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万里(下)___巫羽
KISE
风翔万里 下 第十三章十年足迹浑无定,莫更逢人问故乡(上) 前方的炮声停止时,天也亮了。 一夜未眠的孙昕从火房返回居所,他需要梳洗与更换衣服,因为等下必然要登船拜访援救者。 孙昕返回寝室梳洗一番,取出干净的衣服更换起来,换上中衣时,正好看到床上的宝生醒来,睁著双大眼睛看著他。 孙昕见宝生醒了,就走到床头摸了下宝生的额头。 "头还痛吗?"孙昕问道。 "不是很痛。"宝生老实的回道,他还有些不习惯孙昕对他的温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垂著头,手揣著被子。 "少东家,我的血把被子弄脏了。" 宝生歉意地说道,他看到了被子上的血迹了。他衣服很脏的,而且头也流著血,把孙昕的床都弄脏了。 "头会不会晕?"孙昕并没有回应宝生的担虑,他并不在乎宝生将他的被子弄脏了,只要宝生身体没有问题就行。 "不会。"宝生摇摇头,他只是被磕伤了头,并不是什麽严重的伤。 "少东家,我想下床。" 宝生拉开被子,爬起身子欲下床时,孙昕伸手搀扶了他一下。 "我把被子抱去洗下吧,放久了血迹就洗不掉了。" 下了床,宝生就动手收拾起被子,但孙昕抓住了他的手。 "你去吃点东西,被子我会叫人洗。" 孙昕说道,他不可能让受伤的宝生去洗一条被子,况且他也不觉得这被子是脏的。 "好。"宝生应道,看著孙昕又欲言又止。昨晚他睡在孙昕的床上,占了孙昕的床,而他不知道睡在哪里。 其实孙昕哪有时间睡觉,他昨晚查看了船只的受损情况,还清点了人员,还得关心船只修补与伤员治疗的事情。 说完这些,孙昕便继续他适才要完成的穿衣动作,他拿起了挂在屏风上的褙子穿上。 整理衣服的时候,却感觉有人在身後帮他拉了下衣领。 回过头,果然看到宝生,他还没离开。 "这里有个褶子。" 宝生抚平孙昕褙子上一个折痕,小声说道。他知道他的行为有些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去做了。 孙昕一动不动地看著宝生,他显然很意外宝生的小举动。 "好了,抚平了。。。那。。。我走了。"宝生红著脸说道,但他走字刚说完,就被孙昕拉住了,孙昕低头吻住了宝生的双唇。 这个吻,不是第一个吻,也不是昨晚那个吻,这是在宝生完全清醒,鲜明的感觉下的亲吻。 宝生伸手抱住了孙昕的腰身,紧抱著,他回应孙昕的吻,他的吻很清涩,且带著几分怯意。 孙昕的吻很炙热,虽然从外表看,他始终是一个冷冰之人。 热吻过後,孙昕放开了宝生,他显然恢复了平静,虽然适才他必然动过情,但此时的脸却又是淡然的。 宝生放开了揽住孙昕背部的手,他抬头看进孙昕平淡的眸子,显然有些错愕。 "我。。。出去了。。。"宝生急忙离开,他不知道孙昕为什麽吻他,也为自己主动回吻感到羞赧。 看著宝生离去的身影,孙昕迟疑了了下,但他终是没有告诉宝生萧瑟的事情,虽然宝生很快就会知道了。 虽然上船的时间比较短,但宝生显然与船上的不少人感情都很深。 *********************** 昨夜靼子船队共折船三艘,到凌晨时,已无力抵抗,剩余两艘带著累累伤痕逃走了。而那支神秘的宋国船队也没有追击,停泊在前方,修补船身。 其实也并非是支神秘船队,天亮时,了望手就辨认出了那是吴家的船。 广东吴家的船队,声望显赫,富甲天下。但或许是因为同走的都是远航香料贸易的航线,身为对手,吴家与孙家并无交情。 孙昕登上甲板,他要乘坐的小船已经准备好了,一同前去的除了他外,还有留主簿与庆新。 水手划起小船,朝前方停泊的商船前去,目的是前方尚且在冒著烟的主船。那是艘巨船,共四桅,十分的壮观。 "看到这艘四桅宝船就知道是吴季涛的船队。" 庆新无奈笑道,此人是个难缠角色。 "已有意料。"孙昕回道,一知道是吴家的船,就知道必然是这个吴季涛所带领的船队。 但此人名声不大好,外界传言他为人狡诈非常,甚至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不过孙昕因为以前有与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狡诈虽狡诈,但却不是什麽恶人。 "少东家,只怕这次要被狠狠勒索一回了。" 留主簿摸著下巴笑道,这个吴季涛从来不会做白工的。 孙昕没有说什麽,商人中有一种就是爱财会敛财,但取之有道,吴季涛就是这样的人。这此如果不是吴季涛援助,後果不堪设想,别说船上货物损失,就连命都未必能保住。 小船很轻便,很快就将孙昕等人运载到吴家的主船下。 吴家的船队显然也是知道昨夜援救的是孙家的船队,所以当孙昕等人乘坐的小船靠近吴家主船时,吴季涛及其通事就已经在甲板迎接了。 孙昕敏捷的等上绳梯,留主簿与庆新随後跟上。 "孙二当家,许久不见,今日相逢,难得难得。" 吴季涛迎上前,作揖笑道。他是位三十岁左右光景的男子,容貌英俊,单从外表看十分和善可亲。而他身後的通事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年龄与吴季涛相仿,相貌端庄。 "昨夜多谢相助。"孙昕直率的拱手道谢,客套全免了。 "无需见外,请。" 吴季涛笑容可掬在前头带路。 孙昕也不见外,与吴季涛并肩而行,他高吴季涛半个头,但两人走在一起,从气度上看,却是不相上下的。 吴季涛的四桅巨船,算是海船中的一奇,除了船本身高大庞然外,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船上每扇窗每扇门都是经过工巧匠精雕细琢,甚至官厅里边的木制品都是漆金的。 进入官厅,见里边果品都已经备好,孙昕也就不客气的往席位上一坐,接过侍从殷勤递来的茶水。 "你船队损伤得严不严重?要是需要木材,可以到我这里取些。" 吴季涛坐在孙昕对面,看著淡然喝茶的孙昕说道。他笑得时候很亲切,但他那对眸子过於犀利,所以难免会给人种笑面虎的感觉。 "那就不客气了。"孙昕简洁应道,将茶碗搁放在桌上,抬头与吴季涛对视。 反正此番已经是欠他人情了,就不在乎欠得更多些了。 吴季涛见孙昕倒是率直、坦然,心里颇为满意。他早年曾因为采购货物的关系:与孙昕打过交道,但那时的孙昕还有些清涩,不及现在的稳重。 "你此番是前往西洋还是返航回家?" "返航,吴当家是否要前往西洋?"孙昕说道,他其实已经意料到对方应该也是返航。 "返航,其中原因,你我都是知晓的。" 吴季涛收起了笑脸,一对眸子带著几分深沈。 "吴当家在锡兰附近可曾遇到过靼子的船队?"孙昕问道,因为姚龙曾经遭遇过。 "遇到过几回,好在挂了蒲家商号的帆才躲过。" 吴季涛说得平淡,但他这句话却让孙昕感到愕然。 "蒲家内应鞑靼?"孙昕问道,口吻里有愕然。如此想来,倒是解释了何以蒲寿庚会在宋都城被攻陷後出航,只怕是早就私通了鞑靼。 "八月前,忽鲁谟斯(今伊朗附近)就已经被靼子攻陷,港口亦被封锁。" 吴季涛喝著茶,口吻平缓。 很显然,忽鲁谟斯被靼子占据後,就绝了宋人西洋香料贸易的希望,同时靼子又派遣船队在西洋与东洋进行骚扰,是打算将宋国商船赶尽杀绝,因为对宋国而言,税赋主要来源於海贸。 "当时停泊於忽鲁谟斯的宋国船队中,惟有蒲家的商船没被攻击,你怎麽认为呢?" 吴季涛笑著,那笑容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蒲寿庚前些日子曾前往占城与麻逸,必然有什麽打算。" 孙昕说道,他一开始就有种预感,蒲寿庚的出航是有特殊目的的。 "宋国的战事如何?"听到此,吴季涛拧了下浓眉。 "靼子已逼近临安。"孙昕给予回答。 "不会只是这样。" 吴季涛的眸子显得深邃,他仍旧注视著孙昕。他返航路上,在锡兰就遇到过回人船队,询问对方时,说法是宋国北面防线已破。而後来又航行了三个月,过了这些时日,情况只是更恶劣。 "十多日前,临安城已破,常州亦被攻陷,或许没几日就将逼近福建。" 孙昕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说出了。 本来一直很安静坐在一旁的双方随从,听到此话都倒吸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看向孙昕。 "少东家,此事当真?"庆新先前听到蒲家有私通靼子的可能,就已经有些沈不住气了,更何况现在竟听到临安城已破,宋国危在旦夕。 "这是占城陈公子信件里提及的。"孙昕回道,他一开始没让他的手下知道,在於他不想引起恐慌。 "如此,你有什麽打算?" 吴季涛沈思了一下,眉毛拧得更紧。 "先返航麻逸再做打算。"孙昕回道,他其实很有些茫然。 "之後呢?"吴季涛抬了下眼,看向孙昕。 "吴当家做何打算?"孙昕反问,他是有些打算,但暂时还不想说出来。 "靼子想扼杀宋国商人的香料贸易,显然是为了灭宋。宋灭後,这条令就会解除。海贸可以获得大量的税赋,靼子眼馋了很多年了。" 吴季涛分析道,他的话说得不尽人情,但却不容反驳。 "对於我们这些海商而言,危害肯定有,但并没到绝路。宋灭後,海贸还是可以进行。" 吴季涛看到了孙昕冷戾的脸色,但也只是笑了笑。 "你可知常州城破後,百姓被尽数屠杀?" 孙昕问道,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那你有更好的想法?" 吴季涛仍旧笑容不改。 "如果十艘商船可以击败五艘靼子战船,那麽海域还是可以掌控的,宋国也未必要灭亡。" 孙昕说道,与鞑靼对抗这想法先前也只是个设想,但这个设想现在却清晰了起来。 "那如果不巧正好是十对十的情况呢?你认为会有多少海商参战?" 吴季涛问道,他可能也曾有过此类设想。 "除去蒲家外,其余皆有可能,只要有人肯起个头。事实上,这事你我都可以去做。" 孙昕回道,他说得很平静,但这是个可怕的决策,与生死存亡紧密相关的。 "你真让我有点吃惊。" 吴季涛笑著,他的笑声爽朗,是发自肺腑的。 "好,就这样定下来,我回广州後会与广籍的海商商议下,至於刺桐的海商就由你去说动了。" 吴季涛说道,看他如此快定夺,想必他本来就有这个决心了。 "可以。"孙昕应道。 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既然应承了必然会去做。吴季涛虽然与孙昕并无多少交情,但对孙昕此人却是颇为欣赏的。 "既然大事商议好後,就商议下小事。" 吴季涛神色飞舞,他很高兴他没白救孙昕,一在於此人是个栋梁之才;二在於此人还十分的慷慨。 "孙二当家,用你两仓货物抵我船队的破损费用怎样?" 吴季涛笑道,他知道孙昕会答应的,而且绝对不会给他一仓低廉货物的。 "可以。"孙昕回答得很干脆,他本以为要赔堆银两、卖些交情,但没想吴季涛竟没打算勒索他,有些不符合他本人狡诈的风格。 第十三章十年足迹浑无定,莫更逢人问故乡(中) 吴家的船队与孙家的船队一起朝麻逸国的方向行使,两家共有九艘大船,在风中给人无数蒲帆张扬、气势不凡的感觉。 吴家与孙家皆是宋海商里的翘楚,在海外有拥有很大的声望,这两支船队带著伤痕,一同匆忙返航,在航道上引了其余商船的注意。 其实,关於宋国即将灭亡的说法,已经沿著宋国海域流传开来了,远航路上已有不少匆忙归航的宋国商船。 孙昕的船,经过这次海战损伤十分严重,在海上只能勉强进行修补,而大规模的修补必须在靠岸後才能进行,这使得船队必须竭力赶往麻逸国。另外,船上还有不少水手在海战里受伤了,也需要治疗。 这次海战,孙昕船上伤得最重的是萧遥,他生命垂危,自从被火药弹击伤後就没有清醒过。 萧瑶受伤後的第二日,吴炎走进了庆新的房间,帮躺在床上的萧瑶细致的诊断了伤情。 火炮打进房间的时候,萧瑶显然正好进入房间,火炮很显然就在他身侧炸开的,他被摔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火炮的碎片还几乎削掉了他的一支胳膊。他身上显然有内伤,而且体表的伤痕更多。 吴炎的医术很高明,这也是他为何会被安排在主船,他当时冲进去见到萧瑶伤成这样就有些呆滞了,因为他是知道伤得有多重并且是否有可能救治。 吴炎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就是给他再诊断十次,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 把完脉,将萧瑶的手放进被子里,吴炎抬手摸了摸萧瑶苍白如纸的脸庞。 "他撑不过今日。"吴炎轻声的说,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萧瑶身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却给人种不安感。 "少东家,到时...不要海葬,我会想办法的。"吴炎的声音带著颤声,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後的孙昕,他的眼里带著哀求。 远航船的最大禁忌就是船上不能运载死人,因而一旦有人在船上死去,是必然要进行海葬的。 在远航中,传染病病人尚且要活著遗弃,何况是一具尸体。 "你需要的药物船上如果没有,可以到吴家船队去问下。" 孙昕说道,他几乎没有思考,他同意了一件任何船主都不会同意的事情。孙昕可以打破禁忌,但却不得不担心疾病的流传,因为船上是封闭的狭小空间,疾病很容易就传播开来,所以必须要做的是防腐。 "谢谢。"