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幻视者》
杜若(我梦故我在。)
从前有一个人,他爱上了一朵花。 那是像往常一样的一个春天,花都开了,她只是其中一朵,小小的、饱满的一朵红花。在这个骚动的季节,美仿佛变成一件容易而廉价的事,她隐藏在美的海洋,成了普通浪花中的一朵,毫不起眼。 可是他就是第一眼看见她就突然爱上的。没有什么别的特别的原因,可能跟他遇见她的那天某颗行星运行的位置、阳光的浓度、空气的湿度和他肾上腺素分泌的剂量都有那么一点关系,但是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的,他就是爱上她了,并且从那一刻坠入情网无法自拔。 他爱她,他喜欢在晴好的日子路过她看望她。他能够迅速将她从一片花海中辨别出来,仿佛鸟儿知道冬天南飞,婴儿生来知道哭泣,无论她的身边又冒出了几朵又落了几枝,仿佛忽然被赋予一种本能,他能够将她的模样印在心里,深深的,暖暖的。他爱她,尽管她只是一株植物,永远不会知道他知道他的爱,可能这听起来是有点可笑的事,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他欣赏她每片花瓣的褶皱和阳光在其中投下的阴影,胜过所有少女的纤纤细睫忽闪着星点。这巨大而疯狂的幸福,他怀着这巨大而疯狂的幸福走在路上,如同身体随时都可摇下串串野蛮的花朵,他只想永远这样投入地爱着她只有她,并且相信自己不可能再爱这世间其他任何人任何事。 绚烂的总是短暂的,这个像往常一样的春天也终于要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惶恐,尽管他清醒地知道过了这几天,他爱的花儿就要枯萎、死去了,但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挚爱,面对夏天灼热的日光点燃痛苦的记忆,仿佛再也没有生的力量和勇气。无计可施中他做了一件事。他把那株他深爱的小红花转移到自己的花盆里,他不能再任无情的气节卷走残存的美丽,他偏执地要留下这抹生机勃勃的红色。他将花盆放在光线极好的窗台,细心呵护,他要她活下去美下去,永远属于他,只是他的,只能。 他不再喜欢在阳光下漫步了。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跑去窗台观察他的她是不是还健康,接着测量土壤湿度,浇水,按量滴加营养液。出门时间稍微长一点他就开始担心会不会今天的空气湿度比较低该为她滋润一下了,或是惊恐地想着屋里除不尽的小虫子是否正在享用她的身体,因此后来他干脆将自己的出行减少到最少,只有待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沉默明媚的身体,他才能找到归属感。事实上,他的苦心没有白费,那株小红花确实不负他望地灿烂了很久,奇迹般熬过了盛夏的考验,他亦是在如此的胆战心惊中,凭借微弱的馨香竭力回味着最初的温柔。然而立秋以后,自然规律的不可逆转如终于到来的宿命,还是降临在了小红花身上,他看见她的花瓣开始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红,如贫血少女脸上病态的红晕。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无论是谎言还是幻想都不能再阻止小红花生命衰弱的脚步。 立秋以后,他开始反复做一个梦,很短,但是很心慌的梦。在梦里,一滴红墨水落在夜空迅速化开,扩散的暗红色分子却突然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交错纠缠的红色长发。女人跑进一片树林,她滚烫的长发引发了一场火灾,整个树林火光通红,火势曼延烟雾浓重。他自己在梦里不可遏制地奔向林中,而就在他发疯地奋不顾身扑向火丛时,一场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瞬时浇灭了大火现场,他却停止了狂奔:这个林子已是面目全非,所有生物的尸骨都燃尽了,只剩下废墟,满目荒凉。当他看见那片被火荒废了林子时,他就会忽地从梦中惊醒,心跳之快异常,如一面不祥的鼓。 一夜,他再一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因为睡眠不好,再加上户外运动的缺失,他的身体已变得大不如以前。惊魂未定中,他鬼使神差般缓慢地直起无力的躯体,挪向那株被他过分谨慎保护起来的花,他唯一的希望。惨白月光下的红花闪烁着冰冷狰狞的光,他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第一次他感到了她的仇恨和孤傲,这已经注定活不了多久的植物如落寞时期不合时宜的女王,像一根银针出其不意刺了他一下。