中亚细亚的发掘享有盛名;象许多犹太人一样,他头脑开通,兴趣极广,决不以自己的专门学问为限;他平时注意着无数的事:美术,社会问题,一切现代思想界的运动。可是这些都控制不了他的精神,因为他觉得所有的学问都有意思,可没有为了任何一门入迷。他很聪明,太聪明了,太不受拘束了:这一只手建造起来的东西,老是预备用另一只手毁掉;因为他建设得很多,又有事业,又有理论,的确是精力过人。由于习惯,由于精神上需要活动,所以他虽不信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用处,依旧不声不响的,极有耐性的,在学问方面下苦功。不幸他生在有钱的人家,没机会认识为生存而斗争的意义;并且自从他在近东做了几年发掘工作而感到厌倦之后,就没有接受任何公家的职位。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还是头脑很清楚的关切当前的问题,关切一些实际而立刻可以实行的社会改革,法国学校教育的改善等等。他宣传思想,倡导潮流,推动那些大规模的文化机构,可是不久他就厌倦了。好几次,人家根据他的论点而发起了一个运动,他却极尽尖刻的批评这个运动,使那般受他鼓动的人大为惊骇。他并非故意如此,而是天性使然;他生来是神经质的,喜欢挖苦的,锐利无匹的目光一看到人物和事情的可笑就忍俊不禁。既然世界上连最好的事,最好的人,在某一角度上看或是在放大镜下看,也难免有可笑的地方,他的嘲弄的心情也就不容易抑制了。这种脾气当然不能帮助他结交朋友。他心里却极想给人家一点好处,事实上也这么做;人家并不感激他;便是受到恩惠的人,因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可笑,也不能原谅他。他不能多见人,否则就没法爱他们了。他不是愤世嫉俗的人,也没有那种自信可以当愤世嫉俗的角色。他一方面取笑社会,一方面在社会面前觉得胆小,同时心里还不敢断定社会一定是错的,自己一定是对的。他避免显得和别人过分的不同,竭力想教自己的态度与表面上的见解跟别人一样,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批判他们,对一切夸大的,不自然的现象感觉得太清楚了,而且又不会隐藏他厌恶的心理。第一,他对犹太人的可笑,感觉特别灵敏,因为对他们认识更清楚;其次,虽然他胸襟旷达,不承认种族的界限,但别个种族的人往往用这个界限来限制他。——同时,不管行事如何,他和这个基督教的思想界也格格不入。为了这许多原因,他孤傲自处,只管埋头工作,深深的爱着他的妻子。
最糟的是连这位妻子都免不了受他讽刺。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喜欢活动,愿意帮助人家,老在那里做着慈善事业;性格远没有丈夫的复杂,极有意志,极有责任观念,——这观念虽有些顽固,抽象,可是标准很高。没有孩子,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没有热烈的爱情:她相当凄凉的一生全部建筑在道德信仰上,这信仰其实只是需要信仰的意志促成的。丈夫善于讥讽的天性,自然把她信仰中间自骗自的成分觑破了,不由得要拿她开玩笑。他的个性是许多矛盾混合起来的。他对责任所抱的观念,标准也不亚于他妻子的,同时又铁面无情的需要分析,批评,不受蒙蔽,把她的道德信仰一起起的支解。殊不知这种行为是毁掉了妻子的立足点,消磨了她的勇气。当他发觉的时候,他比她更痛苦;可是祸已经闯下了。虽然如此,他们俩依旧相爱,工作,行善。但妻子的冷淡尊严的态度,不比丈夫喜欢讽刺的脾气更得人心;既然两人都很高傲,不肯宣布自己做的善事,也不肯宣布行善的意愿,大家就把他们的老成持重认为淡漠无情,把他们的孤独认为自私自利。而他们愈觉得别人对他们抱着这种观念,便愈不愿意设法去破除这观念,犹太人多半是粗鄙冒失的;相反,这对夫妇却为了过于持重——骨子里是藏着许多高傲的成分——而吃了亏。
比小花园高出几个石级的底下一层,住着一个退职的炮兵军官夏勃朗少校,以前是属于殖民地部队的。这个还年轻而强壮的军人,在苏丹和马达加斯加有过光荣的战绩,不知怎么突然把一切都丢了,住到这儿来,再也不提军队二字,整天翻着花坛,吹着笛子,——可是技巧永远没有进步,——骂骂政治,把他疼爱的女儿埋怨几句。她是个三十岁的女子,不十分美,但很可爱,很孝顺,为了侍奉父亲而没有出嫁。克利斯朵夫起窗眺望的时候,常常看见他们,当然是更注意那个女儿。她下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不是缝东西,便是胡思乱想,或是收拾园子,高高兴兴的和一天到晚叽咕的父亲做伴。她用着安静清脆的声音,和善的语气,回答他的抱怨。他却老是在小径上迈着细步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他进去了;她便坐在园子里的凳上,几小时的缝着东西,既不动弹,也不说话,脸上堆着一副渺渺茫茫的笑容。而那一无所事的军官,在屋子里拚命吹着那支刺耳的长笛,或是为了变化一下,笨拙的按着那架上气不接下气的风琴,呜啊呜的,教克利斯朵夫时而好笑,时而气恼,——看日子而定。
所有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这座花园紧闭的屋子里,吹不到一丝外界的风。唯有克利斯朵夫,因为需要发泄感情,也因为生命力太丰满了,用他那种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着他们,他们可不知道。他不了解他们,也没法了解。他不象奥里维能洞察人的心理。但他爱着他们,自然而然的能够设身处地,站在他们的地位上。由于神秘的电流作用,他渐渐在心头感觉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灵有些什么暧昧的意识,体会到那个居丧的妇人的痛苦的麻痹状态,知道那教士,犹太人,工程师,革命党人,为了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里;他眼见信仰与温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无声无息的在亚诺夫妇心中烧着,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的想望着光明,军官抑捺着反抗的心,做些毫无结果的事;还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领会到她乐天安命的恬静。但能够参透这些心灵的无声的音乐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们是听不见的,各人都给自己的悲哀与幻梦淹没了。
可是大家都在那里工作:怀疑派的老学者,悲观的工程师,教士,无政府主义者,不管是骄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着。屋顶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屋子周围,克利斯朵夫在最优秀的人中也发见同样的精神上的孤独,——即使在结成团体的时候也是如此。 奥里维把他常常发表文字的一份小杂志介绍给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借用蒙丹的一段话作为它的箴言:
“人家把伊索和别的两个奴隶一起送到市场上去卖。买主先问第一个能做些什么:他为了卖弄,把自己的本领说得夭花乱坠;问到第二个,也是一样的回答,甚至还胜过前者。轮到伊索的时候,他回答:——我什么都不会,这两位已经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他们是无所不能的。”
这纯粹是对蒙丹所谓"以知识骄人的自夸自大之徒"的“无耻"下一针砭。《伊索》同人中自称为怀疑派的,其实比别人抱着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众眼里,这个讽刺的面具当然没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涂了。你要群众跟着你走,非跟他讲些简单,明了,有力,肯定的教条不可。刚强有力的谎言,就比贫血的真理更能讨群众喜欢。至于怀疑主义,只有在骨子里藏着极粗浅的自然主义或是基督教的偶像崇拜的时候,才能使他们惬意。所以这份《伊索》杂志的傲慢的怀疑主义只能适应一小部分的人,因为只有这批少数人士才领会到他们坚毅的精神。但这股力量是完全不参加行动的。
他们可不顾虑这些。法国愈民主化,它的思想,艺术,科学,似乎愈贵族化。科学躲在术语后面,躲在它的殿堂里头,比十八世纪时更难接近了,除了对那些已经入门的人。艺术,——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种,——也是一样的对人深闭固拒,瞧不起群众。便是对于行动比对于美更关切的作家,重视道德思想甚于美学观念的文人,也有种没法形容的贵族气息。他们似乎要把内心的火焰保持纯洁,而不是把这火焰传递给别人;他们仿佛不求自己的思想得胜,而只求证实。
可是这等作家里头也有从事大众艺术的。在最真诚的人中,有些是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含有破坏性的思想,——那种遥远的未来的真理,也许在一百年或二千年后是有益的,但目前只能折磨心灵,灼伤心灵;另外一批却写些沉痛的,或是挖苦的戏剧,没有幻象的,非常悲惨的。克利斯朵夫读过之后,觉得原来想把自己的痛苦忘掉几小时而来的观众,结果得到这样悒郁不欢的消遣,真是太可怜了。
“你们拿这个给大众吗?"他问:“那才是把他们活埋呢!”
“放心,"奥里维回答。"大众不会来的。”
“他们这才对啦!你们简直发疯,难道要把他们生活的勇气统统拿走吗?”
“为什么?让大众象我们一样知道事物的悲惨面,而仍旧打起精神来尽他们的责任,不是应当的吗?”
“打起精神?我不信。毫无乐趣却是一定的了。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给拿走以后,他也差不多完了。”
“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把真理歪曲。”
“可是也不能对所有的人把真理统统说出来。”
“这个话竟是你说的吗?你是永远求真理,自命为受真理甚于一切的人!”
“是的,为我,还有为那些相当坚强而受得了的人,的确应当给他们真理。但对于另一些人,那简直是残忍,是胡闹。现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国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德国人不象你们这样的闹真理病:他们把生活看得太重,谨慎小心的只看着他们愿意看的事。你们不是这样,所以我喜欢你们:你们是勇敢的,直捷爽快的,可是不近人情。你们自以为发掘出一项真理的时候,就得把它摔到社会上去,不问它会不会闯祸。你们倘若把自己的幸福为了爱真理而牺牲,我没有话说,我很敬重你们。但是为了爱真理而牺牲别人的幸福,那可不行!那太霸道了。应当爱真理甚于爱己,可是应当爱别人甚于爱真理。”
“难道因此就应当对别人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几句话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藏在心里;好象一颗隐蔽的太阳有种柔和的光晕似的它们会在我们所有的行动上放出光彩。”
但这些顾虑不大能打动法国作家的心。他们不问手里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还是死亡”,或是两者都有。他们缺少爱。一个法国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没有思想,他也同样要人接受。眼见做不到了,他便不愿意再有所行动。这是那般优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罢,没信仰也罢,各人都深藏着。
有人做过种种尝试,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组织一些团体;但这种团体大半马上倾向于文学清谈,或者变成可笑的帮口。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其中有些杰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联合与指导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队伍,决不肯跟别人的合并。他们组织什么会,什么社,发行杂志,所有的德性都齐备,只少一件,就是退让;没有一个团体肯对别的团体让步,它们互相争夺群众(其实也是为数极少而挺可怜的人),苟延残喘的存活了一些时候,终于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并非由于敌人的打击,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于自己的摧残。许多不同的职业,——文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教授,小学教员,新闻记者,——形成了无数的小阶级,而每个阶级又分化为许多小组,彼此深闭固拒。相互的了解是谈不到的。在法国,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全体一致;除非在“全体一致"成为传染病的时候,——这种时间极其难得,而那"一致"往往还是错误的:因为它是病态的。法国无论哪一种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科学方面是这样,商业方面也是这样,商人们的不能团结不能联合,全是个人主义从中作梗。这个人主义并没有蓬勃的生机,可是顽固,执着,处处退缩。孤独自立,不有求于人,不与人往来,怕相形之下会感到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孤高自傲的安静受到扰乱:凡是创办"超然的"杂志,"超然的"剧场,"超然的"团体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着这种思想。而创办那些杂志,剧场,团体的唯一的意义,往往只因为不愿意跟别人在一起,不肯为了一桩共同的行动或思想而团结;还有彼此的猜忌或党派间的仇视,使实际上最应当互相谅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的时候,象奥里维和办《伊索》杂志的那些同志,他们之间似乎也永远存着戒心,绝对没有流露真情的兴致,那在德国是极常见而极容易使人厌恶的。在这群青年中间,有一个①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是一个逻辑严密,意志强毅的作家,对道德观念抱着极大的热情,准备把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一起为这些观念牺牲;他为此创办了一份杂志,差不多是一个人编辑的。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一个纯洁,自由,英勇的法兰西的观念;他深信将来必有一日,大家会承认他所写的可以成为法国思想史上最大胆的篇幅中的一页;——这一点他是想得不错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对他有更深的认识,和他来往。可是没有办法。虽然奥里维常常跟他接触,也只在有事的时候见面;他们绝对没有亲密的谈话,充其量不过交换一些抽象的思想,实际上也无所谓交换,而是两人在一块儿自言自语,因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里而这还是彼此器重的战斗同志呢。 ①即夏尔,班琪。——原注(译者按,班琪即作者发表本书的杂志《半月刊》的主编。)
这种矜持有许多原因,连他们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点看得太明白了,过度的理智又把这些不同点看得太重;其次,他们缺少强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说缺少强烈的爱。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事业的重负,生活的艰难,思想的骚乱,使一个人到了晚上再没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谈话。最后还有法国人不敢承认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个可怕的心理,以为大家不是同种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时代住到法国土地上来的不同的种族,尽管彼此有了关系,却很少共同的思想,——这一点,为了大家的利益原来就不应该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碍是太醉心于自由,对它抱着如醉若狂的危险的热情:一个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简直会牺牲一切。这种自由的孤独,因为是用多少年的艰苦换来的,所以特别宝贵。优秀人物孤独自处,免得受制于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团体威逼你,种种压迫个人的重负加在你身上:家庭,舆论,国家,帮会,党派,学派;孤独便是对这些压迫的反动。倘若一个囚徒要越过二十道高墙才能逃出牢笼,那末,非身强力壮的人决不能毫无损伤的达到目的。对于一颗自由的意志,这的确是艰苦的考验。但是从这儿经历过来的,就会终生留下苦斗的痕迹和独立不羁的脾性,永远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独,还有一种是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法国多少老实人都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感情埋藏在心里。数不清的有理没理的理由使他们不愿意行动。在某些人是为了服从,为了胆怯,为了习惯性;在另一些人是为了怕舆论,怕闹笑话,怕抛头露面,怕人家把他们毫无作用的行为说是有作用的。这一个不参加政治的与社会的斗争,那一个不参加慈善事业,因为他们看到作事不认真或没有头脑的人太多了,也因为怕别人把他们看做跟走江湖的与糊涂虫没有分别。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困倦;怕行动,怕痛苦,怕丑恶,怕闹笑话,怕出乱子,怕负责任;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国人的意志都给消磨了。他们太聪明了,——没有脾气的聪明,——他们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他们缺少力量,缺少生气。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轻易泄露感情,永远取着矜持的态度。所有这些可爱的动人的特点,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欢乐,并行不悖,但跟法国民族的衰老与其血也不无关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耻的人压迫。沉默的优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义只有对一般没有牙齿的人才配。他却需要无限的空气,广大的群众,辉煌的太阳,千万生灵的爱,需要把他所爱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把敌人碎为齑粉;他需要战斗,需要胜利。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强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干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其他们的意思,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定要阻挠,捣乱,使你为了和他们奋斗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胜利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完成事业的余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终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误解。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跟他们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压迫你们的人强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耻的行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干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强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无成而满腹牢骚的老朽,保王党里的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与仇恨的恶魔,会一起霸占我的行动,加以玷污。你难道要我再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一套仇恨的老口号吗?”
“干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是白费的。那只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要肯定我们的民族性,并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是在于把他们同化。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让他们来罢……”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吸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它以为把我们征服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征服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高卢人的胃是强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们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潮淹没的危险。我们中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日的道德沦丧,淫乐无度,志气消沉,社会混乱,我都不放在心上。耐着点性子罢!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反动的潮流,——可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结果也许搞出些同样胡闹的事:而今日靠浑水里摸鱼过日子的人,将来还是会叫叫嚷嚷的做领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些运动并不接触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个民族中间,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们死也罢,活也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筑起堤岸,掀起革命来对付他们吗?现在的祸害不是一个制度造成的。这是奢侈带来的麻疯病,是财富与聪明的寄生虫。它们会消灭的。”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与理想主义的力,便是那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受到影响。甚至一般贪得无厌的政客也会受它诱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权,也感觉到国运的伟大;这国运把他们从小我中超脱出来,拿火把交给他们,叫他们一个一个的传递过去;而他们也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暗的神圣的斗争。民族的精神拖着他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们都完成了他们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亲爱的国家,亲爱的国家,我对你的信心是永远不会动摇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验,例反使我感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负的使命是值得骄傲的。我绝对不愿意我的法兰西瑟瑟缩缩的关在一间病房里,不敢吹到外界的风。我不愿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残喘。一个人长大到我们这样的时候,倘使要停止长大,还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尽管起到我们的思想中来罢!我决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带给我们的土地,然后它会退下去的。”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涌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一样,①觉得胸中有一支颂歌在那里颂赞恨,颂赞与恨相连的爱,——垦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种的,内容丰富的爱。他不能赞同奥里维那种安安静静的宿命观;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个绝对不自卫的民族能够久存,所以恨不得唤起整个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①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国,八天内足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阴,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与政治的沙龙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觉得茫无所措的那个普遍的混乱中,朋友的心灵对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岛,代表理智与精神恬静的境界。奥里维内心的和气所以格外动人,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精神上的依傍,——因为他生活的境况是艰苦的,——(他夯,他孤独,他的国家又是这样的颓废),——因为他身体衰弱,近乎病态,非常的神经质。可见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坚强——(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从他的生命与种族的深处来的。在奥里维周围许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窥见一道遥远的微光,体验到"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他自己素来是骚乱不宁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强烈的天性勉强得到一个平衡,现在这种隐藏的和谐,当然使他不胜艳羡了。
看到了法国的内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性所抱的观念全部推翻了。摆在他眼前的不复是那个快乐的,随和的,无愁无虑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独的心灵,表面上象蒙着一层明晃晃的水雾,颇有乐观的色彩,其实却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静的悲观气息,脑子里全是执着的念头,灵智的热情;——他们都是不可动摇的灵魂,只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的。当然这仅仅限于法国的优秀阶级;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的。奥里维回答说:
“从失败中得来的。是你们,克利斯朵夫,把我们重新锻炼了。唉,那当然不是没有痛苦的。你们想象不到,我们从①小到大所经历的环境是怎样的凄惨。我们丧师辱国,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胁老是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法兰西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都操在一个不了解它、恨它、随时可以把它碎为齑粉的、强暴的征服者手里。可是我们就得为这些命运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国的孩子,生在蒙丧的家庭里,罩着战败的黑影,受着沮丧的思想熏陶;人家教养他们的目标是希望他们雪耻报仇,而那个报仇也许是玉石俱焚的,也许是完全空的:因为他们虽然年纪很小,早已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强权!这一类的发见,使儿童的心灵不是从此堕落就是从此长成。许多人都自暴自弃了;他们想:既然如此,何必奋斗?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没用。还是享乐罢。——但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你决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得要这样…… ①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枪尖把各个民族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罢!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激动起来的,是你们促成了法国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创造力,使他单凭一个人的发明,就把五十亿的战争赔款给挣来了,是你们使我们的诗歌、绘画、音乐再生的;我们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全靠你们的力量。我们为了爱信仰甚于爱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经得到酬报:因为我们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经感觉到那精神的力量,我们对于这种力,甚至对于胜利,都不再怀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们虽然显得这样渺小,这样软弱,——跟德国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们却相信那是把整个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马其顿一个小小的军团就会把欧罗巴大队武装的人民冲倒!”
弱不禁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说:
“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强。”
“噢!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奥里维又说了一遍。"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其它。我们是灾难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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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9 10:08:28
第二册,卷九,《燃烧的荆棘》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气。他因为挣到了和气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频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状态。实际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动家,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筋骨,只象一头无聊的野兽一般打着呵欠,以为将来的岁月都是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让他消消停停的工作。加上他那种日耳曼人的乐观脾气,他确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结局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他私自庆幸逃过了大风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这点成绩也不能说少了……啊!一个人终于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来面目……他自以为到了彼岸。
两位朋友并不住在一起。雅葛丽纳出走以后,克利斯朵夫以为奥里维会搬回到他家里来的。可是奥里维不能这样做。虽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却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过从前的生活。和雅葛丽纳同居了几年,他觉得再把另外一个人引进他的私生活是受不了的,简直是亵渎的,——即使这另一个人比雅葛丽纳更爱他,而他爱这另一个人也甚于爱雅葛丽纳。——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这问题,又惊异,又伤心,又气恼……随后,比他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点醒了,他便突然不作声了,认为奥里维的办法是对的。
可是他们每天见面,比任何时期都更密切。也许他们谈话之间并不交换最亲切的思想,同时也没有这个需要。精神的沟通用不着语言,只要是两颗充满着爱的心就行了。
两人很少说话,一个耽溺在他的艺术里,一个耽溺在他的回忆里。奥里维的苦恼渐渐减轻了;但他并没为此有所努力,倒还差不多以苦恼为乐事:有个长久的时期,苦恼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义。他爱他的孩子;但一个只会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占据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对爱人的感情远过于对儿子的感情。我们不必对这种情形大惊小怪。天性并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样的感情的规律加在每个人身上是荒谬的。固然,谁也没权利把自己的责任为了感情而牺牲。但至少得承认一个人可以尽了责任而不觉得幸福。奥里维在孩子身上最爱的一点,还是这孩子的血肉所从来的母亲。
至此为止,他不大关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但与世隔绝不是自私,而是爱梦想的病态的习惯。雅葛丽纳把他周围的空虚更扩大了;她的爱情在奥里维与别人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爱情消灭了,鸿沟依旧存在。而且他气质上是个贵族。从幼年起,他虽然心很温柔,但身体和精神极其敏感,素来是远离大众的。他们的思想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朴素的公寓,离开克利斯朵夫与赛西尔的住处很近。那是个平民区,住在一幢屋子里的不是靠少数存款过活的人,便是雇员和工人的家庭。在别的时期,他对于这个气味不相投的环境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这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这儿也好,那儿也好:他到处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工作回来——(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个差事),——他便关在屋里怀念往事,只为了探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处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间充满着过去的形象的黑房;而房间越黑越空,形象就越显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楼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觉已经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里。有些人对于事物要过后才看得清楚。那时什么都逃不掉了,最微小的枝节也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奥里维就是这样:他心中装满了活人的影子,感情一激动,那些影子便浮起来;跟它们素昧平生的奥里维居然认出了它们;有时他伸出手去抓……可是它们已经消灭了……
有一天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围着咭咭呱呱的女门房。他素来不管闲事,差不多要不加问讯的走过去了,但那个想多拉一个听众的看门女人把他拦住了,问他有没有知道可怜的罗赛一家出了事。奥里维根本不知道谁是那些“可怜的罗赛”,只漫不经意的,有礼的听着。等到知道屋子里有个工人的家庭,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一起自杀了的时候,他象旁人一样一边听着女门房反复不厌的唠叨,一边抬起头来望望墙壁。在她说话的时间,他渐渐的想起那些人是见过的;他问了几句……不错,是他们:男的——(他常常听见他在楼梯上呼哩呼噜的喘气)——是面包师傅,气色苍白,炉灶的热气把他的血都吸干了,腮帮陷了下去,胡子老是没刮好;他初冬时害了肺炎,没完全好就去上工,变成复病;三星期以来,他又是失业又没有一点儿气力。女的永远大着肚子,被关节炎把身子搞坏了,还得拚命忙着家里的事,整天在外边跑,向救济机关求一些姗姗来迟的微薄的资助。而这期间,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生下来了:十一岁,起岁,三岁,中间还死过两个;最后又是一对双生儿在上个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期!一个邻居的女人说:
“他们出生那天,五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于斯丁纳,——可怜的丫头!——哭着说,要她同时抱一对双生兄弟,怎么吃得消呢……”
奥里维听了,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挺大的额角,毫无光泽的头发望后梳着,一双惊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长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着食物,就是看到她抱着小妹子,再不然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兄弟;——那是个娇弱的孩子,相貌很细巧,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奥里维在楼上碰到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有礼的说一声:“对不起,小姐。”
她一声不出,只直僵僵的走过,也不闪避一下,但对于奥里维的虚礼暗中很高兴。上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下楼还最后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东西似乎很重。但在一般穷苦的孩子,那是极平常的事。奥里维照例招呼了一声,并没瞧她一眼。他望下走了几级,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靠在栏杆上,伸着那张小小的抽搐的脸瞧他下楼。接着她转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呢?奥里维认为她是有预感的。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手里提着炭等于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对于可怜的孩子们,不再生存就是不再受罪!想到这儿,他没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里。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只隔着几堵壁,自己就生活在这些惨事旁边:怎么还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家里呢?
于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里非常难受,觉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可以挽救的苦难,他却为了失恋而成天的自嗟自叹,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当时他非常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弄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这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有这种心肠吗?只有努力去减少人家的苦难,你才会快活。”
“对。可是乱打乱杀一阵就能帮助不幸的人吗?多一个不中用的兵是无济于事的。我能够用我的艺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快乐。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丽的歌能够使多少的可怜虫在苦难中得到支持?应当各人干各人的事!你们法国人,真是好心糊涂虫,只知道抢着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为了西班牙还是为了俄罗斯,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喜欢你们这个脾气。可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搞好吗?你们乱哄哄的投入漩涡,结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你们的艺术家自命为参预着世界上所有的运动,可是你们的艺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起的小名家跟坏蛋,居然自称为救世的圣徒!嘿,他们不能少灌一些坏酒给群众喝吗?——我的责任,第一在于做好我的事,替你们制作一种健全的音乐,恢复你们新鲜的血液,让太阳照到你们心里去。”
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而奥里维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优秀的人一样,他不能独自发挥他的力量,只有跟别人联合起来才能够。可是跟谁联合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诚的,他被一切的政治党派与宗教党派摒诸门外。他们因为胸襟狭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挤。一朝有了权力,他们又加以滥用。所以只有被压迫的人才吸引奥里维。在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认为在反抗远地方的不平之前,先得反抗近处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们周围而且是我们多少负有责任的。攻击别人的罪恶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恶的人,真是太多了。
于是他先从帮助穷人入手。亚诺太太因为参加着一个慈善组织,便介绍奥里维入了会。一开始他就到好几桩失意的事:他负责照顾的穷人并不都值得关切;或者是他的同情没有得到好的反应,他们提防他,对他深闭固拒。并且一个知识分子根本难于在单纯的慈善事业上面获得满足:在灾祸的国土中,这种办法所灌溉到的园地太小了!它的行动几乎老是支离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无计划,发现什么伤口就随时裹扎一下。以一般而论,它的志愿太小,行动太匆忙,不能一针见血的对付病源。而探讨苦难的根源正是奥里维不肯放过的工作。
他开始研究社会的灾难。在这一方面,向导决不愁缺少。当时社会问题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个问题。在交际场中,在小说或剧本中间,大家都谈着。每个人都自命为很熟悉。一部分的青年为此消耗了他们最优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风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洋溢着生命力,充沛的元起,不愿意毫无生产;他们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动上面,或是—-(更谨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论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肉的活动,或是作思想的活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预着人间伟大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会跟着宇宙间所有的气息而震动,觉得那么自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一无所惧。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能非常慷慨的舍弃一切。妙的是能爱,能憎,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改造了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窥伺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正义的事,他们就疯起来了……
黑夜里到处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间,从这一个农庄到那一个农庄,此呼彼应。夜里一切都骚动得很。在这个时代,睡觉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风带来多少违反正义的回声!而违反正义的事是没有穷尽的;为了补救一桩不义,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义。而且什么叫做不义,什么叫做暴行呢?——有的说是可耻的和平,残破的国家。有的说是战争。这个说是旧制度的被毁,君王的被黜。那个说是教会的被掠。另外一个又说是未来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胁。对于平民,不平等是不义:对于上层阶级,平等是不义。不义的种类那么多,每个时代都得特别挑一个,——既要挑一个来加以攻击,又要挑一个来加以庇护。
那时大家正在竭力攻击社会的不公道,——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准备新的不公道。
当然,自从工人阶级的数量与力量增高,成为国家的主要机轴以来,社会的不公道特别显得不堪忍受,特别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阶级的政客与讴歌者怎样宣传,工人阶级的现状并没变得更坏,反而比从前改善。今昔的变化并非在于现代的工人们更苦,而是在于更有力量。这种力量是资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经济与工业发展的必然的趋势造成的;因为这种发展把劳动者集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可以作战的军队;工业的机械化使武器落到了劳动者手里,使每个工头都变成支配光、支配电、支配力的主宰。近来一般领袖正想加以组织的、这些原动力中间,有一股烈焰飞腾的热度和无数的电浪,流遍了整个社会。
有头脑的中产阶级所以被平民问题震动,决不是——虽然他们自以为是——为了这个问题的合于正义,也不是为了观念的新奇与力量,而是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问题所牵涉的正义而论,社会上千千万万别的正义被蹂躏了,谁也不动心。以观念而论,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东一处西一处的捡得来,牺牲了旁的阶级而依了一个阶级的身量剪裁过的。那不过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则”同样荒谬的“原则”,——例如君权神圣,教皇无误,无产阶级统治,普及选举,人类平等;——倘使你不从鼓动这些原则的力量方面着眼而单看它们的理由,还不是同样的荒谬?但它们的平庸是没有关系的。无论什么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的内容,乃是靠那道在历史上某些时期放射出来的生命的光辉。仿佛一股浓烈的肉香,连最迟钝的嗅觉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来说,最崇高的思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直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价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价值),靠了他们灌输给它的血液而有了传染性的时候,那枯萎的植物,奚里谷的玫瑰,才突然之间开花,长大,放出浓郁的香味布满空①间。——张着鲜明的旗帜,领导工人阶级去突击布尔乔亚堡垒的那些思想,原来是布尔乔亚梦想家想出来的。只要不出他们的书本,那思想就等于死的,不过是博物馆里的东西,放在玻璃柜中的木乃伊,没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众抓住了,那思想就变了群众的一部分,感染到他们的狂热而变了模样,有了生气;抽象的理由中间也吹进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开国时代的那阵热风。这种狂热慢慢扩张开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热风是谁带来的,怎么带来的。而且人的问题根本不相干。精神的传染病继续蔓延,从头脑狭窄的人物传达给优秀人物。每个人都无意之间做了传布的使者。 ①奚里谷玫瑰产于叙利亚与巴勒斯坦,未开花即萎谢,但移植湿地,即能再生。
这些精神传染病的现象在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有的;即使在特权阶级坚壁高垒,竭力撑持的贵族国家也不能免。但在上层阶级与其民之间没有藩篱可守的民主国家,这种现象来势特别猛烈。优秀分子立刻被传染了。他们尽管骄傲,聪明,却抵抗不了疫势;因为他们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末强。智慧是一座岛屿,被人间的波涛侵蚀了,淹没了,直要等大潮退落的时候,才能重新浮现。大家佩服法国贵族在八月四日夜里放弃特权的事。其实他们是不得不这样做。我们不难想①象,他们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回到府里去会对自己说:“哎,我干的什么事啊?简直是醉了……“好一个醉字!那酒真是太好了,酿酒的葡萄也太好了!可是酿成美酒来灌醉老法兰西的特权阶级的葡萄藤,并非是特权阶级栽种的。佳酿已成,只待人家去喝。而你一喝便醉。就是那些绝不沾唇而只在旁边闻到酒香的人也不免头晕目眩。这是大革命酿出来的酒!……一七八九年份的酒,如今在家庭酒库中只剩几瓶泄气的了;可是我们的曾孙玄孙还会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喝得酩酊大醉的。 ①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八月四日夜,若干贵族在国民议会中宣布放弃特权。
使奥里维那一代的布尔乔亚青年头昏脑胀的,是一种同样猛烈而更苦涩的酒。他们把自己的阶级作牺牲,去献给新的上帝,无名的上帝,——平民。
当然,他们并非每个人都一样的真诚。许多人看不起自己的阶级,为的是要借此显露头角。还有许多是把这种运动作为精神上的消遣,高谈阔论的训练,并不完全当真的。一个人自以为信仰一种主义,为它而奋斗,或者将要奋斗,至少是可能奋斗,的确是愉快的事;甚至觉得冒些危险也不坏,反而有种戏剧意味的刺激。
这种心情的确是无邪的,倘使动机天真而没有利害计算的话。——但一批更乖巧的人是胸有成竹的上台的,把平民运动当作猎取权位的手段。好似北欧的海盗一般,他们利用涨潮的时间把船只驶入内地,预备深入上流的大三角洲,等退潮的时候把征略得来的城市久占下去。港口是窄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非有巧妙的本领不行。但是两三代的愚民政治已经养成了一批精于此道的海盗。他们非常大胆的冲进去,对于一路上覆没的船连瞧都不瞧一眼。
每个党派都有这种恶棍,却不能教任何一个党派负责。然而一部分真诚的与坚信的人,看了那些冒险家以后所感到的厌恶,已经对自己的阶级绝望了。奥里维认识一般有钱而博学的布尔乔亚青年,都觉得布尔乔亚的没落与无用。他对他们极表同情。最初,他们相信优秀分子可能使平民有新生的希望,便创立许多平民大学,花了不少时间与金钱,结果那些努力完全失败了。当初的希望是过分的,现在的灰心也是过分的。民众并没响应他们的号召,或竟避之唯恐不及。便是应召而来的时候,他们又把一切都误会了,只学了布尔乔亚的坏习气。另外还有些危险人物溜进布尔乔亚的使徒队伍,把他们的信用给破坏了,把平民与中产阶级一箭双雕,同时利用。于是一般老实人以为布尔乔亚是完了,它只能腐蚀民众,民众应当不顾一切的摆脱它而自个儿走路。因此,中产阶级只是发起了一个运动,结果非但这运动没有他们的分,并且还反对他们。有的人觉得能够这样舍身,能够用牺牲来对人类表示深切而毫无私心的同情是种快乐。只要能爱,能舍身就行。青年人元气那么充足,用不着在感情上得到酬报,不怕自己会变得贫弱。——有的人认为自己的理智和逻辑能够满足便是一种愉快;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思想。这是最刚强的一批。他们很得意,因为凭着一步一步的推理断定自己的阶级非没落不可。预言不中,要比跟他们的阶级同归于尽使他们更难受。他们为了理想陶醉了,对着外边的人喊道:“打呀,打呀,越重越好!要把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他们居然做了暴力的理论家。
而且所提倡的是别人的暴力。因为宣传暴力的使徒差不多永远是一般文弱而高雅的人。有些是声言要推翻政府的公务员,勤勉、认真、驯良的公务员。他们在理论上宣扬暴力,其实是对自己的文弱、遗憾、生活的压迫的报复,尤其是在他们周围怒吼的雷雨的征兆。理论家好比气象学家,他们用科学名词所报告的天气并非是将来的,而是现在的。他们是定风针,指出风从哪儿吹来。他们被风吹动的时候,几乎自以为在操纵风向。
然而风向的确转变了。
思想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是消耗得很快的,特别因为它流行得快。法国多少的共和党人,不到五十年就厌恶共和,厌恶票选,厌恶当年如醉若狂争取得来的自由。以前大家相信“多数”是神圣的,能促进人类的进步,现在可是暴力思想风靡一时了。“多数”的不能自治,贪赃枉法,萎靡不振,妒贤害能,引起了反抗;强有力的“少数”——所有的“少数”——便诉之于武力了。法兰西行动派的保王党和劳工总会的工团主义者居然接近了,这是可笑的,但是必然的。巴尔扎克说他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想做贵族,但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党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够在同辈中找到许多不如他的人”……这样的乐趣也可怜透了!而且要强迫那些低下的人自认低下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建立一种威权,使优秀分子(不论是工人阶级的或中产阶级的)拿他们的优越把压其他们的“多数”屈服。年轻的知识阶级,骄傲的小布尔乔亚,是为了自尊心受了伤害,为了痛恨民主政治的平等,才去投入保王党或革命党的。至于无所为而为的理论家,宣扬暴力的哲学家,却高高的站在上面,象准确的定风针似的,发出暴风雨的讯号。
最后还有一批探求灵感的文人,——能写作而不知道写什么的,好比困在奥利斯港口的希腊水手,因为风平浪静而①没法前进,不胜焦灼的等待好风吹满他们的帆。——其中也有些名流,被德莱弗斯事件出岂不意的从他们字斟句酌的工作中拉了出来,投入公共集会。在先驱者看来,仿效这种榜样的人太多了。现在多数的文人都参加政治,以左右国家大事自命。只要有一点儿借口,他们马上组织联盟,发表宣言,救护宗庙。有前锋的知识分子,有后方的知识分子,都是难兄难弟。但两派都把对方看做唱高调的清客而自命为聪明人。凡是侥幸有些平民血统的人自认为光荣之极,笔下老是提到这一点。——他们全是牢骚满腹的布尔乔亚,竭力想把布尔乔亚因为自私自利而断送完了的权势恢复过来。但很少使徒能够把热心支持长久的。最初那运动使他们成了名,——恐怕还不是得力于他们的口才,——大为得意。以后他们继续干着,可没有先前的成功了,暗中又怕自己显得可笑。久而久之,这种顾虑渐渐占了上风,何况他们原是趣味高雅,遇事怀疑的人,自然要觉得他们的角色不容易扮演而感到厌倦了。他们等待风色和跟班们的颜色,以便抽身引退;因为他们受着这双重的束缚。新时代的伏尔泰与约瑟·特·曼德尔,虽然文字写得大胆,实际是畏首畏尾,非常胆小,唯恐②得罪了青年人,竭力要博取他们的欢心,把自己装得很年轻。不管在文学上是革命者或反革命者,他们总是战战兢兢的跟着他们早先倡导的文学潮流亦步亦趋。 ①典出希腊神话,参阅本书474页注。 ②特·曼德尔为法国十八世纪宗教哲学家,提倡教皇至上主义,适与伏尔泰之排斥神权相反。此处举此二人代表左右两极端。
在这个布尔乔亚的先锋队中间,奥里维所遇到的最奇怪的典型是一个因为胆怯而变成革命分子的人。
那标本名叫比哀尔·加奈。出身是有钱的布尔乔亚,保守派的家庭,跟新思想完全无缘的;家里的人尽是些法官和公务员,以怨恨当局,跟政府闹别扭而丢官出名的;这批中间派的布尔乔亚,想讨好教会,很少思想,可是很会用思想。加奈莫名片妙的娶了一个有贵族姓氏的女人,思想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多。顽固,狭窄,落伍,老是苦闷而发牢骚的社会,终于使加奈气恼之极,——尤其因为太太又丑又可厌。他资质中等,头脑相当开通,倾向于自由思想,却不大明白它的内容:那在他的环境里是无法懂得的。他只知道周围没有自由,以为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但他不能独自走路:在外边才走了几步,就很高兴的和中学时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颇有些醉心于工团主义的人。在这个社会里,他觉得比在自己的社会里更不得劲,但不愿意承认:他总得有个地方混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种色彩(就是说没有色彩)的人。这一类的家伙在法兰西有的是。他们自惭形秽:不是躲起来,就是染上一种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时染上好几种。
依着一般的习惯,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别最厉害的朋友接近。这个法国人,十足的布尔乔亚,十足的内地人气质,居然形影不离的跟一个青年犹太医生做伴。他叫做玛奴斯·埃曼,是个亡命的俄国人。象他许多同胞一样,他有双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够在别的国家象在本国一样的安居,一方面又觉得无论什么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清他对革命感到兴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还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经历的和旁人经历的考验,为他都是一种消遣。他是真诚的革命党人,同时他的科学头脑使他把革命党人(连自己在内)看做一种精神病者。他一边观察,一边培养这精神病。由于兴高采烈的玩票作风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专门找那些与自己对立的人来往。他和当权的要人,甚至和警察厅都有关系;东钻钻,西混混,那种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许多俄国革命家都象是骑墙派,有时他们弄假成真,的确变了骑墙派。那并不是欺骗而是轻浮,往往是没有利害计算的。不少干实际行动的人都把行动当作演戏,尽量施展他们的戏剧天才,象认真的演员一样,但随时预备改换角色。玛奴斯尽可能的忠于革命党人的角色;因为他天生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又喜欢破坏他所侨居的国家的法律,所以这个角色对他最合式。可是归根结蒂,那不过是一个角色而已。人家从来分不清他的说话中间哪些是实在的,哪些是虚构的;结果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聪明,喜欢讥讽,有的是犹太太与俄国人的细腻的心理,能一针见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别人的弱点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觉得拿这个桑丘·潘沙拉入堂吉诃德式的队伍挺好玩。他老实不客气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时间,金钱,——并不是放在自己口袋里(那他不需要,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的),——而是用来对他的主义作最不利的宣传。加奈听人摆布,硬要相信自己和玛奴斯一般思想。他明知道实际并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欢平民。并且他不是勇敢的人。这个又高又大,身体魁梧,肥肥胖胖的汉子,小娃娃式的脸,胡子刹得精光,呼吸急促,说话甜蜜,浮夸,孩子气十足,长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还是很高明的拳击家,骨子里却是个最胆小的人。他在家属中间因为被认为捣乱分子而很得意,但看着朋友们的大胆暗中直打哆嗦。没有问题,这种寒颤的感觉并不讨厌,只要是闹着玩儿的。可是玩艺儿变得危险了。那些混蛋居然张牙舞爪的凶器来,野心越来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观念,和布尔乔亚的怕事的脾气,都发急了。他不敢问:“你们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呢?”但他暗暗诅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问同时会不会砸破别人的脑袋。——可是谁强其他跟他们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吗?但他没有勇气,他怕孤独,好比一个落在大人后面哭哭啼啼的孩子。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一点儿意见,除非是不赞成一切过激的意见。一个人要独立,就非孤独不可;但有几个人熬得住孤独?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里头,能有胆量排斥偏见,丢开同辈的人没法摆脱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几个?要那么办,等于在自己与别人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墙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里的自由,墙的那一边是大批的群众。看到这情形,谁会迟疑呢?大家当然更喜欢挤在人堆里,象一群羊似的。气味虽然恶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们尽管心里有某种思想,也装做有某种思想(那对他们并不很难),其实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希腊人有句古谚:“一个人先要了解自己”,但这般几乎没有什么“自己”的人怎么办呢?在所有的集体信仰中,不问是宗教方面的或社会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为可称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种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种,人类是燃料;那末这火种所能燃烧的火把,一向不过是寥寥几根,而往往还是摇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稣,都怀疑过来的。其余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时节,从大火把上掉下来的火星才会把整个平原烧起来!随后大火熄灭了,残灰余烬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①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传从。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普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你跳出来就是了。”
“这不是每个人办得到的,”奥里维说。“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吗?可是象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从前人们拥护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里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教别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有人相信将来会有个公平合理的社会,克利斯朵夫可决不为这种梦想着迷。他的平民式的头脑,认为将来仍旧逃不出过去的一套。奥里维指摘他说:
“倘若人家关于艺术问题跟你说这种话,你不要跳起来吗?”