吴炎轻声感谢,他坐在床边,再也没抬起过头。 孙昕没再说什麽,他很惋惜萧瑶,但当死亡要来临的时候,却不上他惋惜就能抵挡住的。正如,并不是吴炎的绝望能唤醒萧瑶一样。 孙昕走出了房间,见到了站在门外的宝生与庆新,庆新脸色凝重,宝生显然哭过,眼睛都是红的。 "少东家,最好还是再让别的大夫来看一下。"庆新低声说道,他显然有些难以接受。 "我知道船队里的大夫都看过了,说法都类似,但是或许有奇迹也说不定。" 庆新补充道,他知道吴家船队必然也有大夫,而且医术应该不错,并不是什麽人都能当远航海船的大夫的。 "你指吴家那边的?"孙昕其实心里也有想过,并非他信不过吴炎的约束,而是有一丁点希望都不能放弃,他并不想失去两位跟随船队航行多年的船医。 "庆新这事你去通融一下,将吴家的大夫都请过来,多几个人商议下或许能想到救治的办法。" "好,我马上去。"庆新点了下头,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那我去端点饭,吴大夫一直没有吃东西。" 宝生呢喃,他不知道他能帮点什麽忙,但他心里觉得难受,为萧瑶也为吴炎。 "让他静一下。"孙昕拦了宝生。 宝生点了点头,吴炎已经两餐都没有吃,但他现在的情况也未必能吃下东西。 "宝生,去休息。" 孙昕看著宝生,宝生头上的伤已由其他船的大夫看过了,伤得不重,不过头部毕竟是重要部位,不能轻视。 "少东家,我没事的。"宝生说道,他知道孙昕在担心他。 "有什麽不舒服,就去找罗大夫。" 孙昕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他不想表示出更多的关切。 罗大夫是从其它船支上调来的大夫,孙昕的船是每艘船配有两名大夫。 第十三章十年足迹浑无定,莫更逢人问故乡(下) 吴家船队的随船大夫,医术都不错,吴季涛是个喜欢收罗人才为己用的人。他的船队拥有宋国最好的阴阳生,显然其他职位也不是随便人能胜任的。 吴家有四艘大船,共六名大夫。这些大夫诊断过萧瑶後,几乎都是摇头走出了。 倒是一位年轻的大夫说如果能撑过今晚,给他点治疗的时间或许会有办法保住一条命。 他开了个奇怪的方子,让人熬了药,灌萧瑶喝下,夜里与吴炎一起在床边守著。萧瑶撑过来了第二日,可以算是一个奇迹。 这个大夫叫端靖,看他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可能还没有二十岁。他开的药方非常的奇怪,在於他用了不少回人的药材,据说他祖辈就一直是跟随远航船在海上漂泊的,所以接触过不少回人的大夫,手上有一本回人的医书。 在萧瑶於生死线上挣扎时,船队也正在往麻逸国的方向赶去。 十来日後,船队抵达了麻逸国,而萧瑶也终於由昏迷状态醒来,虽然虚弱到无法说话,并且一支手臂也废了,但他的命算是保住了。 吴家与孙家的船队一抵达麻逸国,就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麻逸国的海港里,密密麻麻都是宋国的商船,在这些商船里除了说得出名号与说不出的外,还有同样在海外声望很高的明州沈家与杭州徐家。 宋国的四大港口的几大海商家族都聚集在了麻逸国,这种场景,是极少能看到的。 这些富可敌国,并且也才干出众的海商聚集在这里,只因为他们都在航海的过程里得知了宋国即将灭亡的消息。 因为常年在外航海,孙昕与这些商号的当家都是结识的,不过大多并无多少交情。 吴家当家吴季涛显然也是这种情况,他这人行事有时候过於狡诈,因此与其他商号的交情并不好,不过现在也不是谈论交情的时候了。 孙家与吴家的船队抵达麻逸国的那日,四大港口的海商在当地的望族巴亚尼的家中进行协议。 这是有史以来四大港口里最有影响力的大海商之间的协议,唯一缺席的却正是名声最为显赫的蒲家。 孙昕与吴季涛分别讲述了他们关於蒲家的猜疑,这些猜疑并非只是猜疑,而是具体而且来源确凿的。 徐家大当家徐伯庆与蒲家一向交好,听闻十分的震惊,他是个魁梧的大汉,南人北相在他身上有著极好的体现,性情上也是。 "蒲寿庚是不是这样的人,我最清楚。这事也只是听你们两小儿在说,空口无凭。" 徐伯庆拍案而起,显然十分的震怒。 他年近六十,身体十分硬朗,到现在都还时常出海,对於向孙昕与吴季涛这样的晚辈是不放眼里的。 "蒲寿庚是否勾结靼子我自会查明,倒是我听闻过孙家与蒲家素来交恶,你小子要是想落井下石,也要看老夫我答不答应。" 徐伯庆对孙昕吼道,他对孙家的成见,在於孙昕的父亲曾是他家船队的干办。凭借著在他徐家的历练,後来自己跑去经商,也等於是抢了徐家的生意。 而且此人与蒲家的交情非同一般,是世交。 "我确实是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去证明蒲家与靼子勾结,不过我既然知道这些事情必然要讲出来,因为这事关重大。至於我孙家与蒲家素来交恶,徐大当家难道不曾听过蒲家有名少爷与我交情甚好?且他的姐姐还是我的嫂子?" 孙昕冷冷回道,他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是一两回了,不过这次的事情重大,他不想留下误会。 "徐老大不信孙家的小儿也就罢了,我这吴家的小儿的话也不信?我相信诸位中不只我一位靠著冒充蒲家的商号躲过靼子战船的追击吧?" 吴季涛一副毫不掩饰的笑面虎模样打量著席位上的众多商号东家,他这人本身就亦正亦邪,因此对於他不少人都不想招惹。 "伯庆,说句不中听的, 蒲家的祖上是回人,而他本人亦保留著许多回人的习俗,心里未必是认同宋国的。" 一直沈默的沈家当家沈祈海终於开了口,他年龄与徐伯庆相仿,与徐伯庆也有些交情。 "至於吴家的少当家所说的,靼子不追击蒲家的船队确属实情。为了谨慎行事,蒲家必须被排除在外。如孙家少当家所说,这事关国家的生死存亡,出这些事情不得不提防。" 沈祈海说道,他资历老,压得住场,他的话一说完,徐伯庆便有些无话可说了。 "那你认为我们应该讨伐蒲家?" 徐伯庆毕竟是个脾气大的人,有些恶声恶气地问道。 "沈老,我与季涛有个想法。"孙昕不理会徐伯庆的情绪,自顾对沈祈海说道。 "但说无妨。" 沈祈海并没有徐伯庆倚老卖老的架子。 "靼子此次是打算禁锁宋国的海贸,对於我们这些海商影响不小。而且,我与季涛前些日与靼子船队打过海战,对方的战船十分的精良。如果是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对抗。如果我们一起抗击靼子的船队的话,让其不敢越过西洋进入东洋,那麽我们至少能保有东洋这片海域。" 孙昕分析道,他知道这些商号自发聚集在麻逸国进行协议就是想找个对付靼子封锁海域的对策。 "另外,这也关系著国家的生死存亡,如果朝廷迁移到福建或是广东,只要海贸没被封锁,就还有希望收复失土,驱逐鞑靼。" 孙昕曾经分析过宋国的退兵路线,如果不出意料,朝廷必然要退居广东与福建。另外,只要海域没被靼子封锁,宋国靠海贸也是能生存下去的。 "其实想必大家聚集在这里都是想商议个对策,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靼子赶出去。不会有人认为用财物买通就可以吧?靼子在西洋对回人商人是如此对待的,但对宋人是直接攻击的。这其中的理由,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想赶尽杀绝。" 吴季涛笑道,打量著席位上的众人,最後目光落在了沈祈海身上,他和孙昕都资历都不够,但沈祈海绝对够这个老资历,可以说服在座的众人。 "那麽,这位孙少当家,你认为如何驱逐鞑靼?" 在座的其他商号的当家问道,目光落在孙昕身上。虽然一开始这些船主们是处於沈默状态,但听完这些个大海商的话语,却也有些动容了。 "组建一支武装精良的战船,在东洋海域巡逻;另外一旦有落单宋国商船被袭击时,必须给予协助。" 孙昕回道,他先前就已经思考过了,他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孙昕的回答,使得众人再次陷入了沈思状态,组建一支战船那需要大量的资金,这在於其他人而言是不可能的,但此时在座的除了四大港口的大海商外,其余人船主也都是极其富裕之人。 "这个提议可行。" 沈祈海不再沈默,终於再次开口。 "商人的天性是追逐利益,但这利益是依附著国家的,国家一旦灭亡,我想在座的诸位都会受到不少打击。何况靼子何其的残暴大家都是知道的,如果宋国连最後的土地也失去了,那麽我华夏族也到了灭族的时候了。" 沈祈海起身说道,他的故乡是已经沦陷了,他的感触算是及其深切的。 "我愿意出一艘战船。" 沈祈海说道,他看向徐伯庆,此人没做任何表态。 "那我也出一艘好了。"吴季涛笑道,他说得极其干脆。 "我出一艘。" 孙昕说道,孙家有三支船队,而孙昕只负责其中一支,且走的是利润相对少的航线。他能出一艘,已是尽力。 "我刘家呢,也没有你们这些人有钱,但可以出一千贯协助。" 在座的其余船主中有人说了话。 "我出两千贯。" "一千贯。" 显然,这个提议受到了在座的各位的默认,这些船主开始自发的出钱。 当然也有人沈默,这也是正常,毕竟出的不是小数目。 "我也出一艘,另外再出两千贯。"徐伯庆最後也表了态,他虽然不喜欢孙家的人,但显然还是满意这个提议的。 这次只能算是临时的协议,到来的船主并不多,但主要的大海商都在,而且也很慷慨。 由於现在修造战船显然是已经来不急了,所以孙吴徐沈四家决定用自家的大型商船改造成战船,而其余筹到的钱款,将按数量的多少决定是再增添一艘还是两艘战船。 一艘战船的主要花费不是船本身的木材,而是火炮与火器储备。 ********************* 这些停泊在麻逸国的海商参与协议後,便几乎都在当日就起航,包括吴家的船队。 孙昕因为要修补船队及卸货,只能在此耽搁几日。 这次宋人海商所进行的协议是属秘密性质的,不希望被外人知晓。 商议完成後,这些海商推举了沈祈海与徐伯庆为领导,并且这两人将前去与宋朝廷联系,毕竟私建舰队是需要朝廷的同意,并且也让陷入困境的皇帝知道海商乐意出资协助朝廷。 孙昕的船队在麻逸国停留了近半月,对船只进行修补,及将船上的货物在麻逸国安置妥当。 起程的时候,非常的匆忙,因为前方已经传来了宋国皇帝及其皇亲国戚皆被靼子抓走的消息。而同时杨淑妃携带著两位年幼的皇子已逃往福建。 从麻逸返回福建刺桐城需三个多月的航程,对於远航海船而言,这段航程并不遥远。 但对於这支急切想回去故乡的商船而言,那是极其漫长的旅程。 当船队起航的时候,这些常年在海外奔波的水手们,站在船头,眺望著前方。 他们心里都很急切,不知道当抵达故乡的时候,那个故乡是否还存在? 第十四章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上) 将货物在麻逸国卸下,船队是空著船舱返航的。 这并不是为了速度能快些,而是在不清楚宋国的情况到底如何时,孙昕并不想贸然将这几仓货运回去。 从麻逸国抵达占城的这段路程,是日夜兼程的,没有过停歇。水手虽然非常疲惫,但也毫无怨言。 同样劳累的还有孙昕,他夜晚时常要上火房与甲板走动,有时候甚至彻夜不眠。宝生夜晚经常会帮孙昕送酒菜,有时候也坐在孙昕的身边陪他喝酒。 官厅的日子,算是波澜不惊,宝生除了白日去下萧瑶的房间,看下萧瑶外,也几乎是关房里。 官厅里没有人下棋,说笑,冷清一片。就连庆新也极少出现,除了用餐的时候。 宝生偶尔看到神情凝重的庆新,会不自主的想起千涛。他知道蒲家似乎有背叛国家的行径,而千涛又正好是蒲家的人。 那日蒲寿庚将他带走,显然与蒲家勾结鞑子是有关联的。 国家与民族之类的,宝生是还不大懂,但他明白孙昕与庆新眼里的焦虑。 深夜里,每当到孙昕前往火房的时间到了,宝生都会醒来,他躺在床上听著孙昕的开门声与脚步声。 宝生知道孙昕如此苛求自己在於他希望这次航程能安全的完成,虽然路上再没有遇到靼子的船队,但再遇到却不是没可能的。 今晚,孙昕仍旧在相同的时间里前去火房,但他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宝生放心不下,起身披了衣服前去甲板。 火房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进去的,宝生没敢进去,只是探了下头,但没看到孙昕。 今晚的月色不明朗,且雾气很大,显然不是适合航行的。宝生虽不是阴阳生,但在船上日子呆长了也知道雾气浓的时候,为了航行的安全,一般是抛锚等待天亮或雾气散了再上路的。 在船头,宝生找到了孙昕,他眺望著前方,身影仿佛雕塑般。 宝生安静的走过去,呆在孙昕的身边,能闻到孙昕身上散发的艾草香味。 "少东家,你去睡吧,你很多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 宝生说道,这几天孙昕睡不好他显然也没睡好。 "不用,我并不累。"孙昕回道,他非常担心今晚的航行,因为航海主要靠的是牵星术,而有雾气的时候不仅看不到星星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听孙昕这样回答,宝生也有些无奈,只是继续呆在孙昕身边,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孙昕没有叫宝生下去,也没有跟宝生交谈,他仍旧望著前方,陷入了沈思。 宝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能借由桅杆上挂的油灯隐约看到孙昕拧结的眉头。 