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伊卜·萨利赫（苏丹）一把椰枣

那时我一定非常年幼。虽然我不能确切地记得我究竟有多大，却能清楚地记得人们见到我与祖父在一起时总爱拍拍我的头或捏捏我的脸颊——他们可从来不对祖父这样做。奇怪的是那时我很少与父亲一道出门，倒是祖父不管到哪儿总会带上我，但早上除外，因为我得去清真寺学诵《古兰经》。清真寺、河流、田野——这些就是我们生活中的界标。与我同龄的孩子们大多很不情愿去清真寺学习《古兰经》，可我喜欢去。毫无疑问，理由是我记性好，因而每当有人参观清真寺，祭司就让我站起来背诵《悯世篇》。那些人会拍拍我的头和面颊，就像那些见到我和爷爷在一起时的人们一样。 确实，我曾经喜欢清真寺，也喜欢小河。一等我们结束晨诵，我立刻扔下手中的木板，飞快地奔向我的母亲----像一个精灵那样快，然后匆匆忙忙吞下早饭，又飞快地跑了出去跳入河中。游来游去游累了，我就坐在岸边凝视着河水蜿蜒东去消失在一片浓密的阿拉伯橡胶林中。我喜欢任凭我的想象驰骋，想象有一巨人部落住在树林后面，其居民像祖父一样又高又瘦，长着白白的胡须和高而挺拔的鼻子。祖父在回答我许多问题前，总爱用食指摸一下鼻尖。至于他的胡子，又软又密，像棉花一样白----我一生中从未见到有比这更白、更美的东西了。祖父肯定也特别高，因为我从没有看到在这一地区有人跟他讲话时不仰视他；并且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不需弯腰就能进一所房子----他弯腰的样子，让我想到那条蜿蜒流向橡胶林后的河流。我敬爱他，并且想象自己长大后像他那样又高又瘦，迈着大步向前走。 我想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子：毫不奇怪，因为我的堂兄弟们是一群笨蛋，而我----正如他们所说——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什么时候祖父要我笑，什么时候要我安静。我总会记得他祈祷的特定时间，不需他吩咐我会给他拿来祈祷用的跪毯，将他沐浴用的水罐灌满。他无事可做时就听我童声稚气地朗诵《古兰经》，从他的表情我可以得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一天，我问到他关于邻居马苏德的情况。我问祖父：“我猜，您不喜欢我们的邻居马苏德吧？” 对此他摸了摸鼻尖答道：“他是个懒汉，而我不喜欢这号人。” 我问道：“懒汉是什么样的？” 祖父低头想了一会，然后抬头向广阔的田野望去，他说道：“你看到没有？这些土地从沙漠边缘一直延展到尼罗河岸？100费丹呢。看到那片枣椰林没有？还有那些树？这些都曾由马苏德负责掌管，他是从他的父亲手中继承这一切的。” 祖父陷入了沉默，趁此机会，我移开注视着他的眼睛去看他提到的那片广阔的土地。我自言自语：“我不在乎谁拥有那片枣椰林和那些树或这片干裂的黑土地，我只知道它是我做梦和游戏的场地。” 接着，祖父又说：“是呀，孩子，40年前这一切都属于马苏德——而现在，其中三分之二已为我所有。” 这件事对我来说可是个奇闻。我原本以为这片土地从“创世纪”以来就属于我的祖父。 “当我最初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连一费丹的土地也没有。那时，马苏德是所有这些财富的主人。然而现在情况变了，我想在安拉召回他之前，我应该可以买下剩余的三分之一。” 不知为什么，我对祖父的话感到一阵恐惧，同时也有些可怜我的邻居马苏德。我多么希望祖父只是说说而已。我记得马苏德的歌声，他的动听的歌喉及像汩汩水声似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我的祖父从来不笑。 我问祖父，马苏德为什么卖掉他的土地。 “女人，”从祖父说出这个词的方式，我感觉到“女人”是个可怕的东西。“孩子，马苏德娶过好几个女人。他每次娶妻都要卖给我一两费丹的土地。”我迅速计算了一下，如此算来，马苏德应该娶过90多个女人。我想到了他的三个妻子，他的樵悴的面孔，他的瘸驴，破马鞍以及他的磨坏了袖子的长袍。这时我看到他本人正朝我们走来，我不得不把交结在头脑中的念头压了下去，祖父与我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今天收获椰枣，”马苏德说。