“也许。总之我只懂得艺术。你也是的。我素来不信那般谈外行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同样不信任这等人。两位朋友甚至过于怀疑,老是跟政治离得远远的。奥里维不免有点儿惭愧的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没有向市政府领过选民登记表。他说:
“干吗要去参加一出我明知毫无意义的喜剧呢?选举吗?选谁?那些候选人对我全是陌生的,我也说不上看中哪一个。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被选出了,都立刻会背其他们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没时间,也没精力;既没有辩才,也没有不择手段的勇气和不讨厌行动的心情。所以还不如放弃权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参加罪行!”
但他尽管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尽管厌恶政治上一切应有的手法,仍旧对革命抱着虚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虚幻,可并不放弃希望。这个神秘的现象是从种族来的。奥里维的民族是西方最爱破坏的民族,为了建设而破坏、也为了破坏而建设的民族,——它跟思想赌博,跟人生赌博,老是推翻一切,预备从头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赌注。
克利斯朵夫并没这种遗传的救世精神。他的浓厚的日耳曼气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他认为世界是没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论,说一大套空话罢了。他说: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长篇大论的讨论革命——来证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着象那些青年一样,推翻政府来拥立一个君主,或是立什么救国委员会来保卫我。这算证明一个人的力量吗?那才怪了!我会保卫自己的。我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喜欢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统治宇宙的规律。可是我跟这个规律之间用不到中间人。我的意志会发号施令,同时也知道服从。你们满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该记得你们的高乃依说过:'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希望有一个主宰,就表示你们软弱无用。力是和光明一样的,只有瞎子才会否认!你们得做个强者,心平气和的,不用理论,不用暴行;那时候,所有的弱者都会象植物向着太阳一般的向着你们……”
他尽管说不能为了讨论政治而浪费时间,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不关心。在艺术家立场上,他也受到社会骚动的影响。因为一时没有热情鼓动他,他便傍徨四顾,问自己究竟是为谁工作。看到现代艺术的那般可怜的顾客,身心交惫的优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的布尔乔亚,他不由得想道:“为这些人工作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思想高雅,博学多闻,懂得个中甘苦,能够赏识新奇,赏识古拙的情趣——(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并非没有。但他们厌倦一切,灵智的成分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为艺术是虚空的;他们只对音响的或思想的游戏感到兴趣;而多数还得为世俗的事分心,为无数不必要的事耗费精神。要他们接触到艺术的核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认为艺术不是血肉构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艺儿。他们的批评家造成了一种理论,证明他们的没有能力摆脱玩票作风是对的。即使有几个人还有相当的弹性,对于强烈的和弦能够发生共鸣,可没有力量消受;他们在人生舞台上已经残废了:不是神经病就是瘫痪。艺术在这个病院中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艺术根本没法摆脱这些变态的人:他们有的是金钱和报纸;唯有他们才能使一个艺术家活下去。所以艺术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际晚会中拿出他披露肝胆的艺术,充满了内心生活的秘密的音乐,给一般趋时的群众和厌倦不堪的知识分子作娱乐,——更确切的说,是给他们解闷,或者是让他们有些新的烦闷。
克利斯朵夫寻访真正的群众,相信人生的情绪和艺术的情绪都是真实的、能够以新鲜的心情来接受的群众。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预告的新社会——平民——吸引。因为想起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脱弗烈特和一般微贱的人,启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享受神圣的音乐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样,他想着一些大众艺术的计划,什么平民音乐会,平民戏院,内容他也不大说得清。他希望革命可能让艺术有个更新的机会,以为社会运动使他感到兴趣的就只有这一点。其实他是欺骗自己:象他那么元气充足的人,决不能不受当时最有活力的行动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尔乔亚的理论家。这一类的树所生的果实往往是干瘪的;所有生命的精华都冻结了,变了空洞的观念。克利斯朵夫对这些观念是不加区别的。他无所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张一朝凝结为一种学说之后,他也不再爱好。他存着瞧不起的心理,既不理会那些拥护强权的理论家,也不理会奉承弱者的理论家。在无论什么喜剧里,爱发议论的角色是最不讨好的。观众不但更喜欢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觉得串反派的角儿也不象他那末可厌。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跟群众的心理完全相同,认为呶呶不休的谈论社会问题只能教人品腻。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别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愿意相信的人,受气的和但求受气的人,以劫掠为业的海贼,和生来给人剪毛的绵羊。对于象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实人,他很宽容。他们的庸俗不至于使他感到象奥里维那样的难堪。他对无论什么角色都用一种亲热而含讥带讽的心情看着,自以为跟他们所演的戏毫不相干,并没觉得他慢慢的已经参加进去。他自以为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狂风吹过。殊不知狂风已经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带着走了。
这出社会剧可以说戏中有戏。知识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剧中的喜剧,民众不爱看的。正戏乃是民众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节,连民众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意外的变化在那个戏里只有更多。
说白当然多于行动。不论是布尔乔亚还是平民,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尽多尽少的话吞得下的,正如尽多尽少的面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样的面包。有为细巧的味觉用的高级的语言,也有为塞饱饿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养的语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方式却不一样;味道,香气,意义,都各各不同。
奥里维第一次参加一个民众集会的时候,尝到这一类的面包,觉得毫无胃口;食物梗在喉头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词的单调和野蛮,空洞的滥调,幼稚的逻辑,抽象的理论和乱七八糟的事实,好比做坏了的芥末酱,只能使奥思维作呕。一方面是用字不恰当,另一方面还没有平民谈吐中那点儿生动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报纸上的字汇,褪色的服装,从布尔乔亚的修辞学旧货店中捡得来的。说话的繁琐尤迫使奥里维骇怪。他可忘了文字的简洁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炼出来的,由上层阶级琢磨出来的。大都市里的平民决不能单纯,老是喜欢寻找纤巧而复杂的辞藻。奥里维不懂这些浮夸的话对听众所能发生的影响。在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我们把别个种族的语言叫做外国语。殊不知在同一个种族里,语言的种类几乎跟社会的阶层一样的多。唯有为人数有限的上层阶级,语言才是几世纪的经验的结晶;为其余的人,它只代表他们自身的和他们的集团的经验。那些被优秀分子用旧了、摒弃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从优秀分子迁出以后,又搬进了新人物。你要愿意认识主人,就得走进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办了。
他和工人们发生关系是由一个在国家铁路上办事的邻居介绍的。那邻居四十五岁,个子矮小,未老先衰,头发都秃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帮瘪缩,弯弯的鼻子挺大,嘴巴的长相显得人很聪明,畸形的耳朵,边上的肉裂成了几片:他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尔乔亚,家里为了教育这个独子,把一份薄产花光了还没有能完成他的学业。很年轻的时候,他谋到了一个国家机关的差事,那在贫穷的中产阶级眼里是救星,其实是死亡,——是活埋。一朝进去之后,再也出不来了。他又犯了一桩错误——(那是现代社会的许多错误之一),——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工,结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当然他得养活这一家几口。这个聪明而一心想进修的男人被迫穷困住了,觉得心中有些潜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艰难窒息了,却又不甘屈服。他从来不得清静:当着会计处的职员,整天消磨在机械的工作里;一起办公的都是又俗气又饶舌的同事,讲些废话,骂骂上司,算做对无聊的生活出气,同时也嘲笑他,因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们面前藏起去。回到家里,他只看到一个气味难闻的,丑恶的寓所,和一个吵吵嚷嚷,庸碌之极的女人。她不了解他,把他当做懒虫或疯子。孩子们一点不象他而象母亲。为什么他得过这种生活呢?这算是公道的吗?牢骚,痛苦,穷困,无聊的职业,使他从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时的光阴来修心养气,找不到一小时的静默,他给折磨得力倦神气,烦躁不堪。为了想忘掉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结果更把他断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悲剧大为震动:残缺不全的个性,没有充分的修养,没有艺术趣味,但生来是为作些大事业的,现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压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碰到了一个游泳健将的手臂。他又喜欢又羡慕克利斯朵夫,带他去参加群众集会,见到革命党里的某些领袖,那是他为为怨恨社会而结交的。因为想做贵族而没做成,所以他跟平民混在一起极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却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为他并不需要做平民,——对这些集会很感兴味。会场上的演说使他觉得好玩。他不象奥里维那样感到厌恶,对语言的可笑也并不敏感,认为所有多嘴的家伙都是半斤八两。他素来瞧不起高谈阔论。但他虽没费心去了解那套辞令,却在演说家与听讲者的心里咂摸到说话的音乐。演说家的力量一朝引起了听讲的人的共鸣,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为了好奇,居然结识了几个演说家。
对群众最有影响的一个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头发,脸很苍白,年纪在三十与三十五之间,相貌象蒙古人,个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气又热烈又冷静,头发很少,胡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于他那种空泛、急促、跟语岂不调和的姿势,也不在于他的失音的,常带嘶嘶声的浮夸的说话,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在于他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似乎不允许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众愿意想的,所以群众和他很投机。他把大家期待的话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诉他们,象发疯般拚命在同一只钉子上尽敲;他的群众也学着他的样尽敲,尽敲,直把那只钉嵌入肉里。——除了这种本领以外,他过去犯的许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声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里给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厌烦死了,愤愤不起的恨着命运。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从小就被工作和贫穷把身子磨坏了,做过玻璃匠,白铁匠,印刷工人;又害着肺病,使他对他的主义,对自己,常常心灰意懒,有时又兴奋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态的;就是说一半是为了政治作用,一半是为了冲动。他的学问是乱七八糟自修来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彻,例如科学,社会学,以及他干过的各种手艺;对许多别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准确的观念,有愚昧无知的地方,有非常实际的头脑,有偏见,有经验,有对布尔乔亚的猜忌和仇恨。可是他照旧对克利斯朵夫很好,因为看到一个知名的艺术家来交结他,心里很得意。他那等人是生来当领袖的,无论做什么事,对工人们都很不客气。他虽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实上对高级的人比对低级的人更容易平等。
克利斯朵夫还遇到工人运动的别的几个领袖。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好感。共同的斗争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动,可是没有把大家的心联合起来。可见所谓阶级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暂时的。许多年深月久的敌对状态不过是被延缓了一下,掩饰了一下,实际是始终存在。在工人领袖中间,我们照旧看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对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的轻蔑的心理。干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资,而每行又自以为比别行高卓。但人与人间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气质。狐狸,狼,绵羊,天生吃人的野兽,和天生被人吃的野兽,因为阶级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认了出来,毛都竖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有时在一家兼卖牛奶的小饭店里吃饭,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为罢工而被撤职的铁路职员西蒙开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团主义者。他们总共是五六个人,聚在尽里头一间屋子里,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两只挂在亮处的金丝雀老是叫得很有劲。和育西哀同来的是他的情妇,美丽的贝德,个子结实而风骚的姑娘,没血色的皮肤,戴着大红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带着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象跟班一样钉着她,那是聪明而装腔作势的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这一帮中间的“雅人”。他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反对布尔乔亚最激烈的一个,但气质上是个最要不得的布尔乔亚。多少年来,他每天早上都要买些一个铜子一份的文学报,把上面的黄色小说吞下去。这些读物把他变成一个头重脚轻的怪物:脑子里想着精益求精的寻欢作乐的玩艺,身体却肮脏到极点,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极点。他最喜欢病态的富翁们作兴奋剂用的“奢侈”。因为肉体享受不到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当然是浑身难过的。但这样一来,他跟有钱的人并肩了,而且他还恨他们。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更喜欢电器匠赛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俩最受听众欢迎的演说家,可没有满嘴的理论。他有时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只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说是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个子很结实,年纪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脸,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样。他和育西哀同样是能干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看着这么健旺的身体非常妒羡;他们俩虽是朋友,暗中却抱着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当年大概长得很美,现在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还颇有风韵,她拿着件活儿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脸上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们的话扯动:随时也穿插一两句,一边工作一边颠头耸脑的替自己的话打拍子。她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和两个从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伏在一张满着污点的桌上做功课,吐着舌头,不时把一两句他们不应该听的话听在耳里。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混在这般人中间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受工场中严格的时间限制,不是被那个顽强的汽笛叫唤得去,就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光阴:或是在工作以后,或是在上下班之间,或是在偷懒的时候,或是在失业的时期。克利斯朵夫那时无事可作;在旧作已完,新作还没有端倪的阶段,他也不比他们更忙,很高兴把肘子撑在桌上,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以他思想须有纪律、工作须有规则、时间必须经济等等的习惯,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欢这样的糟蹋光阴。并且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最后还有那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潜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间的反感:心灵要求沟通而肉体抱着敌意,仿佛是肉对于灵的反抗。他单独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很激动的说应当亲近群众;一朝面对了群众,他可没法亲近了。而嘲笑他那种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费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人称兄道弟。奥里维看到自己跟这些人隔离,非常伤心。他勉强学他们,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音调跟他们的不一样。他学他们的某些谈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头,就是声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觉得很窘,同时也教别人发窘。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人,谁也对他没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会松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满着敌意,跟一般因饥寒交迫而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产阶级的目光一样。或许这态度同时也是对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见。
那批人中间愿意接近奥里维的只有奥兰丽的两个孩子。他们对布尔乔亚当然没有怨恨。那男孩子还受着布尔乔亚思想的诱惑呢。他的聪明足够他去爱这种思想,却不够去了解。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奥里维带到亚诺太太家里,看着华丽的陈设出神了:坐在漂亮的安乐椅里,用手指摸一下鲜艳的衣衫,她心里快活到极点;她有那种小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阶级而跳进布尔乔亚的安乐窝。奥里维完全没心思培养她这种倾向;而她对于他的阶级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补偿别人暗中对他的反感,——那是他深感痛苦的。他抱着一腔热诚想了解他们,事实上也许太了解他们了,把他们观察太仔细了,使他们生了气。但他的观察并非由于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于喜欢分析人家心理的习惯。
他不久便发见了隐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剧:第一是那个侵蚀他的病,其次是他的情妇的残忍的游戏。她的确很爱他,觉得有他这样一个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机太旺了;他知道她将来会逃掉,同时也为了嫉妒而心里苦恼。她却以此为乐:挑拨男人,用眼风逗他们,喜欢疯疯癫癫的东拈西惹。也许她在背后和格拉伊沃欺骗育西哀,也许是故意要他这么相信。总而言之,这种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会发生的。育西哀不敢禁止她爱她喜欢的人。他不是宣传女人和男人同样有权利可以自由吗?有一天他咒骂她。她就又狡猾又放肆的提醒他这一点。他的关于自由的理论和他暴烈的本能,在胸中猛烈交战。他的心还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的心:专制,嫉妒;他的理智却是一个新时代的人的理智,理想世界的人的理智。至于她,她就是个女人,昨天的,明天的,千古不变的女人。——奥里维眼看着这场暗斗,起着自己的经验知道这个斗争的残酷,所以对育西哀极表同情。育西哀猜到奥里维窥破他的心事,但绝对不感激他。
另外有个人也用着宽容的目光在那里留神这一场爱与恨的游戏。那是饭店的主妇奥兰丽,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是董得人生甘苦的。这健全,安静,规矩的女人,年轻的时代也胡闹过来:最初在花店里作工,有过一个布尔乔亚的情人,而且还有别的。以后她嫁了个工人,变了贤起良母。但她懂得一个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懂得育西哀的嫉妒,也懂得那个喜欢玩儿的姑娘,常常用几句亲切的话替他们排解:
“唉,咱们总得彼此迁就才行。犯不上为这么一点儿小事生气……”
她也并不奇怪她说的话毫无用处……
“那永远是没用的。人总是自寻烦恼……”
她有一种平民式的达观,可以使苦难不至于在心中多留痕迹。苦难,她也有过的。三个月以前,她那么疼爱的十五岁的儿子死了……非常悲伤……可是现在她有说有笑,照常办事了。“尽想下去是活不了的,”她说。
所以她就不再想了。那并非自私,而是岂不得已:她生命力太强,老注意着“现在”,不能留恋“过去”。她适应既成事实,也适应可能临到的事实。如果革命来了,把一切都颠倒了,她还是会站定脚跟,做她可做的事,不管被放在哪儿,总是得起所哉。骨子里她对革命的信仰不过尔尔。她对什么事都不怎么相信。不消说,她彷徨的时候也会去占课卜卦,看到出丧的行列也从来不忘记划十字。她头脑开通,胸襟宽大,象巴黎的平民阶级一样,怀疑而不悲观。虽是革命党员的妻子,她对丈夫的、丈夫的党派的、别的党派的思想,照旧象母亲看孩子那样,抱着嘲弄的态度,正如她觉得青年人的愚蠢和成年人的愚蠢同样可笑。很少事情能够使她激动;但她对一切都感到兴趣。运气好也罢,坏也罢,她都能够担当。总而言之,她是个乐天派。
“愁什么!……只要身体好,一切就有办法……”
这样一个女子当然和克利斯朵夫是意气相投的。他们用不着多说话就觉得彼此精神上是一家人:常常相视而笑,听着别人唠唠叨叨,叫叫嚷嚷。但往往她自个儿笑着,眼看克利斯朵夫也卷入了辩论,比别人更兴奋。
克利斯朵夫没注意到奥里维的孤独与难堪。他并不去猜那些人的心事,只知道跟他们吃喝,嘻笑,生气。他们也不猜忌他,虽然彼此争论得很激烈。他老实不客气对他们说出心里的话,其实也说不出究竟是赞成他们还是反对他们。他根本没想过这一点。要是有人强其他选择,他一定会站在工团主义方面,而反对社会主义以及主张建立一个政府的任①何主义,——因为政府这个怪物只能制造公务员跟机器人。他的理智赞成同业工会的努力,那柄两面出锋的利斧可以把社会主义政体那种抽象的观念,和疲乏的个人主义同时铲除。个人主义只能分散精力,把群众的力量化为个别的弱点;而这个近代社会的大弊病是应当由法国大革命负一部分责任的。 ①工团主义是工会运动中损害无产阶级利益的一个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流派,它把无政府主义思想带进了工会。这个流派于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初在法、意等国尤为盛行。工团主义对工人阶级的政治斗争起了有害的影响:它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认为工会不要工人阶级政党即能保证对资产阶级斗争的胜利,达到把劳动工具与生产手段转归工会所有的最终目的。
然而天性比理智更强。克利斯朵夫一接触工团组合——那些弱者的可怕的联盟,——他的强有力的个人主义便起而反抗了。他瞧不起这般需要把彼此缚在一起才能战斗的人。即使他承认他们可以服从这个规则,他却声明这规则决不适用于他。而且,被压迫的弱者固然值得加以同情,但他们一朝压迫别人的时候就不值得同情了。克利斯朵夫从前对一般孤独的老实人喊着“你们得联合起来!”现在初次看到老实人的集团中间有的是并不老实的人,把他们的权利和力量看得高于一切而随时想加以滥用,他就大不痛快了。一般最优秀的人,和克利斯朵夫以前住在一幢屋子里的朋友们,一点得不到这些战斗集团的好处。他们心地太好,胆子太小,看到这种团体不免惊惶失措;他们注定是第一批被压倒的。面对着工人运动,他们和奥里维处于同样的境地。奥里维固然同情正在组织起来的劳动阶级,但他自己是在崇拜自由的气氛中长大的;而自由两字却是革命分子最不介意的。今日除了一个对社会毫无影响的优秀阶级之外,还有谁关切自由?自由正逢着黯淡的日子。罗马的教皇们掩蔽理智的光。巴黎的教皇们熄灭天上的光。共和党人熄灭街上的光。到处是帝国主①义的胜利:罗马教皇的神权的帝国主义;唯利是图的与神秘的君主国的军事帝国主义;资本家共和国的官僚帝国主义;革命委员会的独裁帝国主义。可怜的自由,世界上没有你的存身之处了!……革命党人所提倡而实行的“滥用权力”,使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大片反感。他们对于那些不肯为共同利害受苦的黄色工人②当然很轻视,但觉得用武力去强制这些人更可恨。——但你非打定主意不可。事实上今日不是要你在帝国主义与自由之间挑选,而是要在一种帝国主义和另一种帝国主义之间挑选。奥里维说: ①此语引用法国某议员的荒谬的演词。——原注 ②初期工团联盟中,反对革命与罢工的一派被称为黄色工人;激烈的一派被称为红色工人。
“两种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压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样痛恨压迫者的专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劳动队伍后面,也学着他们使用武力的榜样。
他自己可不觉得,还向同桌吃饭的人声明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他说:
“只要你们只关心物质的利益,你们就不会使我感到兴趣。等到有一天你们为了一种信仰而奋斗的时候,我一定跟你们联合起来。要不然,大家为了肚子而拚命,我来干什么?我是艺术家,有保卫艺术的责任,不能拿艺术去替一个党派服务。我知道近来有些野心的作家,为了要争取那种不干净的名片,做出不少坏榜样。我认为他们这样的保卫一个主义不一定使主义得到什么好处;而叛弃艺术倒是真的。我们的职司是要救出智慧的光明。那决不能卷进你们盲目的斗争。倘若我们不拿着火把,谁拿?你们打过仗以后看到光明依然无恙,一定是很高兴的。大家挤在甲板上扭打的时候,总得有些工人管着锅炉不让它熄灭。我们要了解一切,对什么都不恨。艺术家好比一支罗盘针,外边尽管是狂风暴雨,它始终指着北斗星……”
他们认为他唱高调,说他自己的罗盘针已经丢了。他们很高兴能不伤和气的奚落他一阵。在他们心目中,艺术家是个取巧的家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说他跟他们工作一样多,更多,还不象他们那么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粗枝大叶,以偷懒为原则。“所有这些可怜虫,”他说,“都怕碰坏了他们宝贵的皮肤!……天哪!我从十岁起就没停过工作。你们却不爱工作,你们骨子里是布尔乔亚,还自以为能够毁灭旧世界!哼,你们非但办不到,而且也不愿意。真的,你们不愿意!你们吵吵闹闹的吓人,好象要把一切都破坏干净:其实都是空的。你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什么都抢过来,躺到布尔乔亚热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几百个可怜的扛泥巴的小工始终预备给人家剥皮或是剥人家的皮,莫名其妙的,—-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是为要找点儿补偿,为几百年的辛苦出口气;——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机会便混进布尔乔亚的队伍。他们当什么社会主义者,新闻记者,演说家,文人,议员,部长……哎,别骂他们。你们也不见得高明。你们说那些是卖党求荣的混蛋。可是以后轮到谁呢?你们都要走上这条路,没有一个不上钩的!怎么能不上钩呢?你们中间没有一个相信灵魂不朽的。你们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的把空肚子填满。”
说到这里,大家都生气了,七嘴八舌的同时开口。克利斯朵夫争论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比别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作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桩侵犯正义的事,他的知识方面的骄傲,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虚构出来的唯美的世界观,都登时消灭了。世界上十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贫便是生活艰难,你还谈美学吗?得了罢!只有无耻的特权阶级才敢唱这种高调。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的艺术家,良心上不能不拥护劳工的政党。不公平的社会情形,贫富的悬殊,使脑力劳动者感到的痛苦比谁都深刻。艺术家或是挨饿,或是成为百万富翁,完全凭那个捉摸不定的风气,或是在操纵风气的人手里。坐视优秀分子消灭,或者给他极不公平的待遇:那种社会不是个社会而是个妖魔,应当铲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个人都应当有每天的口粮。每种工作,不论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报应当以工作的人的正当与正常的需要为标准,而不能以工作的真价值为标准,——(要估计工作的真价值,而且要永远的公平,谁有这个资格?)——对于替社会增光的艺术家,学者,发明家,社会应当给予充分的津贴,让他们能有时间与方法替社会争取更大的光荣。这就够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并不值一百万。一笔钱跟一件艺术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亦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问题并不在于付它的代价,而在于使艺术家能够生活。你得让他有饭吃,能安安静静的工作。财富是多余的,是盗窃旁人。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的说:谁要是财产超过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费,超过了为他的智慧正常发展所必需的费用,便是一个贼。他多出来的就是别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兰西无尽的财富,巨大的产业,我们听了只能苦笑;因为我们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劳动大众,是工人,是知识分子,不论男女,从小就得筋气力尽的挣取一些免于饿死的生活费,还常常眼看最优秀的人被劳苦磨死。你们却吞饱了人间的财富,靠着我们的灾难与痛苦而致富。你们心里不会觉得不安,有的是自欺其人的诡辩,说什么产权是神圣的,为生存而斗争是健康的,求进步是最高的目的。喝!进步,牺牲了别人的“所有”去求那个大成问题的进步!然而无论如何:你们总是太多了。你们所有的远过于你们生活的需要。我们却是不够。而我们比你们更有价值。如果你们喜欢不平等,那末小心些,也许明天你们自己就会吃不平等的苦!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受着周围的热情激动。接着他对于自己的滔滔雄辩觉得奇怪,但并不在意,认为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只惋惜没有好酒,顺手把莱茵佳酿夸上一阵。他还自以为和革命思想毫不相干。可是慢慢的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克利斯朵夫辩论的时候情绪越来越热烈,而那些同伴相形之下倒似乎越来越冷淡。
他们没有他那么多的幻象。连一般激烈的煽动家,布尔乔亚最害怕的家伙,心里也摇摇不定,并且布尔乔亚的意识特别强。笑声如马啸似的高加,直着嗓子,做着可怕的手势,但对自己大叫大嚷的话也将信将疑:他是拿暴力来吹牛的人。看透了布尔乔亚的心虚胆怯,他故意恫吓他们,勉强装作强者。关于这一点,他会嘻嘻哈哈的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承认的。格拉伊沃却批评一切,批评人家想做的一切,教什么都流产。育西哀则是永远肯定,从来不认错。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论点有哪些缺陷,但反而更固执;为了保全自己的主张,他连事业的成功都不惜牺牲。可是他也会从极固执的信仰一变而为讥讽嘲弄,非常悲观,毫不留情的指出所有的理论都是谎话,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大多数的工人都是这样。他们一忽儿如醉若狂,说得天花乱坠,一忽儿垂头丧气,心灰意懒。他们抱着极大的,毫无根据的幻象,不是自己苦心孤诣创造出来的,只凭着把他们带到下等酒店去的懒惰的习气,从别处现现成成接受来的。无可救药的思想的懒惰,原因太多了:好比一头困惫不堪的野兽,只想躺在地下,消消停停的咀嚼它的食料,做它的梦。梦消灭以后,只有更累,更觉得口干舌燥。他们老是没头没脑的捧一个领袖,过了一晌又对他猜疑,把他丢掉。最可叹的是他们并没有错:一个又一个的领袖都是被功名,财富,和虚荣勾引得来的。育西哀因为害着肺病,眼看死岂不远,才没有走上这条路;但除了育西哀之外,那些卖党求荣或中途厌倦的人又有多少!象当时各党各派的政客一样,他们被腐化的风气断送了;堕落的原因不外乎是女人或金钱,——(这两样其实是分不开的)。——不论在政府中间或在野党中间,有的是第一流的才具,有大政治家素质的人,——(在别的时代他们或许可以成功);——但他们没有信仰,没有品格;寻欢作乐的需要,寻欢作乐的习惯,寻欢作乐的不够刺激,使他们烦躁不堪,往往在大计划中间做出些莫名片妙的事,或者半路上突然把事情丢下了,不管国家,不管自己的主义,径自停下来休息或享福了。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死在战场上,可是很少领袖能不说一句大话,一动不动的把着舵,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因为大家对自己这种天生的弱点怀着鬼胎,所以把革命运动搞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局面。那些工人你指摘我,我指摘你。罢工老是失败:因为领袖与领袖之间,工会与工会之间,改进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闹意见;——因为表面上虚声恫吓而骨子里是胆小到极点;——因为绵羊般的遗传性,使反抗的人一接到司法当局的命令就乖乖的把枷锁重新套上自己的脖子;——因为投机分子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利用别人的反抗去博主子的欢心,同时把主子大大的敲诈一下。而群众必然有的混乱现象与无政府思想,还没计算在内。他们很想来一下革命性的同业罢工,却不愿意被人看做革命党。动刀动枪的事对他们不是味儿。他们想不敲破鸡子而炒鸡子,或者是只敲破邻居的鸡子。
奥里维瞧着,观察着,并不惊奇。他断定这些人没资格做他们自以为能做的事业,但也认出那股鼓动他们的无可避免的力,并且发见克利斯朵夫已经不知不觉跟着潮水走了。奥里维自己巴不得让潮水带走,而潮水岂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着它流过。
这是一道强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热情,信仰,利害关系,使它们互相冲击,交融,激起无数相反的水沫与漩涡。为首的是那些领袖。他们是队伍中最不自由的人,因为被人推动着,而且也许是队伍中最少信仰的:他们的信仰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正如那般受他们奚落的教士,因为发了愿,因为从前相信过而不得不硬着头皮相信下去。跟在他们后面的大队人马是暴烈的,没有定见的,短视的。大多数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支配。他们有信仰,因为现在潮水正向着这些乌托邦流去;今晚上他们可以不信仰,因为潮水有转变的倾向。另外许多人是因为需要活动,需要冒险而相信的。还有一般是单岂不通情理的,专断的逻辑相信的。另有一批是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思想用作战争的武器,为了争某个数目的工资,减掉多少钟点的工作而斗争。胃口健旺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贫苦的生活将来能大大的找一点补偿。
但那股潮水比他们这些人都聪明;它知道它往哪儿去。暂时被旧世界的堤岸冲散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奥里维料到社会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压倒的,但也知道打败仗可以和打胜仗一样促成革命的目的:因为压迫者直要等到被压迫者教他们害怕的时候,才肯答应被压迫者的要求。革命党的主义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对于他们的目标同样有利,两者都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计划便是带着人往前的那个盲目而切实的力的计划。
“你们这般被主子召唤的人,你们自己估量一下罢。你们之中没有多少哲人,没有多少强者,没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选择了这个世界上的疯子来骇惑哲人,选择了弱者来骇惑强者,选择了下贱的、被人轻蔑的、空虚的事,来摧毁实在的事……”
然而不问操纵的主子是谁,是理性还是非理性,虽然工团主义所准备的社会组织可能使将来的局面有些进步,奥里维还是觉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与牺牲的劲放到这场战斗中去,放到这场庸俗而不能开辟新天地的战斗中去。他对革命所抱的神秘的希望幻灭了。平民不见得比别的阶级更好,更真诚,尤其是没有多大分别。
在骚乱的热情与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奥里维的眼睛跟心特别受着几座独立的小岛吸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东一处西一处的矗立着,好象起在水上的花朵。优秀分子尽管想跟群众混在一起也没用,他总倾向于优秀分子,各个阶级各个党派的优秀分子,倾向于那些胸中怀有灵光的人。而他的神圣的责任就在守护这道灵光,不让它熄灭。
奥里维已经选定了他的任务。
跟他的家隔着几间门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玻璃,纸板拼凑起来的小棚子。进门先要走下三步踏级,站在里头还得弓着背。所有的地位恰好摆一个陈列靴子的搁板和两只工作凳。老板象传说中的靴匠一样整天哼唱。他打唿哨,敲靴底,嗄着嗓子哼小调或革命歌曲,或是从他的斗室中招呼过路的邻居。一只翅膀破碎的喜鹊在阶沿上一纵一跳,从门房那边过来,停在小店门外的第一级上望着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向它说些野话,便是哼《国际歌》。它仰着嘴巴,俨然的听着,又好象向他行礼一般,不时做一个望前扑的姿势,笨拙的拍拍翅膀,让自己站稳一些;然后忽然掉过头去,不等对方把一句话说完,便飞到路旁一张凳子的靠背上,瞪着街坊上的狗。于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时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五十六岁,兴致挺好,可是喜欢生气,浓眉底下藏着一对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秃的脑袋好比一个矗在头发窠上的鸡子,多毛的耳朵,牙齿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的时候象口井,又乱又脏的须,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来捋去。街坊上都管他叫斐伊哀老头,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惹他冒火,因为老头儿在政治上是标榜赤色思想的,①年轻时就因为参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后来改成流配。他对这些往事非常骄傲,恨死了拿破仑三世与迦利弗。凡是革命的集会,他无不踊跃参②与,很热烈的拥护高加,因为他会用诙谐百出的辞令,打雷似的声音,预言将来大家可以痛痛快快的报复一下。他从来没错过一次高加的演讲,把每句话都咽在肚里,听到发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听到咒骂的话又大为激动,对着那些战斗和未来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里,他还得在报上重新读一遍演讲的摘要,对自己和徒弟高声朗诵;并且为了要细细的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拧他的耳朵。因此他的活儿往往不能准期交货,但手工挺讲究:鞋子把你脚都穿痛了还是没有坏。 ①拉斐德为十九世纪法国大金融资本家,行动反复无常,素为工人阶级所不齿。 ②迦利弗为法国将军,镇压巴黎公社的刽子手。
徒弟是老人的孙子,十三岁,驼背,身体很弱,而且是软骨。母亲在十七岁上跟一个没出息的工人跑了,后来工人变了无赖,给抓去判了罪,从此不知下落。她被家里赶了出去,独自抚养着小爱麦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点病态,把对情夫的爱与恨一起移在孩子身上:拚命的爱他,同时又粗暴的虐待他,然后,儿子一有病,又急得发疯似的。逢着心绪恶劣的日子,她不给他吃晚饭就教他睡觉。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动了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脚逼他站起来。她说话颠颠倒倒,前言不对后语,一忽儿痛哭流涕,一忽儿快活得象疯子。赶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时他才六岁。老人很喜欢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欢的方式:对孩子很凶,百般辱骂,从早到晚的扯耳朵,打嘴巴,为的是教他手艺,同时也把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反宗教理论灌输给他。
爱麦虞限知道祖父的心并不坏;但他老是准备举起肘子来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为斐伊哀德老头名不虚传,每个月总要醉上两三次,胡说八道,①嘻嘻哈哈,做出许多怪模样,结果孩子总得挨几下。其实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孩子很胆怯,因为身体不好而更敏感,头脑早熟,遗传了母亲那种犷野而骚乱的心情。祖父粗暴的举动和革命的议论又把他骇坏了。外界的印象都会在他心中发生回响,好似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车震动一样。日常的刺激,儿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惨的经验,巴黎公社的故事,从夜校中听来的零碎知识,报纸的副刊,工人集会中的演讲,和遗传得来的、骚动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里糊涂的幻想中混成一起,象钟声的颤动。这种种合起来变成一个梦中的世界,奇形怪状,仿佛黑夜里的池沼,闪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①“斐伊哀德”一字,原义为一种酒桶的名称。
鞋匠把徒弟带看上奥兰丽的酒店。奥里维就在那边注意到这个尖声尖气的小驼子。既然不大跟工人们交谈,他尽有时间研究孩子的病态的脸,鼓起的脑门,又强悍又畏怯的神气。只要有人跟孩子说一句粗野的笑话,孩子就不声不响把脸扭做一团。听到某些革命的议论,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对着未来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实即使这幸福一朝实现了,他那可怜的命运也不见得会怎么改变。但当时他眼睛里的光辉照着他可憎的脸,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这一点,连美丽的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对他说出了这个感想,冷不防亲了亲他的嘴。孩子惊跳一下,脸色马上变了,不胜厌恶的望后退避。贝德没有留意,她已经在那里和育西哀吵架了。发觉爱麦虞限这样骚动的只有奥里维,他眼睛钉着孩子,看他缩到黑影里,双手哆嗦,垂着头,低着眼睛,从旁用着又热烈又恼怒的目光偷觑贝德。他走过去跟他很温柔很客气的说话,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给压下去了……柔和的态度对于一颗被人轻蔑的心的确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的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几句话,只要一个笑容,就能使爱麦虞限暗中向奥里维倾心,把他认为知己。以后在街上遇见奥里维而发觉他们是近邻的时候,他更觉得那是一种缘分了。他特意等奥里维在妻子门前走过,好跟他招呼;倘若奥里维心不在焉的没留意,爱麦虞限就会不高兴。
有一天,奥里维走进斐伊哀德老头的店去定一双靴子,爱麦虞限真是快活极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奥里维在家的时候送过去,想借此见见他。奥里维正想着旁的事,没有理会,付了钱,一句话也没说;孩子好似等着什么,东张西望,不胜遗憾的预备走了。奥里维猜到了他的意思,虽然觉得和平民谈话是桩苦事,也笑着跟他搭讪起来。而这一回他竟找到了简单而直接的话。对于痛苦的直觉,使他把孩子看做——(当然是看得太简单了些)——象自己一样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于一种本能的信赖,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觉得这颗静默的心灵,不叫不嚷,不说一句粗暴的话,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边,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离了。还有那屋子,装满了书,装满了几百年来神妙的语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他很乐意回答奥里维的问话,但不时还露出一些骄傲的野性,说话也找不到字。奥里维小心翼翼的发掘这颗暧昧的,吞吞吐吐的灵魂,发觉它对于世界的革新抱着又可笑又动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个不可能的梦,决计改变不了世界的,可没有讪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过不可能的梦,也没把人类改好。从伯里克理斯到法利爱先生,人类在道德方面有什么进①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气运告尽的信仰黯淡的时候,应当欢迎那些新兴的:信仰永远不会嫌太多。奥里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喝,多古怪的头脑!奥里维没法追踪它思想的线索,它不能作有头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剧的乱奔乱窜;人家跟他说话,他的思想可落在后面:才说过的一句话里不知怎么会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后他的思想又追上来,一跳跳过了你,从一句极平淡的话,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艺术或是科学,他总要加上一个一相情愿的戏剧式的结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愿望。 ①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大政治家,雅典的独裁者,以贤明著称于史。法利爱系法国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总统。
奥里维由于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几段书给孩子听。他以为写实的亲切的故事可以引其他兴致,便念托尔斯泰的《童年回忆》。孩子却觉得平淡无奇,说道:
“嗯,是的,这是我们知道的。”
他不懂干吗人家要花那么多精神写些真实的事。