夜风很冷,孙昕与宝生都穿得不多,宝生呆了一段时间,觉得身子冰冷,他抱著胸,缩了缩身子。 "宝生,你回去睡。" 孙昕显然留意到了,看向宝生。 "少东家,你也去睡吧,这里很冷。"宝生回道,他喜欢孙昕,因此也在意他。 "走吧。"孙昕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 宝生感觉得到孙昕的冷漠,他默默跟在孙昕身边,心里很难受。 他很喜欢孙昕,那种喜欢无法去具体的描述,但只要是孙昕开口叫他去做的事情,即使是作奸犯科,他也会去做。 他并不懂孙昕是否是有点喜欢他,毕竟孙昕吻过他,而且前些日子他受伤了孙昕还对他很温和。 返回官厅後,宝生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拉被子盖上,却觉得很冰冷,怎麽也暖和不了。 他其实不知道他希望孙昕给他什麽,只是呆在他身边他就很满足,会有种甜蜜感。孙昕对他是否温和,是否有过微笑都会让宝生很在意,更何况是如此的冷漠呢。 宝生第一次想到船队抵达刺桐後,应该也是他下船的时候,他知道战乱会影响生意,而且倘若真的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谁也顾不得谁。孙昕那夜在甲板上说的那些话,那些说要宝生陪在他身边的话,应该也只是一时的兴致吧。 ********************************** 宝生每日都会去看望萧瑶,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萧瑶仍旧是卧病在床。他太虚弱了,而且也十分的消沈。 当时离开麻逸国的时候,那位叫端靖的大夫将治疗萧瑶的药方抄写了吴炎,便上了吴家的船队离开了。那之後,负责治疗萧瑶的便一直是吴炎。但不知道为什麽,两人日夜相处,但却似乎比以往更为生疏。 虽然现在也交谈,也说点话,却给人两人氛围很冷淡的感觉。 萧瑶的一只手已经作废,而且那还是把脉的手,这对他以後的影响显然很大,不过他不大肯谈及他自己的伤,他也是个大夫,并且医术高明,他自己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的。 当时命是幸运的拣回来了,但那创伤给身体留下了很多毛病,不只是丢了一支手臂,他也不再是以往那样一个健健康康的人,而必须常年服食药物。 清早,宝生将吴炎熬好的药端进萧瑶的房间,萧瑶还在沈睡。 宝生摇醒了萧瑶,唤他起身喝药。 萧瑶想起身,但身体使不出力气,这时候总是由吴炎将他搀扶起来,并且细心的拿了件外衣披他肩上。 萧瑶对於药物已经有些厌恶了,他喝了不少,但身体没见明显的康复,甚至也怀疑是否永远都不会康复。 "宝生,先放著吧。"萧瑶说道,他的脸瘦削了许多,已经没有往昔的风采。 "但这个药端大夫有吩咐过一定要趁热喝。"宝生说,但萧瑶显然没有喝下它的念头。 "宝生,你去忙别的。"吴炎接过了宝生端的那碗药,支走了宝生。 他显然有办法对付萧瑶,就是强迫他喝下。 宝生只得离开,他有些无奈,可也没有办法。 宝生刚出房门,就听到了碗被摔碎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但最後还是选择离开。 萧瑶与吴炎,这两人或许不在一起双方都会过得更好吧,人与人的牵绊始终说不明道不白。 宝生偶尔也会想他如果没遇到孙昕就不会有後来的这些事情,过著的也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如果,那日没将醉倒在路边的孙昕带回家的话,想必他还在酒楼当跑腿的吧。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过得很快,当船队抵达占城的时候,宝生都有点错愕。 占城王孙陈兴道仍旧设宴招待他们,前去赴宴时,宝生发现自己的每一套衣服都太短了,最後是庆新拿了千涛的衣服给宝生穿。 半年不到的时光,宝生却长高了许多,脸上曾有的稚气也很难再见著了。 第十四章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下) 酒宴无论是给予宝生或是萧瑶都没有好的印象,而曾经在陈兴道酒宴上的欢笑也不见了。 越接近宋国,众人的心情越沈重。而陈兴道也没了笑容,他招呼了一会,便与孙昕关在里屋交谈著,他很担心靼子灭掉宋国後,随後就是占城。 两人交谈的内容,外人并不得知,但到达占城後,就知道了宋国立了个新皇帝,就是杨淑妃所生的两个皇子之一。这是个十分年幼的孩子,靠著大臣的扶持与百姓的拥护,将小朝廷移往了福州。 酒宴上,宝生本来说过不沾酒的,但还是喝了不少。他陪萧瑶一杯接一杯的喝,在醉倒的时候他看到了吴炎抱走了萧瑶,宝生趴在桌上睡去。 醒来时人已躺在床上,显然有人送回房。 宝生因为肚子难受,想到外头去呕吐,就起了床,一下床脚都软了。 这时候,一只手搀扶住了宝生,宝生抬头,看到了孙昕。 "少东家,我没事。"宝生说道,他知道他可能是孙昕带他回屋的。 孙昕没有说什麽,放开了手。 "那我回去睡了。"宝生又说了一句,他想离开,已经好些天没跟孙昕相处,他是有些慌乱的。 "回去躺著。"孙昕开了口,很简洁的一句话,但给人是句命令的感觉。 宝生本想说点什麽,但他感到一阵反胃,急忙跑到屋外呕吐了起来。 很难受,吐都胃里什麽东西也没有,还是感到想吐,只能吐些黄水。 "我吩咐夥房煮了酸梅汤,去喝一碗,会好受些。"孙昕走到宝生的身边,拍了拍下宝生的背。 只是一个动作,却让宝生失去了立即离开的决心。只要孙昕对他有一丝关切,他都会动摇。 宝生跟孙昕进屋,并且喝了放在桌上的那碗酸梅汤,他喝过後,确实就舒服了许多。 "舒坦些了吗?"孙昕问。 宝生点了点头。 "去睡吧。"孙昕摸了下宝生的头。 宝生抬头不解地看著孙昕,他想说点什麽,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麽。 "我走了。"宝生说道,他说完话很快就离开了。 孙昕看著宝生离去的身影,然後起身将房门关上。 脱去衣服,躺上床的时候,发现被窝还是暖的,因为宝生刚躺过。 孙昕想起了这个少年以前是很爱笑的,但已经有很长段时间没再见过他笑过。 他其实没有多余心思放在宝生身上,他有很多事情要烦心。他并不知道他该如何处置这个少年,且没去留意自己对这少年忽冷忽热。 或许在於孙昕的性情本就有些冷漠,但也有个原因,在每次返航刺桐城的时候,孙昕都能感到一份焦虑,而这份焦虑却在这一次加深了。不只是对於靼子入侵的烦虑,还有另一个原因。 ************************************************** 由水手将大量的物资运载上船,一切准备妥当就是起航。 在陈兴道与占城百姓的送别下,孙昕的船队再次出航,这一次他们离宋国更近了,只需再行使几日,就可抵达宋国的琼州。 在这一段返航的路途上,不时遇上宋国的船。这些船有不少是小渔船,是从杭州与明州逃出来的,这两座极其繁荣的城市,都落入了靼子的手里。宋民们不堪其残酷的统治,纷纷想方设法逃离,但有船,并且能幸运逃出的还是有限的。 孙昕让阴阳生画了不少附近岛屿的海图,然後交由这些难民带走。 船队抵达琼州前夜,遇到了风暴,孙昕如平时一样彻夜不眠,不时到火房与甲板走动。并且也如平日一样吩咐了夥房送来酒菜。 一切都如常,不过孙昕也留意到送酒菜的再不是宝生。 他虽然这段时间里虽然非常的忙碌,但还是留意到了他很少能看到宝生的身影。 显然,不会有人安静的陪在他书房里饮酒,也不会有人只为呆在他身边,却任由夜晚的海风吹拂。 孙昕在厅室里独酌,想起了平日里时常坐在他身边,帮他盛酒的少年。 他几乎都忘了他吻过这个少年,他的唇很柔软,也曾青涩的给予他回吻。 孙昕起身离开了厅室,他朝宝生的房间走去,宝生的房门紧闭,但屋内却有灯光,他还没入睡。 孙昕叩了下房门,他很少主动的去找宝生,毕竟他没有这个必要。 宝生很快开了门,见是孙昕显然有些吃惊。 "少东家有什麽事吗?"宝生礼貌地问道,他以往总是用很亲切的口吻唤著"少东家"三个字,但现在却没有了那分亲昵。 孙昕看著宝生,宝生也看著他,眼里有几分困惑与倦意。宝生显然已经上床准备入睡了,身上穿著身短小的旧衷衣,上面还有几个补丁。 "宝生,陪我喝下酒。"孙昕说道,他今晚突然很想见见宝生,很想跟他说些话。 "少东家,我换下衣服就过去。"宝生没有拒绝,他也不可能拒绝,因为这是孙昕要求的。 孙昕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坐下喝酒,喝第四杯的时候,宝生出现了,他也只是穿上鞋子,披了件外衣而已。 "宝生,你去吩咐夥房多炒两个菜,多拿双筷子与酒杯。"孙昕吩咐道,平日里两人坐一起也总是一起吃点下酒菜,宝生没酒量,所以最多喝一两杯酒。 "少东家,我吃不下,不要浪费了。"宝生摇了摇头,他虽在孙昕的身侧坐下,但并不贴近孙昕。 宝生如此说,孙昕也不强求,他独自喝著酒,酒杯里的酒喝完了,宝生就帮他盛上,但两人几乎不交谈。 宝生很爱说话,至少以前给孙昕这样的感觉。 因为夜深了,宝生是真的有些困了,他不时揉了下眼睛。孙昕显然留意到了,却没让宝生回去休息。 "少东家,我很困,可以回去睡吗?"宝生撑不下去,开口问孙昕。 孙昕没有回应,宝生抬起头看向孙昕,却见他一只手拿著酒杯,一只手托著下巴,似乎陷入了沈思。 "少东家。"宝生唤了一声,孙昕终於看想宝生。 "我可以回去睡吗?"宝生问。 孙昕仍旧没有回答,他抬手摸了下宝生的脸庞,动作很轻柔。 "宝生,多陪我一下。"孙昕说,他的声音竟很温和。 宝生没有办法,只能点点头。 可孙昕仍旧是独自喝著酒,有时候又似乎在想著什麽,眉头紧锁著。 宝生是真的倦了,他後来趴在桌上睡著了。 如果是以往,他不会这样睡去的,他很珍惜与孙昕在一起的时光,他总是会说些什麽,然後或微笑著或脸红著。 孙昕抬头看著睡著的宝生,看了许久,他抬手摸了摸宝生的头,他知道他忽视了这个少年,他应该难受过,然後再到漠然。这是一个过程,当这个过程完成後,他将失去他。 孙昕弯身抱起宝生,将他抱上他的床。 他无法告诉宝生他并非有意如此对待他,他只是感到烦虑,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可失去了,他如何去肯定他还能再爱上一个。 *********************************** 清晨,宝生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孙昕床上有点不解。不过很快想起昨夜孙昕有些反常,叫他陪他喝酒,而因为太困了,便在孙昕的房里睡著了。 宝生下床穿鞋,走出寝室,发现孙昕并不在房里,他显然还在火房。 昨晚他之所以通宵,在於遭遇了暴风雨,他必须得随时留意航行状况。孙昕很尽职,也很辛苦。 宝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入过孙昕的房间,以前这个房间他是很熟悉的,现在却有些陌生。 宝生本打算离开,但在路过书房的时候,看到书房的房门半开著,就推门进去。一进书房,就见孙昕靠在椅子睡著了,他身上的外服也脱,显然他昨晚从火房回来的时候太累了,进了书房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宝生走过去,摇醒了孙昕。 "少东家,你回房去睡吧。"宝生说,想到他昨晚睡在孙昕床上,使得孙昕得睡椅子就感到几分歉意。 "宝生,你醒了。"孙昕睁开眼睛看著宝生,他的一双眼睛因睡眠不足与劳累导致,而带著血丝。 "少东家,你的眼睛有血丝。"宝生带著几分担忧与关切地。 "没事。"孙昕回道,他知道他是睡眠不足导致的,补一觉就会好。 "要不要吃点东西,这时候夥房应该做好早点了。"宝生问,他以前就经常给孙昕送早点。 "好,你多带一份,过来一起用餐。"孙昕回道,他最好吃点东西,再去补下眠。 "嗯。"宝生应了声,就离开了。 宝生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已经端了两份早点,搁放在厅室的桌上。 进入书房想唤孙昕出来用餐时,却见孙昕已经不在书房,也不在寝室,很显然火房或是其它船队又有什麽事情,将孙昕唤走了。 宝生等了会,见豆奶都凉了,就没等孙昕,自己先用餐了。用完早点,准备收拾的时候,孙昕才进来。 "少东家,东西都凉了,我拿去热一下。"宝生说,他知道孙昕不喜欢冷的食物。 "不用。"孙昕回道,他很饿,也顾不上这些。 他端起豆奶喝了起来,一口饮完,然後拿起一块芝麻饼嚼著。 "宝生,你最近是不是瘦了。"孙昕注视著宝生,发现宝生下巴都尖了。 宝生点了下头,他这段日子是有些消瘦,虽然本来就不胖。 "坐过来。"孙昕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招呼坐在身侧的宝生坐到他身边来。 宝生听话的移动了身子,坐在孙昕的身边,近到能感受到孙昕的体温与气息。 孙昕伸开手臂将宝生揽入怀,他紧紧抱著,宝生很安静任由他抱著,他没有回抱也没有脸红。 孙昕的大手摸宝生柔软的头发,摸过宝生的脸颊与瘦削的下巴,他看著宝生,神情很专注也有几分深意。 宝生的身子微微颤栗,他感受得到孙昕的手传来的温度,与那双眼里所带有的深切。 "少东家,我该走啦。" 宝生有写不安地说著,他稍微挣扎著,只想离开。 