“您不一起去吗？” 我却感觉到他并不真的想请祖父参加。可是祖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可以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强烈的光。他牵着我的手去看人们收获马苏德的椰枣。 有人给祖父搬来一把铺着牛皮的椅子。我一直站立在一旁。那儿聚集着一大群人。尽管我全认识他们，可不知为什么，我只盯着马苏德看。他远离人群站着，好像那根本不关他的事。而事实上，这些正在收获的椰枣是他自己的。有时从高高的树上断裂落下来的树枝发出的响声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次他向一个坐在树梢上把长长的尖镰刀抡向枝条的男孩高喊道：“当心点，别伤着椰枣树的心。” 没有人在意他的话。那个坐在高高树梢上的男孩继续迅速而用力地把镰刀抡向一个又一个树枝，一簇簇椰枣开始籁籁落下，就像从天国落下的什么东西。 而我开始琢磨马苏德的话：“椰枣树的心。”我把椰枣树想象成一个带有情感的生命，一个有颗跳动的心的生命。我记起马苏德对我说的一番话，当时我正拿着一株小椰枣树的树枝四处游荡。他说：“孩子，椰枣树也和人一样，能感受快乐和痛苦。”那时，我感觉到内心深处有股毫无来由的窘迫感。 当我再向我面前扩展的土地望去时，我看到我的年轻同伴们一窝蜂似地拥在树干下，捡拾椰枣吃。椰枣堆得很高，我看到人们聚拢在量器箱旁边称重，然后把它们装进袋里，我数了一下，足有30袋。人群散开了，留下的只有商人侯赛因、我们东邻田地的主人穆萨和两个我从没有见过的人。 我听到了低沉的嘘声，原来是祖父睡着了。我注意到马苏德除了曾把一根椰枣茎塞到嘴里之外，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姿势，老是直直地站着。他用力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就像一个吃得过饱的人不知该怎么处置那满口的食物一样。 忽然祖父醒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大步走向那一袋袋的椰枣。跟随其后的是商人侯赛因，我们邻田的主人穆萨，还有那两位陌生人。我瞥一眼马苏德，看到他正走向我们，走得极慢极慢，就像一个人想后退，但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前迈。他们围着这些椰枣袋子站成了一个圈，然后开始鉴别椰枣的好坏，有人拿一两个椰枣尝一尝。祖父递给我一把椰枣，我立刻大嚼起来。我看到马苏德双手捧起一把椰枣，凑向鼻子，起劲地闻着，然后又放了回去。 这时我看到他们开始分这些盛满椰枣的袋子。商人侯赛因拿走了十袋，两位陌生人各拿了五袋，我们东邻田地的主人穆萨拿了五袋，祖父拿了五袋。我大惑不解地看着马苏德，看到他的两眼左顾右盼，一躲一闪，就像两只迷路找不到家的小老鼠。 “你还欠我 50磅，”祖父对马苏德说。“我们以后再算。” 侯赛因召来助手牵来了驴子。两位陌生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头骆驼。一袋袋椰枣被装到了驴子和骆驼背上。一只驴子叫唤起来，惹得骆驼口边起了白沫，大声地抱怨起来。我觉得自己走近了马苏德，觉得自己的手伸了出去，好像要去触摸他的外衣衣边。我听到他喉咙里嘘嘘作响，就像一只将被宰杀的羔羊一样发出凄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胸部一阵剧痛。 我跑开了。听到祖父在后面叫我，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跑走了。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恨祖父。我加快了步伐，就好像我内心深处有一个我极力想摆脱掉的秘密。我跑向河边，就在河流拐向橡胶树林后的岸边，停了下来。然后，不知为什么，我把手指伸进喉咙，把刚才吃的椰枣都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