“他讲的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他又轻蔑的补上一句。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长篇大论的解释一阵干什么呢?一个人找到了什么,只要把东西说出来,用不着说出怎样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尔乔亚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综合,是现成的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尤其是坏的,只要能发动人实际去干;他还需要富有生机的,充满电力的现实。在爱麦虞限所认识的文学作品中,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词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连演说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对于他,象对于他们一样,世界并非一个由许多事实连贯起来的总体,而是一片无穷尽的空间,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闪闪的光明,黑洞里有照着阳光的巨翼飞过。奥里维白白的教他布尔乔亚的逻辑,可是没法抓住这颗存心反抗的,烦闷的灵魂;它很高兴在自己那些骚动而互相冲突的幻觉中载沉载浮,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女人闭着眼睛听人摆布。
奥里维对这个孩子觉得又亲切又惶惑,因为一方面他和他多么接近:孤独,骄傲,对理想的热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么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纵的欲望,完全不知道何谓善何谓恶的、肉欲方面的野性。关于这野性,奥里维还只看到一部分。他永远想不到有一个情欲骚动的世界在这个小朋友心中蠢动。我们布尔乔亚的隔世遗传把我们训练得太明哲了,简直不敢细看自己的内心。倘使把一个老实人的梦想,或者把一个贞洁的女人所经历的古怪的热情说出百分之一,大家就会骇而欲走。好罢,我们不能让妖魔开口,得关上铁门。但应当知道他们是存在的,在年轻的心灵中随时准备破壁而出。——凡是公认为淫乱的欲念,爱麦虞限心里都有;它们会出岂不意的,象狂风一般的把他卷住;又因为他长得丑,没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强烈。奥里维可一点不知道。在他面前,爱麦虞限觉得很难为情。奥里维的和气的气息把他感染了,这样一种生活的榜样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孩子非常热烈的爱着奥里维。他那些被压制的情欲都变成骚乱的梦想:社会的幸福,人类的博爱,科学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蛮的诗意,——总之是充满着功业、滑稽、淫乐、与牺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个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里,没有时间可以让他这样的出神,老头儿从早到晚的吹哨,絮聒,敲打。但梦想的机会总是有的。一个人可以站着,睁着眼睛,在一刹那间做上多少天的梦。——体力的劳动,跟断断续续的思想是不冲突的。凡是内容严密而比较冗长的思想,他不经过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线索;即使能够,也要错过许多关节;但有节奏的动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随时插进来,形象能浮起来;肉体的有规律的举动象锅炉旁边的风箱一般,能帮助它们出现。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复燃、燃而复熄的一堆火,一股烟。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风卷去的时候,就会把布尔乔亚充实的仓库烧起来。
奥里维把爱麦虞限荐到一家印刷所去当学徒。这是孩子的愿望;祖父也不反对:他很乐意看到孙子比他更有学问,对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颇有敬意。这一行手艺比老手艺更辛苦;但孩子觉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乱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饭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工人占据着阶沿上的饭桌,挤满了本区里的酒店;爱麦虞限却拐着腿躲到邻近的广场上去,靠近一座手执葡萄,作着跳舞姿势的牧神像,啃着面包和裹在池纸里的猪肉,在一群麻雀中间慢慢的体味。小小的喷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细雨。几头宝蓝色的鸽子停在阳光底下的一株树上,睁着圆眼咕咕的叫。四周是巴黎的永远不歇的市声,车辆的隆隆声,潮水似的脚步声,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声,修补搪瓷用具的工人远远送来的轻快的芦笛声,修路工人敲击路面的锤子声,一座喷泉的庄严的歌唱声,——裹着巴黎的梦境。趴在凳上的小驼子含着满嘴的食物,并不马上咽下去,懒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觉得脊梁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乐……”……明天将要照临我们的温暖的光明,正义的太阳,不是已经辉煌四射了吗?一切都这样的善,这样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爱……是的,我爱着,我爱大家,大家也爱我……啊!多舒服!将来大家多舒服!……”
工厂的汽笛响了;孩子惊醒过来,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在近旁的喷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着奇妙的字母,——早晚会写出“一切都将秤过,算过,分配过”那样的句子的字母。① ①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
斐伊哀老头有个老朋友叫做德罗郁,在对面开着一家兼卖杂货的文具店,橱窗里摆着玻璃缸,装着红红绿绿的糖果,没有臂没有腿的纸娃娃。两个朋友,一个在门前阶沿上,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挤眉弄眼,摇头摆脑,做着各式各种的记号。有时鞋匠累了,以至于象他所说的臀部抽筋的时候,两人就远远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戏①里也漏过脸。谁想得到呢?他表面上仅仅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胖胖的,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须,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丝丝的红筋,眼皮臃肿得厉害,软绵绵亮晶晶的腮帮老淌着汗,拖着一双痛风的腿,呼吸急促,说话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各国的同志,特别是俄国人,使他窥到了博爱的无政府主义之美。在这一点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见可不同了,因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国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与专制手段去执行的。除此以外,两人都绝对相信将来必有社会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各人崇拜一个领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罗郁拥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高加。他们滔滔不竭的辩论彼此意见的分歧点,以为共同的思想早已讲清楚了;——(干了两杯之后,他们几乎相信这共同思想已经实现了)。——两人之中,鞋匠更好辩。他是凭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为如此:因为他的理智是怎样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晓得!只适用于他一个人的。可是虽则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胆敢说他的理智对别人也一样适用。比较懒惰的文具店老板却不愿费心来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只证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罗郁可并不疑惑。他那种永远乐观的脾气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愿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见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经验在他皮肤上滑过,一点不留痕迹。——两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没有现实感觉,一听革命这个名词就飘飘然,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随便编造的美丽的故事,简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会实现,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经实现了。他们俩对人类象对上帝一样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来膜拜基督的习惯转变一下。因为不用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板和一个热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个深色头发,眼睛挺精神,说话又急又快,还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的矮胖女人,是个寡妇,丈夫以前在商务部当文书。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认为在铺子里管买卖是给了老板面子,神气活象一个失宠的王后。还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顾们的运气,她精神饱满,兴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以她那种高贵的身分,她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两种心情表现得非常露骨,最喜欢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妇的地位,认为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变信仰——(她发誓终有一天会成功的),——至少要把这老怪物浸在圣水里。她在墙上钉着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壁炉架上的玻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一座小型的圣母寺,插着蓝色的小蜡烛。这种含有挑衅意味的虔诚,人家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动机,是为了爱护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还是单单为了要惹他生气。 无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头儿处处让着她,决不敢惹动侄女好斗的脾气:他这样不伶俐的口齿决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但求息事宁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为一个小小的圣·约瑟像竟然溜进了他房里,高踞在床后的墙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风,因为他气得差点儿发疯,把侄女吓坏了,从此不敢再来。余下的事,他都装聋作哑。那种老虔婆气息的确使他难堪,但他不愿意去想。骨子里他是佩服侄女的,觉得被她呼来喝去也不无快感。而且他们在宠爱小丫头兰纳德那一点上是意见一致的。
兰纳德十三岁,老是闹病。几个月以来她害了骨节痨,成天躺在床上,半个身体都用夹板夹着,好似包在树其中的达夫妮。她的眼睛象受伤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气色好比缺乏阳①光的植物;头原来长得太大,加上很细很紧密的淡黄头发就越显得大了;但脸很清秀,富于表情,配着一个小小的生动的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母亲的宗教热在这个有病而一无所事的孩子身上更变本加厉。她几小时的念着经,拿着教皇祝福过的删瑚念珠,常常热烈的亲吻。她差不多整天闲着,又不喜欢做针线:母亲从来没培养她这方面的兴趣。她偶然看几本枯索无味的传道小册,和叙述奇迹的故事,那种起板而浮夸的风格对她就跟诗一样。糊涂的母亲也把周报上附有插图的犯罪新闻交给她念。逢到她偶尔打毛线的时候,心也不在活计上,只念念有词的和什么圣女或仁慈的上帝谈话。本来吗,不一定要圣女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访问;我们都受过这种恩宠的。那些天国的使者往往并不开口,只让我们坐在家里独白。但兰纳德决不着恼:他们不开口就是默认。并且她有那么多的话对他们说,没时间让客人回答:她都替他们代答了。她是一个不出声的多嘴姑娘,遗传了母亲的唠叨的脾气,但滔滔汩汩的话都变成了内心的言语,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说,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参预母亲的计谋。只要能把灵光带一点儿到黑暗的家里来,她就非常快慰;她拿圣牌缝在老人衣服的夹层内,或者把一颗念珠塞在他口袋里,叔祖为了让她高兴,假装不注意。——两个虔婆对这反教会的老头儿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惯于用粗野的话调侃泼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个慑于雌威的朋友,使他听了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过来人,被一个脾气挺坏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当做醉鬼,骂得哑口无言,至今不敢提起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板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辩护几句,结结巴巴的说一套克鲁泡特金式的宽宏大量的话。 ①神话载:水神达夫妮被阿波罗热恋,乃求其母地神将其变为月桂。
兰纳德和爱麦虞限是朋友,从小就天天见面;但爱麦虞限不大敢溜进她家里。亚历山特里太太讨厌他,认为他是无神论者的孙子,下流的小坏蛋。兰纳德整天躺在楼下靠窗的一张长椅里,爱麦虞限经过的时候轻轻的敲着玻璃,鼻子贴在窗上,扯个鬼脸跟她打招呼。夏天,窗子开着,他便停下来,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横闩上,自以为这个姿势对他比较有利,肩头高耸之后可以遮掩他的残废。其实没有朋友来往的兰纳德早已想不到爱麦虞限是驼子。而一向害怕并且讨厌女孩子的爱麦虞限,也把兰纳德看做例外。这个半瘫的姑娘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贝德把他亲吻过后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回避兰纳德,对她有种本能的厌恶,急急忙忙的低着头走过,然后不大放心的,远远的偷觑一下,好似一条野狗。过了两天,他又找她了。的确兰纳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时候,钉书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样长的工衣,都是个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饿虎似的眼睛会一眼把你瞧尽的;他走在她们中间拚命把自己缩小,赶紧望兰纳德的窗子逃过去。他很高兴他的女朋友残废:在她面前,他可以摆出优越的,甚至保护人那样的神气。他把街坊上的事讲给她听,故意把自己说得很重要。逢着他想讨人喜欢的时候,还带一些东西给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樱桃等等。她那方面,也从摆在橱窗里的两口玻璃缸内掏些花花绿绿的糖给他,拿着风景片一同看着玩儿。这是最快活的时间:两人都忘了幽禁他们童心的可怜的肉体。
但他们也会象大人一样为了政治与宗教而争论,那时也就和大人一样的愚蠢。和谐的空气破坏了。她讲着奇迹,九日祈祷,赦罪日,镶着纸花边的圣像;他学着祖父的口头禅,说这些都是胡闹,可笑。他讲起老人带他去参加的集会,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断他的话,说那些人都是酒鬼。双方的语气变得难听了,提到彼此的家长:一个把祖父侮辱对方母亲的话说出来,一个把母亲侮辱对方祖父的话说出来。然后他们又互相攻击本人,尽量找些不客气的字眼。这当然很容易;他说出最粗野的话,可是她能找到最恶毒的。于是他走了。下次再见的时候,他说他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都长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还约好下星期日再见。她一声不出,假装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间她发作了,把编织的钩针摔在他头上,嚷着叫他走开,说她恨他,随后把双手捧着脸。他走了,心里并没为了胜利而得意。他很想拿开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说刚才的话是假的。但他为了傲气,硬着头皮撑下去。
终于有一天,人家代兰纳德报复了一下。——他和工场里的伙伴在一块儿。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理人,也因为他不说话或太会说话:幼稚,夸大,象书本上或报纸上的文章——(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套)。——那天大家谈着革命跟将来的世界。他兴奋得不得了,说话很可笑。一个同伴恶狠狠的挖苦他说:
“得了吧,你太丑了。将来的社会上不会再有驼子。象你这种家伙一生下来就得给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从雄辩的高峰上直跌下来,狼狈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弯了腰。整个下午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于想躲在他的一角自个儿痛苦。奥里维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惊。
“啊,你心里不好过。为什么呢?”
爱麦虞限不愿意回答。奥里维很亲热的追问,孩子老不开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要哭了。奥里维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到家里。奥里维对于疾病和丑恶有种本能的厌恶,那是生来不能做慈善会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点不流露出这种情绪。
“是不是人家和你过不去?”
“是的。”
“怎么回事呢?”
这时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悦他长得丑,同伴们说他们的革命没有他的份。
“也没有他们的份,同时也没有我们的份,”奥里维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是为着后来的人干的。”
孩子听到革命要这么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为了替象你这样成千成万的少年,成千成万的人谋幸福而工作,难道你不乐意吗?”
爱麦虞限叹了口气:“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别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时代;你并不傻,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围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爱。”
他给他指出了几桩。
孩子听着,摇摇头:“不错,可是我背着这个躯壳,永远摆脱不掉!”
“你会摆脱的。”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么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听了这话愣住了。唯物主义是祖父信条中的一部分;他以为只有教士才相信灵魂不死,因为知道奥里维不是这等人,便私忖他说这句话是否当真。可是奥里维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理想主义者的信仰,说无穷的生命只是一个整体,无始无终的亿兆生灵与亿兆的瞬间只是独一无二的太阳的光芒。但他并不用这抽象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不觉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传说,古老的宇宙观中实际而深刻的幻想,都给回想起来。他半笑半正经的讲着万物的轮回与递归,灵魂在无量数的形式中流过,滤过,象从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说话之间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忆和眼前这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开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边,让他拿着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钟声响着。最近才回来的第一批燕子掠过房屋的墙。远天对着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气,听着年长的朋友讲的神话。奥里维看到孩子这样专心也感动了,不禁对着自己的叙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间,好似电灯在大都市的夜里突然亮起来一样,永恒的火焰在昏黑的灵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颗灵魂中跳出一点火星,就能把灵火带给那个期待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神中间,好象在一盏歪歪斜斜的灯笼里,燃起了永远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奥里维的议论,甚至也不大听在耳里。但这些传说,这些形象,在奥里维看来只是美丽的寓言和譬喻,在爱麦虞限心中却是有血有肉的现实。神话变了生动的东西,在他周围飞舞。从房间的窗洞里看到的形象,街上来往的穷穷富富的人,掠过墙头的燕子,驮着重物的疲乏的马,被黄昏的影子湮没的房屋的砖石,光明隐灭的黯淡的天色,——这整个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头,象一个亲吻。那仅仅是电光般的一闪,马上熄灭了。他心里想到兰纳德,便说:“可是那些去望弥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头脑不清的家伙!”
奥里维笑了笑回答:“他们跟我们一样的有所信仰。我们都信着同样的事。只是他们的信仰没有我们的坚强罢了。他们要关上护窗,点上灯,才能看到光明。他们把上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眼光更好。但我们爱的总是同样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气灯还没有点起来。奥里维的话在他头里嗡嗡的响。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驼子同样是残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兰纳德,想其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不由得难过极了,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窗子还半开在那里,他轻轻的伸进头去,低声叫看:
“兰纳德……”
她不回答。
“兰纳德!我请你原谅。”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坏东西,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他更放低了声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但说过以后,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也瞧不见。外边是美妙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一个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再见!”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真的,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人。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一个蹲在船尾,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自以为精神洒脱,意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他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让精神松动一点,事后觉得自己更有劲更新鲜。他继续跟高加来往,偶尔也仍旧上奥兰丽铺子去吃饭,在那儿兴之所至,毫无顾忌,什么怪起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他还故意放刁,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越说越激烈。在场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经,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终于忘了他本意是闹着玩儿的。大家的醉意把艺术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灵感,在奥兰丽铺子的后间作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给人背熟了,第二天就传遍工人团体。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察当局的注意。消息灵通的玛奴斯有一个年轻朋友,叫做爱克撒维·裴那,在警察局办事,同时也喜欢文学而自命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间也渗进了无政府思想与享乐主义)。——他告诉玛奴斯:“你们的克拉夫脱简直胡闹。他想充英雄好汉。我们是知道底细的;可是上级很高兴在这些革命阴谋中抓个外国人——尤其是德国人,——这是诬蔑革命党私通外国的老办法。倘若这傻瓜不小心,我们就得抓他了。那不是麻烦吗?你去通知他一声。”
玛奴斯告诉了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要他谨慎些。克利斯朵夫却不以为意。
“得了罢!”他说。“谁都知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难道我不能玩一下吗?我喜欢这些人,他们象我一样的作着工,象我一样的有个信仰。老实说,信仰是不同的,我们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好罢,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象你这样缩在壳里。跟布尔乔亚在一块,我透不过气来。”
奥里维的肺不需要这么多空气。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和两个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觉得很舒服。那时亚诺太太忙着慈善事业,赛西尔专心抚养孩子,口口声声只谈着孩子,也只跟孩子谈着,嘁嘁喳喳,学着小鸟的声音,把孩子那种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变做人话。
奥里维跟工人们混了一下,结果有了两个熟人,象他一样是无党无派的。一个是地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兴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爱自己的手艺,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还加上观察,工作,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奥里维托他修过一件古式家具:活儿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对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只向奥里维要了一笔很公道的修理费,因为他能够作成这件活儿已经挺高兴了。奥里维对他发生了兴趣,探问他的身世和他对于劳工运动的意见。葛冷毫无意见;他完全不把这问题放在心上。他不属于这个阶级,也不属于任何阶级。他就是他。很少看书,所有知识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鉴别力来的。他非常快活。在工人阶级的小布尔乔亚中间,这等人很多,那是法兰西最聪明的种族之一:因为肉体的劳作和精神活动在他们身上是平衡的。
奥里维的另外一个熟人却更古怪了。他名叫乌德罗,职业是邮差。长得很体面,个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黄的胡子跟须,神色开朗,一望而知是个快活人。有一天他为了送一封挂号信,走进奥里维的屋子。趁奥里维签字的时候,他在书房里绕了一转,把书题扫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书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关于普高尼的文献。”① ①普高尼为法国地理名,包括东部各州,以产酒著名。
“你是普高尼人吗?”
邮差笑着,哼了一支起高尼的民谣,回答说:“是的,我是阿凡龙地方人。我的家庭文献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还……”
奥里维听了大为惊异,很想多知道些。乌德罗也巴不得有说话的机会。他确是普高尼最古老的旧家之一。有一个祖先曾经参加腓列伯·奥古斯德的十字军;又有一个当过亨利二世的国务大臣。从十七世纪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时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现在靠着邮差乌德罗的体力与气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对家族的忠诚,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来。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旁系的史料,不是有关他一家的,便是有关他的乡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档案保存所去钞录旧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因送信而认识的考古学院学生或巴黎大学文科的学生。煊赫的家世并没使他得意忘形;他一边笑一边叙述,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他那种健康的,无愁无虑的,快活的心情,教人看了舒服。奥里维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种族循环往复,在地面上浩浩荡荡的流上几百年,在地底下销声匿迹几百年,随后又从泥土里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涌现。他觉得平民是口广大无边的蓄水池,过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没不见,未来的河流又从中发源,——其实除了名字不同以外还不是同样的河流?
他很喜欢葛冷与乌德罗;但他们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没有什么可谈的。倒是爱麦虞限那孩子多费他一些精神;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从那次神秘的谈话以后,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变动。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等到抬起头来,简直发呆了,似乎没有以前聪明了,话也更少了;奥里维想尽方法只能逼出他几个唯唯否否的字,问他什么,他又胡说八道的乱答一阵。奥里维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来,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蛋。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他是个不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却不会耕地,犁地。——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场,他更惶惑,觉得给他看到这样一个信徒很难堪;而爱麦虞限当着克利斯朵夫的面也显得更蠢,使奥里维更羞愧。那时,孩子咬紧牙关,恶狠狠的一句话也不说。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奥里维爱克利斯朵夫;他不答应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在他老师心中占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想不到孩子心里有这种偏激的爱与嫉妒。克利斯朵夫当年也是这样的。但在一个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认不得自己的面目了。爱麦虞限是受到尔少病态的遗传的,所以他的爱,憎,潜伏的天才,发出来的声音与众不同。
五一节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谣言。劳工总会的一般牛大王尽量的推波助测。他们的报纸宣告大审的日子到了,号召工人纠察队,喊出“饿死他们!”的口号,那是布尔乔亚最害怕的。他们拿总罢工做威吓。胆小的巴黎人有的下乡了,有的怕受封锁,忙着屯积粮食。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驾着汽车,带着两只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吓坏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属于哪一党;一忽儿是老共和党,一忽儿是保王党,一忽儿是革命党。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疯狂的罗盘针,一下子从北跳到南,一下子从南跳到北。当着大众,他照旧附和朋友们的虚张声势,心里可是预备拥戴随便哪个独裁者来打倒赤色的幽灵。
克利斯朵夫嘲笑这种普遍的胆怯病,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奥里维却没有这个把握。他是布尔乔亚出身;而回想起当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来的革命,布尔乔亚老是有些心惊胆战的。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说,“尽管安心睡觉罢。你这革命决不是明天会来的!你们怕革命,怕挨打……到处是这个心理:布尔乔亚,平民,整个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大家的血都不够,生怕再流掉。四十年来不过是说大话。瞧瞧你们的德莱弗斯案子罢!'杀呀!杀呀!'你们还喊得不够吗?好一班吹大炮的家伙!费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过几滴血呢?”
“别这样肯定,”奥里维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怕流血?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野兽的利爪会伸出来;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每个人都对着战争踌躇不决;但一朝爆发之后可惨了……”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吹牛大王西拉诺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莱①会在这个时代走红不为无因。 ①西拉诺与尚德莱均洛斯当所作的戏剧中人物。
奥里维摇摇头。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国是行动的前奏曲。但说到五一节,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会有什么革命:事情过于张扬了,政府已经有了准备。指挥暴动的领袖们一定会把战争延缓到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四月的下半个月,奥里维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这个时候要发作的,同时还得触发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了两三天。这次病势很轻,很快的过去了。但热度退后,奥里维照例还要拖几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几小时的不想动弹,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伏在书桌上写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里专心工作:写得厌倦了,便突然站起来,过去弹一会琴,倒不是弹他才写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弹奏。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他写出来的东西和他以前的风格明明是一贯的,此刻弹的倒象是另一个人的作品:粗暴,狂乱,支离破碎,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这些不假思索的即兴,逃过了意识的监视,不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象野兽的嚎叫,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觉得,但奥里维听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后一个和弦,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停住了;他把惊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扫了一转,碰到了奥里维的眼睛,笑了一阵,回到他的书桌上。
“你弹的什么呀,克利斯朵夫?”奥里维问。
“没有什么。我是把水搅动一阵,想捉些鱼。”
“你预备写下来吗?”
“写什么?”
“你才弹的。”
“我弹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那末你刚才想些什么?”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说着,把手按着脑门。
他继续写他的东西。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奥里维始终瞧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觉察了,便转过身来,看到奥里维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
“你这个懒虫!”他嘻嘻哈哈的说。
奥里维叹了口气。
“怎么啦?”克利斯朵夫问。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还有多少东西!眼看你在这儿,紧靠着我,可是你将来给别人的多少宝物,都没有我的份了……”
“你疯了吗?你怎么的?”
“你将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还得经历怎么样的危险,怎么样的难关呢?……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了。我得糊里糊涂的搁浅在半路上。”
“要说糊涂,你现在就是糊涂。即使你自己要赖在半路上,我也不让你那么做。”
“你会把我忘了的,”奥里维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过去坐在床上,靠近奥里维,握着他出着虚汗的手腕。衬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帆。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领给扣上了。奥里维只是听他摆布。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他温柔的说,“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样,身体很好吗?”
“是的。”
“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
“对,我这是不应该的,”奥里维羞愧的笑着。“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品来呀。哎,喂!起来罢。”
“让我歇一下再说。”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第二天他起来了,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气很暖,常常下雾。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看不见的鸟一叠连声的唱着,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时候坐着火车,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音韵,节奏,都已经起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盎然的境界记下来。可是他不想这么办。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香气就会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可是谁也进不去;而且只要动手去采,那些花就会谢落的。结果只勉强剩下几朵,几个短起,几首诗,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奥里维最大的苦闷。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机而竟无法抢救!……——现在他隐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样会开放,——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开遍了原野,在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吗?——阳光是难得有的;但没有阳光,奥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偏怨的,温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们从哪儿来的,好似片片白云在夏日的天空气浮,在空气中融化,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有时天上晴空万里,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直等到无声的幻梦张着翅膀再来的时候。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声不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觉得美妙之极,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奥里维却不愿意:“我跟你一样,已经忘了。”
“没有这回事,”克利斯朵夫说,“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自己说的,作的,老是心里有数。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
“这便是我的不幸。”
“因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
“多厌烦。而且有什么用?”
克利斯朵夫恼了。
“这是不对的,”他说。“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那是永远的损失。”
“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奥里维回答。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才醒过来,向着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脸,神气恶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起来说了句:“明儿一定是好天气。”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明儿是五月一日。”爱麦虞限补上一句,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
“这是他的故事,”奥里维说。——“喂,你明儿来讲给我听。”
“胡说八道!”克利斯朵夫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但老是异乎寻常的困倦。他不想出去,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他明知自己生来要做强暴的牺牲品,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样。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而他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觉得很惭愧,竭力想加以压制。但那天早上,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只想整天躲在家里。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上街换换空气了。奥里维只做不听见,克利斯朵夫便说:“好吧,我一个人去。我要去看看他们的五一节。要是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
他走了。在楼梯上,奥里维追了上来。他不愿意克利斯朵夫独自出门。
街上人很少。三三两两的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象星期日一样穿得整整齐齐的工人们,很悠闲的排着。街头巷尾,靠近地道车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卢森堡公园的大铁门给关上了。天气老是很温暖,罩着雾。已经好久没有太阳了……两个朋友搀着手臂,不大说话,心里非常相爱,偶然交换一言半语,唤起一些亲切的往事。在区公所前面,他们停下来瞧瞧气压表:颇有上升的趋势。“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奥里维说。
那时他们正走在赛西尔家附近,想进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罢。”
过了塞纳河,人渐渐多起来。安安静静散步的人,服装和脸色都是过假期的模样;无聊的闲人带着孩子;工人们也随便排着。有几个在钮孔上缀着红蔷薇,神气却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乐观,一点儿极小的幸福就能使他们满足: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岂不太坏,他们就很感激了……感激谁呢?可不大清楚……他们从容不迫的,嘻开着脸,看着树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们的穿扮,很得意的说:“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这样整齐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个大吹大擂预告的示威运动……好家伙!……他心里又喜欢他们又瞧不其他们。
他们俩越往前进,人越来越挤了。形迹可疑的苍白的脸,混在人堆里等机会。水已经给搅动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溷浊一些。好似从河底下浮起来的气泡一样,有些声音互相呼应;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在喧闹的人堆中透露出来,令人感到积聚的水势。街的那一头,靠近奥兰丽饭店的地方,声音尤其宏大,象水闸似的。警察和士兵拦着去路。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众的笑声,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白种种暧昧的情绪,只能用笑来发泄一下……
这些群众并没恶意。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没知道以前,他们只闹着玩儿:烦躁,粗暴,可还没有恶意;觉得彼此拥挤,骂骂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阵,都挺有意思。但他们渐渐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烦,又因为躲在肉屏风后面危险性比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闷死了,越来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们气愤之极;而压其他们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大家越挤越紧,象一群牲口,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凑成了一个整体,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跟巨人勃里阿莱①一样。热血的怒潮不时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声音含着杀气。躲在第三四行的人开始扔石子了。好些人在临街的窗口张望,仿佛是看戏;他们一边刺激群众,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军队开火。 ①勃里阿莱为神话中的巨人,有五十个头与一百条手臂。
克利斯朵夫手脚并用的闯进这个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进去。奥里维跟着他。人墙略微露出了一点儿隙缝,让他们过去,随后又阖上了。克利斯朵夫兴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钟以前自己还说民众不会暴动。不论他跟法国的群众和他们的要求是怎样的不相干,他一卷进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众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跟着要;不管自己往哪儿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着这股狂乱的气息……
奥里维跟在后面,被克利斯朵夫牵引着,毫无兴致,头脑很清楚,对于他同胞的热情,对于那股把他推着拥着的热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为病后身体虚弱,他和人生离得更远了……又因为神志清楚,精神洒脱,所以连最小的枝节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个姑娘的后影,黄澄澄的脖子,皮肤苍白而细腻。同时,从这些紧挤在一起的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气息使他作恶。
“克利斯朵夫,”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么呢?”