孙昕放开了他,但当宝生起身要走的时候,孙昕又抓住了宝生的手臂,他力道很大,宝生被抓疼了 "宝生,我以後不会了再那样对你。" 孙昕说,这句话是他必须说的。 他那天晚上心情不大好,也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及一些事。每到返航,他总要想起那些让自己烦躁的事物。而宝生的存在加剧了这份烦躁。 "少东家,我自己想了很多,但我想不明白。" 宝生抬头看向孙昕,眼里带著困惑与哀伤。 "你真的不要对我好,我。。。很喜欢你,你再对我不好,我会很难受。" 宝生呢喃著,他的眼圈红了,本以为他会哭出来,却没有。 "以後不会了, 相信我。"孙昕将宝生拉搂入怀,他伤害了这个少年,不只一次的。 宝生伸出手臂抱住孙昕,他感到委屈与难过,他一直像个小跟班一样追随著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懂太多东西,也不企求什麽,只要他不要再突然对他冷漠。 "嗯嗯。"宝生点头,他的心性还是很单纯的,即使他被孙昕一直忽冷忽热的对待。 孙昕见宝生笑了,低头吻宝生,宝生还不习惯被孙昕吻,有些紧张的抓著孙昕的衣服。何况此时是白日,也怕被人看见。 孙昕显然也发现了宝生的顾忌,他安抚宝生,并且结束了这个炙热的吻。 "少东家,你去睡一觉吧。"宝生抬手摸了摸孙昕的眼睛,那本来非常好看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让他看著觉得很心疼。 "宝生,你就呆我身边吧,要是有事,就摇醒我。"孙昕抓住宝生的手,眼里带著温情。 宝生点了点头,他很乐意。 第十五章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上) 船队抵达琼州,进行了补给就准备前往刺桐。 琼州的情景还是很平静的,靼子的入侵,对於这里的人而言似乎很遥远。琼州,是宋国最南的地方,一座孤立的岛屿,这里,将是日後所有逃亡海外的人必然前往的地方。 在琼州停泊了一夜,孙昕的船队就离开了。 虽然在琼州获得了宋流亡朝廷在福州组织抵抗,还是有机会抵挡靼子往南方的进攻的。 船队日夜兼程,很快就能抵达刺桐,而孙昕船上的水手几乎都是刺桐籍贯,归心似箭。 船队抵达刺桐的前夜,宝生也是兴奋得睡不著觉。 他披著件外衣走出官厅,见到官厅里住户也没有入睡,留主簿、庆新、吴炎都在。 这三人在交谈著什麽,见宝生出来,便招呼宝生过去。 "宝生,你日後做什麽打算?" 留主簿问宝生,他还以为宝生跟他们一样在为同一件事烦恼,但其实宝生根本还没意识到。 "留师傅,为什麽这样问?" 宝生不解。 "宝生,这趟回去,可能就要散夥了。"庆新说道,他猜测宝生并不知晓。 "因为靼子吗?"宝生问,脸上带著沮丧。 "战乱中销路肯定会受影响,船队也可能会停止再出航贸易。" 留师傅讲解道,宋国的海贸,主要是香料与奢侈品贸易,在战乱里,这些东西都不会有销路的。 "我不知道,下船後再做打算吧。"宝生回道,原本很欢愉的心情顿时落到了低谷。 "留师傅你们呢?"宝生抬头看向三人。 "我可能就不出海了,在家陪老婆孩子。" 留主簿笑道,他虽然下了孙家的船,其它商船也能找到职位,但是他实在是担心在出海期间,靼子打到刺桐就完了。 "我现在也不确定,回刺桐後再做打算。" 庆新回道,他显然在顾虑著什麽,因为他是个适合跟随商船海贸的人,他本就是在海贸中长大的,到了陆地反倒有些不适应。 "吴炎,你呢?" 庆新看向吴炎,吴炎在思考著什麽,一脸沈默。 "我不会再出航了。"吴炎回答得很肯定。 "你要照顾萧瑶吗?听说他自幼就没有父母,是在亲戚家长大的?" 留主簿问道,船上的大多数人的家庭情况,留主簿都是知道的,毕竟很大部分人都是他招募的。 "是的,他是在他二伯家长大的,那一家子待他并不好。" 吴炎说道,他和萧瑶之所以认识,在於上了孙家的船,虽然萧瑶基本上不谈他家人的事情,但吴炎还是知道得很清楚。 "他的情况还好吗?"留主簿叹息道。 "一只手废了, 日後可能大夫是当不成了。" 吴炎苦笑,萧瑶不像他家境不错,即使不去营生也能生活下去,可想而知这对萧瑶的打击有多大。 "吴大夫,你和萧公子都住城东是吗?"宝生像似想起了什麽。 "就在东市附近。"吴炎点了下头,他知道宝生可能是打算去探望。 "我去看看萧瑶的药熬好没。"吴炎起身就离开了,他每天晚上都要为萧瑶熬药,显然很忙碌。 "我也去睡了,不早了,宝生,你也早点睡。"庆新笑道,起身走了。 "对了,宝生,明天早上记得过来找我结算工钱。" 留主簿离开前吩咐了宝生一句。 "好的。" 宝生点了点头,见大家都回去休息了, 他便也起身回房。 宝生并不知道他的工钱是怎麽算的,不过应该不多,毕竟他先前当的是小厮,後来当的是学徒。 ************************* 清晨,宝生去夥房吃过早点後,就打算去找留主簿拿工钱。路过官厅的时候,却被孙昕给叫住了。 "少东家,有什麽事吗?" 进入孙昕的居所,宝生问道。 "你工钱拿了吗?"孙昕问。 "留主簿叫我今早去他那里拿。"宝生回道,他不知道孙昕今早找他有什麽事,有些不解的看著孙昕。 "宝生,你工钱就在我这里结算。" 孙昕说道,话一说完,人就进了寝室。 "这是给你的。"孙昕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小袋银两。 宝生呆住了,也没伸手过去接,那袋银两肯定不少於一百两。 "少东家,我不能拿你这麽多。" 宝生倒退了一步,他知道以他所做的,他最多能拿个二十两,船上人的工钱他是知道的。 "拿去,宝生,你需要钱养家。" 孙昕说得很直接,宝生家里确实不富裕,而且现在又值战乱,没有钱会过得很辛苦。 "少东家,我很感谢你,我上船後学到很多东西,我不能再多拿你的银两。" 宝生很为难,一般人家一年的花费也就二三十两,孙昕一下子给他这麽多钱,他实在是承受不起。 "宝生,船队这次抵达刺桐可能就不会再出航,其他人员也都有赏钱,你安心拿去。" 孙昕将钱袋放宝生手里,他显然不打算跟宝生为这一百多两纠结。他可以给宝生更多的银两,而且他也几乎这样去做了,好在後来决定不能太过於感情用事。 宝生知道他没办法拒绝,只能打开钱袋点了下,一百五十两,他如何去跟他家人说他挣到了这麽多钱,他做的那点事根本拿不到这麽多工钱。 "少东家,谢谢你。"宝生心里非常感激,他知道孙昕肯定多给了他,虽然说每个人都多算了工钱,但是他肯定是额外给的最多的。 "我收下这五十两,其它的我真的不能再多要了,要不我会被我爹责骂的。" 宝生笑道,他拿了五十两,将其余一百两还给孙昕,他如果再多拿他一百两,回家後也会被父母责备的。 "宝生,日後你要是遇到什麽困难,可以来找我。" 孙昕有些不满,但也只好把钱收回去。 "嗯。"宝生点了点头,自从知道到了刺桐他就将离开孙昕的船队,他心里是很慌乱的,但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去吧,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船就应该能抵达刺桐了。" 孙昕显然不想听宝生感谢的话语,他能给这少年更多的东西,但他又很理智的意识到对方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少年,给予太多东西确实不适当。 "好的,谢谢你,少东家。"宝生退出,怀里揣著五十两银子,这是他父亲与兄长跑船一年才能挣来的。 宝生心里很高兴,也很满足。 这一天,是发工钱的日子,孙昕确实很慷慨,船上的每个人员都在留主簿那里拿到了额外的赏钱。 当留主簿问宝生为什麽没来结算钱时,宝生跟他说孙昕给了,留主簿问他拿了多少,宝生也如实回答了。 "你啊,也太老实了。" 听到孙昕给了宝生一百五十两,宝生只拿了五十两,留主簿都有些吃惊。 对於一个出生於贫苦人家的孩子而言,一百两意味著一家人劳累多年才能有的收入啊。 "少东家很慷慨,但我不能拿那麽多银两。"宝生说,他知道他拿了那一百两,他对孙昕就欠了很大一份人情,而这是他还不了的。 "是的,能遇到这样的人也算幸运,你知道他给了萧瑶多少吗?" 留主簿一脸神秘地问。 "五百两,即使萧瑶的亲戚对他不好,看这银两上也会照顾他的。" 留主簿感叹道,事实上他也拿了一笔钱。 孙昕这此的海贸折算下来,肯定赔了不少,因为货几乎都没卖掉,存放在麻逸国。 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东家会对他手下的人员如此慷慨。 ************************ 如孙昕所说,明日船就能抵达刺桐,晚上用餐的时候,大家都有说有笑的。 吃过饭後,甚至还难得的聚在一起,下起象棋。留主簿对庆新,宝生对吴炎。萧瑶自船队离开占城时就能下床走动了,他很难得的没用完餐後将自己关在房里,而是留下来观战。 宝生与吴炎下完一盘,见萧瑶站在一旁,就问萧耀要不要下一盘。 他的话一句出,吴炎等人都一脸的愕然,要知道萧瑶的右手毁了,大家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 萧瑶淡然笑了笑,点了点头。 吴炎起身让萧瑶坐下,他则站在萧瑶身边。 宝生摆好了棋局,让萧瑶先手,萧瑶很自然的用左手拿起棋子,他似乎已经接受了他这辈子再无法使用右手的事实了。 萧瑶还是有些不习惯左手,棋下得很慢,但他棋力极佳,宝生招架不住,最後笑著投降了。 "我们下一局?"吴炎问萧瑶,萧瑶点了点头。 他和萧瑶的关系让人很费解,两人相处起来似乎很漠然,而且还时常有争执。但其实吴炎很尽心在照顾萧瑶,而萧瑶也显然是知道的。 宝生看著这两人心平气和的下著棋,心里有些感喟。 不知道他们下船後,将会过著怎麽样的生活。不过吴炎说过会照顾萧瑶,而孙昕给予萧瑶的银两能保证萧瑶几年间不愁吃穿,所以萧瑶应该能过得很好。 想到船到了刺桐,就要与这些人分开了,宝生心里很舍不得,他不知道以後还能不能再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 何况,虽然他一直不想去想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难过,他以後还能再见到孙昕吗? 以他的身份,他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孙昕用完晚餐後,并没有留在官厅,他如往常回了书房。 今晚,大概是大家最後一次有机会相处在一起了,日後只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而同样的,宝生觉得他日後再也没机会呆在孙昕的身边,而且他无论是从出身还是其它种种方面看,他也不够格呆在他的身边。 官厅里,众人下了几盘棋後,返回房里入睡。 宝生离开官厅里,留意到孙昕的房里没仍旧有灯光,他显然还没睡。 宝生站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後低头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孙昕说以後再也不会冷漠对他了,但在宝生感觉下并没有什麽实际的改变。 孙昕的性格由来冷漠,那只怕是天生的。 夜里,宝生翻来覆去就是睡不著,他不是因为要回家的兴奋,而是没来由的烦躁与难受。 他知道他不是孙昕什麽人,而且他喜欢他本身就不应该,但他只要一想起明日船一到刺桐,他和孙昕就再无任何关联,他就难受极了。 宝生最後还是起了身,坐在床上发呆。 听到官厅有脚步声的时候,宝生辨认出了那是孙昕的脚步声。 我要不要披件衣服下床出去找他? 宝生迟疑,这个时候孙昕很可能是离开居所要去火房,虽然今晚夜色明媚,船队可以放心的行进。 不过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进,最後在宝生门前停止了。 宝生急忙跳下床,跑过去开门,果然门一开,孙昕正在在门外。 官厅里的灯火昏暗,看不清孙昕的脸,宝生高兴的扑过去抱住了他。 第十五章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下) 宝生的寝室里没有点灯,好在窗外的月色明朗,寝室里并非漆黑一片。 宝生抱住孙昕的时候,孙昕显然有些愕然。他本以为宝生可能睡著了,正伸手想叩门的时候,却没想门就开了,宝生还扑到他怀里。 "你还没睡?"孙昕问,他的口吻如常,但宝生却觉得有些不同,在於孙昕摸他脸庞的动作很温柔吧。 "我睡不下。"宝生低喃,将头埋在孙昕怀里。 "少东家,我们以後还能再见面吗?" 宝生问,他很高兴今晚孙昕来找他,这至少说明了他不是一厢亲愿的喜欢他。 "可以的。"孙昕回道,事实上他并不清楚以後他时候还有没有精力将心思放在这少年身上。 "少东家,进来吧,外边冷。"宝生离开了孙昕的怀抱,拉著孙昕的手。 由於两人皆穿著单薄的衷衣,站在冷风直灌的官厅,确实感到寒冷。宝生说这一句话时,很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这是邀请。 当两人都进了屋,宝生关了门,将灯点起时,才意识到氛围有些暧昧。 孙昕应该是本来就打算入睡了,因为他的头冠已经取下,外袍也脱去了,只著身素色的衷衣。而宝生仍旧是一身带有补丁的窄短衷衣,还打著赤脚。 孙昕坐在床上,看著一侧点灯的宝生,目光深邃,宝生有些不自在的低著头,站在不动。 