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恐惧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再也承受不了了,绝望和孤独彻底击垮了他,他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 无意中,他瞥见桌上的打火机。自从把她接到家里为了她的健康,他毅然决然地戒了烟。可是这个时候他非常渴望抽一支烟,哪怕是一支烟的时间的麻醉,也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但是激烈的思想斗争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只想抽一支烟而已。 按动打火机,火苗清晰地摇曳起来。周围的一圈空气变得温暖起来,他记得他爱上她的那天也是个温暖的日子,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造成的,他觉得狼狈极了,他待她如此之好,他感到他被深深地背叛。身体内在绞痛,猝不及防的疼痛在他的身体里爆炸,想象中是一片血肉模糊。 一阵剧烈的哀伤和愤怒袭来,毫无缘由的,在那个深秋的夜里充满了自己。他感到脸在火光的映照中扭曲着,他完全失去自控了,有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捏住他的臂膀,让他点燃了那朵火光中明明灭灭的小红花。 燃烧,燃烧。整个世界只剩下燃烧的声音。恍惚中他觉得这一刻如此熟悉,如他知道最后一班列车一定会按时抵达,他曾在冥冥之中做了命运的先知,这一刻,已等待他很久了。在这燃烧的过程他忽然感到收获了失落已久的平和。死亡的到来同爱情一样突然,像一个蹩脚的玩笑,如此过于轻易地,小红花成为了一小撮丑陋的灰烬。一个生命的毁灭和另一个生命的宁静,在那一刻神谕般相逢,于秘密中彼此交谈。 面对着空空的花盆和无从辨认的小红花的残骸,他感到疲倦极了,太累了,好像刚刚片刻的宁静榨取了他十年的生命,让他瞬间老去。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后悔,直到一切结束他不能相信那只点燃红花的手是自己抬起的,他拿十年的寿命担保,那不是他做的。他确实感到悲伤了,但他说他没有烧了她,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他想睡觉了,困意淹了过来,尽管天色已经擦亮,他还是决定去睡一觉。躺上床,没一会儿他就感到口干,身体发烫,有如火烤。朦胧中他寻思着自己大概是发烧了,但干涸的喉咙和疲倦的身体令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起床了,他想什么也不管了干脆就睡过去好了,万一醒不来了自己也不会知道,要是醒来就继续活着。就这样,睡眠很快到来,唯一的感觉是高烧引来的燃烧感。昏昏沉沉,他一直睡,在如死去一般沉睡之前,他最后一次梦见了那片着火的林子。不同的是,这一次火没有被大雨浇灭,而他纵身跃入火海。 而他没有死。再次醒来时,阳光把他的脸晒得很热,他花了好一些功夫才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又为什么像个死人躺在床上不知多久。不用摸额头他也感到退烧了,身体有种卸下重负的轻松感。起床,他想找杯水喝,猛地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烧焦的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但周围的一切迹象似乎都在告诉他这里曾真的发生过火灾。 总之他没有死。后来听人说,几天前一个夜里他的一位邻居家失了火,全家除了母亲和孩子逃生其他人都已遇难。大火殃及了他家,火灭后,人们始终听不到他房间里有任何动静,以为他已被烧死,却没想到他侥幸死里逃生,人们纷纷说他大命不死必有后福。 房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环顾四周,他望见了窗台上的破旧不堪的花盆,花盆上的素色蓝白花纹还隐隐可见,再也没有了小红花,花盆空荡荡的,如失去灵巧双手的姑娘。屋里到处都是灰烬,根本无从分清她的和它们的。 他只是觉得心疼极了,悲痛欲绝,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始终没有点燃,并且再一次相信自己不可能再爱这世间其他任何人任何事。 2012-08
最新讨论 ( 更多 )
- 纳博科夫:菲雅尔塔的春天 (弋戈)
- 马克•斯特兰德《翻译》 (弋戈)
-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 (弋戈)
- 村上春树《眠》 (弋戈)
- 科萨塔尔《南方高速》 (弋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