“咱们回去罢。”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问。
他继续向前。奥里维苦笑着跟在后面。
在几排以前的危险地带内(没法向前的群众挤在那儿好比一道栅栏),奥里维瞧见他的小驼子爬在一所卖报亭的顶上。他用两手撑着,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里,一边笑一边向人墙那一边眺望,不时回过头来,得意扬扬的望着群众。他看到了奥里维,眉飞色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后又眺望广场那方面,睁大着眼睛等着……等什么呢?——等将要来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个,周围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奥里维瞧了瞧克利斯朵夫,发觉他也在等待……
奥里维招呼孩子,嚷着要他下来。爱麦虞限只装不听见,不再对他望了。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很高兴在骚乱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奥里维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让他着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惩罚。
奥里维在人堆里也遇到几个别的朋友。黄胡子高加只等冲突发生,用专家的眼光估量着爆发的时间。更远一些,美丽的贝德和旁边的人互相说些难听的话。她居然挤到了第一排,嗄着嗓子骂警察。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讥讽的脾气又发作了:“我不是早说过吗?什么事都闹不起来的。”
“等着瞧罢!”高加说。“别老待在这儿。随时会出乱子的。”
“别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时骑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烦了,上前来想廓清通到广场的入口;中间的队伍领先,放开奔马的步子。于是秩序乱了。象《福音书》上说的,头变做了尾。最前的一排变成了最后一排。可是他们也不愿意老是受窘,一边逃一边向追兵辱骂,一枪还没有放就把他们叫做“凶手!”贝德尖声怪叫的望人堆里直溜,象一条鳗鱼似的。她找到了朋友们,躲在高加阔大的肩膀后面喘过气来,紧挨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胳膊拧了一把,为了害怕或是别的理由,向奥里维丢了一个眼风,又咆哮着对敌人们晃晃拳头。高加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咱们走罢,上奥兰丽铺子去。”
他们走几步路就到了。贝德和格拉伊沃两人已经先在那儿。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去,后面跟着奥里维。这条街是中间高,两头低的;站在小饭铺前面五六级高的阶沿上可以眺望街心。奥里维从人堆里钻出来,呼了一口气。他一想这气味恶劣的酒店和那些疯子的狂叫就觉得恶心,便和克利斯朵夫说:“我回去了。”
“好罢,我过一个钟点来找你。”
“别再出去了,克利斯朵夫!”
“胆怯鬼!”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说罢他便走进酒店。
奥里维刚要在铺子的转角上拐弯,再走几步就可以拐进一条小巷,和骚乱的场面隔离了。但他那个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脑中浮现,便回过头去东张西望的找,正看到爱麦虞限从他的了望台上摔下来,奔逃的群众踩在他身上,警察又在后面追来。奥里维不假思索,立刻跳下阶沿奔过去救护。一个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大兵们拔出了腰刀,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来,被势如潮涌的警察把两人一起冲倒了。小工惊叫了一声,也冲了进去。同伴们跟在他后面奔过来。站在酒店门口的人,还有已经进了酒店的人,都先后听见了呼救声奔出来。两队人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站在阶沿高头的女人们吓得直嚷。——奥里维这个贵族的小布尔乔亚,比谁都厌恶斗争的人,竟这样的拨动了斗争的机钮……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们牵引着,加入了混战,可不知道谁发动的。他万万想不到有奥里维在内。他以为他已经走了,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了。当时简直没法看出战斗的情形。每个人都弄不清攻击自己的是谁。奥里维在漩涡中不见了:船沉到水底下去了……不知哪儿飞来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立刻倒下去,被一窝蜂的群众踏在脚下。克利斯朵夫被一阵逆流挤到战场的另一头。他心里没有一点儿仇恨,只是兴高采烈的跟大家推来撞去,好似在乡村里赶集似的。他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所以被一个肩膀阔大的警察抓着手腕,拦腰抱住的时候,他还开玩笑的说:“可要跳个华尔兹,小姐?”
可是第二个警察又骑上他的背,他便象野猪似的抖擞一下,抡着拳头望两人身上乱捶乱打,他怎么肯被人制服呢?骑在他背上的敌人滚在地下了。另外一个狂怒之下,拔出刀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刀尖离开自己的胸脯只差两寸,马上闪过身子,抓着敌人的手腕,拚命想夺下武器。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至此为止,他把事情看作游戏一样……但那时他跟敌人扭做了一团,互相打着嘴巴。他没有时间思索。对方眼里有了杀性,而他心中也起了杀性。他眼看自己要象一头绵羊似的被人宰割了,便冷不防把敌人的手腕跟刀一起扭转来,对着敌人的胸脯扎进去,他觉得自己要杀人了,真的杀了。于是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东西都不同了,如醉若狂的大叫起来。
一叫之下,效果简直不可想象。群众嗅到了血腥。一刹那间,他们变成了一群凶恶的猎犬。到处都放出枪来。许多窗口挂出了红旗。巴黎革命的隔世遗传,使他们立刻布置了障碍物。街面的砖石给掘掉了,街灯的柱子给扭曲了,树木给砍下了,一辆街车在街上仰天翻着。大家利用几个月来为敷设地下铁道而掘开的壕沟。围着树木的铁栏扭成了几段,被人当作弹丸用。口袋里和屋子里都出现了武器。不到一小时,局面完全变了暴动的形势,全区都成了战场。克利斯朵夫的模样教人认不得了,爬在障碍物上高声唱着他作的革命歌,几十个声音在四周附和。
奥里维被人抬到奥兰丽酒店里,已经失去知觉。人家把他放在铺面后间的一张床上。床脚下蹲着那个驼子,垂头丧气。贝德先是吓了一跳,远望以为受伤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认出是奥里维,不由得失声叫起来:'还好还好!我以为是雷沃博呢……”
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把奥里维拥抱了一下,在枕上扶着他的头。奥兰丽照例很镇静,解开他的衣服,先作了一个初步的包扎。犹太医生玛奴斯·埃曼碰巧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加奈在场。他们象克利斯朵夫一样为了好奇心来看看示威运动,目睹这场混战,看着奥里维倒下去的。加奈哭得很伤心,同时又想:“我到这儿来干吗呢?”
玛奴斯把奥里维诊察了一遍,立刻断定没希望了。虽然对奥里维很有好感,但他不是一个看着无可挽救的事发呆的人,便不再关心奥里维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拿他当作一个病理的标本看的。他知道他关于革命的思想,很不愿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无谓的危险。轻举妄动而打破脑袋还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官方一定会拿他出气的。人家早已通知他,警察当局在暗中监视克利斯朵夫;将来他不但要对自己闹的乱子负责,还得替别人闯的祸负责。玛奴斯刚才遇到爱克撒维·裴那在人堆里徘徊,为了好玩也为了公事;他向玛奴斯招招手,说道:“你们的克拉夫脱真胡闹,居然爬在障碍物上臭得意!这一回我们可不放过他了。该死!你叫他快快溜罢。”
说是容易,做起来可难了。倘若克利斯朵夫知道奥里维死了,他会变成疯子,还要乱杀人,直到把自己的命送掉为止。玛奴斯对裴那说:“要是他不马上溜,一定完了。让我去把他带走。”
“你怎么办呢?”
“加奈有汽车,就停在拐角上。”
“哎,对不起,对不起……”加奈气吁吁的说。
“你把他送到拉洛什,”玛奴斯打断了他的话。“还赶得及蓬塔利埃的快车。你送他上瑞士的车子。”
“他不愿意的。”
“我有办法。我可以告诉他,耶南会到瑞士去跟他相会,甚至说他已经走了。”
玛奴斯不再听加奈的意见,径自到障碍物堆上去找克利斯朵夫。他胆子不大,听到枪声就挺挺腰板,表示不怕,他一边走一边数着地下的石板,——看是双数还是单数,预卜自己会不会送命。但他并不退缩,一个劲儿望目的地走去。他走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正爬在仰天翻倒的街车高头,趴在一个轮子上,拿手枪向天空放着玩儿。障碍物四周,一大堆全是巴黎的流氓,象大雨后阴沟倒灌时流出来的脏水。在他们中间,你分不清谁是第一批的战士了。玛奴斯大声喊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没听见。玛奴斯爬上去扯他的衣袖,被他一推几乎倒下来。玛奴斯挺了挺身子,又嚷:“耶南……”
下半句被喧闹声淹没了。克利斯朵夫突然住了嘴,手枪掉在了地下,从车轮上爬下来,跑到玛奴斯前面。玛奴斯把他拉着就走。
“你得赶快溜了。”
“奥里维在哪儿?”
“得赶快溜了,”玛奴斯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要不了一个钟点,这儿就要被军队攻下。今晚上你就得被捕。”
“我又没做什么!”
“瞧瞧你的手罢……别糊涂了!……你赖不掉的,他们怎么肯饶你呢?大家已经把你认出来了。快点儿,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奥里维在哪儿?”
“在他家里。”
“我去找他。”
“不行。警察在门口等着你。他要我来通知你。你快走罢。”
“你要我上哪儿去呢?”
“上瑞士去。加奈用品车送你。”
“那末奥里维呢?”
“我们没时间多说了……”
“我没见到他是不走的。”
“你可以在那边见到他呀。明儿他搭头班车到瑞士找你。快点儿!别的事等会再告诉你。”
他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被喧闹声和刚才那种发疯似的冲动搞得迷迷糊糊,既不了解自己做的事,也不了解人家要他做的事,只莫名片妙的让人家拉着跑。玛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一手抓着加奈,把他们送上汽车。加奈对于人家派给他的差事很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克利斯朵夫被捕,但他宁可由别人来救克利斯朵夫。玛奴斯素来知道加奈的脾气;因为不放心他的胆小,所以正要跟他们分手而汽车已经发动的时候,玛奴斯突然改变主意,也上了汽车。
奥里维依旧神志昏迷,旁边只有奥兰丽和爱麦虞限两个人。房间里没有空气,没有光线,非常凄凉。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在深渊之中浮起了一刹那,手上感觉到爱麦虞限的嘴唇和眼泪,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挣扎着把手放在孩子头上。啊,他的手多么重啊!……他又失去了知觉……
在弥留者的枕上,奥兰丽放着一小束铃兰。院子里一个没有关紧的龙头让水滴滴答答的流在桶里。思想深处,种种的形象颤动了一刹那,好似一道快要熄灭的光明……一所内地的屋子,墙上爬着蔓藤;一个花园,有个孩子在玩儿:他躺在草坪上;一道喷泉涓涓的流入石钵。一个女孩子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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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9 10:26:33
第二册,卷九,《燃烧的荆棘》 ,第二部
他们出了巴黎,穿过那些罩着浓雾的广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那时他已经开始逃亡了。但那时他的朋友,他所爱的朋友是活着,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觉的逃到朋友那里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还受着混战的刺激,非常兴奋,提高着嗓子说了很多话,乱七八糟的讲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对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玛奴斯和加奈也说着话,使他分心。然后狂热的情绪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声了,只有两个同伴继续谈着。他被下午的事搅糊涂了,可并不丧气。他想到从德国逃出来的时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运。离开巴黎并不使他难过: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处一样的。上哪儿都没关系,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预备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奥里维相会……
他们到了拉洛什。玛奴斯与加奈等火车开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问了他们好几遍,应当在哪个地方下车,投宿什么旅馆,向哪个邮局领取信件。他们和他作别的时候,脸上表示很难过。克利斯朵夫却高高兴兴的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得了罢,别这么哭丧着脸。后会有起!这又不算一回事。我们明天就写信给你们。”
火车开了,他们望着他去远了。
“可怜的家伙!”玛奴斯叹了一声。
他们回上汽车,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加奈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下是犯了罪。”
玛奴斯先是不做声,随后回答道:“嘿!死的总是死了。应当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紧张的心情也跟着静下来。掩在车厢的一角,他呆呆的想着,头脑已经清醒,可是浑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胜厌恶的打了个寒噤。杀人的一幕又浮现了,使他想起杀了人,可不明白为什么杀的。他把战斗的经过在脑子里温了一遍,但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么会参加的。他又从头至尾想了想当天的事:怎样的和奥里维一块儿出门,走过几条街,直到他被漩涡卷进去为止。想到这儿,他糊涂了,思想的线索断了。他怎么能跟那些与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们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时他变了另外一个人了!……他的意识,意志,都消灭了。这一点使他又惊愕又惭愧:难道他竟不能自主吗?那末谁是他的主宰?……现在快车带着他在黑夜里跑,但那个在精神上带着他跑的黑夜也一样的阴沉,那股无名的力也一样的令人头晕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结果只换了一个操心的题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奥里维,莫名片妙的觉得不安了。
到站的时候,他向车门外张望,看看月台上有没有那张熟识的亲爱的脸……下了车,又向四面探望。有一两次,他有点儿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约定的旅馆去,奥里维也没有在。这当然不足为奇:奥里维怎么能比他先到呢?但从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开始等待了。
时间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楼到房间里转了一转,下去吃了饭,上街闲逛,装做毫无心事的样子;他欣赏了一下湖,瞧瞧铺子里的陈设,跟饭店里的姑娘说了几句笑话,翻着画报……一点没有劲。时间过得真慢。到晚上七点,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饭,也吃不下什么,重新上楼,吩咐仆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带到他屋子里来。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桌子前面,一无所事:没有一件行李,没有一本书,只有才买来的一份报。他勉强拿来看着,心可是不在,耳朵老听着走廊里的脚声。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没有睡觉,使他神经过敏到极点。
他突然之间听见房门开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马上掉过头去。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转过身子,看见奥里维微微笑着。他并不惊奇,只是说:
“啊!你终于来了!”
只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灭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开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会,毛骨悚然,脸象死人一样,牙齿打得很响……
从那个时候起,——虽然他一无所知,虽然对自己再三说着“我又没知道什么”,——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都预感到了。
他没法再待在屋子里,到街上走了一个钟点。回到旅馆,看门的在穿堂里递给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会有信的。他双手哆嗦着接过来,奔到楼上,拆了信,一读到奥里维的死耗,马上晕过去了。
信是玛奴斯写的,说昨天瞒着他催他动身,完全是奥里维的意思,奥里维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说克利斯朵夫留在那里一无用处,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为了纪念他的亡友,为了其余的朋友,为了他自己的光荣,应当活下去……奥兰丽用着又大又颤抖的字迹也附了两三行,说那位可怜的先生的后事,她会照顾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过来,大发神经,只想杀死玛奴斯,立刻奔往车站。旅馆的穿堂里阒无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里几个寥寥落落晚归的行人,也没注意到这个眼睛发疯的,气喘吁吁的家伙。他只有一个念头,象一条想咬人的恶狗:“杀玛奴斯!杀!”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么行!他随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开去的火车。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车。克利斯朵夫独自在车厢里嚷着:“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国境内的第二站,火车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车,打听另外一班车,倦眼惺忪的职员们根本不理他。但不论他怎么办,总是太晚了。为奥里维是太晚了。他甚至也来不及找到玛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继续向前吗?回头走吗?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他想向一个在旁边走过的宪兵自首。但暧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拦住了,劝他回瑞士。两三点钟以内,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车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车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车站,在黑夜里胡乱拣着一条路往前直闯。一忽儿他到了荒凉的田野,踏进了草原:东一处西一处的有些小柏树,表示靠近一个森林了。他进了林子,才走了几步就趴在地下嚷着:“啊,奥里维!”
他横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过了好久,听见火车远远的一声长啸,他爬了起来,想回车站,可是走错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罢,走到哪儿都是一样,只要尽走下去,不让自己思想,走到不会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时候,他走进一个法国村子,和边境已经离得很远了。一夜之间他都是望法国这一边走着。他进入一家乡村客店,大吃了一顿,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过来,天又黑了。他那股疯狂的劲也没有了,只觉得痛苦难忍,没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个农家,讨了一块面包,要求借宿。农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块面包给他,带他到牛棚里,把门反锁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垫上,靠近气味难闻的母牛,嚼着面包。他淌着眼泪,又是饿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几小时。第二天早上,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可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心里只想不要再活下去。农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时又瞧一下手里的纸。临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张报纸交给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错,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说。“你去把我告发罢。”
“你起来。”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农夫做个手势教他跟着走。他们从牛棚后面,在果子树中间走上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农夫指着一条路对克利斯朵夫说:
“边境在那一边。”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走着;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极点,随时想停下来。但他觉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没法再爬起来。于是又走了一天。身边连一个小钱都没有了,不能再买面包。而且他回避村子。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这个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给人抓去;他的身体好似一头被人追急的野兽,拚命的奔逃。肉体的痛苦,疲倦,饥饿,奄奄一息的生命隐隐约约感到的恐惧,暂时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压倒了。他但求找到一个气息的地方,好细细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过了边境,远远的望见一个钟楼高耸,烟突林立的城市:绵延不断的烟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着同一个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这儿有个当医生的同乡,叫做哀列克·勃罗姆,去年还有过信来,祝贺他的成功。不管勃罗姆为人怎么平凡,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疏阔,克利斯朵夫象受伤的野兽一般,拚着最后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觉得要倒下来也得倒在一个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里。
又是烟,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只有红与灰两种颜色。他在城里乱闯,什么都看不见,问了路又走错了,回头再走。他筋气力尽,靠着意志的最后一些力量,走进一条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岗的石梯,岗上有所阴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红色的石级,每三级或六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刚好让人家的屋子开个大门。克利斯朵夫每到一个平台总得摇摇晃晃的歇一会。成群的乌鸦在教堂的塔顶上盘旋。
他终于在一所屋子的门上看到了他寻访的姓名,便敲起门来。——巷子里很黑。他困顿不堪,闭上眼睛。心里也是漆黑一片……几个世纪过去了……
狭窄的门开了一半,出现一个女人。她的背光的脸教人没法看到;但身腰显得很清楚,因为外边黑,里头亮。她背后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处有个照着斜阳的小花园。她个子高大,笔直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等他开口。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说要见哀列克·勃罗姆医生,同时报了自己的姓名,每个字都不容易从喉咙里吐出来。他饥渴交加,累到极点。那女人听了一声不出,回进去了;克利斯朵夫跟着她走进一间护窗紧闭的屋子,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个没有声音的身体。她出去带上了门,让他自个儿待在黑房里。他把身子靠着墙,脑门贴在光滑的护壁上,一动不动,生怕撞翻什么东西;耳朵里轰轰的乱响,只觉得天旋地转。
楼上有挪动椅子的声音,有人惊讶的叫了几声,又有砰砰訇訇的关门声。沉重的步子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他在哪儿?”一个熟人的声音问。
房间的门打开了。
“怎么!教客人待在黑房里!该死!阿娜,怎么不来个灯呀?”
克利斯朵夫虚弱到极点,狼狈到极点,听见这个喧闹的但是诚恳的声音,觉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来,他抓住了。这时灯火也来了。两个人互相望着。勃罗姆身材矮小,红红的脸上留着又硬又乱的黑须,一双和善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笑着,鼓起的宽广的脑门上满是皱痕,起伏不平,没有什么表情,头发整整齐齐的紧贴在脑壳上,中间分出一道头路,直到脑后。他长得奇丑无比,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心里非常舒服。勃罗姆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天啊!你变得多厉害!怎么搞成这个样的?”
“我从巴黎来,”克利斯朵夫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报上说你被捕了。啊,还算运气!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断了话,指着那个招待克利斯朵夫进门的不声不响的女人,说:“这是内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房门口。下巴长得很结实,脸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灯光照着她深色的头发,映出赭红的反光,腮帮的皮肤没有什么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夹着身体;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经支持不住了。
“我是来……”他结结巴巴的想说明来意。“我想你或许……要是我不太打搅你们的话……或许愿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罗姆马上把话接了过去:“什么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欢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这个地方,你就住在我们家里;我还希望你多住一阵呢。这是给我们面子,使我们高兴的。”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些亲热的话大为感动,竟扑在勃罗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罗姆说着。“啊,他哭了……怎么啦?……阿娜!阿娜!……赶快!他晕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几小时以来他觉得要昏迷的现象终于来了。
等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打开的窗子里传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勃罗姆在床边伛着身子。
“啊,对不起,”克利斯朵夫结结巴巴的说着,想坐起来。
“他这是饿坏的!”勃罗姆叫了一声。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东西回来给他喝。勃罗姆扶着他的头。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点生气;可是疲倦比饥饿更厉害,头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罗姆夫妇守在旁边,看他除了睡觉以外没有别的需要,便出去了。
这种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几年,是困倦之极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铅块。日积月累的疲乏,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压倒了。他想醒过来,可是浑身滚热,仿佛筋骨都断了,在浑浑沌沌的黑夜中没法挣扎,只听见大钟永远打着半点。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被捆缚着,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里,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终于黎明来了,姗姗来迟的,灰暗的黎明,——下着雨。热度退了,但身体似乎被压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却更可怕……
“为什么还要睁开眼来?为什么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样长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还是一动不动;手和腿象石头一般的重。他似乎进了坟墓。光线黯淡。几滴雨水打在窗上。一只鸟在花园中轻轻的哀鸣。噢!可怜的生命!空虚的生命……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勃罗姆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过头来。勃罗姆看他睁着眼睛,便高高兴兴的跟他招呼。因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终钉着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声大片的说话了。那声音使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住,迸足了气力好容易说出一句:“请你让我安静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换了口气,说:“你不喜欢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极了。你静静的躺着罢。好好的歇着,别说话。我们替你把饭端上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说话简洁是不可能的。唠唠叨叨的解释了一番,他提着脚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响了一阵。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屋子里,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雾一般包围着。他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爱他?安多纳德的牺牲有什么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验,多少的希望,——结果造成了这样一个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归于尽,白活了一辈子!”生也无聊,死也无聊。一个人消灭了,整个的家族也跟着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这种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吗?克利斯朵夫因为失望,愤怒,不由得狞笑了一下。痛苦的无能,无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压碎了……
屋子里除了医生出诊时的脚步以外,寂静无声。等到阿娜出现,克利斯朵夫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她用盘子端进中饭来。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也不开口道谢。但在他好象一无所见的发呆的眼里,少妇的影子象照相一样的印了进去。隔了好久以后,对她认识更清楚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她仍旧是当时的模样;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个回忆:头发很浓,挽着个很大的髻;脑门鼓得高高的,脸盘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开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紧;神起固执,近乎凶狠。她个子高大,身体长得很好,很结实,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动作非常僵。她一声不出,把盘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后胳膊贴着身体,低着头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觉得惊异,也不吃端来的东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过了。晚上阿娜又端来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原封不动,也就不声不响的端着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看到病人会自然而然的说些好话。她似乎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或者根本不觉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烦的看着她笨拙与强直的动作,感到一种敌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开口。——过了一会,医生来了,因为发觉克利斯朵夫没有吃东西;他的大声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觉得阿娜的静默可感。医生看到他的太太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大不高兴,亲自来强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为了求个清静,只得喝几口牛奶,喝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较安定。他困倦之极,再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再也没有丑恶的生命的痕迹……——可是一醒过来,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琐琐碎碎的情形都记起来,想到奥里维不愿意出门,再三说要回去,于是他不胜悲痛的对自己说: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待在房里,让那目光凶恶的斯芬克斯把它的问题和死尸的气息折磨,便非常骚动的爬起来,走①出卧室,下了楼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别人身边。可是他一听见人声又马上想躲开了。 ①希腊神话载: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
勃罗姆那时在饭厅里,很亲热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问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胳膊,说:“别问我。过一晌再谈罢……请你原谅。我简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罗姆态度很殷勤。“你神经受了震动,前几天的刺激太厉害了。别说话。别拘束。你爱怎办就怎办,好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决不打搅你。”
他的确说到做到。为了避免惊动客人,他又趋于另外一个极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妇之间也不敢交谈了;说话都放低着声音,走路提着脚尖,屋子里变得没有一点声响。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窃窃私语的情形和强制的静默,非常难堪,只得要求勃罗姆照常办事,跟从前一样的过活。
这样以后,主人就一切都让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几小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游魂似的踱来踱去,说不出想些什么,几乎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唯一的念头是跟“他”一起埋葬,万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园的门开着,不知不觉走了出去。但一到阳光底下,他就非常难受,赶紧退回来,仍旧去关在护窗紧闭的屋子里。天气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阳。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静。在饭桌上,他不声不响的只顾吃着勃罗姆搛给他的菜,眼睛钉着桌子。有一天,勃罗姆指给他看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克利斯朵夫竟骇然掉过头去。他对无论什么声音都厌恶,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命的欢乐,象大鹏般振翼高歌,直冲云霄的欢乐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里,唯一的生命感觉,是隔壁屋子里时钟滴答的声音,仿佛在他脑子里摆动。可是欢乐的野鸟还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间飞起来,撞在栅栏上,使心灵深处有一阵可怕的骚动,——“一个人独自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悲号……”
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这一下死的打击对于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为那时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体暗中已经动摇了。人生有些年龄,机构的内部会酝酿一种蜕变,肉体与心灵特别容易受外界的打击;精神气惫,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对一切都觉得厌倦,对过去的成就毫不留恋,对前途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在发作这些心病的年纪上,大多数人有家庭的责任把他们束缚着;这种责任固然使他们缺少批判自己、寻觅新路、重新缔造坚强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时也做了他们的保镖;固然,在那种情形之下你牢骚满腹,藏着不少的隐痛……还得永远的往前走……没法躲避的作业,对于家庭的照顾,逼着一个人象一起站着打盹的马似的,在两根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继续向前。——可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临到一平空虚的时间就毫无依傍,没有一点强其他前进的东西,只是为了习惯而走着,不知道往哪儿去。力量被扰乱了,意识不清楚了。在他这样迷迷忽忽的时候,要是来了一声霹雳,把他的梦游病惊醒过来,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几封从巴黎转过来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状态驱散了一些时候。那是赛西尔和亚诺太太写来的,无非是安慰的话。可怜的安慰!没用的安慰!嘴里谈着痛苦的人并不是身受的人……那些书信只使他听到那个已经消灭的声音的回声。他没有勇气答复,人家也不再写来了。在这个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迹,教自己消灭。痛苦能够使一个人变得不公平:他过去喜欢的那些人对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个才永久存在。连着好几个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谈话,写信给他:
“我的灵魂,今天我没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儿呀?回来罢,回来罢,跟我说话啊,写信给我啊!……”
虽然他夜里费尽心力,还是不能在梦中和他相见。这一点是很难办到的,只要你还在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时候。直要以后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经逐渐渗入心灵的坟墓。克利斯朵夫开始听到屋内各种不同的声音,不知不觉的关心起来了。他知道几点钟开门,几点钟关门,白天一共开关几次,有几种方式,依着来客的性质而定。他能认出勃罗姆的脚声,在想象中看到医生出诊回来,在穿堂里挂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种细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听惯的声音到时没听见,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饭桌上,他也无意识的听人家谈话了,发觉勃罗姆差不多老是一个人说话,太太只简短的回答几句。虽然缺少谈话的对手,勃罗姆可并不在乎,照旧高高兴兴的,讲着他才看过的病人和听来的闲话。有时,勃罗姆说着话,克利斯朵夫居然对他瞧着,勃罗姆发觉之下非常快活,更尽量打动他的兴致。
克利斯朵夫勉强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结合起来……可是没劲!他觉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样的老!……早上起来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姿势,愚蠢的外形,觉得厌倦不堪。为什么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归于虚无,创造有什么用?他不能再搞音乐了。一个人唯有经过了患难才能对艺术——(好似对其他的事情一样)——有真切的认识。患难是试金石。唯有那个时候,你才能认出谁是经历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强的人。经得起这个考验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们看中的灵魂——(所爱的艺术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们意外的庸俗。谁能够不被洪涛淹没呢?一朝被患难接触到了,人世的美就显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难也会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经松了下来,睡着了,他无穷无尽的尽睡,仿佛怎么也睡不足。
终于有一夜,他睡得那么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勃罗姆夫妇出去了。窗子开着,明媚的天空笑着。克利斯朵夫觉得卸掉了一副重担。他起来走到花园里。一方狭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围着高墙,象修道院模样。在几块草地与极平常的花卉中间,有几条起着细砂的小径;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蔷薇爬在一个花棚上。一个碎石铺成的洞内有一道细小的喷泉;一株靠墙的皂角树,香味浓烈的枝条挂在隔邻的花园高头。远处矗立着红岩铺成的教堂的钟楼。时间是傍晚四点。园中已经罩着阴影。树巅和红色的钟楼还浴着阳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对着墙,仰着头,从葡萄藤和蔷薇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他似乎才从恶梦中醒来。周围是一平静寂。一根蔷薇藤懒洋洋的挂在头顶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谢了,落英缤纷,在空中散开来,好比一个无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消逝了……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极,透不过气来,把手捧着脸哭了……
钟声响了。从这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钟声相应……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等到抬起头来,钟声已止,夕阳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泪苏解了,精神被冲洗过了,听见心头象泉水似的涌出一阕音乐,眼望着一钩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阵脚声惊醒之下,立刻回到房里,关了门,拴上了,让他音乐的泉源尽量奔泻出来。勃罗姆上来招呼他吃饭,敲敲门,推了几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罗姆从锁孔里张望,看见克利斯朵夫大半个身子起在桌上,四周堆满了纸,才放心了。
过了几小时,克利斯朵夫筋气力尽,走到楼下,发觉医生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过去把他拥抱了,请他原谅他来到这儿以后的行动,并且不等勃罗姆开口,自动把最近几星期中惊心动魄的事告诉了他。他跟医生提到这些,只有这么一次,而勃罗姆是否完全听清还是问题:因为一则克利斯朵夫的话没有系统,二则夜色已深,勃罗姆虽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后——(时钟已经敲了两点),——克利斯朵夫发觉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从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常规。那种一时的兴奋当然不能维持,他常常觉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伤,不致妨碍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受着忧苦侵蚀,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么丰满那么专横的生命力,便是在哀伤的言语中也会爆发,在他的眼睛,嘴巴,动作中间放射光芒。不过生命力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会哀痛欲绝。他明明心里很安静,或是在看书,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间出现了奥里维的笑容,那张温柔而疲倦的脸……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窝……他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哼唧一边把手抱着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弹着贝多芬的曲子,跟从前一样弹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扑在地下,把头埋在一张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觉得一切都“早已经历过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经验。什么都是熟识的,预料到的。某一张脸使他想起从前看到的另外一张脸,会说出—-(他敢预先断定),——而且真的说出,另外一个人说过的话;同样的人经历着同样的阶段,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消耗完了。有人说:“人生再没比爱情的重复更令人厌倦的了,”这句话要是不错,那末整个人生的重复不是更可厌吗?那简直会教人发疯。——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这种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为了内疚,为了潜在的、压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愿意认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没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创造安慰。明知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他偏创造生活的意义。他教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虽然活不活跟谁都不相干。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说是死了的朋友鼓励他活的。同时他知道这是把自己的话硬放在死者嘴里。人就是这么可怜!……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样的稳健了;他把心房关起来,不让痛苦闯进去。他不对别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见:他好象很平静了。
巴尔扎克说过:“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睡熟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
凡是认识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细观察他的人,看着他来来往往,弹奏音乐,有说有笑,——(他居然会笑了!)——一定会感到这个人虽然那么壮健,虽然眼里燃着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经有些东西给摧毁了。
他和人生重新结合之后,就得找个生计。当然不是离开那个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难所;而且这样豪爽的主人,到哪儿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愿意加重朋友的负担。虽然勃罗姆竭力推辞,一个钱都不肯收,他却直要找到了几处教琴的事,能付一笔固定的膳宿费给了屋主,才觉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轻举妄动参加革命的事到处都有人知道,一般布尔乔亚家庭当然不愿意跟这个危险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着自己在音乐界上的名片和勃罗姆的斡旋,居然踏进了四五个胆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们也许想以惊世骇俗的方式表示风雅,但另一方面照旧很小心的监视着他,使学生对老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勃罗姆家里的生活是非常有规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医生出去看诊,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课,勃罗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点左右回来,大概总比勃罗姆早。勃罗姆不许人家等他吃中饭,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轻的主妇先吃。那在他绝对不是愉快的事,因为他对她毫无好感,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谈。她当然觉察人家对她的印象,可是听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饰,也不愿意多用思想。她从来不先向克利斯朵夫开口。动作跟服装毫无风韵,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对女性的妩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却步。他一边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边望着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丑!”
可是这并不准确;不久他发现她的头发,手,嘴,还有那双一看到他就闪开去的眼睛,都长得很美。但他心里对她的批评并不因之改变。为了礼貌,他勉强跟她搭讪,很费力的找些谈话的题目,她那方面又一点儿不合作。有两三次,他问她一些事,关于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只回答几句极无聊的话,努力装着笑容,而那种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声音很闷,说话断断续续,每句后面总带着难堪的静默。临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尽量避免跟她谈话;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医生一回家,两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勃罗姆老是很高兴,大声嚷嚷,忙这个忙那个,非常俗气,心却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说个不停,也笑个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还略微说几句;但他们俩谈的无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样东西的价钱。有时勃罗姆取笑她对宗教的热心和牧师的讲道,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就在饭桌上生气了。医生多半讲着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写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种刻划入微,淋漓尽致的叙述,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拿饭巾丢在桌上,不胜厌恶的站起来,把医生看得乐死了;他立刻打断了话,一边笑一边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来了。这些医院里的笑话,似乎能够使麻木不仁的阿娜听了快活的。她会突然之间笑起来,而且是种狞笑,有些兽性的意味。实际上她对她所笑的事也许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的厌恶。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学生。医生跑在外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里,可并不见面。各人干着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罗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弹琴,说她还有相当的音乐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弹些东西给他听。她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态度冷冰冰的,弹得非常机械,毫无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为了翻谱,她会若无其事的把弹了一半的乐句停下来,然后再从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气坏了,不等曲子弹完就走掉,免得说出粗野的话得罪她。她可并不慌,声色不动的直弹到最后一个音,对于他的失礼毫无伤心或生气的表示,甚至也没十分留意。但从此他们之间再也不提音乐了。有几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间回家,就会发见阿娜在那儿练琴,冷冷的,毫无兴致,可是态度很固执,把同一乐节弹上四五十遍也不厌倦,也不兴奋。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弄音乐。她的时间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务上:缝这个,缝那个,监督女佣,特别注意整齐清洁。丈夫认为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有点儿古怪,据他说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样”;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忠诚。关于最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心里不表同意,觉得勃罗姆的心理学太简单了;但反正是勃罗姆的事,想它干吗!