孙昕将宝生拉到怀里,吻著宝生,他的动作是不容抗拒与霸道的。 宝生身子微微颤著,他感受著孙昕身上传来的体温与气息,承受著孙昕过於粗暴的拥吻。 今晚的吻有些不同於前几次的,那是种带有欲望的吻,宝生的身子很燥热,他回吻孙昕,伸手紧紧抱著孙昕。 孙昕将宝生摁倒在床上,扯下宝生的上衣,宝生的上身袒露了出来。孙昕的手抚摸过宝生的胸膛,最後划落到下裳衣带处。 宝生知道这意味著什麽,但他没有任何抵抗。 闽地,自古就是个男风兴盛的地方,何况宝生在以海贸为生的刺桐城长大,他知道男人与男人间也可以如男女般交欢。也知道闽地有契兄弟的风俗,他甚至见过这样的人。邻里有位清秀的小哥,被一位富有的商贾家的公子哥看上,下了聘礼,签了契约,那并不是什麽租佣关系,而是种类似於夫妻的一种亲密关系。 只是身为贫困方的契弟会被人看不起,因为他毕竟是用了男人的身体去享受了女人的欢娱,那是种非男非女的人。 父亲知道的话,必然会非常震怒,他生平最为厌恶这样的人,宝生颤栗的想著。 但他合上了眼睛,任由孙昕解开了衣带,将手探进了他人不曾触及到的地方。 孙昕绝对不是个温柔的情人,他没有给予宝生多少欢愉,就进入了宝生的身体。 宝生痛苦得抓著孙昕的臂膀,他渴望与孙昕欢爱,却始料不到会是如此痛苦。 孙昕有与男人交欢的经验,他知道一开始对方会感到不适,尤其当此人还是处子之身时。 "宝生。。。难受的话就咬著我的手臂。"听到宝生压抑的悲鸣,孙昕用低哑的声音说道,他进出宝生的身子,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 他习惯了不平等的交合,在他身下的男女不是自愿的,便是身份卑微的娼妓,他从未对这些人温柔过,也并不知道他应该给予的是愉悦而不是痛苦。 "痛。。。"宝生低泣著,他死死抓著孙昕的肩膀,痛苦的几乎昏厥。 但孙昕仍旧没有停止,即使他听到了宝生压抑的哭声,他今晚迫切的想要宝生,他是不可能放开他的。 当身下是男人时,孙昕一般需要迷香才能享受到他想要的欢愉,但宝生让他满足。 宝生最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虚弱的躺在床上,感受著孙昕进出他的身子。下身的剧烈的疼痛已由钝痛取代,甚至还夹杂著几丝酸麻,他满头是汗的喘息著。 孙昕偶尔会停下拨弄宝生的头发,亲吻宝生,他对这少年压抑过欲望,今晚都释放了出来。他感到的欢愉是以前所没有的,在於他是因为渴望而去占有,而不是单纯的出自肉欲。 宝生最後已有些迷离,他搂著孙昕,每次孙昕挺进时他都会发出细小的呻吟声,他的呻吟声逐渐变成了娇喘,他感受到了他身体从未感受到的快感,也承受了他那娇弱部位不曾承受过的摧残。 孙昕竭力挺身时,宝生在孙昕肩头留下了一排见血的牙印,他已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感。 他的身体潮红如一只红虾,颤抖著如秋日里的树叶。 孙昕搂著宝生喘息著,他的心在猛烈的跳动著,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感受获得了他未曾有过的欢愉,这使他感到满足与怜惜。 孙昕轻吻著宝生,拭去宝生眼角的泪迹,他占有了这少年,却无法给予他任何的承诺。 如果,是在以前,在他意气风发的以前,他或许会跟他签下一份契约,契约为兄弟也说不定。闽地有这样的风俗,刺桐中也不乏这样的海商。 但现在他不可能去这样做,在乱世里,人的命运是无法把握的,或许这一刻还活著,下一刻却已经在兵戈炮火中死去了。 "宝生,日後无论遇到什麽困难,都要记得去找我。" 孙昕搂著宝生,低声说道。 宝生点了点头,他倦了,躺在孙昕的怀里,疲惫到连眼睛也睁不开。 "这是信物,记著,要带在身上。" 孙昕从头上取下发簪插在宝生的头发上,那是他常年戴在头上的发簪,材质是纯金的,还镶有颗月明珠,价值不菲。 "我不要你的东西。。。"宝生呢喃,但无奈他太倦了,话说完没多久就睡著了。 对宝生而言,他是自愿的,他自愿和孙昕交欢,他不在乎他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像个女人那样在男人身下承欢,只要那个人是孙昕,无论几次他都愿意。 "那你要什麽?"孙昕无奈道。 宝生没有回答,他睡著了。 他是个单纯心性的人,他不可能去索取什麽,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能拥有什麽。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也因为他出身卑微,贫困,他从不敢去奢望一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孙昕拉了被子盖住宝生,然後起身穿起了衣物,熄灭了桌上的油灯。孙昕走出宝生的房间,将房门掩上,就离开了。 他或许後悔了,後悔对一个少年出手,但他等不到他长大,他害怕再没这样的机会。 ***************************** 宝生熟睡著,因为太疲惫了,甚至船抵达了刺桐港,水手们在甲板欢呼都不知道。 他醒来时已经是正午,船上除了几位在进行打扫、拖洗的人外,再不见其他人。 孙昕的房间是紧闭的,宝生推开,里边空空荡荡的,孙昕显然早已下了船。 昨夜发生的事情仿佛梦一样,孙昕在他身上留下的气息已经逐渐淡去,但他的下肢的不适在告诉他昨夜他是如何被孙昕索取过的。 宝生抬手,取下了插在他头上的那枚发簪,那是孙昕随身的物件,价值不菲。宝生将发簪捏在了手心里,泪水忍不住的涌出。 回房将行囊收好,背负著下船,回头望著蓝天碧海,望著那艘高大熟悉的三桅船,宝生知道他的旅程终止了。 久别多日的故乡,熟悉得让人感伤。街上的红色刺桐花早已凋落,枝头为如伞的绿叶所取代。 可能也惟有刺桐才是先开花後长叶的吧,那绿油油的一片映衬著身後红色琐窗的大楼,热闹的街道在前方延伸著,家就在前方。 宝生的脚步不由的快了起来,而後是奔跑,他跑过一条条街道,最後进入了那条熟悉得闭著眼就能走进的小巷。 井边妇人们在洗著衣服,私塾里放学的孩童从身边奔跑而过。 宝生走到了那栋木门半掩的矮砖瓦房前,一位比宝生高大的年轻男子提著空水桶正打算到屋外取水,见宝生兴奋的将水桶丢在地上,引上前去死死搂著宝生。 "哥,我回来了,爹呢?"宝生笑著,眼角有泪水划落。 "在里屋,快进来。"宝金拉著宝生,往屋里奔去,边跑还边喊著:爹、娘,宝生回来了。 第十六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上) 刺桐是种先开花後长出叶子的植物,它只有两种颜色,要麽是绿要麽是红。从不曾搀杂在一起。它很显眼,让人过目不忘,在於远航的商人,每次抵达这座港口时,见到的不是火豔的红色,就是满目的葱翠。不过对於常年居住於这座城市的人而言,这些都习以为常。 孙昕是个随著刺桐花花期出航的人,因为刺桐花开的时候,也正是季风到来的时候。 他是个海商,而且极其富有,虽然孙家的财产大都不属於他。 刺桐城里,有两户真正的大富贾,一户是蒲家;一户是孙家。 蒲家人丁兴旺,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孙家相对就单薄了许多。孙家老爷孙潮有三个妻子,两子一女,其中第二个妻子因为忍受不住大老婆的欺凌,跳井自杀了。 孙潮是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他从一位贫困的水手,做到杭州徐家商队的干办,而後又自立门户,成为一大海商。 孙潮的第一位妻子刘氏是孙潮年少贫困时认识的,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人,坚信丈夫一定能熬出头,即使家里时常穷到无米下炊。 而孙潮也如刘氏所期望的,成为了一位富裕的海商,不过男人有其天性,是再厉害的女人都没办法阻拦的。在孙潮富有後,就又下聘了一位比刘氏美丽且年轻的女人。这女人姓吴,是浙江人,据说是孙潮一位旧交的远亲。 有钱男人三妻四妾并不算什麽,可无奈刘氏是平头百姓出身,认定一夫一妻才是常理,而这位新入她家门的是个来历不明的狐狸精。 她并不敢在孙潮面前凶悍,但孙潮一年的大多时间都在海上度过,所以可想而知吴氏过的是什麽日子。她本就不是刺桐人,人生地熟不说,一开始连语言都不通。刘氏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怕到吴氏跳井自杀後许多年,邻里每每提起都不停的摇头。 吴氏自杀时,她的孩子才六岁,这个不幸的孩子就是孙昕。 如果说刘氏有一丝人性的话,至少她不应该百般虐待年幼的孙昕,幼小的孙昕时常食不果腹,冬日里将他那身单薄的衣服拉起时,总能看到身上的伤痕。 对於刘氏的行径,孙潮显然不可能不知道,他或许有去制止了,或许没有,因为他没办法一直呆在家里监督,不过他如果还有点父性,至少应该将孙昕带离这个女人的身边。 孙昕就这样一直由在这个恶毒女人的虐待下,长到十五岁,才跟随著父亲的船队出航。 刘氏始料不到的是,她百般宠爱的亲生子却越长越愚笨,而这个百般虐待的小杂种却极有才干。如果孙潮将家里的船队全交由孙昕去经营的话,那麽她和她的儿子很可能日後要上街讨饭,因为从孙昕十岁开始刘氏对这个孩子就又恨又怕。 孙潮再次做了让人不解却又似乎合情合理的事情,他将香料贸易的航线交由长子天贵去经营,而将盈利较少的交由孙昕去管理。 但刘氏的担忧仍旧存在,她的儿子天贵根本不是经商的材料,以孙昕的才干,只要孙潮死後,家产很可能落他手里。 另外,十来年前,孙潮娶了第三个妻子陈氏,刘氏本打算恶行如故,但孙潮极其宠爱陈氏,刘氏曾想下毒手,却被孙潮赶去了老屋居住,甚至连休书都写好了。 刘氏受此压制,却不敢再造次。後来据说有游僧说她生前遭孽太多,死後要下阿鼻地狱,於是她也就开始吃斋念佛。 孙昕每次出海返航,都很厌恶回家。他自幼就没曾感受过家人的温暖,对於家的观念也很单薄。何况这个家,给他的只有无法平息的愤怒与憎恨。或许也因此,每每他返航回来的时日,都不是在家休息,而是外出鬼混,时常好几日都不见身影。 但这次回来却有些不同,因为他必须跟他的父亲、甚至兄长进行交涉,关於家族生意,还有鞑靼入侵等事。 对孙家而言,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是种折磨。尤其是当孙昕回来的时候,刘氏总是战战兢兢连筷子都拿不稳。陈氏的女儿,每每见到孙昕,都害怕的缩在母亲怀里,连哭都不敢哭。 不为所动的也就只有孙潮与孙昕,两人冷著脸,旁若无人的用著餐,有时候抬起头,目光都足以杀人。 孙天贵是个无能的废物,但却是个仁厚的人,每每孙昕回来,都会找借口将他媳妇从餐桌上支走,省得她媳妇抱著个啼哭的婴儿一脸惶恐不安。 "鞑子已经封锁西洋,这消息是否确凿?" 孙潮见孙昕冷戾著脸,就知道他不开口,孙昕就不会说。虽然他是个令人畏惧的男人,有著严厉的眼睛,刚毅的脸庞,一对浓眉有时候还蕴藏著暴戾。 "西洋是已被封锁,但东洋未必。"孙昕放下筷子,终於抬起了头,看向对方。 "我听说你跟吴沈徐三家绑下条约,这事为什麽不先跟我商量?" 孙潮怒道,只要他还活著孙家的大当家就还是他在当。 "我出资一艘战船,以我的名义,而非孙家。"孙昕轻嗤,他没动过他一分钱。 "你以为是谁给你船队的?"孙潮猛拍桌子,他那碗饭砸到了地上。 "你是指那艘二桅小船?"孙昕不理会对方的愤怒,捧著碗,喝了起来汤。 "你要多少,我折还给你。" 孙昕不屑,他第一次拥有商船的时候是在十七岁那年,孙潮给了他一艘二桅老船,孙昕苦心经营才拥有今日的这麽一支船队。 "孽子!你这个孽子!"孙潮咬牙切齿地吼著,他年龄大了,精力也不及以往,由双手将庞大的身子支靠在桌上,整个桌子都在抖动。 "爹,坐下吧。"孙天贵走过去搀扶孙潮,安慰著。 "我劝你以後放弃西洋那条航线,尤其是由这个废物去走的话,别说货了,连骨渣都不剩。" 孙昕冷冷说道,他推开椅子就想离开了。每次吃一顿饭都要这样收场,真是可笑。 "你娘的狂什麽啊?"孙天贵最恨别人在他面前说他是废物,他扑向孙昕。 "怎麽,想打一架吗?"孙昕动作凶狠的揪住孙天贵的衣领,孙天贵顿时也不敢再说什麽。但孙昕还是将他砸了出去,摔在木门上。 "天啊,我的儿啊。"见宝贝儿子被打了,刘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著。 "另外,如果我猜测没错,福州未必能抵挡得住,你们还是早点将行囊打点好,跑慢了,小心连命都没了。" 孙昕丢下这句话後,迈出了门槛,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连孙潮连连几声的怒吼要他站住都没理会。 孙昕走後,躲在陈氏怀里的小女孩才敢哇一声的哭出来,陈氏脸色苍白的搂著孩子,望向离去的孙昕背影,眼神十分的复杂。 ************************** 福建,自古就是南蛮之地。这里在先秦时住著的是闽越族人,无论是风俗习惯还是语言都不同於中原人。 晋时,中原动乱,因此有不少士族迁居到闽地居住,这片蛮荒之地才真正得到开拓。 福建山多地少,这里的百姓靠稀少的耕地根本无法生存,於是便利用沿海的优势进行海贸。这里的民风似乎也因此沾染了商人的习气,给人有重利轻义的感觉。 中国的都城,也不曾建於此,因为偏居东南,远离了帝国的中心地带。如果不是蛮夷由西北方压迫侵入,西北方的疆土大片沦落,显然是不可能将帝国的都城迁移至福建相临的江浙一带。 都城临安沦落後,宋国七岁的小皇帝与其臣下进入了福建福州,打算在那里组织抵抗。但这个流亡小朝廷并没能坚持多久。 宋是个极度繁华且民性柔弱的国家,始终无力抵抗来自北方野蛮且残忍的游牧民族,它被逐渐的蚕食,到最後守住的只是小的可怜的那片疆土,而现在这片疆土也未必能保住。 福建泉州,是宋国的四大港口之一,因为城里遍植刺桐,因此被海外商人称之为刺桐。 它如前面所说的,位於古代南蛮之地的闽地福建,它本不应该登上这段历史舞台的,但当流亡至福州的宋朝廷再也支撑不住继续往南逃亡时,便抵达了这里,当然,这已是後话了。 回刺桐後,宝生过著很平静的生活。 父亲与兄长还活著让他非常的欣慰,再也没有什麽比一家子能平平安安聚在一起更可贵了。 孙家的船队停泊在了港口,再无出航的意思,这并不出人意料,因为几乎刺桐城里的商船都不出航了,包括蒲家的。 孙昕怀疑蒲家人私通鞑靼,但他没有真凭实据,因此也没有上报朝廷之类的。事实上,对於现在的流亡朝廷而言,它已管不住地方权势,所以也毫无意义。 宝生在孙昕的船上呆时,接触到太多关於鞑子的消息,心里满是国破家亡的恐惧,但回刺桐後,却发现刺桐出乎意料的平静。 一开始,刺桐百姓显然也因为临安沦落、常州被靼子尽数杀戮的消息而惶恐,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也不见靼子进城心里就都放宽了。 平头百姓的想法其实是很简单的,他们看不清整个局势,因此也不会有迫切感,总觉得事情不会糟到那地步,天子不是还在前方坐镇吗。 刺桐百姓的想法,也有很大一个原因在於认为刺桐不会被卷入战乱。刺桐偏安一方,中原历来的纷争它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对待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虽然,现在皇帝并不遥远,就在福州坐镇。 ********************** 宝生与其家人的日子一天天的在平静中过去,有时候会听到谣言说什麽靼子就要进城了,但因为听多了这类说法却始终没出现,就都不以为然了。 宝生心里虽有担虑,但也只能随遇而安了。倒是父亲提起家里那艘破旧老渔船需要修补一下,如果真的鞑子进城了,就一家人一起逃往海外。 对於鞑子屠城之类的,虽然知道确实是真实的,但因为没有亲眼见过,也就不想去往这方面想。反正一但鞑子进城,就逃走便不会有什麽事情了。这是宝生家人的想法,还是很乐观的。 虽然背井离乡是不得已而做的抉择,但总比一家子将命都丢了好。 由於商船都没有出航,宝生家里便也没有了收入,好在孙昕给他的那五十两足够贴补家用。 不过,穷苦出身的人是闲不住的,因为有份工做就意味著有口饭吃。宝生的父亲与兄长都去打短工了,宝生太瘦弱,找不到体力活,只能和妹妹在关帝爷庙前摆摊卖香。虽然生意似乎还不错,但这种东西的利润实在是太微薄了,挣不了几个钱。 这段时间里,宝生曾去过城东拜访吴炎,但他没找到吴炎的家。倒是在路上见到了萧瑶,萧瑶住在杂乱的小巷里,显然并没有回他以前的住处。 "就不去打扰他们了,一个人住也挺自在的。" 萧瑶坐在简陋到了极至的小屋里,和宝生喝酒交谈。 宝生曾听留主簿说过,萧瑶是由他二伯养大的,并没有父母。 "宝生,吴炎的家,就在东市旁边的一座大宅子,宅子外有一棵非常高大的老榕树。" 听宝生说起他找不到吴炎的家,萧瑶就在纸上画了个大致位置。 "我还以为是跟我家一样是矮砖屋。"宝生听後,笑著抓了抓头,可能是吴炎给他的感觉是个跟他同等出身的人,穿著粗布衣不说,也没有纨!子弟的气息。 "他家是很富有,虽然他喜欢穿粗麻衣服。"萧瑶笑道,笑容里有淡淡的忧郁。 "那我不去了。"宝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著,他穿得很糟糕,衣服上还都是补丁。 "萧瑶,吴炎知道你住这里吗?" 宝生之所以如此问,在於萧瑶住的地方实在是太杂乱了,如果不是被萧瑶带进来,宝生还不知道刺桐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不知道,我们下船後就没联系了。"萧瑶淡然喝著酒。 "放心,少东家给了我不少银两,我还饿不死。" 萧瑶见宝生一脸的担虑,笑了笑。 "宝生,我小时候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我爹是个浪荡子,被赶出了家门。母亲出身很不好,她曾在窑子里呆过。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母亲就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活,时常还要挨我爹的打,好在她很早就没了,也算是种解脱。" 萧瑶自若的说道,打量著屋子。 "那这里是你家?"宝生问,他很惊讶於萧瑶会跟他说这些事情,因为萧瑶本身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我回来後就打扫了一下,好在还能住人。"萧瑶点了点头。 "萧瑶,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吗?"宝生望著萧瑶四壁徒空的"家",突然有些难过。 "我可能会去开间小铺子卖药,少东家很慷慨,他给的银两够我开销了。" 萧瑶说道,低头喝起了酒。 "如果战乱过後,我还侥幸活著的话。"萧瑶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洒脱。 宝生看著萧瑶,没再说什麽,他想著是要活著,因为有家人,而萧瑶却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 孙昕给予萧瑶的银两以补偿他在海战中被火炮击伤,但很可能在失去用於把脉的右手前,萧瑶就是个对生死观念很淡薄的人。 "萧瑶,要是靼子进城了,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我爹修补了一条以前捕鱼用的渔船,可以坐不少人。" 宝生微笑道,他这句话是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 萧瑶拿酒杯的手放下,抬头看著宝生,眼里有几分愕然。 他以前一直不清楚宝生为何会让他觉得亲切,现在却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很善良而且善解人意。 这段时间里,宝生除了见过萧瑶外,还去拜访了留主簿。留主簿的住所离宝生家并不远,隔两条巷子而已。 没想到他竟然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都快十岁了,是个男孩。 虽然宝生还想去见见千涛,因为船队抵达刺桐港那夜,在餐桌上庆新还特意邀请宝生。 不过一知道庆新家就位於番坊里那栋宝生以前当过跑腿的酒楼後面,宝生就没敢去了。 他很怕去拜访的时候,被门口的仆人赶出来。虽然庆新是真心邀他去的,还说要帮他找份工,但宝生还是没有去。 在官厅里,大家都没有身份差异,都是帮孙昕干活的,关系很也好,但下了船後,身份的差异就呈现了,宝生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去拜访不说,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 第十六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下) 黄昏了,来关帝庙烧香的香客稀寥了,宝生和宝莹收拾摊位,准备回家吃饭。宝生的家就在关帝庙的附近,将一束束没卖完的香装进袋子背回家并不辛苦,不过还要算上那个摆放货物可以对折的木架子。 宝生背负著木架和放香条的袋子,在前面走著,宝莹揣著今天收获的几十文钱在後边跟著。 傍晚了,光线有些不足,街道上的人也少了,显得寂寥而冷清。宝生和宝莹的身影,在地上拉了个很长的影子。 "哥,你重不重,要不香给我背吧。" 宝莹跟在身後追问著,她比宝生还瘦小,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没事,不重的。"宝生回道,背负著重负,弯著腰身一如既往的走著。 "哥,这两天,清真寺不知道在做什麽法事,人好多。"宝莹突然指著前放的清真寺说道,她时常路过这里,所以才留意到反常。 清真寺门口果然站了几个人,今天并非礼拜的时候,本不应该有这麽多人。 "回人也怕靼子,在祈求吧。"宝生没放心上,随口应道。 就如同这些日子去关帝庙烧香求保佑的人比以往多一样,人遇到不能不安的事情,总是渴望寻求申明的庇护。 "哥,那个人很眼熟。" 宝莹眼尖,看出了混在里边的一位没做回人装束的男子,那男子她见过一面。 宝生往宝莹指的地方往去,他立即辨认出了那是孙昕,而且站在孙昕身边的正是千涛。其他人都走进屋了,只有孙昕与千涛还站在门口交谈著。 "是孙家的二公子。"宝生回道,他拉了下背在肩上下滑的布袋,继续往前走著。 他们走在清真寺街道一侧,所以孙昕与千涛显然也没有留意到他。 "哥,那他是你的恩人,要不要过去问候他?" 宝莹很懂事的提议道。 "不了,走吧。"宝生回绝了,继续加快脚步在前面走著。 对宝生而言,在孙昕船上做活那段日子,已经成为了一个回忆,而在这回忆里那一夜则更像是一场梦。 宝生与宝莹的身影走远了,孙昕才抬头望著前方发了会呆,他辨认出了那人背负著一个可折叠木架,身边还跟随著一个小女孩。 "天富,你在看什麽?"千涛问,本来正在交谈,孙昕却突然走神了。 "没什麽,千涛,你说你爹愿意出一万贯协助?" 孙昕回道,千涛没认出宝生,但孙昕认出来了。 这在於他知道宝生在关帝庙前卖香,他的妹妹时常跟在他身边。 "他那人你也知道的,非常好名声,说是蒲家不能让孙家占了风头,他也不想想人家知道我伯父却是不知道他的。" 千涛笑道,不过也亏他肯拿出这些钱,要知道他爹平日里是很吝啬的,还因此被人嘲笑过。 "那好,你随我到庙里拿祈纸签写一下。"孙昕回道。 "你这什麽意思?都说会出了,还要签写字条?"千涛有些不满,孙昕可以信不过他爹,但不应该信不过他啊。 "总之,走吧。"孙昕催促道。 看著孙昕在前头匆忙走著,千涛心里有些疑惑,因为孙昕从不会主动找他,难道是他早就听说了他爹有意出钱? 当然,千涛怎麽也没想到孙昕会将他扣在关帝庙的西厢里,有人在外头放风,"严刑拷问"了千涛一夜,才放他回去。 孙昕信得过千涛,在於蒲家是个庞大的家族,且千涛的父亲与千涛的伯父蒲寿庚素来不合。 这让孙昕相信千涛并不会参与蒲寿庚的判国行径,而同时,他还能从千涛口里知道点关於蒲寿庚近来的举动。 蒲寿庚招回了船队,包括自家的商船与巡逻战船。这是在孙昕从占城王孙书信里及姚龙口里知道宋国战事和鞑子在西洋锁海的消息前。 他那次出海,显然与鞑子的船队有过接触,且也应该知道靼子的船队将进入东洋,而将战船招回了,避免冲突。 "你要说我大伯不是正人君子,那倒是真的,但叛国就有些过了,这是诛族的罪,不可能的。" 听完孙昕的说解,千涛直摆手。 "此事无论你信与否都不能吐露半字,即使对你爹也不能提及。" 孙昕也没打算说服他,只是叮嘱著。 "你放心吧,我你还信不过。"千涛笑道。 "不过,今晚还得做一件事,喝花酒去。"千涛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想去哪家?"孙昕表情淡然,这也是他准备做的。毕竟他和千涛这次谈话是不想让其他蒲家人知道的,所以千涛跟他在一起离开是去喝了花酒。 "这个我可是外行啊,不过被那老头子知道我在外头鬼混了一夜,下场会很惨的。" 千涛无奈道,他可不是孙昕,整天在外头鬼混。不过他哥倒是这样的,所以就被他爹给赶出家门了。 **************************** 凌晨,在青楼里消磨过时光,沾染了一身胭脂粉味与酒味的孙昕踢开了孙家大门。 "二少爷,你不要经过院子,老爷发了一天脾气了。" 帮他开门的老仆人关切的在孙昕耳边吩咐了一句。 "是吗。"孙昕冷冷说道,很是不以为然。 "二少爷,你就别让三娘为难的了,你走旁边的侧门吧。"老仆人提著灯,在前头带路。 "发生了什麽事了?"孙昕问。 "二少爷,大少爷平日里不是。。。今日一个女子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老仆人吞吞吐吐地说著。 "这事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就是来闹点银两花费,给他就是。" 孙昕回道,虽然蒲万涌千涛感情好,但孙昕实在是看他不入眼。 "要是这样也就作罢了,就是纠缠不清,那女子的兄长本就是个无赖。老爷非常愤怒,如果不是大夫人拦著,大公子非被打死不可。" 老仆人战战兢兢地说道,今天孙家是丢了大面子不说,那场面也很吓人。孙家老爷抓著木仗踩著孙家大公子就是一顿好打,孙家大公子这事家里谁都知道,就是孙家老爷与大少奶奶不知道而已。 "有其父必有其子而已。"孙昕冷漠道。 孙天贵吃喝嫖赌洋样沾染,还不时在外头养几个姘头,可有些女子好打发,有些缠过来本来就是想勒索他财物的。 "二少爷。。。你以後还是早点回来吧。"老仆人看向孙昕,不安地说道。 