吃过晚饭,大家待在一起。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谈着话,阿娜做着活儿。由于勃罗姆的请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弹琴了,在临着园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厅内直弹到深夜,使勃罗姆在一旁听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们不懂的或完全误解的东西的,——他们也正因为误解而爱那些东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气;他一生已经遇到多少混蛋!但听到某些可笑的惊叹辞,也立刻停下,回到房里去了。勃罗姆终于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声音压低。并且他音乐的胃口很快就会厌足,留神细听的时间不能连续到一刻钟以上:不是看报,便是打盹,不再打搅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尽里头,一声不出,膝上放着活计,似乎在那里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动。有时她在曲子的半中间无声无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罗姆的过分的,但是真诚的好意,屋子里的清静,日常生活的有规律,特别丰富的日耳曼式的饮食,把他结实的身体给恢复了。肉体已经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但精神上还是病着。新长出来的气力只有加强骚乱的心绪,因为它始终不曾恢复平衡,有如一条装载不平均的船,受到一点极小的震动就会跳起来。
他完全孤独,跟勃罗姆谈不到精神上的相片,与阿娜的交际仅仅限于早晚的招呼,和学生又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公然表示,以他们的才具,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他一个人都不认得。而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固然他自从奥里维死后老是很孤独的呆在一边,但周围的人也根本不让他接近。
他住的那个古城起有些聪明强毅之士,但都是骄傲的特权阶级,自得自满,与外界不相往来的。他们是一般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狭窄,奉教非常热心,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自己的城市是最优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守着他们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规定好一个招待亲属的日子,余下的时间便门禁森严。这些实力雄厚的世家从来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细的:这就够了;别人的意见根本无足重轻。有些百万富翁穿得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声音嘶嗄,讲着别有风趣的土话,天天一本正经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连一般勤谨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纪还是照常办事。太太们自命为精通治家之道。女儿是没有陪嫁的。有钱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样辛辛苦苦的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节俭:那些巨大的财产有极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艺术品,办美术馆,襄助社会事业。慈善机关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数目很大的,隐名的捐款。这种又伟大又可笑的现象都是属于另一时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边还有别的世界。其实为了商业关系,为了交游广阔,为了教儿子们到远方去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熟悉。可是无论什么出名的东西,无论哪个国外的名流,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经过他们认可之后才算成立。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也管束极严,互相支持,互相监督。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凭着一致的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把个人的许多不同点——在那些性格刚强的人身上特别显著的不同点——给遮掉了。每个人都奉行仪式,都有信仰。没有一个人敢有一点儿怀疑,即使怀疑也不愿意承认。你休想掏摸他们的心事:因为知道受着严密的监视,谁都有权利窥探别人的心,所以他们格外深藏。据说连那些离开乡土而自以为独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乡,照旧会屈服于传统,习惯,和本城的风气: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仪式,不得不信仰。在他们眼里,没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低级的,行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就决不能回避宗教义务。不参加教礼等于永远脱离自己的阶级。① ①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客气的态度对待外侨,不让他们亲近。
克利斯朵夫毋须人家多所表示。那时他正特别敏感,到处看到自私自利与淡漠无情,只想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家在社会上是个范围很小的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义上是旧教徒出身,事实上又已经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平视。而他那方面也觉得有许多事看不上眼。他虽则不信仰,可是脱不了先天的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诗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取着宽容的态度,不求说明或了解,只知道爱或是不爱;同时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绝对的自由,那是他无形中在巴黎养成的习惯。因此他和极端派的新教团体冲突是必然的事。加尔文主义的缺陷在这个宗派里格外显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义,把信仰的翅膀斩断了,让它挂在深渊上面:因为这唯理主义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同样有问题,它既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诗变了散文。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于理智——他们的理智——抱着一种绝对的,危险的信仰。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旧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们从来没想到讨论这个“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潜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尘世的精神”。他们造出许多幼稚的,简化的,雏型的人生与人物。他们中间颇有些博学而实际的人,读书甚多,阅历不少,但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只归纳出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最无意义的便是理智。这颗太阳只能替他照出深渊的内壁而不能指示一条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渊的深度。
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机会、也没有心思去和它发生关系。当地的音乐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属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这些乐派是斗争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个诚实君子,出色的音乐家,照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骑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饱的飞马上”,他还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脾气,情绪很骚动;他也开着铺子,卖瑞士土产:木刻的玩艺儿,伯尔尼的木屋和熊等等。这两个人因为不把音乐做职业,胸襟都比较宽大,很乐意亲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有那种好奇心去认识他们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毫无兴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梦境也象莱茵一样染着阴惨惨的色调。黄昏日落的时候,他在河边凭栏眺望,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象灵柩一样漂流着一些幽灵似的渡船,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照着岸上的灯火乌黑如墨,闪出阴沉的光,反射着煤气灯黄黄的光,电灯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红的烛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永远是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凄凉……
克利斯朵夫几小时的听着这个死亡与烦恼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来,爬上那些中间剥落的红色的石级,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墙头里的,被高头教堂前面空漠的广场上的街灯照着发光的栏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争,他不由得丧然若失,佩服那批对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贵族政治之后是民主政治;个人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古典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尊重传统之后又追求进步:——交相片伏,至于无穷。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权,抓光荣,然后再被新来的人用石子赶走,归于消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来逃避;那已经变成间歇的,杂乱无章的,没有目标的工作。写作?为谁写作?为人类吗?他那时正厌恶人类。为他自己吗?他觉得艺术一无用处,填补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虚。只有他盲目的力偶尔鼓动他振翼高飞,随后又力尽筋疲的掉下来。黑暗中只有一阵隐隐的雷声。奥里维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凡是充实过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为和其余的人类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恼恨。他觉得过去的种种完全是骗自己:人与人的生活整个儿是误会,而误会的来源是语言……你以为你的思想能够跟别人的沟通吗?其实所谓关系只有语言之间的关系。你自己说话,同时听人家说话;但没有一个字在两张不同的嘴里会有同样的意义。更可悲的是没有一个字的意义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语言超出了我们所经历的现实。你嘴里说爱与憎……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爱,没有憎,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信仰,没有热情,没有善,没有恶。所有的只是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为这些光明是从熄灭了几百年的太阳中来的。朋友吗?许多人都自居这个名义,事实上却是可怜透了!他们的友谊是什么东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谊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命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过几分钟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为朋友牺牲了什么?且不说他的必需品,单是他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时间,自己的苦闷,为朋友牺牲了没有?我为奥里维又牺牲过什么?——(因为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类都包括进去的虚无中,他只撇开奥里维一个人。)——艺术并不比爱情更真实。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么地位?那些自命为醉心于艺术的人是怎么样爱艺术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贫弱。除了种族的本能,除了这个成为世界轴心的、宇宙万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烬。大多数人没有蓬蓬勃勃的生气使他们整个的卷进热情。他们要经济,谨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他们什么都是的,可是什么都具体而微,从来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凡是在受苦的时候,爱的时候,恨的时候,做无论什么事的时候,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进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伟大的人了。热情跟天才同样是个奇迹,差不多可以说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人生却在准备给他一个可怕的否定的答复。奇迹是到处有的,好比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会跳出来。我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① ①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阿娜站起身来出去了,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讨厌音乐。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这些,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岂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但他对于阿娜古怪的行动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过了一小时,他又回到小客厅和勃罗姆夫妇坐在一起,在灯下伏在桌上写音乐。阿娜靠着右边,在桌子的另外一头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淅沥的雨点断断续续打在园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来把大半个身子歪在一边,那时为了要完全孤独,更掉过身去,背对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反映着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似乎觉得阿娜在望他,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脑子里老转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镜子……果然阿娜望着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气把她仔细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她。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她的眼睛——他从来没机会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暗蓝的巨大的瞳子,严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顽强的热情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难道这是她的眼睛吗?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声色不动的回了话,始终低着头做活,没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围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紧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楚,很有把握的话,他又要以为那是个幻象了。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后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对阿娜不感兴趣,也就不去多推敲这个奇怪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试一支新作的歌。勃罗姆一半由于摆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打趣,素来喜欢要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的要求特别来得恳切。往常阿娜只说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听见。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儿,站起身来向钢琴走过去了。这是一支她连看都没看过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结果简直是奇迹。声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说话时那种嘶嗄的,蒙着一层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魄气,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气,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也是事实。
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镇静自若。有一天她梳妆的时候,酒精灯爆裂了。一刹那间,阿娜四周布满了火焰。女仆一边呼救一边逃。勃罗姆着了慌,手忙脚乱,叫叫嚷嚷,吓坏了。阿娜撕掉了梳妆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从腰部扯去,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乱中抢着一个水瓶奔来,阿娜只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张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里扑灭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伤了,却一句不提,只觉得被人看到这副服装很气恼。她红着脸,笨拙的用手遮着肩头,因为有失尊严而气哼哼的走到隔壁屋里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镇静,可说不出这种镇静是表示她勇敢呢还是表示她麻木。他以为大概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实际上,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没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见了一桩事,更毫无疑问的把她断定了。阿娜有一条小黑狗,眼睛挺聪明挺温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关起房门工作的时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里,丢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在门口等着,紧钉着他:它需要有个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飞奔,不时停下来,对自己的矫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气俨然。它会对着一块木头狂叫,但远远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来,躲在克利斯朵夫两腿之间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不相往来之后,和动物更接近了,觉得它们很可怜。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对你那么信赖!它们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里,所以要是你虐待这些向你输诚的弱者,简直是滥用威权,犯了一桩可怕的罪恶。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很亲近,还是最喜欢阿娜。她并不特别宠它,只是很乐意把它抚摩一下,让它蹲在膝上,也照顾它的食料,似乎尽她可能的喜欢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当着主人们的面,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叫得非常悲惨。勃罗姆光着头跑出去,搂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想至少减轻它一些痛苦。阿娜过来瞅了一眼,也不弯下身子细看,便不胜厌恶的走开了。勃罗姆含着泪,眼看这小东西受着临终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园子里捏着拳头,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若无其事的吩咐仆人工作,便问她:
“难道你心里不觉得难过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回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来,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么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诀教给他。对于那些幸而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对付吗?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于是他觉得自己幸而没结婚。与其终生跟一个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无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比较少痛苦些。的确,这女人对谁都不爱。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使她的心干枯了。
十月将尽的时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为奇怪。——大家在吃饭,克利斯朵夫和勃罗姆谈着一件轰动全城的情杀案。乡下有两个意大利姊妹爱着一个男人。两人因为都不愿意牺牲,便用抽签的方法决定哪一个退让,而所谓退让是自动的投入莱茵河。等到抽过了签,倒楣的一个却不大愿意接受这决定。另外一个对于这种不顾信义的行为大为愤慨。两人先是咒骂,继而动武,终而至于拔刀相向;随后,突然之间变了风向,姊妹俩哭着拥抱起来,发誓说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可是她们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个情人,便决定把情人杀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夜里,两个姑娘把那个自以为艳福不浅的男人叫到她们房中;一个把他热烈的抱着,另外一个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听到叫喊,赶来把他从两个情人怀中抢下来,已经受了重伤;同时她们也被捕了。她们抗辩说,这件事谁也管不了,唯有她们俩是当事人,只要她们同意把属于她们的人处死,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干涉。那受伤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这种说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罗姆也不了解。
“她们是疯子,”他说,“应当送进疯人院去锁起来!……我懂得一个人为了爱情而自杀,也懂得一个人受了情人欺骗而杀死情人……我并不原谅他,但我承认有这种事;那是间歇遗传的兽性,是野蛮的,可是讲得通的:一个人因为受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所以杀那个人。但杀死一个你所爱的人,没有怨,没有恨,单单为了别人也爱他的缘故,那不是疯狂是什么?……你能了解这个吗,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说,“我怎么会了解!爱就是丧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声,好似并没有听,那时却抬起头来,声音很安静的说:“绝对不是丧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
勃罗姆瞅着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着手臂叫起来:“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怎么!要你来表示意见吗?你懂什么?”
阿娜略微红了红脸,不作声了。勃罗姆接着又说:“一个人有所爱的时候就要毁灭? ……这种胡说八道不是骇人听闻吗?毁灭你所爱的人,便是毁灭你自己……相反,一个人爱的时候,照理是以德报德,你疼他,保护他,对他慈爱,对一切都慈爱!爱是现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着暗处,听他说着,摇摇头,冷冷的回答:“一个人爱的时候并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听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说不上来是怕失望还是怕别的什么。阿娜也一样的害怕。他一开始弹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厅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炉旁边看书,发见阿娜坐着,膝上放着活计,又出神了。她惘然瞧着空间,克利斯朵夫觉得她眼睛里又象那一晚一样有股特殊的热情。他把书阖上了。她也觉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缝着东西,但尽管低着眼皮,还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来说了声:“你来罢。”
她眼神还没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来跟着他走了。
“你们上哪儿去?”勃罗姆问。
“去弹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弹着。她唱着。立刻他发见了她第一次那样的感情。她一下子就达到了雄壮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继续试验,弹了第二个曲子,接着又弹了更激昂的第三个曲子,把她胸中无穷的热情都解放出来,使她越来越兴奋,他自己也跟着兴奋;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钉着她的眼睛,问:“你究竟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气的又说:“你心里有些什么,能够使你唱得这样的?”
“我只有你给我唱的东西。”
“真的吗?那末我的东西并没放错地方。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难道你,你对事情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你。”
他们不说话了。她脸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钉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剥着烛台上的溶蜡。他一边瞅着她,一边随便捺着键子。他们彼此用生硬的口气说了几句局促的话,随后又交换了一些俗套,然后大家缄默,不敢再往深处试探……
第二天,他们很少说话,心里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块儿弹琴唱歌已经成了习惯。不久连下午也弄音乐了,而且每天都把时间加长。一听到最初几个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议的热情抓住了,把她从头到脚的烧着。只要音乐没有完,这个教规严厉的新教徒就是一个泼辣的维纳斯女神,表现出心中所有狂乱的成分。① ①古代拉丁民族以维纳斯女神为爱神。
勃罗姆看到阿娜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对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参与这些小小的音乐会,摇头摆脑的打着拍子,不时发表些意见,觉得非常快活,心里却更喜欢比较温柔的音乐,认为消耗这么多精力未免过分。克利斯朵夫感觉到有点儿危险,但他头脑迷迷忽忽,经过最近一场痛苦之后,精神衰弱,没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也不愿意知道阿娜心里有些什么。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热情骚动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来,一声不出的离开了客厅。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终不回来。过了半小时,他在甬道中走过阿娜的卧房,从半开的门里看见她在屋子的尽里头,脸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祷。
然而他们之间也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信任。他要她讲从前的历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几句;费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细节。因为勃罗姆很老实,说话挺随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玛丽亚,父亲叫做玛丁·桑弗。那是一个世代经商的旧家,几百年的百万富翁,阶级的骄傲与奉教的严格在他家里是根深蒂固的。玛丁抱着冒险精神,象许多同乡一样在远方住过好几年,到过近东,南美洲,亚洲中部,为了自己起子里的买卖,也为了趣味和爱好科学。周游世界之后,他非但没捞到一个钱,反而把自己的躯壳和所有古老的成见都丢掉了。回到本乡,他凭着火暴的性子和固执的脾气,不顾家族沉痛的反对,竟娶了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声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妇然后嫁给他的。他除了结婚,无法保持这个他割舍不掉的美丽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对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诸门外。城里所有的体面人物,遇到有关礼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动的,当然对这两个不知轻重的男女表示了态度。冒险家吃了这个大亏,才懂得要反抗社会的偏见,在基督徒的国家不比在喇嘛的国家更少危险。他性格不够强,不能对社会的舆论无动于衷。在经济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产荡尽,同时还找不到一个差事,到处对他闭门不纳。铁面无情的社会给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气,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着纵欲无度与性情暴躁的影响,没法再支持下去。结婚以后五个月,他中风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软弱,没有头脑,嫁了过来没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后四个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产褥中咽了气。
玛丁的母亲还活着。她什么都不肯原谅,便是当事人死了以后也不原谅,既不原谅儿子,也不原谅那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媳妇。可是媳妇故世以后,——天怒人怨的罪恶总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带回去抚养。玛丁的老太太是个热心宗教而非常狭窄的女人,有钱而吝啬,在古城里一条黑洞洞的街上开着一家绸缎字号。她把儿子的女儿不当作孙女,只当作为了发善心而收留的孤儿,所以孩子是应当象奴仆一样报答她的。话虽如此,她给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终取着严厉与猜疑的态度,似乎认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恶的产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继续追究那个罪恶。她不让她有一点儿消遣;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当作罪恶一般的铲除,年轻人的快乐给剥夺完了。阿娜从小就在礼拜堂里闷得发慌而不敢表示出来;地狱里的种种恐怖老是把她包围着。老礼拜堂的门口,摆着些丑恶的雕像,两腿被火烧着,还有虾蟆与蛇在上面爬:儿童的躲躲闪闪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经常压制着本能,对自己扯谎。到了能帮助祖母的年龄,她便从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绸铺里做事。看着周围的榜样,她也学会了那套作风:做事有秩序,处处讲究节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无情,还有抑郁不欢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观,——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强作虔诚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发生的后果。她对宗教的热心,连那位老祖母也觉得过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个时期竟把一条有针刺的腰带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动作,针就扎着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脸色惨白。后来她晕过去了,人家请了医生来。她可不让医生听诊,——(她宁死也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脱掉衣服);——只是说了实话。医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顿,她才答应不再来了。而祖母为了保险,也从此检查她的衣著。阿娜并没在这些苦行中得到什么神秘的快感;她没有想象力,凡是圣·法朗梭阿或圣女丹兰士所有的诗意,对她都谈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观的,唯物的,折磨自己并非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于苦闷的煎熬,求一种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这颗象祖母一样冷酷的心居然能领会音乐,至于领会到什么程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别的艺术都木然无动于衷,也许从来没对一幅画瞧过一眼,简直没有造型美的感觉,因为她骄傲,冷淡,所以一点不感兴趣。一个美丽的肉体,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体的观念,就是说象托尔斯泰所讲的乡下人那样,只能有种厌恶的情绪;而这种厌恶在阿娜心中尤其强烈,因为她跟一般她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暗中只有欲念的冲动,而很少心平气和的审美的批判。她从来不想到自己长得好看,正如从来不想到被压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实是她不愿意知道,而且因为对自己扯谎成了习惯,结果也认识不清了。
勃罗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认为她出身下贱而不敢请她。她那时二十二岁。勃罗姆对她留了心;可并非因为她有什么惹人注意的举动。她在席上坐在他旁边,姿态强直,衣服穿得很难看,简直不开口。但勃罗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谈着,——就是说他自个儿说着话,——回去不禁大为动情。他凭着肤浅的观察,觉得那邻座的姑娘幽雅贞静,通情达理;同时他也赏识那个健康的身体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长处。他去拜访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个钱都没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产捐给公家发展商业去了。
这年轻的女人对丈夫从来不曾有过爱情,认为那是良家妇女应当看作罪恶一样回避的。但她知道勃罗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顾她的出身暧昧而跟她结婚。她对于妇道看得很重,结婚七年,夫妇之间不曾有过风波。他们守在一块儿,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么不安。在大众眼里,他们正是一对模范夫妻。两人难得出门。勃罗姆的病家相当多,但没法使妻子踏进那个社会。她不讨人喜欢,出身的污点还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亲近人家。对于从小受到的轻蔑,使她的童年悒郁不欢的原因,她至今心里很气愤。并且她在人前觉得很局促,也愿意人家把她忘掉。为了丈夫的事业,她不得不拜访和接待一些无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欢说坏话的小布尔乔亚。她们飞短流长的议论,阿娜完全不感兴趣,也不隐藏这种心理。而这一点就是不可原谅的。因此宾客的访问渐渐的稀少了,阿娜孤独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么都不来打扰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梦境,和她身上那种暧昧的骚动。
几星期来,阿娜似乎闹着病,脸瘦下去了。她躲着不跟克利斯朵夫与勃罗姆见面,成天关在卧房里胡思乱想;人家和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勃罗姆照例不会因女人这种任性的行为着慌的,他还对克利斯朵夫解释呢。好似一切生来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样,他自命为了解她们。他的确相当了解,可是毫无用处。他知道她们往往很固执的做着梦,心里存着敌意,一味的不开口;那时最好听其自然,别去追究,尤其别追究她们在那个危险的潜意识领域里做些什么。虽然如此,他也开始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于她的生活方式,由于老关在家里,从来不出城,也难得出大门的缘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着敬神礼拜的功课;平日他忙着看诊。至于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过一二次,他们一块到城门口作短距离的散步:那简直烦闷得要死。话是没有的。对于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无所见;田野在她眼里不过是草木和石头,那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使人心都凉了。克利斯朵夫曾经教她欣赏一角美丽的风景。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强敷衍他说: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会用着同样的态度说:“嗯,太阳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气得把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从此再也不问她什么;她出去的时候,他总借端留在家里。
其实阿娜对于自然界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不喜欢人家所谓美丽的风景,不觉得那和其余的景色有什么分别。但她喜欢田野,——不管是哪一种,——喜欢土地跟空气。不过她对于这种爱好,象对于别的强烈的感情一样,自己并不感觉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觉察。
勃罗姆一再劝说的结果,阿娜终于答应到近郊去玩一天。这是她为了免得人家纠缠不清而让步的。散步定在一个星期日。到最后一刹那,为这件事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的医生,竟为了一个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着阿娜出发。
虽是冬天,气候却非常好,也没有下雪:空气清冽寒冷,天色开朗,太阳明晃晃的,吹着一阵砭骨的北风。他们搭着区间小火车,望远山如带的地方驶去。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俩分开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阿娜脸色很不高兴;上一天她出乎勃罗姆意料之外的说这个星期日不去做礼拜了。这是她生气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内心的斗争,谁说得出呢?——当时她脸色惨白,直瞪着面前的凳子……
他们下了火车,开始散步的时候,彼此都很冷淡。两人并肩走着;她步子很坚决,对什么都不注意,两条胳膊甩来甩去,鞋跟在冰冻的地上橐橐的响着。——慢慢的,她脸色活泼起来,走路的速度使苍白的腮帮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张开了一点呼吸空气。在一条弯弯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儿上,她从斜刺里沿着一个石坑,爬上山岗,象一头羊,遇到要颠簸的时候便用手抓着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着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着草爬起来。克利斯朵夫嚷着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尽管弯着身子,手脚并用的往上跑。浓雾象银色的绞绡般起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树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缝。两人穿过雾,到了高处的阳光里。到了顶上,她回过身来,神色开朗,张着嘴喘气,带着嘲弄的表情瞧着克利斯朵夫在后面爬上来,脱下大衣扔在他脸上,然后不等他喘过气来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追着。他们都动了游戏的兴致;清新的空气使他们迷迷忽忽的好象醉了。她拣一个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脚下乱滚,可并不跌交,溜来滑去,连蹿带跳,象一支箭一般飞去。她不时回顾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远。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树林。枯叶在脚下簌簌的响着;撩开去的树枝又回过来拂着她的脸。最后她蹴在一个树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挣扎着,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几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两人的腮帮差不多碰着了,他沾到了阿娜额上的汗珠,呼吸到她头发上潮湿的气味。突然她使劲一推,挣脱了身子,用着挑战的眼睛瞅着他,没有一点骚动的表情。他发觉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使出来的力量,不由得大为惊奇。
他们向邻近的村庄出发,很轻快的在富有弹性的干草堆里穿过去。前面有群觅食的乌鸦在田野中飞。太阳很旺,寒风砭骨。克利斯朵夫搀着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上蒸发出来的暖气与汗湿。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并且为了表示勇敢,把领扣也松了。他们到一家乡村客店去吃饭:招牌上画着个“野人”的商标,门前种着一株小柏树,饭厅壁上装饰着德文的四节诗和两幅五彩印版画:一幅带着感伤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带着爱国意味的,叫做《圣·雅各之战》;另外还有一个十字架,下端刻着一个骷髅。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见过。他们兴致很好,喝了一点儿白酒。饭后,他们象两个好伙计似的,又到田里玩儿去了,心里很安静,只想着走路的乐趣,想着在他们胸中激动的热血和刺激他们的空气。阿娜舌头松动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讲着童年的事:祖母带她到一个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里;两个老人谈天的时候,打发她到大花园里去玩。教堂的阴影罩着园子,她坐在一角,一动不动,听着树叶的哀吟,探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没说出在她想象中盘旋不去的念头,——对魔鬼的恐惧。人家说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门前徘徊,不敢进去;她以为蜘蛛,蜥蜴,蚂蚁,所有在树叶下,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隙缝里蠢动的丑恶的小东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随后她谈到当年的屋子,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的回想着;她在那儿整夜的不睡觉,编着故事……
“什么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讲给我听罢。”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着补充:“还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时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来,下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说:“难道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罚入地狱喽。”
她的脸登时冷了下来,说道:“噢!你不应该提到这个。”
他把话扯开去了,表示佩服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气力。于是她又恢复了信赖的表情,说到她小姑娘时代的大胆。——(她嘴里还不说“小姑娘”而说“男孩子”,因为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嚷着一边逃了。另外一次,旁边走过一条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儿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层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青肿之外竟没有什么。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她的身体受各种各式奇特的考验。
“谁想得到你是这样的呢,”他说,“平常你那么严肃……”
“噢,你还没看见我有些日子自个儿在房里的模样呢!”
“怎么,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题目,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回对一只黑乌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很愤慨。
“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没心肝吗?”
“我不知道。”
“你不以为禽兽跟我们一样是生物吗?”
“我是这样想的。对啦,我要问你:你可相信禽兽也有一颗灵魂吗?”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师说没有的。我,我认为它们有的。”她又非常严肃的补上一句:“并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兽。”
他听着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头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条公牛。我感到有它们的欲望,很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味儿;仿佛我真的试过了。唉,你不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禽兽同类,又怎么能虐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锤子把一只钉敲在这只手里。”
“为什么?”