在他看来,孙家是家门不幸才出了这麽两位公子,一位在外头拈花惹草,另一位总是夜不归宿。 孙昕并没有说什麽,毕竟他今晚也仍旧是一身的水粉胭脂味。 老仆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合适说这些话,便也不再言语,默默在前头领路。不经过院子,绕过游廊,需要经过後院才能抵达孙昕的住处。 後院里灯火昏暗,但还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孙昕寝室前。 "三夫人。"老仆人认出了对方,有几分愕然。三夫人陈氏是位极其温顺的女人,平日里可知她是很畏惧孙昕的,却没想她会呆在孙昕住处前等著孙昕。 如果陈氏是个平日举止轻浮的人,必然会让老仆人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但她是个极守妇道的人。 "孙福,你在这里等著,等下送我回去,我与二公子有话说。" 陈氏对老仆人说道。 "好的,三夫人。"老仆人应道,退至入口处。 孙昕看著不看陈氏,从她身边走过,就要去开门。 "如果你还当我是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三娘,就听我说一句。" 见孙昕无视她就要进屋,陈氏竟伸手去拦阻,而她的话语里也带著几分坚定。 "请这几日不要再激怒老爷,你大哥已经够他操心,今日因你大哥的事老爷险些中风,他年龄大了,你能否体谅一下他。" 陈氏的口吻带著几分恳求,想必今日孙天贵的事情一闹,孙潮的身子有些吃不消。毕竟他年纪大了,而且脾气也火暴。 "你与他倒是恩爱,真令人感动。"孙昕讥讽道,言语刻薄。他蔑然打量著陈氏,自从她嫁进他家,他就没拿过正眼看过她。对於她长什麽样,记忆竟已有些模糊了。 陈氏虽被羞辱,但却没有离开,她的身子颤抖著,极力压制著她的情绪。 "八年了,都忘了这是怎样一个漫长的时光,你这三姨娘也当得有模有样了。你想管教我吗?三娘,以尽我早逝母亲没有尽到的职责?" 孙昕嗤笑,他从不喊她三娘,喊这个女人为娘,荒谬得让他想笑。 "是的。"微弱的,不平稳的声音,只是一句,就让孙昕的笑声收起。 "体肤授之於父母,人活一世便不可忘记父母的恩情。老爷纵有万般不是,但你身为儿子,就要遵守孝道。" 陈氏的声音是轻柔的,没有力道,但却字字真挚。 "老爷今年年初已有大夫诊断过,如果再次中风的话,将无法医治。" 陈氏继续说道,眼里噙著泪水。 "你图什麽?"孙昕冷冷问道,从她以三姨娘的身份嫁进孙家,她就想问她这句,只是後来也不放在心上了。 "天福,你的父亲是我孩子的爹,也是我的丈夫,唯一的依靠,你能明白吗?" 陈氏回道,她不知道对於一个没有过亲情的人而言,这些话是否可以明白。 "我可以当是一位女人为其丈夫而前来恳求,可你的丈夫我并无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而你对我而言也只是个外人而已,走吧。" 孙昕冷漠回绝,他都不知道他竟有这麽好的耐心听这个女人讲述这麽多废话。 "孙福,三夫人累了,带她回去。" 见陈氏还没离去的意思,孙昕朝门口唤道。 孙福很快走了过来,他站得并不远,何况四周寂静,他应该是有听到两人的话语的。 "三夫人,走吧。"孙福叹道,在他眼里孙昕显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陈氏不再说什麽,跟随著孙福离开了。 见两人离去,再抬头看东面,此时天边竟已发亮。 孙昕冷戾著脸进入自己的居所,脱去外衣,就著洗脸架上冰冷的水洗了把脸,就上床入睡了。 他本就心事重重,心情又因为这女人的出现而有些不悦,不过他太疲倦了,一挨枕头就睡去了。 对孙昕而言,幼年的遭遇也好,少年时代的境遇也罢,一切都只是记忆,每每回想起,总给他虚幻如梦般的感觉。 无论是幼年时代所受的虐待也好,少年时代那女人的背叛也罢,都已勾不起他多少情绪。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上) 刺桐与广州都是大港,且也有能制造大船的船坞,但福建的海船身短头宽,航海平稳,船速却不快,因此要求行驶快速的战船皆出自广州船坞。 当时在麻逸国孙吴沈徐四家所凑集的金款是交由吴季涛去安排的,让他在广州营造新船。 在孙昕回刺桐这段时间,沈祈海与徐伯庆则前往福州向朝廷请命。 沈祈海与徐伯庆很快获得了朝廷的授命,一并前往广州,於是吴季涛就托人带信前往刺桐催促孙昕前往广州。 孙昕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一艘船,水手都是以前的老水手,但并没有知会庆新及留主簿几人。 刺桐港的日子仍旧如常过著,各种不安的消息仍旧在街头巷尾传递著,或真或假也无法判断。就在这安稳却也不平静中,年关到来了。 街道比往昔都来得热闹,各种年货也都摆放了出来,甚至街头还不时传来小孩放鞭炮的声音。 宝生贩卖的香烛摊上,也多了些鞭炮,还有对联。这几日的生意也很不错,挣了点钱正好可以买点年货过年。 天黑时,劳累了一天的宝生开始收拾摊位,今天的生意也不错,贩来的鞭炮都卖光了。 此时,关帝庙前的其他小贩也都在收拾货物,准备走了。 在宝生摊位的斜对面的是一位卖糕点的女孩,十四五岁模样,手里提著个竹蓝,篮子里是糕点。她今天生意显然也不错,只卖剩两块糕点。 女孩拿纸包了这两块糕点,拿给了宝生。 "宝生,这些糕点是卖剩的,没坏,你拿回去吃吧。"女孩笑道,她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卖东西,有时候受到欺凌宝生会关照她,所以一直很感谢宝生。 因为平日里都很熟,所以宝生也就收下了这份点心。 "青儿,你家香烛还没买吧?"宝生问道,翻找了下已经收起香烛的袋子,从里边取出了一束,递给女孩。 "那谢谢你了,宝生。"女孩接过蜡烛。 "宝莹还没过来,要不要我帮忙?"女孩见宝生一个人在忙碌,想搭下手。 "不用了,她也快来了,你先回去吧,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宝生笑道,他一个男的没什麽,但对方是个女孩子。 "那我先回去了。"女孩笑著挥手告别。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家里很穷,穿得很寒酸。 宝生看著她离去,然後又低头收拾起东西。 "宝生,你也想娶媳妇了吧。"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宝生的哥哥宝金已经站在了宝生的面前了。看来宝莹今天有事没过来,换宝金过来。 "哥,你别胡说了。"宝生无奈道,娶媳妇什麽的,他从来没想过。一是自己还小,二是他还从没喜欢上什麽人。当然,那人。。。不包括在内,因为即使喜欢著又能如何。 "宝生,我娶了婉娘後,就帮你说门亲。" 宝金笑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过几天就要娶媳妇了。 宝生没答腔,他没这个心思。 由於今天是大哥过来帮忙,所以重的东西都由宝金抗著,两兄弟有说有笑的返回家。 家里母亲和宝莹已经将饭菜准备好了,父亲也回来了。 一家人借著盏暗淡的油灯吃了一顿并不丰盛的饭菜,用过餐後,就坐在庭院里看月亮聊天。 穷人家也没什麽娱乐,为了不浪费灯油,天一黑就返回寝室里入睡了。 宝生一家人也是这样,他们在庭院里聊了会天,就都回房里休息了。 或许是今日黄昏的时候,宝金说的那些话让宝生有了些想法,夜里他躺在被子里,却睡不著,望著窗外发呆。 生活清贫,所以无时不望要为生活奔波,宝生也就不曾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人与事了。 虽然他平日里还是会留意到关於孙昕的事情,比如听说他去了广州,听说他要和靼子打海战。 宝生每每想起,都会很担心孙昕。他很想他,也很怀念以前在海上的生活,想念与官厅里住户在一起吃饭聊天下棋的时光。 如果没有战乱,鞑子没有入侵宋国威胁到海贸,那他本应该还在船上的,学回语学管帐,生活将与现在很不同。何况这样,他还能呆在孙昕的身边。 宝生一直不敢去回想,那夜与孙昕欢爱的事情,因为每每想起他的身体就感到异常的炙热,心里也会有著难於抑制的感伤。 他忘不了孙昕,更忘不了那夜和他在一起,可孙昕应该将他忘了吧,对孙昕而言,他的存在太微不足道了。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中) 在炮竹声中度过新年,一年过去了,宝生又年长了一岁,他的个头长高了,身上也已经见不到一丝稚气。 新年过後,很快就迎来元宵,刺桐城里挂满了彩灯,明亮如白昼。 宝生提著一份汤圆走过热闹的街道,进入一条仿佛身处另一世界的昏暗小巷。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见过萧瑶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萧瑶的家,如常的寂寥,如果屋内没有散出微弱的光线,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栋破旧的老房子里并无人居住。 宝生见房门半掩,就走了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所以视线并不好,但宝生还是辨认出了坐在大厅里的吴炎。 "吴大夫。"宝生有些愕然,他不知道吴炎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宝生,是你啊。"吴炎抬头看向宝生。 "我给萧瑶送汤圆来,萧瑶呢?"宝生觉得萧瑶很可能不在家,因为萧瑶的寝室里也是漆黑一片。 "他生病了,在房里头睡著。" 吴炎回道。 "宝生,你时常过来照看他是吗?"吴炎看著宝生提在手里的竹篮。 "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萧瑶他没事吧?" 宝生将竹篮里放著的装汤圆的大碗端起,摆放在桌上。 "他病了好些天了,一直不见好。"吴炎的口吻听起来似乎很平淡,但他的眉头紧锁著,显然是很担心的。 "他病得也真不是时候。。。"吴炎说这句话时,脸上满是焦虑。 "萧瑶从那次後就一直身体不大好。"宝生有些惊讶於吴炎为何会说出如此不尽人情的话。 "宝生,福州已经失守了,你还不知道吧?"吴炎说道,看来官府将消息封锁得很紧。 "这消息属实吗?"因为平日里就流传各种谣言,搞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宝生才会想确认一下。 "我有个亲戚在府衙里当差,他说的必然是属实的。" 吴炎说道,他获取消息的渠道必然比宝生多。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幼帝这几日就会进入刺桐。府尹今夜宴请了城里的缙绅富甲,商议的就是这一件事。" 吴炎的话让宝生感到惊慌,他不是没想过福州会失守,但却没曾想过幼帝会流亡到刺桐来。 因为这里是宋国疆土东南边疆了,宋国究竟还剩多少疆土,还能抵抗多久。 "吴大夫,朝廷是不是没有兵力抵抗了?"宝生说这一句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幼帝要抵达刺桐,这就说明了鞑靼也将随後抵达刺桐。 "宝生,你家如果有船的话,记得要与家人在这两日内离开刺桐,去广东也好,去海外也行,不能留下来。" 吴炎没有回答宝生的问题,但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宝生一阵沈默,一直担心的事情,终於还是发生了。 "吴大夫,萧瑶他可以上路吗?我跟他说好了,要走的时候会通知他的。" 宝生想到了刚才吴炎说萧瑶生病的事。 "他病成这样,承受不住路上的颠簸。"吴炎一脸凝重。他本是就是个大夫,他很清楚萧瑶的病情,以萧瑶现在的情况是受不了一路的颠簸的。 宝生没了话语,如果萧瑶不能上路,那麽谁来照顾他?鞑靼要是杀进城了,他怎麽办? "我会留下的。"吴炎就像是知道宝生的担虑,平淡说了一句。 他一直知道萧瑶住在这里,因为他知道萧瑶小时候是在什麽地方长大的。甚至也知道最初下船时,萧瑶为何拒绝接受他的提议,到他家里养病。 他有时候确实觉得萧瑶性格太过於孤僻,但萧瑶心里想些什麽,他其实还是知道的。 他们如果当初没有相逢的话,或许是件好事,无论是对於萧瑶还是他。 宝生不知道他能说点什麽,需要表达点什麽,不过这些都是多余的了。 他本该为萧瑶高兴,他爱著的那个人也很爱他,但他高兴不起来,只是感到深深地悲切。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元宵灯节,刺桐城里热闹非常,灯火如昼。人们沈溺於节日的欢庆里,并不知晓这欢乐将成为一段记忆。 深夜,从府尹家里出来的刺桐缙绅与富甲们带著凝重的神情返回家中。如年迈的府尹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者,更何况他们是有能力去承担这一份责任的。 刺桐,自古就是个远离国都遥远的偏远地方,如果不是第一次将国都安置於浙江临安的话,居住於刺桐的历代百姓有时甚至连北面都城里的皇帝已更换都不知道。 