“一点儿不为什么。”(她还没说出她曾经想把自己钉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
“干吗?”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看谁能够教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几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见的泉水断断续续的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剧烈。远远的天边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长着光秃与黑色的树木,一层水起在上面浮动。冬季末期的太阳,淡黄的年轻的太阳,蒙起入睡了。飞鸟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钟声遥遥呼应,一村复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并没想到他,美丽的嘴巴悄悄的笑着。
他心里想道:“这真是你吗?我认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认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这个肉体,这颗心,是我的了。我的身体。我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乐!可是我不认识它们,我不认识自己:你怎么能使我变得这样的呢?……”
他以为听见她轻轻的叹着气。但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都很好。
黄昏来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近阿娜,向她伛着身子。她转过眼睛瞅着他,因为久望天空而还有些眼花,过了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堆着一副谜样的笑容瞪着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乱,赶紧闭了一会眼睛,等到重新睁开,她还望着他;他觉得彼此已经这样的望了好几天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愿意知道看到些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远远的就望见山坳间那些屋顶作蒜形的钟楼;其中有一座在满生藓苔的瓦上,象戴着一顶小圆帽似的有一个空的鸟窠。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快要进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喷水池,上面供着一座木雕的圣女玛特兰纳,模样儿很妩媚,带点儿撒娇的神气,伸着手臂站着。阿娜无意中摹仿神像伸着手的姿势,爬上石栏,把一些冬青树枝,和还没被鸟啄完、也没被冻坏的山梨实放在女神手里。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乡下男女,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皮肤褐色,血色极旺的女人,挽着很大的蛋壳形的髻,穿着浅色衣衫,帽子上插着鲜花,戴着红袖口的白手套。她们尖着嗓子,用着平静的,不大准的声音唱些简单的歌。一条母牛在牛棚里曼声叫着。一个患百日咳的儿童在一所屋子里咳嗽。稍为远一些,有人呜呜的吹着单簧管和短号。村子的广场上,在酒店与公墓之间,有人在跳舞。四个乐师起在一张桌上奏着音乐。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门前瞧着那些舞伴。他们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声吆喝。女孩子们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头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别的时候,这种粗俗的玩乐一定会使阿娜憎厌,那天下午她却是很欣赏,脱下帽子,眉飞色舞的瞧着。克利斯朵夫听着可笑而庄严的音乐,看着乐师们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他从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账单的反面写起舞曲来了,不久一张纸就写满了,问人家又要了一张,也象第一页那样涂满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迹。阿娜把脸挨近着他的脸,从他肩头上看着,低声哼着,猜句子的结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变了样,她就拍手欢笑。写完以后,克利斯朵夫拿去递给乐师。他们都是技巧纯熟的施瓦本人,马上奏起①来。调子有一种感伤与滑稽的意味,配着急激的节奏,仿佛穿插着一阵阵的哄笑。那种可笑的气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动起来。阿娜扑进人堆,随便抓着两只手,发疯似的打转,头上一支贝壳别针掉下了,头发也散开了挂在腮帮上。克利斯朵夫始终望着她,很赏识这头美丽壮健的动物,那是至此为止被无情的纪律压得没有声音的,不会活动的。她当时那副模样,谁都没见过:仿佛戴了一个别人的面具,活脱是个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着她的手腕跳舞,转来转去,直撞到墙上,才头昏目眩的停下来。天完全黑了。他们休息了一会,才跟大家告别。平时因为局促或是因为轻蔑而对平民很矜持的阿娜,这一回却是很和气的跟乐师,店主,以及刚才一块儿跳舞的村子里的少年握手。 ①施瓦本为靠近瑞士的一个德国山区。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们俩孤零零的重新穿过田野,走着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还非常兴奋。慢慢的,她话少了,后来为了疲倦或者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声了。她很亲热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连奔带爬翻过来的山坡,叹了口气。他们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时候,他停下来对她瞧着。她也瞧着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车中的乘客跟来时一样的多,他们没法谈天。他和她对面坐着,目不转睛的钉着她。她低着眼睛,抬了一下,又转向别处,他无论如何没法使她掉过头来。她望着车外的黑夜,嘴唇上挂着茫然的笑容,嘴边有些疲倦的神气。然后笑容不见了,变得无精打采。他以为火车的节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谈话。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语,头始终向着别处。他硬要相信这种变化是由于疲倦的关系,但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别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脸越凝敛。生气没有了,活泼美丽的肉体又变了石像。下车的时候,她不接受他伸给她的手。两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傍晚四点左右,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从隔天气,城上就罩着一层淡绿的雾。看不见的莱茵河传来一片奔腾的水声。街车的电线在雾其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时间:那是非现实的时间,在时间以外的时间。前几日吹过了峭厉的北风,这一下气候突然转暖,郁勃薰蒸,非常潮湿。天上雪意很浓,大有不胜重负之概。
他们俩坐在客厅内,周围的陈设和女主人一样带着冷冷的呆板的气息。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着书,她做着针线。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阔大的脸贴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苍白的光,从阴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铅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阵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阵悲怆的苦闷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热的风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积的废墟底下回旋飞卷。他背对着阿娜。她正专心工作,没看见他;可是她打了一个寒噤,好几次把针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觉得疼。两人都感到危险将临,有点儿神魂无主。
他竭力驱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钢琴在那里勾引他,使他害怕,连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边走过,他的手抵抗不了诱惑,不由得捺了一个音。琴声象人声一样的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活计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经坐在那里弹琴,暗中觉得阿娜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了。他糊里糊涂弹起一个庄严而热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听了第一次显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题临时作了许多激昂的变奏曲。她不等他开口就唱起来。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音乐的神圣的狂潮把他们卷走了……
噢!音乐,打开灵魂的深渊的音乐!你把精神的平衡给破坏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灵是重门深锁的密室。无处使用的精力,与世枘凿的德性与恶癖,都被关在里面发锈;实际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着这个密室的锁钥。它们只给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几格。可是音乐有根魔术棒能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于是心中的妖魔出现了。灵魂变得赤裸裸的一无遮蔽……——只要美丽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师就能监视那些野兽。大音乐家坚强的理性能够催眠他解放出来的情欲。但音乐一停下来,降妖的法师不在的时候,被他惊醒的情欲就要在囚笼中怒吼,找它们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平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两人一动都不敢动,浑身哆嗦……突然之间,象闪电那么快,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开,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着不动。勃罗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饭。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别处。吃了晚饭,她立刻回到卧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罗姆单独相对,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经睡觉的医生被请去出诊。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出门。外边已经下了六小时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盖掉了。天空好似装满了棉絮。街上既没人声,也没车声,整个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觉得有种恐怖的情绪,越来越厉害。他不能动弹: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雪地上和屋顶上反映出来的银光在壁上浮动……忽然有种细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么紧张的情形之下才听得出来的声音,把他吓得直打寒颤。克利斯朵夫听见甬道的地板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声音逐渐逼近,停下了;一块地板响了一下。显而易见有人在门外等着……然后静默了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克利斯朵夫气也透不过来了,浑身是汗。外边大块的雪花飘在窗上,好似鸟儿的翅膀。有只手在门上摸索,把门推开了,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到离床几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几步,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见……她倒在他身上。两人悄悄的发疯似的互相抱着,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了床,离开了克利斯朵夫,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他听她光着脚走远,很快的拂着地板。她回到房里;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边,屏着气,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她这样的不知已经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使他恶心。为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瞒着丈夫的私情是无耻,好比一个仆人偷偷的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经有过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这种罪人!有过多少次他跟这一类自暴自弃的朋友绝交!……现在他竟作出同样下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克利斯朵夫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那么可怜的家庭幸福!——作为报答。他卑鄙无耻的欺骗了朋友,而且是跟谁?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抗议了。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心绪象暴风雨般翻腾不已的过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气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乱结果使他发了一场寒热。
等到困顿不堪的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阳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园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儿,似乎没有一点儿骚乱。她的体态举动有一种她素来没有的庄严气概,连动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动作。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勃罗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罗姆见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一举一动都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蒙胧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抱着了……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其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情欲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的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飘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碰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好罢,把我吹破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呻吟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朦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天地良心!……不应该杀他呀!……这样一个好人!……”
她跟着说:“对,不应该杀他。”
他们彼此望着。
那是他们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两人都不能过欺骗丈夫欺骗朋友的生活,同时也从来没想到一块儿逃亡的念头,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个解决的办法:因为最难受的痛苦,并非在于分隔他们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内心的阻碍,在于他们不同的心灵。他们既不能分离,也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毫无办法。
从那时期,他们不接触了:死神的影子已经罩在他们头上;他们俩把彼此都看作神圣的了。
可是他们不愿意决定日子,心里想:“等明天罢,明天罢……”实际上他们永远不敢正视这明天。克利斯朵夫刚强的灵魂常常起来反抗;他不承认失败;他瞧不起自杀,不能下这种可怜的结论,把伟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于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论,这样的死就是永远不得超生,那她又何尝①是甘心情愿的?可是事势所迫,仿佛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勃罗姆,这是欺骗了朋友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相见。至此为止他居然能避着他。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罗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块儿吃饭:那是每口东西都会梗在喉头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面包,那不等于犹大的亲吻吗?……最可怕的还②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罗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转到这个念头,他真象受刑罚一样。他知道勃罗姆是永远不会报复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问题,可是要绝望到什么程度简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觉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罗姆又是早晚会发觉的。现在他不是已经有点儿疑心了吗?相别才半个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变了:勃罗姆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兴致没有了,或者是勉强装做快活。饭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说话,不吃东西,象灯尽油干似的在那里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动人的想照顾她,她却恶狠狠的拒绝了;他只得低下头去,不出一声。饭吃到半中间,阿娜透不过起来,把饭巾扔在桌上,出去了。两个男人不声不响的继续吃着,或是假装吃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离开的时候,勃罗姆突然两手抓着他的胳膊,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①基督教的说法,凡自杀的人不得入天堂。 ②犹大出卖耶稣之前,尚亲吻耶稣。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乱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勃罗姆声音发抖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仿佛给人当胸扎了一刀,一时答不上话来。勃罗姆怯生生的望着他,马上补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几乎要亲着勃罗姆的手求他原谅了。勃罗姆瞧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张,吓得不愿意再看,只用着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你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答。
为了不敢使这个受欺负的男子伤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说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对方问着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愿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说出来……
“好罢,好罢,谢谢你……”勃罗姆说。
他站在那里,双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还想问什么而不敢出口,躲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随后他松了手,叹了口气,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为又说了一次谎,难过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张张的把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阿娜无精打采的听着,回答说:“那末,让他知道就是了!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呢?”克利斯朵夫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发脾气了:“他痛苦的时候,难道我,我不痛苦吗?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们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他埋怨她只顾着自己。她责备他只关心她的丈夫而不关心她。可是过了一会,他说不能再这样混下去,要向勃罗姆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着说她并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决不能让勃罗姆知道。
她虽则话说得很凶,心里却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样想着勃罗姆。固然她对丈夫没有真正的情爱,但还是很关切他。她非常重视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和责任。或许她没想到起子应该温柔,应该爱她的丈夫,但认为必须把家务照顾周到,对丈夫忠实;在这些地方失职,她是觉得可耻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罗姆不久都会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一点也有相当理由,或者是因为不愿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绪更乱,或者是因为她不肯示弱。
不论勃罗姆的家怎样的与世隔绝,不论布尔乔亚的悲剧怎样的深藏,总有一些风声透到外边去。
在这个城里,谁也不能隐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没有一个人对你望,大门跟护窗都关得很严。但窗口都挂着镜子;你走过的时候,可以听见百叶窗开着一点而立刻关上的声音。谁也不理会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说的,所见的,所吃的,甚至还知道、自以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着秘密的,普遍的监视。仆役,送货员,亲戚,朋友,闲人,不相识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参与这种出诸本能的刺探;那些东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样都会集中起来。人家不但观察你的行为,还要看你的内心。在这个城里,谁也没权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权利搜索你隐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舆论抵触的话,大家还有权利和你算账。集体灵魂的无形的专制,压在个人身上;所谓个人是一辈子受人监护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城的。
阿娜接连两个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开始猜疑了。平时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参加礼拜;她那方面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但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记在心里。第二个星期日,那些虔诚的信徒把眼睛钉着《福音书》或牧师的嘴,没有一个不是聚精会神的管着灵修的事业;同时也没有一个不在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出门的时候又复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着。下一天,阿娜家中来了一批几个月没见面的客人:她们借着各式各种的借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对她的事,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家,又感到兴趣了;有几个对她家里的事消息特别灵通;可没有一个提及——(那是故意藏头露尾的避免的)——她两星期不去做礼拜的事。阿娜推说不舒服,谈着家务。客人们留神听着,附和几句;阿娜知道她们其实是一个字都不信。她们的眼睛在四下里乱转,在屋子里搜寻,注意,一样一样的记在心里;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态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显而易见是好奇到极点。有两三次,她们装做无心的神气,问到克拉夫脱先生的近况。
过了几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门旅行的时期),——牧师也亲自来了。那是一个长得极漂亮的老实人,年富力强,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里了。他很亲热的问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礼貌的,心不在焉的,听着他并不要求的她的解释,喝了一杯茶,谈笑风生,提到饮料问题,说葡萄酒在《圣经》上已经有记载,不是含有酒精的饮料,又背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故事。动身之前,他隐隐约约说到交坏朋友的危险,说到某些散步,某些亵渎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恶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并不针对阿娜而是对当时一般的情形说的。他静默了一会,咳了几声,站起来,非常客气的请阿娜向勃罗姆先生致意,说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话,行了礼,走了。——阿娜听了他的讽示,气得心都凉了。那是不是讽示呢?他怎么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们在那边又没遇到一个熟人。但在这个城里,不是一切都会有人知道的吗?相貌很特别的音乐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妇在乡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么都会不胫而走,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里,而老是喜欢管闲事的人立刻认出是阿娜。当然这还不过是种猜测,但人家听了特别高兴;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妈子所供给的情报。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旁边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狡猾的城里人不声不响的埋伏在那里,好似一只等着耗子的猫。
倘使阿娜不是这个跟她过不去的社会出身,没有那种虚伪的性格,那末虽有危险,她或许还不会让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恶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给制服了。她尽管批判舆论的横暴与无聊,心里还是尊重舆论;舆论要是制裁她,她也会接受;如果舆论的制裁和她的良心冲突,她会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里人,又受不了被城里人瞧不起。
终于到了一个大家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狂欢节近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为止,——(以后是改变了),——当地的狂欢节始终保存着肆无忌惮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让大家松散一下的;因为一个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约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强的时代,风俗与法律越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越大胆。阿娜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日为了礼教森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牵掣,到了那个节日,大家就格外放纵起来。所有积在灵魂下层的东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无耻的好奇心,人类作恶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围而出,要吐口气了。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记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听来的消息,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丑闻秘史,在广场上当众宣布。有的人用一辆车来表演。有的擎着高脚灯,字画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装为自己的敌人,形容毕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内还有专事诽谤的小报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参预这种匿名攻击的玩艺。地方当局绝对不加干涉,除了带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为这种漫无限止的自由曾经好几次引起本地政府与外邦代表的纠纷。——但市民是毫无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胆,怕受到这样的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种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里人引以自豪的。
当时阿娜心里就存着这种恐怖,——其实并无根据。她没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会想到去攻击她的。但在与世隔绝的情形之下,加上几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能想象出最无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过分夸张了:以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极小的事就能把她断送掉,而谁敢说这种事不是已经做下了呢?那末她势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会不留余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这样的当众丢丑,恨不得钻下地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受到这种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乡。——你又绝对没法自卫,没法阻止,甚至也没法知道会出点儿什么事。何况单单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实知道要出什么事更不好过。阿娜象无路可走的野兽一般,睁着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阿娜的老妈子年纪四十开外,名叫巴比:高大,结实,太阳穴和脑门部分的肉已经瘪缩,脸盘很窄,下半部却很宽很长,牙床骨底下的肉望两边摊开去,象一只干瘪的梨。她永远挂着笑容,眼睛跟钻子一样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里边缩,眼皮红红的,看不见睫毛。她老是装做很快活,爱戴主人,从来没有相反的意见,很亲热的关心他们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罢,她对你笑着;责备她罢,她也对你笑着。勃罗姆认为她忠诚老实,什么考验都经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为对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样说话极少,穿扮严肃而整齐;也象她一样热心宗教,陪她去做礼拜,凡是灵修方面的功课都做得很到家;至于仆役的本分,例如清洁,准时,操守,烹饪,更是没有话说。总而言之,她是个模范仆人,同时也是一个埋伏在家里的标准敌人。阿娜凭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会误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们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里都知道这一点而不表示出来。
克利斯朵夫回来那夜,阿娜痛苦到极点,虽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见他,仍旧偷偷的赤着脚,在黑洞里摸着墙壁走过去。正要进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里明白了:原来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给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灰。巴比的狡计,无意中居然跟当年的矮子弗洛商用来侦察特里利斯坦和伊索尔德幽会的老办法一模一样。少数的好榜样跟坏榜样,几百年来都有人摹仿:可见人类真会保存经验。——当时阿娜毫不迟疑,一方面瞧不起这种诡计,一方面要表示什么都不怕,便继续向前,走进克利斯朵夫的卧房,也没对他提到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时候,拿一把壁炉的扫帚,仔细把灰上的脚印扫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见之下,一个冷冷的沉着脸,一个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亲戚常常来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门的,做礼拜的日子就在门口站岗,缠着白地黑条、吊着银坠子的臂章,手里拿着一根上端弯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萨米·维兹希,人长得又高又瘦,脑袋望前伛着一点,不留胡子,象乡下老头儿一样的严肃。他对宗教很诚心,凡是有关本区教徒的谣言,他比谁都熟悉。巴比和萨米想结婚,他们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严肃,坚定的信仰,和凶狠的性格。但两人并不急于决定,都很谨慎的在暗中观察。——最近萨米来的次数比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的。阿娜走过厨房,往往从玻璃门中瞧见萨米靠近炉灶坐着,巴比在一边缝着东西。他们俩尽管说话,你可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看到巴比眉飞色舞的扯动嘴唇,萨米抿着那只一本正经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咙里却没有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阿娜一进厨房,萨米就恭恭敬敬站起来,一声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听见开门声,马上打断了话,还故意装做刚才谈的是无关紧要的题目,极恭顺的向阿娜堆着笑脸,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们在议论自己;但她太瞧不其他们了,决不肯降低身分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铺灰的诡计被阿娜破掉以后的第二天,阿娜跨进厨房,一眼就瞧见萨米拿着她夜里扫起脚印的小帚。原来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里拿的,这时才想起忘了归还原处,竟丢在自己屋里,被巴比尖锐的眼睛发见了。此刻巴比和萨米正在推敲这件故事。阿娜声色不动,巴比顺着女主人的目光瞧着扫帚,假意笑了笑,解释道:“扫帚坏了,我要萨米给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这个无聊的谎话,只做没听见;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儿,批评了几句,若无起事的走了出来。可是一关上门,她的傲气完全没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儿上偷听,——(她的确是屈辱到了极点之才会出此下策),——只听见很短促的笑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唧唧哝哝,轻得简直听不见。但她当时吓昏了,自以为听到了她怕听的话,似乎他们谈的是下次狂欢节中的化装会和喧扰。没有问题,他们想把铺灰的故事穿插进去……可能是她听错了;但她神经过敏到病态的程度,半个月来又老想着被公众羞辱的念头,所以她非但把不确定的事当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从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当天晚上,——(就是狂欢节以前的星期三),——勃罗姆被请到离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去出诊,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阿娜关在屋里,不下来吃饭。她预备就在这晚上实行她的计划。但她决意自个儿实行,不告诉克利斯朵夫。她瞧不其他,心里想:
“他虽然答应也不相干。男人总是自私的,只会扯谎。他有他的艺术,很快会把我忘了的。”
并且这个好象毫无恻隐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许对她的同伴还有点儿怜悯。但她太强悍了,自己还不愿意承认有这点同情。
巴比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太太要她代为道歉,因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监视之下独自吃晚饭;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开口,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说客气话,终于连那么轻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这一晚跟阿娜彻底谈一谈。他也拖不下去了。当天黎明时分约定的话,他并没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准备履行诺言的。同时他也明白两个人这样的自杀未免太荒唐,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只有把痛苦和丑事压在勃罗姆身上,最好还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气离开她;但这一点便大有问题,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来的吗?可是他又想,等到离开她以后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再一个人自杀也不为迟。
他希望吃过晚饭能溜进阿娜的卧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后。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这一晚她扑在厨房里洗刷不完;赶到克利斯朵夫以为终于得到释放的时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卧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橱。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经的坐在一只高凳上,才知道她整个晚上不会走开了。他气愤之极,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盘子碟子一起摔下楼去;但他捺着性子,教她去问问女主人怎么样,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来用一种狡狯的,高兴的神气瞧着他,说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会,希望别打搅她。克利斯朵夫又恼又烦躁,想看书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灯才上楼,还预备在暗中监视,特意把房门半开着,以便听到屋子里的声音。不幸她没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着极大的好奇心,也不会醒的。这一点对谁都瞒不了,她的打鼾声隔了一层楼也听得见。
克利斯朵夫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到阿娜房里去了。他心里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谈话,他走到门口,旋着门钮,不料门拴上了,便轻轻敲了一会:没有回音。他拿嘴巴贴在锁孔上,先是低声的,继而是迫切的哀求……毫无动静,毫无声息。他以为阿娜睡着了,但觉得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竭力要听屋子里的声音,他把脸紧贴在门上:一股好似从门内透出来的气味使他吃了一惊,便低下身子,仔细辨了辨,原来是煤气。他登时浑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门,也顾不得会不会惊醒巴比了;可是房门动都不动……他想出来了:跟阿娜的卧室相连的盥洗室内有一个小煤气灶,一定是被她把龙头旋开了。非砸开房门不可。克利斯朵夫虽然慌乱,头脑还清楚,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巴比听见。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悄悄的使劲一顶。那扇坚固而关得很严的门只格格的响了一下,还是不动。阿娜的卧室和勃罗姆的书房中间另外有扇门相通。他便绕进书房,不料那扇门也关上了。这儿的锁是在外边的,他想把它拉下来,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头里的四只大螺丝钉,但身边只有一把小刀,黑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又不敢点火,怕把煤气引着了,连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终于把刀尖旋进一只螺丝,接着又旋进了另外一只,刀尖断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丝钉又是异样的长,怎么也旋不出来。浑身淌着冷汗,又焦急又狂乱,他脑子里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岁的时候被关在黑房里,撬去了锁逃出屋子的情形……终于最后一只螺丝退下了,锁也拿下来了,掉下许多木屑。克利斯朵夫冲进房间,打开窗子,立刻吹进一阵冷风。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颤危危的手隔着被单摸到一动不动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来阿娜坐在床上发抖。煤气还没有发生作用:屋子的天顶很高,窗户都不大紧密,到处有空气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搂在怀里。她却气愤愤的挣扎着,嚷道:“去你的罢!……你来干什?”
她把他乱打一阵,可是感情太激动了,终于倒在枕上,大哭着说:“哎哟!哎哟!得重新再来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着她的手,拥抱她,埋怨她,和她说些温柔而又严厉的话:“你死!你自个儿死!不跟我一块儿死!”
“哼!你!”她这话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间是说:“你,你是要活的。”
他责备她,想用威吓的方法改变她的主意:“疯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吗?”
“我就是要这样,”她气哼哼的嚷着。
他挑动她宗教方面的恐惧,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两句,她就嚷着要他住嘴。他却不顾一切的说下去,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唤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声了,只抽抽搭搭的打呃。他说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现在你快活了罢?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么办?”
“活下去啊,”他说。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吗?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事呢?”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你听着。”
于是她用简短的断续的句子,把她一向瞒着的事统统说了出来:巴比的刺探,铺灰的经过,萨米的事,狂欢节,无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说的时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惧是有根据的,哪些是没有根据的。他听着,狼狈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险与假想的危险。他万万想不到人家暗地里钉着他们。他想了解这个情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对付这一类的敌人是没办法的,他只是没头没脑的气疯了,唯一的念头是想打人。
“干吗你不把巴比打发走呢?”他问。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赶出去当然比让巴比待在这儿更危险;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问得无聊。许多思想在他脑子里冲突;他想打定一个主意,立刻有所行动。他握着抽搐的拳头说:“我要去杀他们。”
“杀谁?”她觉得这些废话不值一笑。
他勇气没有了。周围埋伏着奸细,可是一个也抓不到,每个人都是奸党。
“卑鄙的东西!”他垂头丧气的说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脸紧贴着阿娜的身子。——两人一声不出。她对于这个既不能保卫她又不能保卫自己的男人,觉得又可鄙又可怜。他的脸感觉到阿娜的大腿在那里冷得发抖。窗子开着,外面气温很低;明净如镜的天空,星都打着哆嗦。
她看见他跟自己一样的失魂落魄,心里痛快了些;然后声音很凶但又很困倦的吩咐:“去点一支蜡烛来!”
他点了火。阿娜牙齿格格的响着,拳着身子,抱着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盖上。他关了窗,坐在床上,抓着阿娜冰冷的脚,用手跟嘴巴焐着。她看了不由得感动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声,眼神气惨到极点。
“阿娜!”
“咱们怎么办呢?”
他瞅着她回答:“死罢。”
她快活得叫起来:“噢!真的吗?你也愿意死吗?……那末我不孤独了!”说完,她把他拥抱了。
“你以为我会丢掉你吗?”
“是的,”她低声回答。
他听了这句话,才体会到她痛苦到什么地步。
过了一忽,他用眼睛向她打着问号,她明白了,回答说:“在书桌的抽屉里。靠右手,最下面的一个。”
他便去找了。抽屉的尽里头果然有把手枪,那是勃罗姆在大学念书的时代买的,从来没用过。克利斯朵夫又在一只破匣子内找到几颗子弹,一古脑儿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过头去。克利斯朵夫等了一会,问道:“你不愿意了吗?”
阿娜猛的回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快点儿!”
她心里想:“现在我得永远掉在窟窿里了。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反正是这么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脚的装好了子弹。
“阿娜,”他声音发抖了,“咱们之中必有一个要看到另外一个先死。”
她一手把枪夺了过去,自私的说:“让我先来。”
他们俩还在互相瞧着……可怜!便是快要一块儿死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还是离得很远!……各人都骇然想着:“我这是干的什么呢?什么呢?”
而各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这个念头。这件行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觉得清楚。他整个的一生都白费了;过去的奋斗,白费了;所有的痛苦,白费了;所有的希望,白费了;一切都随风而去,糟掉了;一举手之间,什么都给抹得干干净净……要是在正常状态中,他一定会从阿娜手中夺下手枪,望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愿意。”
可是八个月的痛苦,怀疑,令人心碎的丧事,再加这场狂乱的情欲,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斵丧了,他觉得一无办法,身不由主……唉!归根结蒂,有什么关系?
阿娜相信这样的死就是灵魂永远不会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这最后一刹那:看着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脸,看着墙上的影子,听着街上的脚声,感到手里有一样钢铁的东西……她抓住这些感觉,仿佛一个快淹死的人抱着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后的一切都是恐怖。为什么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复说着:“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别了,没有什么温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个怕错失火车的旅客;她解开衬衣,摸着心,拿枪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头钻在被单里。正要开放的时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个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几秒钟功夫真是可怕极了……阿娜没有开枪。克利斯朵夫想抬起头来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这个动作反而使阿娜决意开放。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失去了知觉……直听到一声哼唧,他方始仰起头来,看见阿娜脸色变了,把手枪扔在床上,在他面前,她哀号着说:“克利斯朵夫!子弹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枪看了看,原来生了锈,机关还是好的;也许是子弹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来拿枪。
“算了罢!”他哀求她。
“把子弹给我!”她带着命令的口吻。
他递给了她。她仔细瞧了瞧,挑了一颗,浑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着机钮。——还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枪扔了,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许我死!”
她在被单中打滚,象疯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开了,终于大发神经。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后她安静下来,差不多没有气了,闭着眼睛,惨白的皮肤底下只看见脑门的骨头和颧骨:她象死了一样。
克利斯朵夫把乱七八糟的床重新铺好,捡起手枪,拆下的锁也装还原处,把屋子都整理妥当,走了;时间已经七点,巴比快来了。
勃罗姆早上回家的时候,阿娜还是在虚脱状态。他明明看到发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从巴比那儿,也不能从克利斯朵夫那儿知道。阿娜整天的不动,眼睛闭着,脉搏微弱到极点,有时竟完全停止;勃罗姆好不悲痛的以为她的心已经不会跳了。慌乱之下,他对自己的医道起了怀疑,便找了一个同道来。两人会诊的结果,决不定这是发高热的开始呢,还是一种忧郁性的神经病:还得仔细观察病状的变化。勃罗姆老是守在阿娜床头,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到了晚上,脉搏并不象寒热,而是极度的疲乏。勃罗姆喂了她几羹匙牛乳,马上吐掉了。她的身体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断腿的木偶。勃罗姆在她身边坐了一夜,时时刻刻起来为她听诊。巴比并不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尽职,也不愿意睡觉,和勃罗姆一块儿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睁开了。勃罗姆和她说话,她却不觉得有他这个人,只是一动不动,眼睛瞪着墙上的一角。中午,勃罗姆看见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瘦削的腮帮上直淌下来;便很温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终流着泪。勃罗姆喂了她一些东西,她完全听人摆布;晚上又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提到莱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浅。她迷迷忽忽的始终想着自杀的念头,想出种种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时她不知跟什么人在那里争论,神气又忿怒又恐惧;她也跟上帝谈话,固执的向他证明是他错了;再不然是眼中燃着情欲的火焰,说出一些她似乎不会知道的淫荡的话。一忽儿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应该洗的衣服。夜里,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罗姆赶紧跑上去。她神情好古怪的瞅着他,结结巴巴的,很不耐烦的,胡说一阵。
“亲爱的阿娜,你要什么呀?”他问。
她恶狠狠的回答说:“去把他找来!”
“找谁啊?”
她依旧瞅着他,还是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哈哈大笑;然后用手摸了摸脑门,哼唧着说:“哎!上帝!你忘了罢!……”
她说着又睡熟了,很安静的睡到天亮。快拂晓的时候,她身子欠动了一会;勃罗姆扶着她的头,给她喝水;她很和顺的喝了几口,亲了一下勃罗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点左右,她醒过来,一言不发,伸出腿来想下床。勃罗姆要她睡下。她却非下床不可。他问她干什么。她回答说:“做礼拜去。”
他跟她解释,说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关着。她不声不响,尽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颤危危的穿衣服。勃罗姆的朋友,那位医生,恰好走进房里,便跟勃罗姆一同劝阻;后来看她一味坚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状,也答应她出去了。他把勃罗姆拉在一边,说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顺着她一点,出去也没什么危险,只要有勃罗姆陪着。勃罗姆就对阿娜说跟她一块儿去。她先是拒绝,要自个儿出门。但她在房里才走了几步就摇摇晃晃,便一声不响,抓着勃罗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虚得厉害,路上时时刻刻的停下。好几次他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她可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预先告诉她的一样,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一条凳上,打着寒颤,直坐到中午,然后搀着勃罗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苦劝也没用,只得重新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完全是孤独的。勃罗姆心事重重,当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为阿娜闹着要出门,他想转移目标,问她愿不愿意见见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显得又害怕又厌恶,把他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关在自己屋里。忧急,爱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战。他把所有的罪过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几次他站起身来想把事情向勃罗姆和盘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个痛苦的人。他始终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道里,在阿娜的门外走来走去,一听见脚声又马上逃到自己屋里。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到了。原来是身子笔直,姿势挺拔的人,现在竟驼着背,缩着头,气色蜡黄,人也显得老了;勃罗姆替她裹着大衣与围巾,她身子缩做一团,难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见她的丑,只看见她的不幸,心中充满着怜悯与爱,恨不得奔过去跪在地下,亲她的脚,亲她这个被情欲扫荡的身体,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她一边想:“这是我的成绩!……”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色一样的难看,身上同样有着死亡的纪录。于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绩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残酷的主宰的成绩。”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巴比到街坊上报告一天的经过去了。时简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敲了五点。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来的阿娜和快要临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来。他觉得这一夜再没勇气跟她住在一幢屋子里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压下去了。他不知道会干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无论如何要阿娜。想到刚才在窗里看见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把她从我手里救出去罢!……”
他忽然下了决心,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门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紧脚步。到了楼下,他对荒凉的园子最后瞧了一眼,象贼一样的溜出大门。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沿着墙根走,唯恐遇到一张熟识的脸。他直奔车站,踏上一节开往卢塞恩的火车,在第一站上写了封信给勃罗姆,说有件紧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在这种情形之下跟他分别,希望他和他通信,给了他一个地址。到了卢塞恩,他又换乘开往戈塔的火车,半夜里在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间的一个小站上跳下来,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以后也从来没有知道。他在车站旁边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脚。路上是一片汪洋。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泻下来,声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没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而有股煤烟味的被单里,没法睡觉,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险,竟忘了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为知道那家伙最喜欢说短道长,预备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张扬出去。——事实上也果真是这样。为了进一步的淆惑听闻,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几句,对勃罗姆与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当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来。他从热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远拿她当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精神上的伟大,悲壮的意识,因为这样他才更爱她。阿娜既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当然更象事实了。他认为她天生是个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压迫,想挣脱她的枷锁,渴慕一种坦白的,阔大的生活;然后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压下去,因为它们不能跟她的命运调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对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紧紧的抱着她美丽的身体。所有的回忆把他折磨着;他觉得加深自己的伤痕有种痛苦的快感。白日将尽,苦闷越来越厉害,简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开去的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克利斯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起。总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数着森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①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虑脱。 ①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练,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人做朋友。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叽叽,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牵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人,割着它们的喉管,掐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凭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拚个你死我活的斗争,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起并吞了。大妖魔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黑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化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岂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惨酷的本相吗?
克利斯朵夫笔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个束手待毙,让自己淹死的人。他心里想死,事实上却是竭尽所能的求生存。莫扎特说过,“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消灭了,所以一边往下掉一边舞动手臂,东抓抓,西找找,想找一个依傍,让自己吊着。他以为找到了。他才想起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对啦,他应当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教养,让他爱,代替父亲的地位,——他要使奥里维在儿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自私了,怎么不早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这个念头,教自己镇静:——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把那颗筋气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
“到我们这儿来罢!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但痛苦消灭了,思想也消灭了。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臂抱中睡着。来罢,休息罢,你从此不会醒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睡觉。可是他摇摇头,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因为身体虚弱,头昏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有意想不到的反响。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着阳光的荒凉的路上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到一个树林出口的地方,他发觉近边有个村子,因为怕见人,马上回头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头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疗养院,四周是个向阳的大花园,寥寥落落的有几个步子不大稳健的人在沙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但在小径的拐角儿上,他劈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软绵绵的坐在两株白杨底下的凳上,脸又胖又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后另外坐着一个人。两人都不出一声。克利斯朵夫已经在他们面前走过了,又忽然停下来,觉得那双眼睛是他认识的,回过头去瞧了瞧。那人始终不动,瞪着前面,仿佛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旁边那个看见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过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疗养院里的一个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认识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个德国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的时代跟他见过。那时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他性格很强,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写实的,刺激感官的小说,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么庸俗。克利斯朵夫虽然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世俗的,真诚的,范围狭小的,但很完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他这个病已经有一年了,”那个看守的人说。“医过一阵,大家以为他好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发了。一天晚上,他竟然从窗里跳下去。初到这儿的时候,他又是骚动,又是叫嚷;现在可非常安静,整天就这样的坐着。”
“他在那里瞧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他走近凳子,不胜怜悯的瞅着这个被病魔打败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皮很厚,一只眼睛差不多闭着。那疯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边。克利斯朵夫叫着他的姓名,握着他的手,——觉得又软又潮,丝毫无力,象一样死的东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自己手里。疯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着前面,呆头呆脑的笑着。
“你瞧什么啊?”
“我等着,”那人一动不动的低声回答。
“等什么?”
“等复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个寒噤,赶紧跑了。这句话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里。
他没头没脑的望森林里钻,朝着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为心绪很乱,迷了路,走进一个大松林。一片阴影,万籁无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几点火黄的阳光透入浓厚的阴影。克利斯朵夫被这几道光催眠了,觉得周围漆黑一团。他踏着厚厚的针毡,象脉管般隆起的树根常常绊他的脚。树下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片鲜苔。枝头上也没有鸟声。树身下部的枝条已经枯了,所有的生机全躲在上面有阳光的地方。再望前去,连这点儿生意也熄灭了。那是树林中间被某种神秘的病侵蚀的部分。各种细长的地衣象蜘蛛网似的包裹着红红的松枝,把它们从头到脚捆缚着,从这一株树蔓延到那一株树,把森林窒息了。它们象水底下的海藻,到处伸着触角。四下里也如同海洋深处一样的静寂。高头的阳光暗淡了。死气沉沉的林中不知怎么溜进了一片雾,包围着克利斯朵夫。一切消灭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乱窜了半小时;白茫茫的雾越来越浓,变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咙;他自以为望前直走,其实在那里绕圈子,松树上挂着奇大无比的蜘蛛网,雾气经过的时候在网上留下摇摇欲坠的水珠。临了,天罗地网似的迷阵漏出一个空隙,让克利斯朵夫走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气蓬勃的树木,松树跟榉树的无声的斗争。但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酝酿了几小时的静默,骚动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停下来听着。
突然之间远远的来了一阵波涛。树林深处先卷起一阵风,象奔马似的到了树顶上,树尖都象水浪一般的波动。那阵风好比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涛中汹涌而来,在克利斯朵夫头顶上滚过。森林为之战栗,克利斯朵夫的心也为之战栗了。那是大地回春的先兆……
然后一切又静下来。克利斯朵夫懔懔然赶回家,两腿索索的抖个不住,走到屋门口,象被人追逐似的望后回顾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树林都死气沉沉的睡着了。静止不动的空气显得异样的透明。万籁无声。唯有一道剥蚀岩石的泉水,呜呜咽咽的替大地唱着哀歌。克利斯朵夫浑身滚热的睡下。和他一样烦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里骚动……
夜里,他迷迷忽忽的似睡非睡。远远的又起了一阵波涛:风又来了,这一回却是飙风,——是春天的季候风,它吐出灼热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着寒噤的土地感到一点儿温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给带来了。土洼那边的树林中,风象打雷一般咆哮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膨大,以千军万马之势冲上山坡;整个山林都是一片呼啸声。屋子里有骑马嘶鸣不已,几头母牛也跟着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听着,连头发也竖了起来。狂风吹到了,呼呀呼呀的直叫,定风针格格的响着,屋瓦乱飞,屋子也摇摇欲动。一个花盆给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没有关严的窗哗啦啦的打开了,一阵热风直冲进来,劈面吹着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张着嘴,连气都透不过来。似乎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空虚的灵魂。这就是复活!……空气进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饱了他的脏腑。他觉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乐的情绪,但他只能吐出几个没意义的声音。纸张被狂风吹得满屋乱飞;他摇摇晃晃的用手臂敲着墙,在房间里手舞足蹈的嚷着:
“噢!你,你,你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吗?……
干吗把我丢了呢?”
“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弃的使命。”
“什么使命?”
“战斗啊。”
“你为什么还要战斗?你不是万物的主宰吗?”
“不是的。”
“你不就是万物吗?”
“我不是万物。我是征服虚无的生命。我不是虚无。我是在黑夜中烧毁虚无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战斗。我是永远在奋斗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战斗,一同燃烧罢。”
“我打败了。不中用了。”
“你打败了?你觉得完了?那末别人会打胜的。别想着你自己,得想着你的队伍。”
“我是孤独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队伍。”
“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属于你的。你是我的许多声音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许多手臂之中的一条。得替我说话,替我作战。倘若手臂断了,声音嗄了,我还是站着;我可以用别的声音,别的手臂来斗争。你即使打败了,还是属于一个永不打败的队伍。别忘了我的话,你便是死了还是会胜利的。”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千百年来,死亡追着我,虚无等着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我才打出路来。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红了。”
“战斗,永远要战斗吗?”
“是的。上帝也在那里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一头吞噬一切的狮子。虚无包围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战斗的节奏才是最高妙的和声。这和声可不是为你那些人间的耳朵听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静静的尽你的本分,让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没有气力了。”
“替那些强者歌唱罢。”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末祈祷罢。”
“我的心已经不干净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灵魂丢掉,倒还罢了。可是怎么能丢弃我的死者,怎么能忘掉我所爱的人呢?”
“把他们跟你自己死了的灵魂一起丢掉罢。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灵魂,你就会发觉你的死者并没死了。”
“噢,你曾经把我遗弃,将来还会遗弃我吗?”
“会的。一定的。可是你决不能把我丢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末把别的生命点起来。”
“倘若我连心都死了呢?”
“那末生命是在别的地方了。打开你的窗户迎接它罢。你这糊涂虫,屋子坍了,你还把自己关在里头!快快出来罢。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虚而闭塞的灵魂中找你。我的灵魂破碎了;不料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我又能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别说话,你听着。”
克利斯朵夫便听见生命的歌声象泉水喁语一般在胸中响亮。凭窗远眺,昨天还是奄奄一息的树林,今天却在春风春日之下汹涌澎湃。阵阵的风涛,欢乐的颤抖,在树干中间飘过;屈曲的枝条向着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着手臂。急流奔泻,有如欢笑的钟声。同样的景色昨天还埋在坟墓里,今天可复活了;生命回来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爱也醒过来了。得到上帝恩宠的灵魂简直是一桩奇迹!灵魂从恶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它周围再生。心又跳动了。枯涸的泉水又开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一到这个阳光象雪片般乱舞的大混战中就显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灵魂剥光了。好比一个人在梦里常常会吊在空中似的,他从高处看自己,从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立刻显出来了。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且马上得到补救的。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斗争。他们分担他的忧苦,他也分享他们的光荣。
“同伴们,敌人们,向前罢,踏在我的身上罢,炮车尽管在我身上辗过罢!我根本不想到那个伤我皮肉的铁轮,不想那些踩着我脑袋的脚,我只想着替我报复的人,想着主宰,想着成千累万的队伍的领袖。我的血是给他未来的胜利铺路的……”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创造者,不是一个尼罗在铁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①也在战斗,跟战斗的人一块儿战斗,援助受苦的人。因为它是生命,是黑夜里的一点光明,它慢慢的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黑夜无边,神的战斗永远没有休止;而谁也不知道结果。那是英雄的交响乐,连那些互相冲突,互相混杂的不协和音也会化作清明恬静的音乐。象榉树林无声无息的作着猛烈的战斗一样,生命就在永恒的和其中作着战斗。 ①尼罗为罗马帝国的大帝,以荒淫无道著称于史。相传公元六十四年时罗马城中的大火为其所纵。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是一个贝壳,其中可以听到海洋的波涛。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巨风,英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因为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为战胜的人歌唱,也为他自己,——战败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乐,象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今都显出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使泥土分解,给它肥料;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开满了花,可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一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它时时刻刻都在诞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固定,不象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状态中的金属。它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过去统统丢开了,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凭着年轻人的热血,无挂无碍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气,以为这旅行是没有完的,他觉得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财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爱着,他能够化身,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从他踩在脚下的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树,或是映在山上的云影,或是草坪的气息,或是嗡嗡作响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数不清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的漩涡。他不想说话,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气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写作,为什么写作?难道你能写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处都有种种的思想一闪一闪的照射他。怎么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写了,不管用什么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说不出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而一个乐思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他写着,写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的皮带上;不管他写得多快,思想总是来得更快,简直需要一种速记术才好……
可是这不过是些不成形的断片。等到他要把这些思想放进一般的音乐形式,困难就来了;他发觉从前的模子没有一个再适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实的保留下来,就得先把至此为止所听到的,所写过的,统统忘掉,把所有学得来的公式和传统的技术一起推翻,——那只能给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给那些懒于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袭取他人的见解的人做一张现成的床铺。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已经成熟的时期,——(其实只到了他许多生命中一个生命的终点),——他用来表白的是一般的语言,不是跟自己的思想同时产生的新语言;他的感情是随着现成的逻辑发展的,那逻辑提供他一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带他走着前人的老路,到一个早先定妥而且是群众所等待的结局。此刻可没有现成的路了,应当由情操去开辟出来,思想只有跟从的分儿。他的任务已经不是描写热情,而是要和热情合为一体,使他跟内心的规律交融。
同时,克利斯朵夫挣扎了好久而不愿意承认的矛盾居然消灭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常常为一些与艺术无关的问题操心,认为艺术有一种社会的使命。他没觉得自己原来有两种人的性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问道德后果的;一个是行动者,喜欢推理的,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他们俩有时使彼此非常为难。现在他一心一意的想着创造,等于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时候,就把实用的念头丢开了。当然他照旧瞧不平时下那种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始终认为淫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是艺术的一种病,长在腐烂的树干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乐为目标的艺术等于把艺术送入妓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于矫枉过正,提倡庸俗的实用主义,提倡以道德为目标的艺术,把天马阉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限制;它是一颗向无垠的太空飞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实用方面这股力是有用的,无用的,或者是危险的,它总是力,总是火,是天上闪出来的电光;因为这一点,它是圣洁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实用世界中也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跟信仰一样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来源——太阳——相同。太阳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①它是生命。它战胜黑夜。艺术亦然如此。 ①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同源。
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发觉,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欲,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而是一颗陌生的,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一颗欢乐的,神妙的,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做马一样的驱策,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偶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一边问自己:
“怎么,怎么这个会从我身上出来的?”
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独立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的谜”,为欧德称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着,写着,成天成月的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的生产。只要轻轻的撩拨一下,微风送来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也没有时间生活。忙于创造的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随后,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气力尽,老了十岁,——可是得救了。他离开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腮帮上有了新的皱纹。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骄傲,人类的骄傲,都是没用的。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走……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单是愿意战斗还不够。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兴之所至,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死亡,或是生命。没有上帝的意志,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上帝在一刹那间就能毁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而他高兴的时候,也能使朽腐化为神奇。一个能创造的艺术家,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的。
克利斯朵夫这才懂得海顿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先要跪着……战战兢兢的提防,诚惶诚恐的祈祷。所以你得祈祷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诚与热爱的心和生命之神沟通。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只是一种流汁,没有冷却的液体,它可能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它什么都不象;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几点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这么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后发光……”
但来客不懂得诺瓦利斯①的这句名言,只暗暗的想:“他才气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别的时候,他陪着他们走一程,有心带他们看看山上的风光。但他也没有走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便提起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配合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风味,象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霍特娄②一派的东西;并且他对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①诺瓦利斯为十八世纪德国诗人。 ②霍特娄为十九世纪瑞士历史画家。
“自然界?什么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认识!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吗?我才不理会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们握了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这些情形都不动心了。他们都是在土洼那一边的。这样倒更好。他不想对人家说:“要到我这里来,应当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来把他烧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旧保持着那股暖气,知道火一定还会烧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儿,他总是一样的爱它:火总是同样的火。在这个九月的傍晚,他觉得那道火蔓延着整个的自然界。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的车辆。湿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的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而深沉的嗡嗡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窿。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平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泥土赫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的麦与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清凉茶树上的果实象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儿象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望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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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9 10:31:51
第二册,卷十,《复旦》 ,初版序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它的沉重的悲哀,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罢。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起死了预备再生罢!
罗曼·罗兰一九一二年十月
(你,可爱的艺术,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
生命飞逝。肉体与灵魂象流水似的过去。岁月镌刻在老去的树身上。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乐,唯有你常在。你是内在的海洋。你是深邃的灵魂。在你明澈的眼瞳中,人生决不会照出阴沉的面目。成堆的云雾,灼热的、冰冷的、狂乱的日子,纷纷扰扰、无法安定的日子,见了你都逃避了。唯有你常在。你是在世界之外的。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你有你的太阳,领导你的行星,你的吸力,你的数,你的律。你跟群星一样的和气恬静,它们在黑夜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仿佛由一头无形的金牛拖曳着的银锄。
音乐,你是一个心地清明的朋友,你的月白色的光,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是多么柔和。大家在公共的水槽里喝水,把水都搅浑了;那不愿与世争饮的灵魂却急急扑向你的乳房,寻他的梦境。音乐,你是一个童贞的母亲,你纯洁的身体中积蓄着所有的热情,你的眼睛象冰山上流下来的青白色的水,含有一切的善,一切的恶,——不,你是超乎恶,超乎善的。凡是气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脱离了时间的洪流;所有的岁月对他不过是一日;吞噬一切的死亡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音乐,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音乐,你恢复了我的安静,坚定,欢乐,——恢复了我的爱,恢复了我的财富;——音乐,我吻着你纯洁的嘴,我把我的脸埋在你蜜也似的头发里,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咱们都不作声,闭着眼睛,可是我从你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从你缄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头听着永恒的生命跳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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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9 10:41:00
第二册,卷十,《复旦》 ,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年月。生命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别处。它没有历史,只有它创造的作品。音乐的灵泉滔滔不尽的歌唱着,充塞了灵魂,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喧扰。
克利斯朵夫得胜了。声名稳固了;头发也白了,年龄也到了。他却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状。他又得到了安静,可不是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暴风雨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他在深渊中看到的景象,始终留在他心灵深处。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战斗的是上帝;没有得到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自主。那时克利斯朵夫心中有两颗灵魂:一颗是受着风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外一颗是威镇着前者的、高耸在阳光中的积雪的峰尖。这种地方当然不能久居;但下界的云雾使你冷得难受的时候,你可认得了上达太阳的路。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雾中也不感到孤独了。壮健的圣女赛西尔,睁着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着天空①凝听。他自己也象拉斐尔画上的圣·保罗一样,不声不响的沉思着,靠在剑上,既不恼怒,也不再想战斗,只顾创造他的梦境。 ①赛西尔为四世纪时殉道之圣女,后被奉为保护音乐家之神。
他那个时间的写作品重于钢琴曲与室内音乐。这些曲体可以使创作更自由更大胆;内容与形式之间比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险。弗雷斯科巴第,哥波冷,舒伯特,肖邦等等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比配平方面的革①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双有力的手象抟土似的抟出来的音响,簇新的和声,令人头昏目眩的和弦,跟当时的人所能接受的声音距离太远了;它们对于精神的影响等于一些神奇的咒语。——凡是大艺术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果实,群众必须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领会。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胆的晚年作品。他的荣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绩。但有了声名而不被了解比没有声名更难堪,因为那是无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后,这种难堪的情绪使克利斯朵夫更趋向于逃避社会了。 ①弗雷斯科巴第为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历史上有名的管风琴师。此处所称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舒伯特,肖邦诸人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均指各人在管风琴、洋琴、钢琴及其他室内音乐(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方面的作品。
德国的旧案已经撤销。法国那桩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现在他爱上哪儿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伤心的往事。至于德国,虽则他回去过几个月,虽则还不时去指挥自己的作品,可并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国独有而是到处一样的。但我们对本国总比对别国更苛求,对本国的弱点也觉得更痛苦。何况欧洲的罪恶大部分是应当由德国负责的。一个人胜利之后就得负胜利的责任,好似对战败的人欠了一笔债;你无形中有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义务。路易十四在他称霸的时代,把法兰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欧洲。但色当战役①的胜利者——德国——给世界带了些什么光明来呢?难道就是刀剑的闪光吗?没有翅膀的思想,没有豪侠心肠的行动,粗暴的、甚至也不能说是健康的理想主义;只有武力与利益,竟然是个掮客式的战神。四十年来,欧罗巴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摸索。胜利者的钢盔把太阳遮掉了。无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轻视,使人可怜;但你看到头戴钢盔的人又作何感想! ①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军大败于色当,为法国战败的关键。
最近太阳又出来了;云端里开始透出一些光明。为了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从钢盔的影子底下走出来,自愿回到他从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敌对的国家,使当时多少渴慕自由的心灵感到窒息,无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要找一个中立的,可以让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时代,开明的教皇治下的罗马,曾经被各个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风雨的鸟一样作为气息的岛屿。但现代的避难所又在哪儿呢?岛屿被海水淹没了。罗马不是当年的罗马了。群鸟已经离开了七星岗,——只有阿尔卑斯依然如旧。在你争①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仅有(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个二十四郡的小鸟巍然独存。这儿当然没有千年古都的诗情梦境,②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明与英雄的气息;可是这块光秃的土地有它气势闳伟的音乐,山脉的线条有它雄壮的节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够使你感觉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求满足怀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几株树木,一条小溪,一望无极的天空,他就够了。不消说,他本乡那种安静宜人的景色,比着阿尔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战斗对他更亲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这儿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这儿看到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出现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点儿感激与信仰的情绪,并且象他这样的人决不只他一个。被人生伤害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来继续斗争,保持他们对于斗争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②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 ①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又瑞士全国分为二十四郡。
因为住在这个国家,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大麻疯似的旅馆把国内最美的景色给糟蹋了;外国人聚集的城市,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那种酒池肉林的浪费;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什么木熊,木屋,胡闹的小玩艺,老是那一套,毫无新鲜的发明;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到处充满着下流无耻的气息。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除了市井小人的娱乐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高尚的娱乐,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激性的娱乐。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们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①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那种强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国家②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他们更翩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还藏着文化的精华;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电光四射的梦境,霍特娄的声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特弗里德·凯勒的清明淳朴与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诗与天国的光明,通俗节会的传统,在粗糙而古老的树上酝酿的春天的活力。所有这些年轻的艺术有时会刺激你的舌头,象那些野梨树上的生硬的果实,有时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无味。但它们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般独学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们的老派的修养并没使他们跟民众分离,他们所读的仍旧和大家一样是人生那部大书。 ①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革家。 ②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种民族。
克利斯朵夫爱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虽则他们最近也受到德美两国的工业化的影响,但质朴温厚的古欧洲的一部分特点,使人精神安定的特点,依旧由他们保存着。他交了两三个这样的朋友,都是严肃的,忠实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想念着以往的时代,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和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的消灭。克利斯朵夫难得和他们相见。表面上他的旧创已经结疤,可是伤口太深了,不能完全平复:他怕跟人家重新发生关系,怕再受情爱与苦恼的纠缠。他觉得住在瑞士挺舒服,一部分就为这个缘故:因为在这里比较容易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在陌生人中做一个陌生人。并且他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仿佛一头流浪的老鸟,他需要空间,他的王国是在天上……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子高头的山上漫步:手里拿着帽子,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小路转入两个斜其中间,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到拐角儿上,仿佛路尽了,只看见一平空间。前面是淡蓝的远景,明晃晃的天空。黄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象藓苔下面的一条琤琮的流水……
在第二个拐角上,她出现了:穿着黑衣,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采着花玩儿。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动,可是没有惊讶的声音,只微微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他非常骚动,她嘴唇也有点儿颤抖。双方停住了脚步,同时轻轻的说:
“葛拉齐亚!”
“你原来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一言不发。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又问他的地址。那些机械的问答,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他们彼此打量着。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对他们瞧了一眼,不但毫无好感,而且还带些恶意。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衰老,而风韵犹存的脸。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来看我行吗?”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给他看。他心里太激动了,没法再谈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别。走了两步,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杨梅的孩子旁边,突然搂着他们亲了一下,赶紧溜了。
晚上他到旅馆去。她在玻璃阳台下等着。两人离得远远的坐下。周围并没多少人,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克利斯朵夫因为有外人在场觉得很气恼。葛拉齐亚望着他。他也望着葛拉齐亚,嘴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
“我改变了很多,是不是?”她问。
他不禁大为感动的回答:“噢,你受过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着他被痛苦与热情鞭挞过的脸,非常同情。
然后,双方没有话说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们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不,朋友,还是待在这儿罢,咱们不是很好吗?又没有谁注意我们。”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话。”
“这样倒是更好。”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过后他回想起这一段谈话,以为她不信任他。其实她是怕感情冲动,特意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血来潮的表现,所以她宁愿在旅馆的客厅里受点拘束,好遮盖自己的慌乱。
他们把各人过去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声音很轻,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裴莱尼伯爵几个月以前在决斗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妇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语之间没有怨叹的口气,自动的把话搁过一边,探问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听到他痛苦的经历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个小段落……
她约他过两天再去。这种并不急于跟他再见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难过。他又是快乐又是悲伤。
第二天她推说有事,写了个字条要他去。他一看那几句泛泛的话高兴极了。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望着他们,心里还有点儿惶惑,同时也对他们非常怜爱。他觉得大的一个——那女孩子——相貌象母亲,可不考虑那男孩子象谁。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天气,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话。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葛拉齐亚很殷勤的招待着,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议一块儿去散步,他答应了。但有了那个生客,——虽则她也年轻可爱,——他觉得非常扫兴,认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
以后过了两天,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那两天之内,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但见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她很温柔,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给她写了封信,使她大为感动。他说人寿几何,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过的。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摆脱不了这矜持的习惯。凡是太强烈的表现,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真实的,她也会难堪,也会害怕。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她也觉得很难得,跟他一样的快慰。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馆里伏枕大哭了一场。十年孤独的郁积都发泄了出来。从奥里维死了以后,他始终是孤单的。对于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葛拉齐亚的信等于复活的呼声。温情!……他自以为早已放弃了,其实那是岂不得已。如今他才觉得多么需要温情,心中又积着多少的爱。
那是甜蜜的,圣洁的一晚……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藏,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干的题目。他弹着琴,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她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骄傲的人会变得这么谦卑。分别的时候,两人不声不响的握着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会相左的了。——外边下着雨,一点儿风都没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欢唱……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
“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白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
她走了。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他写信给葛拉齐亚;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种恬静的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责备她;他们的感情,时间还很短,到最近才恢复的:他唯恐把它丢了。幸而她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可以使他放心。但两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要不是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这个旅行。长时期的孤独养成了他闭门不出的习惯,没兴致象今日一般烦躁的有闲阶级那样作无谓的奔波。他怕改变习惯会影响到思想的有规律的活动。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对它的认识只限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腐败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学士在旅行的时候着迷的。他和前进的艺术家一样,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因为最无聊的学院派作家老是把罗马这个字挂在嘴上。再说,北方人是本能的厌恶南方人的,至少认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对它抱着强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来……他的确无意对那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作进一步的认识。——他凭着过火的脾气说:“意大利人弹弹曼陀铃,大叫大喊的唱唱音乐话剧,在今日的欧洲乐坛上能有什么地位?”——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么路不愿意走呢?在没有和她相会以前,只要对一切都闭上眼睛就行了。
闭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学会了。多少年来,他对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这个办法。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淫雨连绵,下了三星期还没停。随后又是弥天的乌云,象一顶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使它湿漉漉的打着寒噤。人的眼睛已经想不起阳光是怎么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阳光的热力,你先得使周围变成漆黑,闭着眼睛,往下走到矿穴里,走到梦中的地道里。在那儿,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阳。但一个人爬在地底下垦掘过后,回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滚热,脊骨与膝盖都僵了,四肢也变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现的鸟似的。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从矿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炼成的阳光,来温暖他冰冻的心。可是北方的梦境有火炉那样的热度。你在里头生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你爱那个沉闷的暖起,爱那个半明半暗的光,和装满你重甸甸的头脑的梦。一个人只能有什么爱什么,应当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车厢的一角,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忽然看到明净的天空和流泻在山坡上的光明,觉得象做梦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丢在关塞那一边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觉得惊奇。直要相当的时间,他麻木的心灵才能慢慢的活动,突破那个把它幽闭的牢笼,从过去的阴影中探出头来。随着太阳的移动,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搂抱了;于是他忘了过去的一切,目迷五色的陶醉了。
那是米兰周围的平原。蔚蓝的运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脉管似的支流在绒毛似的稻田中穿过。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轮廓分明、体态婀娜的躯干披戴着一簇簇赭红的绒毛。宛然是达·芬奇画上的山水。积雪的阿尔卑斯,光彩变得很柔和,气势雄伟的线条围绕着地平线,挂着橙黄、青黄、淡蓝的坠子。黄昏降在亚平宁山脉上。羊肠小径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时而重复、时而交错的节奏,好似法国南方普罗旺斯的舞踊。——而突然之间,山坡底下吹来海水杂着橙树的气味。海,拉丁的海,闪烁颤动的光,几条小船落着帆,仿佛在海面上睡着了……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上。车守报告说,热那亚与比萨之间有一条隧道被大雨冲毁了;各班列车都迟到了好几小时。克利斯朵夫原来买着直达罗马的车票,却不象别的旅客那样抱怨这桩意外的事,反倒很高兴。他跳下月台,直向海边奔去。海把他迷住了,过了两三小时,火车长啸一声重新开出的时候,他竟坐在一条小船里远远的对火车喊着再会了。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里,他听任微波荡漾,把他催眠着,沿着小杉树环绕的海角飘去。他住在村子里,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从我们的眼里、鼻孔里、嘴唇里、皮肤的所有的毛孔里渗入我们的肉体……啊,光明,对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网而显得这样纯粹这样热烈的人,不禁要自问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怎么能活的,同时也知道以后是永远少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阳灌醉了。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乐家。心中的音乐都变了光明。空气,海洋,陆地:这是太阳的交响乐。而意大利是其它了不起的聪明运用这个乐队的。别的民族只能描绘自然;意大利人却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阳一同描绘。色彩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会歌唱。路上的一堵红墙露出金色的隙缝,上面是两株浓荫匝地的杉树,四周是蓝得异样的天。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峭,在粉红的墙中间直达一个蓝色的门面。五色杂陈的房屋;杏子,柠檬,佛手,都在橄榄树中发光……意大利的风景对感官是种强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头尝到了一颗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克利斯朵夫素来在灰暗的天地中过着禁欲生活,如今可不胜贪馋的吃着这餐筵席,给自己补偿一下了。他的丰富的生机一向受着环境压制,这一下才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便尽量抓着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声、钟声、海声所合成的音乐,空气与光明的抚爱……克利斯朵夫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到了极乐的境界:即使偶尔惊醒过来,他也忙着把心中的快乐告诉他所遇到的人:告诉他的舟子,那眼睛锐利,戴着一顶威尼斯参议员式的红帽子的老渔翁;——告诉一个跟他同桌吃饭的米兰人,麻木不仁的家伙,吃着通心粉,骨碌碌的转动着奥赛罗式的眼睛,恶狠狠的射着怒火;——告诉饭店里的侍者,托盘的时候低着头,弯着胳膊,伛着胸部,好似贝尼尼画上的天使;——告诉一个年轻的圣·约翰,对人瞟着极有风情的眼色在路上行期,拿一个带着绿梗的橙子作为献礼。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着脑袋,断断续续哼着一支永远没有完的,鼻音极重的歌的车夫打招呼:他骇然发觉自己竟唱起《乡村骑士》来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于①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齐亚相会的事…… ①《乡村骑士》为玛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剧,素为克利斯朵夫所厌。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怎么浮现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可是到了一个时间,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榄树林的小山上,强烈的阳光与浓厚的阴影交错着的亚平宁山脉的高脊上,在橙树林中,在海风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她在这块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艺术名城,都没引其他的兴趣。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
一到罗马,他马上去见葛拉齐亚。
她问:“你从哪条路来的?在米兰,佛罗伦萨,都待了些时候吗?”
“没有。干吗要在那些地方待下来?”
她笑了:“你这话真是妙极了!那末你对罗马又作何感想?”
“毫无感想,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
“真的。我没功夫。一出旅馆,我就上这儿来了。”
“罗马是随处可以看到的……瞧对面这堵墙……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见你啊,”他说。
“你真是个蛮子,只想着自己的念头。那末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动身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内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住了几天,也说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说睁着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么,梦见些什么。大概是梦见了你罢。我只知道那些梦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说了声:“好得很!”他可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是的,我忘了当时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
“不错,”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的确改变了。”
他也望着她,觉得她也大不相同了。并非她在两个月中间有什么变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时候,过去的形象,年轻的葛拉齐亚的淡淡的影子,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使他对于当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国的幻梦被意大利的阳光融化了:他看到了爱人的真面目。她和当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远,也和初婚时期的少妇,跟他相聚了几天而又立刻分别的少妇,差得多远!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现在变了一个俊美的罗马女子了。
她外表丰满,和谐,浑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整个的人给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最喜欢阳光遍地的静寂的境界,幽思冥想,体味着生活的恬静,——那是北方的灵魂从来不能真正领会的。在过去的性格中,她特别保留着她的慈悲心。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间已经有了些新的成分:有点感伤意味的宽容,有点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年龄替她挂上了一层冷淡的幕,使她不会再受感情欺骗。她难得说什么心腹话,脸上堆着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着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冲动。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点,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觉得可笑而不愿意压制的卖弄风情。她对一切,对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个心地极好而看破人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
她家里客人很多,她也不怎么挑选,——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属于同一个社会,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受着同样的习惯熏陶,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相当调和,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两国所遇到的大不相同。多数是意大利旧家,偶尔也和外族通婚,增加一点新生的力量。表面上,他们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浓,四种主要的语言都是通行的,西方四大国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每个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资本:例如犹太人的惶惑,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冷静;但一切都在意大利这口坩埚中溶化了。盗魁菲首称王了几百年的影响,一个民族决不能轻易摆脱:质地尽管改变,痕迹始终留着。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种族,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吕尼画上的笑容,铁相画上的恬静而肉感的目光。不管你涂在罗马画板上的是何种颜色,调出来的总是罗马色彩。
那些心灵往往很庸俗,有几个还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旧发出一种千年不散的香味与古文明的气息,使克利斯朵夫虽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为叹服。极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礼的风度,文雅的举动,殷勤亲切而仍保持着机诈与身分,一颦一笑与随机应变的聪明所显出来的高雅与细腻,而那种聪明还带着些慵懒的怀疑的色彩,方面很广,表现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没有书本式的迂腐。你在这儿决不会遇到巴黎社交场中的那般心理学家,或是相信军国主义的德国博士。你所见到的是简简单单的人,富于人情味的人,象当年丹朗斯和西比翁·爱弥里安①的朋友们一样…… ①丹朗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拉丁诗人,所作喜剧有名于史。西比翁·爱弥里安为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党的领袖。
“我是人,只要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感到兴趣……”
实际上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们所表现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真实的。骨子里是无可救药的轻佻,跟无论哪一国的上流社会一样。但与别国人的轻佻不同而成为意大利的民族性的,是那种萎靡不振的性格。法国人的轻佻附带着神经质的狂热,头脑老是在骚动,哪怕是空转一阵。意大利人的头脑却很会休息,太会休息了。躺在温暖的阴影里,把萎靡的享乐主义和长于讥讽的聪明枕着自己的头,的确是很舒服的;——他们的聪明富有弹性,相当好奇,其实是异乎寻常的麻木。
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定见。不管是政治是艺术,他们都用同样的玩票作风对付。有的是性格极可爱的人,脸是意大利贵族的俊美的脸,五官清秀,眼睛又聪明又温和,举止安详,爱自然,爱古画,爱花,爱女人,爱图书,爱精美的烹调,爱乡土,爱音乐……他们什么都爱,却没有一样东西特别爱。在旁人看来,仿佛他们竟一无所爱。然而爱情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着极大的位置,只是以不扰乱他们为条件。他们的爱情也是萎靡的,懒惰的,象他们一样;即使是狂热的爱也近于家庭之间的感情。他们稳实而和谐的聪明其实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尽可以在脑子里碰在一起,非但不会冲突,反而能若无其事的结合起来,彼此的锋芒都给挫钝了,不足为害了。他们怕彻底的信仰,怕激烈的手段;只有似了非了的解决方式和若有若无的思想,他们才觉得舒服。他们的精神是开明的保守党的精神,需要一种不高不低的政治与艺术,需要一种气候温和的疗养地,使人不至于气喘,不至于心跳。在哥尔多尼那些懒惰的剧中人身上,或是在曼佐尼那种平均而散漫的光线中,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们的懒散的习气并不因之而感到不安。他们不象他们伟大的祖先般说:“第一要生活……”,而是说“第一要安安静静的生活!”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静静的生活,连那些最刚毅的,指挥政治活动的人也是这样。例如某个小型的马基阿维里,很①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别人,心肠象头脑一样的冷酷,精明强干,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的朋友,同时也不惜把野心为了另外一个目的牺牲,那目的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安安静静的生活”。他们需要长时期的麻木。过后他们才仿佛睡足了觉,精神饱满;庄重的男人,幽静的妇女,会突然之间兴奋起来,有说有笑,快快活活的去应酬交际:他们需要说许多话,作许多手势,发许多怪论,逞着莫名片妙的兴致,消耗他们的精力;总而言之,他们在那里扮演滑稽歌剧。在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我们难得会找到经过思想磨蚀的痕迹,寒光闪闪的瞳子,被永无休止的精神活动磨瘦的脸庞,象我们在北方见到的那样。可是跟别处一样,这儿也有苦闷的心灵,在淡漠无情的外表之下藏着它们的创伤,欲望,忧虑,而且还用迷迷忽忽的境界来麻醉自己。某些心灵还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现象,畸形的,乖张的,暗示它们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有如在罗马郊外剥落分裂的断层岩。 ①马基阿维里(1469-1527)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学家,著有《霸术》一书,有名于世。后以马基阿维里为好弄权术,不择手段,专制残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词。
这些心灵,这些平静的,爱取笑的,隐藏着悲剧的眼睛,自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兴致去体会它。他看见葛拉齐亚和这些时髦人物周旋,非常气恼。他恨他们,恨她。他对她生气,好似对罗马生气一样。他去看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已经想要动身了。
可是他并不动身。尽管讨厌那个意大利社会,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它的魔力了。
暂时他不跟人家往来,只自个儿在城内城外。罗马的阳光,平台上的花园,被旭日照耀的海象腰带般环绕着的①郊野,慢慢的把这块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让他体会到了。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筑,发誓决不自动去找它们,除非它们来找着他。而它们果然来找他了:在岗峦起伏的城中随便散步的时候,他就碰见了它们。夕照之下的大广场,一半已经坍了的巴拉丁拱门,后面衬托着蔚蓝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其然而然的看到了。他在一望无际的郊野徘徊:半红不红的台伯河浑浊一片,挟带着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里流动,——残废的古代水桥好比古生物的硕大无朋的脊骨。大块的乌②云在蓝色的天空卷过。乡下人品着马,挥着鞭子,赶着一群长角的淡灰的牛。笔直的古道,尘埃飞扬,没有一点荫蔽:脚如羊足,大腿上裹着长毛皮的牧人在那里静悄悄的走着。辽远的天际,意大利中部的庄严的山脉展开着连绵不断的峰峦;另一方面的天边,却映着古老的城垣,圣·约翰教堂的正面矗立着姿态飞舞的雕像,远望只看见黝黑的侧影……万籁俱寂……日光如火……风在平原上吹过……一座没有头的,臂上雕着衣饰的石像,被蔓长的野草掩没了;一条蜥蜴爬在石像上晒着太阳,只有肚子在那儿轻轻的翕动。克利斯朵夫被阳光灌醉了,(有时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烂的大理石像旁边的黑色的泥地上,微微笑着,蒙蒙的把什么都忘了,尽量吸收着那股罗马特有的气息,那股安静而强烈的力,——直到黑夜将临的时候。悲壮的日色隐没了,四下里一片凄凉,那时他中心悒郁,赶紧溜了……噢,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么和气,内心却多么骚动;我还在你的胸中听见罗马军团的号角声呢。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怀中汹涌!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 ①欧洲庭园,特别在罗马,其多利用地形筑成高至数丈之花坛,规模不下于花园。 ②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罗马帝国时代作为市集、审判、及举行国民大会之用。今为罗马城中最伟大的古迹之一。巴拉丁为罗马七岗之一,今存有著名的废墟。台伯河为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水桥为罗马帝国时代将城外之水运至城内时安放水管之建筑,高出地面数十丈,下有无数环洞,远望宛似连绵不断的巨型凯旋门。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尘土下面,那个火始终被保存着。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不料它复活了。还是同样的火。当然,①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大家想睡觉。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凡是心中有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满三十五岁,头脑开通,气质、教育、意见、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都为了崇拜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党派的名称尽管不同,思想的派别尽管各异,都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拿出勇气来思想”。要坦白,要敢作敢为!他们大声疾呼的要惊醒民族的迷梦。自从意大利听了英雄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复活以后,自从它最近在经济上复活以后,现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惭的习气,使他们象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的痛苦。华而不实的空谈和奴颜婢膝的作风,几百年来象浓雾似的罩着民族精神,现在被他们嘹亮的声音把浓雾冲破了,一阵狂风把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稍假借的正气吹过来了。他们竭力要用清楚的头脑支配坚决的行动。必要的时候,他们能够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纪律而牺牲个人的主张,但最高的祭坛和最纯洁的热诚仍是留给真理的。他们又兴奋又虔诚的爱着真理。这些青年中的一个领袖②被敌人侮辱,毁谤,威胁之下,气度伟大的回答: ①玛志尼(1805-1872)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 ②指葛斯伯·普莱索里尼,当时与巴比尼共同领导一个叫做“民族之声”的社团。——原注(译者按:普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为意大利作家,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响极大。)
“你们得尊重真理!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没有一点儿怨恨。我忘了你们给我的伤害,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你们第一得真诚!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高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高尚。忠于真理是件艰苦的事,但愿你们努力。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先要损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谎言蛀空了。现在我不是以敌人的资格和你们说话。咱们都站在一个超乎争执以外的立场上,即使你们的情欲在你们嘴里用着国家的名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比国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类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们不能侵犯的规律,要不然你们便不能称为意大利人。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寻求真理的人;你们应当听听他的呼声。他只希望你们伟大,纯洁;他也极愿意和你们一切努力。因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咱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们的成绩(那是不能预料的)将要刻着我们共同的标记,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违背真理的话。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有种奇妙的禀赋,能够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是弟兄。固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可是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身。这一点,他们象他一样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没有认识他们,他们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可是已经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对他们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拙劣的心理学者,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对于北方人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兴趣;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归结到自己的欲望,归结到民族的骄傲。不幸这些健美的,很适宜于实际行动的意大利人,偏偏只凭热情行事,很快会感到厌倦;但是被热情吹打的时候,他们比无论哪个民族都飞得更高,只要看近代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就可知道。——现在又是这一类声势浩大的风在一切党派的意大利青年中吹起来了:国家主义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一切不屈不挠的意大利人,希望做罗马帝国——世界之后——的公民的人,都受着这股潮流激荡。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跟它来往。但他们比他更恨那种谨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可笑的丑态,半吞半吐的说话,含糊两可的思想,遇事无所取舍的骑墙作风。他们都是自学出身的好汉,从头到脚都是自己造起来的,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加一番最后的琢磨,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乡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们要教人听见他们的话,要逗人家攻击;无论怎样都可以,只受不了大众的不理不睬。为了刺激民族的元气,他们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气的亏也是乐意的。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当然觉得他们可厌。她认为他们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这个批评是不错的。他们爱挖苦人,一味采取攻势,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太自信,对事情的推论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一下子醉心那个,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热烈,真诚,肯整个儿的舍身,不稍吝惜,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一方面太早的参加狂热的劳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心灵会被灼伤的。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多数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理智尝到了这味道立刻会上瘾,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齐亚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因为爱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独占。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对谁都招待得那么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
“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唉,朋友,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比别的女人更有价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念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对我是种安息,是种娱乐。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原谅我这么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而对你,我的确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但她握着他的手,很坦白的望着他,温柔的回答:“不,朋友。”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应当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足!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欢。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太特殊了。”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一声不出,但心里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你再说一遍啊……”
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身子,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也觉醒了。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更积极。她素来不大看书,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回来回去的翻着;现在却对于别的思想开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致自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她不觉得胆怯了。不知不觉的,她一边撑拒,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翻传统。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的多;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更丰富: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欢乐,心的欢乐,眼睛的欢乐。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其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满了白花。初醒的罗马郊野:春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过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欢走路:高个子,腿很长,又结实又窈窕的身段,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两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庄,八世纪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位于罗马古城的边缘,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两旁全是古墓,树叶丛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肯靠着一个白椁。前面一片荒凉,清静到极点。喷泉慢慢的滴着水,懒洋洋的象要咽气似的……他们俩低声谈着。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他的斗争,他的过去的苦恼;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单纯,好象是应该那样的……她也讲她的故事。他不大听到她说的话;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安静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上看到,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在太阳底下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艺术的意义,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为止,他对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兴趣的。野蛮的理想主义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对于阳光底下的,美丽的石像的浓郁的韵味,象一盘蜂蜜一般的味道,还没懂得体会。他老实不客气对梵蒂冈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敌意。那些蠢笨的头,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块文章的躯干,那种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脸,那些武士,他都深恶痛绝。他喜欢的只限于几个雕塑的肖像;但它们所代表的人物并没使他感到一点兴趣。他也讨厌没有血色的,装腔作势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病态的妇女,拉斐尔以前的气色苍白,患着肺病的维纳斯。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风的粗野颟顸的英雄,汗流浃背的运动家,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堆当炮灰的肥肉。唯有①弥盖朗琪罗一人,为了他悲剧式的痛苦,为了他鞭挞世俗的傲气,为了他圣洁的热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象那位大师一样用着一种纯洁而野蛮的热爱,爱他那些年轻的无邪的裸体,爱他那些犷野的处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犷悍的《圣母》,和美丽的《丽亚》。但在这位痛苦骚乱的英②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发见的仍旧是自己的心灵的扩大的回声。 ①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与《创世纪》),大半流于粗野鄙俗。 ②《黎明》、《圣母》、《丽亚》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征服的,由他们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师③的霹雳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里,强烈的闪电把遮蔽人生的迷蒙的大雾给撕破了。还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并且征服了自己,战胜之余始终守着严格的纪律,挑出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让自己吸收;其成绩便是拉斐尔的一批意境高远的肖像画,和他在梵蒂冈宫中所作的几间屋子的壁画。对于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线条明净,结构和谐的音乐,完全显出颜面、手足、衣褶、举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有的是年轻的身心中涌跃出来的爱。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远年轻的温情,带着讥讽意味的智慧,动了春情的肉香,驱散阴影,把热情催眠的笑容。还有被艺术家驯服的倔强的生命力…… ③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1477-1576),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斯派在画史上以色彩鲜明著称。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气联合起来,为什么我们就办不到呢?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波生,洛朗,与歌德所赏识的和谐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难道再要一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并且谁能够把这种和谐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的,感伤的,话太多,举动太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就会笑。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也①始终没看到上帝的笑容……” ①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骚动,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漫无节制的发泄,使他觉得又可耻又可怜。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里非常愉快;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劝他接受。他听了非常难过,认为这表示她对他冷淡。
葛拉齐亚这么劝他的时候也许心中并不是没有遗憾。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为决定,她便认为对于朋友的行为负了责任。自从他们在思想上沟通以后,她也有点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觉得行动不但是我们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当把行动当做一种责任,不能随便放弃。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气息有种麻醉的力量,好似温暖的南方季候风包含着迷人的毒素一样,会潜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她屡次感觉到这种不大好的魅力而无法抗拒。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着这个精神上的疟疾。从前一般比他们更刚强的人都受过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铜都腐蚀了。罗马城中有①股死气:古人的坟墓太多了。在这儿久居,不如作客比较卫生。住在罗马太容易忘记时代:而这一点对一般年纪还轻,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危险的。葛拉齐亚明知她的环境为一个艺术家不是一个有生气的环境。同时,她虽然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比对无论哪个人都更深切的友谊……(她是否敢承认还有问题)……心里可并不因为他要走开而觉得不高兴。可怜!他也使她厌倦了,而使她厌倦的就是她所喜欢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积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她的平静的心境被扰乱了。厌倦的理由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老是觉得受到爱情的威胁;这爱情虽是甜蜜的,动人的,但带着苦苦纠缠的意味,需要她时时刻刻提防,最好还是隔得远一点。她决不承认这些,以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为克利斯朵夫着想。 ①母狼为罗马城的象征,历代雕塑家多以此为题材塑成铜像。
而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音乐家在当时的意大利不大容易过活。他的空气受着限制。音乐生活是窒息了。这块土地当年是替欧洲音乐插种的,现在被戏剧工厂起满了油腻的灰跟滚热的烟。凡是不肯加入这个歌唱队的,不能或不愿意进戏剧工场的,就得被遗弃或是被窒息。民族的性灵并没有枯竭,但人家让它停滞,让它迷路。长于旋律是意大利宗师的特色,古代艺术的单纯精练的美几乎是种本能;青年音乐家中保有这些长处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见一个。可是谁关切他们呢?他们的作品既没有人肯演奏,也没有人肯出版。纯粹的交响曲没有人感到兴趣。不是涂脂抹粉的音乐就没有人听!所以他们只能有气无力的唱给自己听,结果也静下来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睡觉罢。——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帮助他们。但即使可能,他们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不管他做些什么,他总是一个外国人。一切旧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尽管殷勤备至,心里始终把外国人看做蛮子。他们认为,他们的艺术害了病,应当归他们自己解决。所以虽则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们总不拿他看作一家人。——那他还有什么办法?他究竟不能和他们竞争;他们在太阳底下的位置原来只有那么一点儿,还好意思跟他们争吗?……
况且,天才不能缺少养料。音乐家不能缺少音乐,——不能没有音乐听,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乐奏给人家听。短时起的退隐对于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韬光养晦,——但必须以重新出山为条件。孤独是高尚的,但对于一个从此摆脱不了孤独的艺术家是致命的。一个人应该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喧闹的,糜烂的;应当一刻不停的吸收,一刻不停的给,给,然后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时代,意大利不是当年那个艺术大市场了,也许它有一天会恢复这个地位。但眼前的思想市场,沟通各个民族心灵的市场是在北方。你要愿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儿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凭着一相情愿的心思,极不愿意回到喧闹的社会中去。但关于克利斯朵夫的责任,葛拉齐亚倒反感觉得更清楚。她对他比对她自己苛求得多。没有问题,那是因为她看重他的缘故,同时也因为这样为自己更方便。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交给他代办了,自己仍旧保持清明恬静的心境。——他没有勇气怪怨她。她跟圣母一样,已经尽了她最大的使命。在人生中,各有各的角色。克利斯朵夫的角色是行动。她吗,只要世界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就行了。他也不要求她更多……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只要求一点,就是希望她的爱他能少为他一些而多为她自己一些。因为他不满意她的友谊毫无自私的成分,以至于只会替她的朋友的利益着想,——而这朋友是只求她不要想其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他跑得远了,可是并没离开她。古话说得好:“你心里不同意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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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组长 楼主 2013-03-29 11:20:18
第二册,卷十,《复旦》 ,第四部
潜伏在欧罗巴森林里的火开始往上冒了。这儿给你扑灭了,它在别处又烧起来。浓烟滚滚,火星四射,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燃着干枯的荆棘。在东方,前哨战揭开了国际战争的序幕。整个的欧罗巴,昨天还带着怀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象死了的树林一般的,今天已经被大火包围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厮杀的欲望。战争随时可以爆发。你把它压下去了,它又抬头了。最无聊的借口也能成为它的养料。大家觉得受着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发动争端。连一般最和气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论家正扯着普鲁东的旗号讴歌战争,认为可以发挥人类最高的德性……
西方民族的身心复活,原来归结到这个结果!热情的行动与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杀的路!要使这个乱冲乱撞的行动有个预定的,经过选择的目标,唯有一个拿破仑式的天才才能办到。但欧洲无论哪里都没有这种行动的天才。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当家。人类的聪明不在这方面。——你只有听任那个带着你往前冲的巨潮摆布。统治的和被统治的都是一样。欧罗巴的局势是普遍的紧张。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奥里维一同经历的,差不多一样紧张的情形。但那时战争的威胁不过象转瞬即逝的乌云。现在,威胁的影子可罩着整个的欧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变了。他不能再参加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没有恨,怎么能厮杀?过了青春,又怎么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区域。他对于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视同仁,不分轩轾。各个民族的价值,对世界的贡献,他都认识清楚了。一个人在精神上到了相当程度,就“不再分什么民族,而对于邻族的祸福会感觉得象同胞的祸福一样亲切”。暴雨的乌云已经沉到你脚底下,周围只有天空,——“给鹏鸟飞翔的无边无岸的天空”。
然而有时候,克利斯朵夫也觉得四周的敌意有点儿难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么露骨,使他随时感到自己属于敌对的民族;便是他心爱的乔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对德国的心情,使他悲伤。于是他走开了,推说要看看葛拉齐亚的女儿,到罗马去住了一阵。但那边的环境也并不安静。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变了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来被克利斯朵夫认为麻木而懒散的人,现在也只想着武功,想着战争,想着侵略,想着罗马的鹰隼在利比亚沙漠的上空飞翔;他们自以为回到了罗马帝国时代。最了①不起的是,各个对立的党派,社会党,教会派,保王党,都极真诚的受着这种狂热的感染,而并不以为反叛自己的主义。可见各个民族一旦被传染病式的热情扫荡之下,所谓政治,所谓人类的理智,都会变得无足重轻。那些热情还不屑于消灭个人的热情,只是利用它们,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在功业彪炳的时代,情形一向是这样的。亨利第四的军队,路易十四的内阁,那些建立法兰西的丰功伟业的先民,富于理智与坚于信仰的,和追求名利与享乐的一样的多。不论是扬山尼派还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还是情欲强烈的人,在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时候,连带也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将来的战争中,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一定都会参加;象他们国民议会时代的祖先一样,各人都深信这是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为了求永久的和平…… (1)公元前一世纪时,利比亚为罗马帝国领地;一九一二年后,又曾沦为意大利的殖民地。
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带着嘲弄的笑容,眺望这个又杂乱又和谐的城市,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时的废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现代的建筑,虬结在一处的杉树与蔷薇,——各个世纪,各个作风,被聪明的头脑溶成一个坚固而连贯的整体。同样的,人类的精神会把它本身所具备的秩序与光明,照在纷争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罗马的时期很短。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太强了,他有点儿害怕。要能利用这种和谐,他必须站得远远的;在这儿留下去颇有被吞没的危险,好似多少与他同种的人一样。——他不时上德国去住一下。但虽然德法二国的冲突迫于眉睫,结果还是巴黎永远在吸引他。那边有他当做儿子一般的乔治。而且他不但受着感情方面的影响,思想方面的理由对他也有作用。一个思想活跃的,热烈参预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不容易再习惯德国的生活。并非那边缺少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在那边缺少空气。他们和自己的民族隔离了;大家对他们不感兴趣,都忙着别的事,或是社会方面的或是实际方面的。诗人们因为人家瞧不其他们的艺术,也就存着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们的艺术中去了;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把自己和群众生活的最后一些连系斩断,而只为了几个人写作。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练的,贫弱的小贵族,本身也分化为许多敌对的小组,在狭小的天地中喘不过气来;因为不能扩大范围,他们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来翻去,直到把里头的精华吸尽为止。于是他们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梦境彼此沟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雾中挣扎。没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们。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
反之,在莱茵河那一边,每隔一些时候必有些集体的热情,群众的骚动,在艺术上面吹过。象巴黎被铁塔威镇着一样,照在欧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远不熄的灯塔,那个古典的传统,靠着几百年的辛苦与光荣培养起来而一代一代的传到现在的。它既没有把精神奴役,也没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几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大路,使整个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国的思想家象黑夜里迷失的鸟一般投向遥远的灯塔的,已经不止一个。可是把邻国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声相求的力量,法国有谁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与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看不见我们,没听见我们说着:“瞧,我们在这儿伸着手啊。不论什么谎言与仇恨,都不能教咱们分离。为了求我们精神的伟大,民族的伟大,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们。我们是西方的一对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起来。战争要来就来罢!咱们的手始终紧紧的握着,象兄弟般契合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怎样的相得益彰,也感觉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话,他们的精神,艺术,行动,又是怎样的残缺不全。他因为出身于莱茵河流域,正是两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从小就本能的感觉到它们需要联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辈子都在无意中求两翼的平衡。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梦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与条理。法兰西对他显得那么可贵,就为了这一点;而他在法国也更加能认识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对付那些与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与他不同的力量。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的时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连有害的在内,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时候,一个人会觉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为其中可以找到更丰富的养料。
克利斯朵夫喜欢的倒是那些和他对立的艺术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为他的信徒,使他大为懊恼。那是一批老实的,用功的,品德兼备的青年,对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能喜欢他们的音乐,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觉得那些作品一无价值。倒是另外一般对他个人表示反感,在艺术上代表与他对立的倾向的音乐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赏识他们的才具……反感,对立,那有什么关系呢?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个人缺乏了生机,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也不能称为有道之士,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开玩笑的说过,他只承认那些攻击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个青年音乐家对他诉说自己的志愿,把他恭维了一阵,以为能讨他喜欢。克利斯朵夫问他:“我的音乐使你满足吗?你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白你的爱或恨吗?”
“是的,大师。”
“那末你还是免开尊口!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
因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从的人,因为需要吸收别人的思想,所以他受着和他的主张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艺术,把他理想主义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观念看作已经过去的人,他们对于人生,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会关系,另有一套看法,——他们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种悲痛与苦闷,对他们简直是不可解的。这当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教他们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来证实他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机会认识别的思想,爱别的心灵。要爱,要认识,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会看。他现在不但能容忍别人抱有他从前攻击过的思想,而且还觉得有意思,因为这样才能使世界更丰富。因为乔治不象他那样把人生看作悲剧,他才更喜欢乔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种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末人类也太起弱了,太灰色了。人类需要欢乐,需要无所顾忌,需要敢于大胆的亵渎偶像,包括最神圣的在内。但愿高卢民族的诙谑精神永远不灭!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怀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毁,替明日的信仰开路……一个人渐渐的离开人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明白了,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起和谐。
克利斯朵夫对于物质世界的无穷的变化,也象对于精神世界一样的看清楚了。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获。在巴黎,他特别和画家雕塑家来往,觉得法国民族的精粹都在他们那方面。他们非常大胆的追逐一切动的现象,抓住那些颤动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网扯下来,使你的心快乐得直跳。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无聊的喧闹与战争还算得什么!……便是这些喧闹与战争也成为世界奇观中的一部分。应当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把积极的力与消极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们的心中让它们融化。结果便是在我们胸中锻炼出来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这个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们牺牲也无妨。从事于创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创造出来的成绩才是真实的……想要伤害我们的敌人休想接触到我们。我们是受不到你们攻击的了……你们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体早已不在那里。
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象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象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气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丰满的葡萄,饱绽的麦穗,象怀孕的妇女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畅的感觉。管风琴隆隆的响着,蜂房里的蜜蜂唱着歌……从这片沉着响亮的音乐中间,渐渐的显出主要的节奏;行星的轨迹分明了,开始打转……
于是意志出现了。它抓着风驰电掣的梦境,象驯服野马一般的把它紧紧夹着。创作的灵感,懂得带着它飞奔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非服从不可;它约束那些疯狂的力,替它们定下目标,指定行程。理智与本能开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开朗了。前面的路上还有一团团的光明,它们也会在未来的作品中酝酿为互相关连的小天地……
画上的稿图已经勾勒停当。晓色朦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谐,脸上的线条,都变得明确了。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藏。记忆的仓库也给打开,冲出一阵阵的香起。精神解放了感官,让它们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声不响的伏在一边等着,预备挑选对象。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工人们用着从感官方面抓来的材料,把头脑所设计的作品开始去做了。一个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术纯熟而肯卖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这样的完工了。“而上帝瞧着他的作品,觉得还不够好。”
建筑家把整个作品打量了一番,再亲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谐。
幻梦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云,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整个天空被它们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象他这一类的人不能不有所爱;他要的不但是一视同仁的爱,为艺术家散播给一切生灵的爱:而且还需要有所偏爱;他需要把自己给一般由他亲自挑选的人。这是树木的根须。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这个爱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的血还没到枯竭的时候,还受着爱的培养,——那是他最大的快乐。他的爱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葛拉齐亚的女儿,一方面是对奥里维的儿子。他心中已经把两个孩子结合了,以后还要在实际上把他们结合起来。
乔治和奥洛拉是在高兰德那儿见到的。奥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每年在罗马住几个月,余下的时间都待在巴黎。她十八岁,比乔治小五岁。个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态优美,头不大而脸盘很宽,淡黄头发,皮肤给太阳晒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净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思,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圆又结实的胳膊,长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爱享受,精神非常饱满。没有书卷起,也很少感伤情调,她性情象母亲一样的懒散,能一口气睡十一小时。余下的时间,她荡来荡去,嘻嘻哈哈,似乎还没完全醒。克利斯朵夫叫她睡美人,常常使他想起萨皮纳。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没来由的哈哈大笑,象儿童一样的傻笑,格格的笑声象打嗝。谁也说不出她把日子怎么消磨的。高兰德千方百计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对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样很容易涂上去,对奥洛拉可完全没用。她什么都不想学,一部书可以看上几个月,觉得作品挺有意思,但过了八天连名字题材都记不起了。她满不在乎的写别字,谈到高深的问题常常闹大笑话。她的年轻,她的兴致,她的没有书卷起,甚至她的缺点,近于麻木的糊涂,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觉得耳目一新。并且她老是那么自然。但这个老实而懒惰的女孩子有时也会挺无邪的卖弄风情,勾引一般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写生,或者弹弹肖邦的《夜曲》,拿着从来不念的诗集,说些想入非非的话,戴着同样想入非非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着她,暗中好笑。他对奥洛拉的感情近于父亲的慈爱,宽容的,带点儿打趣的意味;同时也有一种虔敬的心理,因为这个预备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爱的女孩子,便是他当年的爱人的化身。谁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爱深到什么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奥洛拉。她从小看见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边,简直把他当作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象兄弟那样受宠爱而感到痛苦的时期,她不知不觉的跟克利斯朵夫亲近,猜到他有同样的苦恼,而他也看到她的悲伤;两人并不明言,却把彼此的苦闷放在一起。后来她一发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感情,便自以为参与了他们的秘密,虽则他们从来没告诉她什么。葛拉齐亚临死付托给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义。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联系,用不着了解清楚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复杂。她很真心的喜欢那个老朋友,虽则从来不能花点儿精神把他的作品弹一遍或看一遍。她颇有音乐天分,可是连把题献给她的乐曲裁开来的好奇心都没有,只喜欢跟他不拘礼数的聊天。而自从知道在他那儿可以碰到乔治·耶南以后,她来的次数更多了。
在乔治那方面,也从来没觉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块竟会这样有趣。
可是两个年轻人直过了好久才体会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们先用着讥讽的眼光相看。两人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一个是流动不已的水银,一个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没有多少时间,水银变得平静了些,面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乔治指摘奥洛拉的装束,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细腻的层次,喜欢对比的颜色。奥洛拉却挖苦乔治,学他那种老气横秋而有些装腔作势的谈吐。尽管互相揶揄,两人依旧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高兴,是为了能互相讥讽呢,还是为了能借此搭讪?他们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进去了,他也俏皮的替他们传递冷箭。他们假装不在意;其实正是相反,他们对冷嘲热讽的话太注意了,而且绝对隐藏不了心里的怨恨,尤其是乔治,所以一见面就免不了斗嘴。那些口角并不怎样剧烈,因为大家怕伤害对方,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爱,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们非常好奇的互相观察,睁着眼睛搜寻对方的缺陷,不料结果反而更加着迷。他们决不承认这一点。跟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各人都说那一个讨厌极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给他们一个碰面的机会,他们都不肯轻易放过。
有一天,奥洛拉在老朋友家里,说星期日上午再来看他。过了一会,乔治照例象一阵风似的卷进未,对克利斯朵夫说他星期日下午再来。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奥洛拉。赶到乔治约定的时间,她却出现了,道歉说她有事相阻,不能早来,接着又编了一个小故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她这种无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说:“可惜。你本来可以遇到乔治;他来过了,我们一块儿吃了中饭;下午他没空,不能待在这儿。”
奥洛拉大失所望,不再听克利斯朵夫的话了。他却高高兴兴的和她谈着。她心不在焉的对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铃。原来是乔治。奥洛拉不由得大为惊愕。克利斯朵夫笑着,望着她。她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红着脸笑了。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着威吓的姿势。突然她感情冲动之下,跑去拥抱他。他在她耳畔轻轻用意大利文说着:“小顽皮,小坏蛋,小奸刁……”
她把手堵着他的嘴。
乔治看着他们又是笑又是拥抱,觉得莫名片妙。而他的诧异的,甚至有点儿着恼的神色,愈加使他们俩乐开了。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暗中使两个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的爱着他们,但把乔治批判得更严,因为他看出他的缺点;而另一方面他把奥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认为对奥洛拉的幸福比对乔治的负有更大的责任:因为乔治近乎他的儿子,可以说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决定,把天真无邪的奥洛拉交给一个并不怎么天真无邪的同伴是不是罪过。
他们俩订婚之后不久,有一天在树荫底下谈话,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走过,听见奥洛拉一边说笑一边向乔治述说他以前的一桩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吓了一跳,乔治却很痛快的说了出来。此外,他们俩还坦然说些别的话,表示奥洛拉对于乔治的道德观念并没象克利斯朵夫那么重视。两人虽则非常相爱,却并不把彼此看做是永远分不开的。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他们那种洒脱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旧制度的白头偕老,“至死勿渝”的结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着他们,不免有点儿惆怅……他们和他离得很远了!载着我们儿女的船驶得多快!……可是耐着点罢,早晚大家都会在彼岸相遇的。
目前,那条船并不怎么考虑它的航路,只是随风飘荡。——使当时的风俗慢慢改变的自由精神,在思想与行动的别的方面照理也应当有所表现。可是并不:人类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一方面风俗变得更自由了,一方面思想倒反变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锁。而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情形尽管极不合理,竟会在同一批心灵中出现。复兴旧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识分子着迷,把乔治和奥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这个天生好辩的乔治,从来不信宗教,从来不理会什么上帝与魔鬼的,——对一切都冷嘲热讽的真正的小高卢人,——会突然之间说出真理就在基督旧教中间的话。他的确需要有一个真理,而这一个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动,和他的法国布尔乔亚的间歇遗传,和他对于自由的厌倦相配合。小马游荡得够了;他走回来,自动的把自己缚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几个朋友的榜样就够了:对于思想界的迫压特别敏感的乔治立刻成为第一批的俘虏。奥洛拉跟着他,——无论他到哪儿,她都会跟着走的。他们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们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讽刺!这两个轻佻的孩子居然变了真诚的信徒;而葛拉齐亚与奥里维,起着他们的纯洁,严肃,努力,和那样的苦心孤诣,倒反从来没得到信仰。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观察着这些心灵的演变,可不象爱麦虞限那样想对抗;因为爱麦虞限抱着自由的理想主义,看到从前的敌人重新得势非常气恼。但我们不能对抗吹过的风,只能等它过去。人的理智太疲劳了。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象一个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儿童,在睡觉之前作着祈祷。梦乡的门又给打开了:除了宗教,还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论,跑到西方人的头脑里来。连哲学也有些动摇了。被奉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跄跄的步履不稳了。甚至在科学里面也表现出理智的困乏。这种时间是会过去的。让他们喘一口气罢!明天,精神会清醒过来,变得更敏锐,更自由……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后,睡眠是甜蜜的。难得有时间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看到他的孩子们能代他享受这个清福,心定神安,自以为信仰坚固,相信着他们的美梦。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和他们易地而处。他心里想,葛拉齐亚的哀伤和奥里维的烦闷在儿女身上居然解脱了,也是很好的事。
“我们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们,多少在我们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过是使这两个孩子能够得到快乐……这快乐,安多纳德,你是应该享受而被剥夺了的!啊!一般不幸的人对于他们的牺牲所能产生的幸福,倘若能预先体会到的话,那可多么好!”
为什么要反对这种幸福呢?我们不应该要人家依着我们的方式幸福,他们应该依着他们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过很温和的要求乔治和奥洛拉,别太轻视象他一样不和他们一般信仰的人。
他们却是连跟他讨论都有所不屑,神气之间仿佛说:“他是不会了解的……”
在他们眼中,克利斯朵夫是个过去的人。而他们并不重视过去!他们中间常常很天真的谈着他们将来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时候……——但他们的确很爱他……真是两个目空一切的孩子!他们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长。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着,赶着…… “去罢!去罢!你走开呀!现在轮到我了!……”
克利斯朵夫听到他们这种没有说出来的话,很想对他们说:“别这么急!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别把我当做死人看呀!”
他觉得他们天真的专横的脾气很好玩。有一天他们对他表示轻蔑,他就满不在乎的告诉他们:“你们痛快说出来罢,说我是个老糊涂罢。”
“不,老朋友,”奥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
“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算是大贤大哲了吗?”
“别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乔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说得不错。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认他们思想上比他高明还不难,要忍受他们的音乐可不容易。他们尽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们一到,钢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鸟似的,他们唱歌的兴致被爱情鼓动了,但不象小鸟那样会唱。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分并不自负,可是对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或许她还更喜欢乔治的呢。而乔治虽则很聪明,很会自嘲自讽,也差点儿被爱人的信心说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反而卖弄狡狯,跟奥洛拉说着一样的话。有些时候他厌烦死了,只能走出房间,把门关得特别响一些。他又恳切又怜悯的微微笑着,听乔治在琴上弹《特里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这个壮烈的曲子表现得象少女一般温柔。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愿意说出他好笑的缘故,只拥抱着乔治。他就是喜欢他这样,说不定更喜欢他了……可怜的孩子!……噢,有了爱,艺术也无足轻重了。
他时常和爱麦虞限谈其他的孩子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很喜欢乔治的爱麦虞限,开玩笑似的说克利斯朵夫已经有了奥洛拉,应该把乔治让给他,克利斯朵夫垄断一切太不公平了。
虽是两人很少和外界往来,他们的友谊在巴黎社会中差不多已经成为美谈。爱麦虞限对克利斯朵夫抱着热情,只为了骄傲而不表示出来;为了要遮掉这点儿感情,他还故意喜怒无常,有时对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这也瞒不过克利斯朵夫。他知道这颗心现在对他多么忠诚,也知道这忠诚是多么可贵。没有一个星期他们不是见两三次面的。逢着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时候,他们便写信,都是一些好象来自远方的信。世事的变化,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使他们感到兴趣。他们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过活,对着他们的艺术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实中间辨别出一些无人发见的,可是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是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限那儿去。虽然从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朋友的强,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将养。要克利斯朵夫轻而易举的爬上爱麦虞限住的六层楼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时候要歇好一会才能喘过气来。他们俩都一样的不知保重。尽管两人的支气管有病,时常会气塞,却都是烟瘾很大。克科斯朵夫宁愿自己上爱麦虞限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奥洛拉往往为他抽烟的嗜好和他闹,使他不得不躲开。两个朋友在谈话中间时常会剧烈的咳呛,停下来相视而笑,好比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有时,一个会教训另外一个正在咳呛的人:但只消一口气平了下去,受教训的一个就坚决抗议,说咳嗽与抽烟无关。
爱麦虞限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有个空的地位,蹲着一只灰色的猫,一本正经的瞅着两个抽烟的人,带着责备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心;因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盖在它身上。那只猫非常虚弱,也不是什么贵种,当时爱麦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状态中捡来的;它受了那次磨难从来没复原,吃得很少,难得玩儿,没有一点儿声响;性情极温和,睁着聪明的眼睛钉着主人,他不在家的时候显得挺可怜,他在家的时候便心满意足的呆在他身边,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几小时的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笼中的鸟出神。只要你对它表示一点儿关切,它就很有礼的打鼾。爱麦虞限兴之所至的摩它几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几下,它都耐着性子接受,永远留着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体娇弱,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泪,常常咳呛;倘若它能说话,一定不会象两个朋友那样厚着脸说“抽烟与咳嗽无关”;但他们的行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里在想:“他们是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
爱麦虞限很疼它,觉得这个可怜的动物的命运和他的有些相象。克利斯朵夫还认为他们连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为奇,”爱麦虞限说。
动物往往反映它们的环境,相貌会跟着主人而变的。一个糊涂人养的猫,目光决不跟一个有思想的人养的猫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凶恶,坦白或阴险,聪明或愚蠢,不但依着主人给它的教训,还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甚至也用不着人的影响,单是环境就可以改变动物的长相:山明水秀的风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别有神采。——爱麦虞限的灰色猫,是和没有空气的顶楼,主人的残废,以及巴黎的天色调和的。
爱麦虞限变得和起多了,跟最初认识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大不相同。一桩平凡的悲剧给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偏偏来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于是她突然失踪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终于在一个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原来她想跳在塞纳河里,正在跨过桥栏的时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说出姓名住址,还想去寻死。看到这个情形,爱麦虞限大吃一惊:自己受过了磨难以后再去磨难别人,那是他绝对受不了的。他把绝望的女子带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给她。他把她的气平下去了,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爱,拿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部分交给了她。这样以后,所有他天性中的精华又在心中涌起来了。主张行动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好的:就是勿加害于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掀起人间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当作触发行动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务,他就一无所用:行动继续在那里进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着它向前,对于加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经不以为意,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他这个自由思想者虽则自命为摆脱了一切宗教,还取笑克利斯朵夫是个伪装的教士,但象所有强毅的思想家一样,他究竟有他的祭坛,把梦想作为神明一般的供奉着,不惜拿自己作祭礼。现在这祭坛没人去礼拜了,爱麦虞限为之很痛苦。那些神圣的思想,大家千辛万苦才把它们捧上台的,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受尽磨折的,现在却被后来的人踩在脚下:怎么能不伤心呢!所有这个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的遗产,——对于自由的信念,为了它有过多少圣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还有对于人类的爱,对于天下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现代的青年们闭着眼睛糟蹋完了!他们中了什么风魔,竟会追念那些被我们打败的妖怪,竟会重新套上被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大声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统治,在我的法兰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与战争的疯狂?
“这不但在法国,整个世界都变得这样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说。“从西班牙到中国,都受到同样的暴风吹打。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避风了!连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义,不是滑稽吗?”
“你看了这个情形觉得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数人的可笑的情欲激发起来的,而是操之于一个支配宇宙的看不见的神明。在这个神明之前,我知道低头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过失,不是他的过失。你得想法去了解他。可是你们之中谁肯操心这个问题?你们得过且过,只看见近边的界石,以为那就是路程的终点;你们只看见鼓动你们的浪,看不见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们的浪潮推动起来的。而今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开路,使明日的浪忘记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记昨天的浪。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既不称赏,也不害怕。它会跟时间一同过去的,它正在过去,已经过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级。咱们爬到顶上去罢!输送给养的军曹自会来的。听呀,他已经在打鼓吹笛了!……(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来,把猫吓了一跳。)
“……现在每个民族都有个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张清单。因为一百年来各个民族都改变了,而这改变是由于相互的影响,由于世界上一切聪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资,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学,新的信仰。每个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踏进新世纪之前,的确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财产。一个新时代来了。人类要和人生订一张新的契约。社会将根据新的规则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里结算一星期的账目,扫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而后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别人联合起来,跟上帝订一分新的同盟公约。”
爱麦虞限眼睛里反映着过去的梦境,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说完了,停了一会,才说:“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见黑夜。”
“我能在黑夜里看到东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里日子过得久了,我变了一头猫头鹰了。”
那个时期,他的朋友们发觉他的举动态度有了改变。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说的话也不留神听。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就忙着道歉。有时他用第三人称代表自己:
“克拉夫脱会替你把这件事办了的……”
或者是:
“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说,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实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从外面来看自己。他已经到了一个时期,对于为了美的奋斗也不在乎了,因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相信别人也会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且归根结蒂,象罗丹所说的,“美永远会得胜的”。社会的恶意与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着说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经渐渐的离开他了。
的确他没有从前那么壮健了。一点儿体力的劳动,走了一段长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会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厉害。有时他想起老朋友苏兹。他这些感觉从来不跟别人提,提了有什么用呢?只能教人担忧,同时你的健康又不会有起色。何况他对这些不愉快的事也并不当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别人强其他保重。
由于一种神秘的预感,他想再见一见故乡。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来的计划。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说罢……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对谁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乡逗留的时间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没有能找到。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现在大功告成,小城一变而为大工业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见了,公墓也不见了。原来是萨起纳的农庄,此刻盖了一所烟突高耸的工厂。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时玩耍的那片草原给冲完了。一条全是古怪的建筑物的街道题着克利斯朵夫的名字。过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罢!生命还是在继续下去,或许在这条题着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里有别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奋斗。——规模宏大的市政厅中,人家奏着他的一件作品,意义完全给颠倒了,他简直认不出来……好罢!音乐受到了误解,也许会把新的力量刺激起来。我们已经播了种子。你们爱把它怎办就怎办罢,把我们去作你们的养料罢!——黑夜将临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雾在田上飘浮,他想着快要罩着他的生命的大雾,想着那些他心爱的,离开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里的人,为将临的黑夜快要把他们和他一铺盖住的人……好罢!好罢!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阳光的!一颗星熄了,无数的星会亮起来。好似一杯沸腾的牛乳,空间的窟窿里都洋溢着光明。你不能把我熄灭的。死神的气息会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
从德国回来,克利斯朵夫想在当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搁一下。自从离开她以后,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写信去问:多少年来,一想到她的名字就会发抖……现在他安静了,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晚上在靠着莱茵河的旅馆里,听到熟悉的钟声预告下一天的节日,过去的印象又复活了。河上传来当年那股危险的气息,他此刻已经不大了解。他整夜回想着那件故事,觉得自己躲过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么办,一忽儿又想——(“过去”不是离得那么远了吗!)——去拜访勃罗姆夫妇。但到了第二天,勇气没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馆打听一下医生和他的太太还在不在。他决意动身了……
正要动身的时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着他走到阿娜从前去做礼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后,——那儿可以望见她以前常来下跪的凳子。他等着,相信要是她来的话,一定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果然有一个女人来了;他可认不得。她和别的妇女完全一样:胖胖的身材,饱满的脸,滚圆的下巴,淡漠与冷酷的表情。她穿着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既不象在祈祷,又不象在听,只向前望着。在这个女人身上,丝毫没有教克利斯朵夫想其他所等待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只有两三次,有一个古怪的姿势,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从前她是有这个姿势的……出去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慢慢的走过,双手抱着放在胸前,捧着一本《圣经》。阴沉而烦闷的眼睛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闪出一点儿微光。他们彼此都没认出来。她挺着身子,直僵僵的走过了,头也不回。直到一忽儿以后,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皱纹中间,认出那张他曾经亲吻过的嘴……他的气塞住了,腿也软下来了,心里想:
“主啊,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她在哪儿呢?她在哪儿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儿?爱她的人在哪儿?我们的身体,吞噬我们的残酷的爱情,现在留下些什么?——不过是一堆灰烬。那末火在哪里?”
他的上帝回答道:“在我身上。”
于是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挤在人堆里,走出大门,走到了太阳底下。
回到巴黎以后不久,他跟多年的敌人雷维-葛讲和了。雷维-葛是凭着诡计多端的本领和恶毒的用意,老是攻击他的,后来雷维-葛功成名就,心满意足了,倒还有那点儿聪明,暗中承认克利斯朵夫了不起,想法去接近他。可是攻击也罢,殷勤也罢,克利斯朵夫只装不看见。雷维-葛终于灰心了。他们住在一个区里,常常在街上遇到,都装作不相识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走过的时候可以若无起事的对雷维-葛瞧一眼,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这个目中无人的态度把对方气坏了。
他有一个女儿,大概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长得好看,细巧,大方,侧影象小绵羊,一头金黄的鬈发,一双极有风情的眼睛,笑容象意大利画家吕尼笔下的人物。父女两人时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碰见他们,神气很亲密,女儿挺可爱的靠在父亲臂上。克利斯朵夫为了消遣,对优美的脸素来是注意的,而看到这一个尤其觉得喜欢。他想到雷维-葛,对自己说着:“这混蛋运气倒不坏!”
但一转念他又得意起来:“可是我也有一个女儿呢。”
于是他把她们俩作比较。当然他存着偏心,认为所有的长处都在奥洛拉方面。但这个比较终于使他把两个并不相识的女孩子假定为一对朋友,并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觉的跟雷维-葛接近了。
从德国回来,听说“小绵羊”死了,他那种为父的自私心理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个倒了楣,那还了得!”
这一下他对雷维-葛非常同情,当时就想写信给他,谱了两次稿都不满意,而且还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把信寄出。过了几天,他又遇到雷维-葛,一看对方那副痛苦的神气,可忍不住了,径自走过去伸出手来。雷维-葛也不假思索的握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说:“你那个孩子多可惜!”
雷维-葛被他激动的口吻深深的打动了,觉得说不出的感激……两人胡乱说了几句伤心的话。等到分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隔膜完全没有了。他们是打过架的:没有问题,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剧演到了终场,各人都把在台上当做面具用的情欲丢开了,——以本来面目相见之下,便发觉谁也不比谁高明;所以演过了自己的角色应当互相握手。
乔治和奥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的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孩子们很焦急的把他打量着。有一回他听见他们低声的谈话。
乔治说:“他脸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奥洛拉回答:“但愿他别耽误了我们的婚期!”
他记着这几句,暗中答应他们的愿望。可怜的孩子们,放心罢!他决不妨碍他们的幸福的!
可是他的确不知保重。婚期前两天,——(最近他紧张得有点儿可笑,好象他自己要结婚似的),——他竟糊里糊涂的让旧病复发了,远在节场时代发作的那个肺炎似乎又回来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决意要撑到婚礼结束的时候。他一方面回想起临死的葛拉齐亚,在他举行音乐会的前夕不愿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碍他的正事与快乐;一方面又想到现在要把她从前对他做的事还给她的女儿,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瞒着人;但要硬撑下去的确不容易。幸而看着两个孩子的幸福,他欢喜极了,居然把长时期的教堂仪式挨了过去。从教堂回来,一到高兰德那里,他就精力不济,赶紧躲在一间屋里。过了一会,有个仆人发觉他晕倒了。克利斯朵夫醒来之后,不许人家跟当晚要出发去旅行的新夫妇提起。而他们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没留神旁的事。他们快快活活的和他告别,答应写信给他,不是明天准是后天……
他们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热度又来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没有人陪。爱麦虞限也闹着病,不能来。克利斯朵夫不看医生,并不认为自己的病势严重,同时也没有仆人可以去请医生。打杂的女人只有早上来两个钟点,根本不关心他;而他还更进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嘱咐过几十次,别移动他的纸张。她却顽固得厉害,这一回他上了床,她认为机会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下。克利斯朵夫从衣柜的镜子里望见她在隔壁屋里把什么都搅乱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气依旧没改!)——立刻从被窝中跳出来,从她手里抢下了一卷纸,把她推出大门。他这一怒,马上发了一场高热;而那个老妈子气恼之下,从此不来了,也没通知一声“这个老疯子”(她是那样称呼他的)。于是他害着病,没人侍候。早上他起来拿门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门女人有没有把那对爱人答应他的信塞在门下。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们,想到自己处在他们的地位也是一样的。他想着他们那种无愁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给他们的。
等到奥洛拉的信终于来到的时候,他病已经好了一些,开始起床了。乔治只在信尾签了一个名。奥洛拉很少问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状,报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办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兰德家的一条围巾寄给她。虽然这不是一件要事,——(还是奥洛拉没话找话,临时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却因为还能帮他们忙而很高兴,赶着出去了。外面下着骤雨,又来了个寒潮,下过了雪,刮着冰冷的风。街上连车辆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着。职员又无礼又故意把手续办得很慢,使他生气,可是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会让自己动火的,近来的脾气一部分是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体根本上已经动摇了,好似快要倒下来的橡树,挨了一斧,不由得发出一阵最后的颤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门女人在楼下递给他一段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来是一篇把他痛骂一顿的文章。这些东西现在是难得有的了。打一个不觉得挨打的人是没劲的!便是一些最顽强的敌人,尽管讨厌他,也不由自主的对他有了敬意,唯譬如此,他们心里很气。俾斯麦曾经说过,似乎带着点遗憾的意味:“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
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的听着它们。床上,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
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危危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
“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
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儿看到了……青年时期拚命的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的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的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的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
“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
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烘烘的人影,使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的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曲子,翻来覆去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之极,几乎要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象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已经慢慢的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了!他看着它渐渐的坏掉,心里想:
“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
但过了一会,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的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
“难道我并不怎样的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的问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起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平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关连。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般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
但这段高论才说过了几分钟,他又到散在被单上的纸堆里去摸索,还想写下几个音符。一发觉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着说: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乐,你真好。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把你赶走,可是你,你绝对不离开我;尽管我使性,你却并不灰心。原谅我罢,你很明白,这不过是些废话。我从来没欺骗你,你也从来没欺骗我,我们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们一起走罢。有始有终,留在我身边罢。”
然后咱们一同解脱……
他长时期的昏迷了一阵,发着高热,做着乱梦。等到他醒过来,奇奇怪怪的梦境还印在心头。他瞧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变了“另外一个人”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可宝贵的一个……谁啊?……仿佛梦中另外有个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奥里维吗?葛拉齐亚吗?……心脏和头脑都那么衰弱,他在所爱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个了。而且分辨出来有什么用?他对他们都是一样爱的。
他精神酣畅,浑身酥软。他也不愿意动弹。他知道痛苦潜伏在一边,象猫等着耗子一样。他便装死。怎么!已经死了吗?……屋里没有一个人,楼上的琴声缄默了。孤独。静默。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
“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能够说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孤独,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灵魂,在某一个时期帮助过我的弟兄们,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灵,死的与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爱的一切,我创造的一切,你们都这样热烈的抱着我,守着我,我听到你们美妙的声音。因为我能得到你们,我要祝福我的命运。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给装满了!……”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其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
“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畜生!”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了!需要换一个的了。”
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
“你还不安静下来吗!”
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起滚在地下。那人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
“那究竟是谁啊?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呢?”
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
“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
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行了,他挣脱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
“天哪!这不是胡闹吗?”
他无可奈何的对着乐队挥手,要他们别把他丢下来……终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静下来了。他又听到了。
“多美!多美!再来一次!弟兄们,放大胆子……这是谁作的?……你们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的?得了罢!别胡说!那我可能认得的。这样的东西,他从来写不了十节……谁又来咳嗽了?静下来行不行!这个是什么和弦?……还有那一个呢?……别这么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发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着被单,做着写字的姿势,而困乏的头脑还不由自主的推敲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着再来……啊!这一回,那可太……
“停下来,停下来,我跟不上了……”
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
“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
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齐亚,是你吗?……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
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象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象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
“是他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
“是他。”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
“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其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的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象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的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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