忠君爱国,对刺桐平头百姓而言有些不切实际,他们不仅没这个意识,也没有这个机遇去体现。 而现在年幼的小皇帝带著他那柔弱、疲惫的小朝廷前来了;而现在那残暴的异族鞑子也来了,一夜之间,全都席卷而来。 关於皇帝要抵达刺桐的消息於第二日清晨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为了平头百姓们的话题。 皇帝将要来临,让这些一辈子都没可能瞻仰到天子尊容的百姓感到兴奋,也似乎由此忘了随後将至的鞑靼。 宝生惦记著吴炎的那句话,对於皇帝的到来并无一丝兴致,他知道必须得在这几日内离开刺桐,若不,一切就都太迟了。 宝生家有船,可以出海,而且他父亲与兄长都是老水手,熟悉船的操作。他们一家子要离开刺桐并不难。 但有个不容忽略的问题,离开刺桐容易,但背井离乡後,日子将会十分的艰难。 如果家里有一定的积蓄尚且好说,但宝生家却是一如既往的清贫。 不说积蓄了,去年年底宝生兄长结婚时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 "要不,把房子卖了。" 宝生的父亲说道,看向饭桌上沈默的家人。 "卖了房子以後怎麽办,要是把靼子打退了,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宝生的母亲一脸的哀愁,她年龄大了,只想过安稳的生活,已经不起折腾。 "爹,这房子卖不得。" 宝金也不赞同,穷人家唯一庆幸的就是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屋,有著健全的体魄,这是他们全部的财富。 "再说天子要来这里,能不打兵都带来吗?只要天子在这里,靼子就没可能打进来。老是说要靼子要杀来,哪次杀来了。" 因为新婚不久,还沈溺於喜悦之中,宝金很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即是皇帝之所以要前来刺桐是为了逃亡,而不是为了守住刺桐。 "也罢,即使要卖房子,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买主。情况也许还没那麽糟,也没听说邻里有人要走的。就那赖二家有个远亲在广州,说是要去投奔,今天在收拾行囊。" 宝生的父亲也没了主见了,他舍不得抛弃租屋,也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家人的想法,宝生都明白,也因此他没办法再去说什麽,虽然他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心里没有一幅宋国地图,他不是孙昕那种时常航海,与地图打交道的人,他看不到整个国家只剩那麽一丁点的疆土,始终在垂死挣扎著。 他也不懂什麽战略、什麽天下局势,他也不知道国家的国力已经在连年的征战中耗去,根本就无任何收返失土的能力。 但他记得孙昕匆忙返航时那凝重的脸,他当时已经认为宋国必然要灭亡了。 只是这个过程,比他想象的漫长了些。 仅只是四日後的一个黄昏,刺桐城的大门被匆忙打开了,慌忙奔跑出来迎接皇帝与皇太後的府尹惶恐地跪伏在地,同时整条原本热闹的街道都失去了声音,无论男女老少全伏身在街道两侧。 当皇帝乘坐的銮舆离去後,刺桐百姓於慌乱中抬起头来,看到了的绝对是他们这一生所无法忘记的。 在銮舆後面跟随了一大群满身尘土的人,有皇亲国戚、有大臣、有宫女、全都步行著,脸上上带著疲惫与木然。 年幼的皇帝进入刺桐城的时候,带来的是些毫无战斗能力的柔弱人群,士兵稀少得可怜,全都一副颓然与疲倦得模样。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刺桐百姓愕然地了,恐惧在每个角落里弥漫著。这天之後,刺桐城便失去了笑声。 *********************************** 府尹将皇帝与一些大臣安置在府里,因为府衙并不大,因此那些皇亲国戚之类的就安置在了当地的缙绅与富甲家里。 府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在府外跪、拜迎接皇帝的缙绅富甲中并无蒲家人的身影。而後当他想将几位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安置於蒲家时,派出的听差竟跟他答复蒲家一族将房门紧闭,拒之门外。 这在老府尹看来其实并不意外,蒲家人在元宵夜时他派人去宴请的时候,也只来了一个没权没势的蒲家後生蒲千涛。 在府尹府上,幼年的皇帝经受不住一路的奔波受惊,发著烧,在屋里头入睡著。 年轻的皇太後坐在府尹的书房里,接见府尹。 她只是一介柔弱的女流,漫长的流亡路使得她疲倦不堪,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生气。 府尹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皇太後的声音十分细弱,府尹几乎没听清她说什麽,只是猛点著头。 皇後由宫女扶走後,另一位大臣走了进来,要府尹起身说话,他说的话语十分的简洁,内容可归为只有两字:"借船"。 "海船一靠港便由市舶司看管,小臣。。。做不得主。" 府尹汗水直流。 "市舶司呢?"大臣问。 府尹没敢回答,但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在这流亡路上,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官员,更别提那些不肯给予任何协助,在地方上有财有势的地方官了。 "好个蒲寿庚,我就不信皇上口谕他敢不从,在前头带路,老夫亲自去找他。" 大臣怒道,他人长得并不魁梧,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仪貌给人无比威严的感觉。 此人即是张世杰,他身为太傅,在国家将灭亡之时,为之鞠躬尽瘁。 以蒲家在刺桐的势力,谁也奈何不了他,不说府尹,连张世杰也奈何不了他。 不要忘了,刺桐有著大量的回人与回人後裔,这些人推举蒲寿庚为首,拥护著这位身为朝廷大官的海商。这是很大的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有多大呢,在靼子灭亡宋後,刺桐的回人因与鞑子有利益冲突,还曾武装占据过刺桐城。当然,这已是後话。 蒲寿庚始终闭门不肯见张世杰,他家族养有众多的家丁,张世杰随从而来的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第二日一早,张世杰命令士兵於港口抢夺海船,将皇帝与皇太後与士兵及部分大臣皇亲国戚宫女携带上,仓皇的逃亡往广东。 正午时,靼子的军队抵达刺桐,府尹已携带家人逃离了府衙。 前去迎接的是以蒲寿庚为首的蒲家人,其中也包括几位刺桐非回人海商。 当大多数人选择毫无希望的抵抗时,总是不乏那些"与时俱进"的迎合者。 乱世里,从不缺那些卖国求荣者。 而後,蒲寿庚所做的事情,使得蒲家残留者在靼子被驱逐出去後,被明皇帝贬为奴籍,子孙永世不得录用。 ***************************** 刺桐沦落的第十五日,孙昕匆忙潜回。他之所以赶回来,在於他听说了一些事情。 即是靼子入城後,对蒲寿庚的第一个要求是搜找出留在刺桐的皇族子弟。 那日,张世杰带著年幼皇帝匆忙夺船离开时,有不少皇亲国戚都没来得及登船。而这些人当时都被府尹安置於当地的缙绅与富贾家。 蒲家人带领鞑子搜寻了这些人的家宅,如果只是将这些毫无用处的皇室子弟交出的话,事情是会很圆满的结束的。 但一向以重利轻义出名的刺桐缙绅与富贾们拒绝了,他们私下串通,武装家丁,试图驱赶鞑子。 这些有钱有势的家族推举了刺桐城里除去蒲家最为家世显赫的孙家当家──孙潮为首。 孙潮并非爱国之人,但却是个受不得别人欺压的人。 蒲家人带领靼子士兵进入的第一家豪门就是孙家,必须杀鸡儆猴。那是一个深夜,杀戮声、悲鸣声彻夜不止,天亮後,偌大的孙家宅地犹如地狱一般,到处是死尸与血迹。 而後,蒲家人如法炮制了其余几家不肯服从的豪门,被抓到的皇室人员亦被残忍的杀掉。 在刺桐沦落後,港口的船子只就不容出航。而外来的运粮的船只靠岸,亦需接受搜查。 孙昕就是混进粮船,打扮成水手进港的。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广州的船队已造好,而他们这四个发起人也受到了皇帝的授封,虽然这种时候了,授封什麽的,已没有意义。 船进港後,孙昕就一直呆在船仓,直到天黑才下船。 在黑漆的,仿佛是座死城的街道上,他匆忙走著,借著月色朝家的方向赶去。 当他在广州时,听到侥幸从刺桐逃亡出来的人说起蒲家为搜找皇族所做的,他一时失去了反应。 他离开刺桐时,就知道刺桐的安静日子过不长,他没有劝告他们离开,虽然他有次用极其刻薄的话语说过。但那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恶毒的侮辱而不像是警告。 孙昕或许後悔了,他恨其中一些人,但那些人却罪不至死。 孙昕不清楚家里是否还有人活著,这是抱著去看看的心理走到自家宅子。 门口往日一向点著的灯笼已不见,大门口黑漆一片。 孙昕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叩了门。 门很快开了个小缝,探出头的不是以往那位叫孙福的老仆人,而是孙天贵本人。 "是你。。。"天贵显然非常吃惊,望著孙昕发愣。 "我离开的时候,蒲家人带兵杀进来是吗?" 孙昕问,他见到天贵安然无恙,有些怀疑他所听到的只是传言。 "进来说话吧。"天贵说道,他以往是很少会主动跟孙昕对话的,也孙昕也是。 孙昕也不再言语,进了门,天贵很迅速的将门又关上,他担心有人看到孙昕回来。 一进入院子,就发觉这个家与平日大为不同,太寂寥了,也太空荡了。 "你回来,就烧簇香吧。" 天贵难得像个兄长一样在前头引路,将孙昕带进了大厅。 厅室里只有盏油灯,但孙昕还是留意到大厅门楣上的白布。 孙昕没有点香,他看著厅室灵堂上的牌位,心里不禁一颤。 那些牌位都是新的,正中的就是孙潮的,孙潮一侧的是他大夫人的,还有孙潮和陈氏所生的那小女孩的牌位,除此,还有天贵那位娶自蒲家的妻子的牌位。 孙昕呆站著,动也不动,他并不喜欢刘氏,且很恨她,虽然她很恶毒的对待过他,但他已忘了,唯一忘不了的是她迫害死了他的母亲。 而孙潮,这个生身父亲,他对他并无感情,只是知道他死了还是感到错愕。是的,这些人都罪不至死,更不应该在年迈的时候被残忍的杀死. 至於那三娘的女儿和天贵的妻子,这两个无辜的柔弱女性,何以蒲家人下得了手,况且天贵的妻子还是千涛的姐姐,还是出身自蒲家的。 "是蒲季乾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把靼子带来的, 一进来就开始杀人。" 天贵的声音平缓,他看著孙昕。 "当时我都快睡了,听到几声惨叫声,就知道不妙。我跟娟出去,看到我娘躺在地上,她还在念经,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杀了。" 天贵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是个废物,但却很孝顺。 "爹和三娘也听到声音赶了出来,爹见蒲季乾举起拐杖就要打,爹那脾性就是这样,那些靼子都将刀架他脖子上了,他还爆怒的大叫著。" 天贵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流著泪水。 "爹被捅了一刀,当时没死,靼子还想补一刀,娟就哭著跪在地上求著蒲季乾,那些畜生突然大声吼著。。。抓著她头发。。。往她脖子上割了下去。。。我连动也动不了。。。我就是窝囊废啊!" 天贵哭著痛苦的揪著自己的头发,他那哭声说是哭,不如说是嚎。 "我就跟蒲季乾说,放过我和三娘,家里的东西都给他们我什麽也不要。" 天贵哽咽著,他天性懦弱,想必他当时是哭著恳求的。 "当时小莹本来在里屋睡的,她要是没醒来跑出来就好了,她是吓破了胆,好几天又哭又喊,後来就没了,三娘心都碎了。" 天贵擦去脸上泪水,抬起头茫然看著孙昕,他那双本来没有了光泽的眼睛绽出了一丝光芒,执著的,固执的。 "天富,你要帮我们报仇,不能饶了蒲家,他们连自己的族人都杀,他们连娟都杀了啊。" 天贵拼命地抓著孙昕的手臂,他本来没有报仇的想法,也不敢去想。每日活得战战兢兢地,他本就是个窝囊废,可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却与他不同,这个人拥有他所没有的能力与魄力。 "三娘呢?"孙昕的声音没有起伏,他安静地听天贵讲述,现在又平静地问著。 "在屋里头,你去跟她请下安吧,她病了好些天了。" 天贵目光再次黯然,喃喃说著。他不了解孙昕,所以也不了解孙昕是否能感觉得到他的悲痛,可如果孙昕真的没有情感,那这一切对他而言都不意味著什麽。 见著孙昕离开,天贵呆滞愣住了,然後回过神望著堂上的一排排灵位,无声的哭著。 第十八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上) 三娘的屋里头没有点灯,孙昕以为她睡著了,却不曾想她单从脚步声就认出他来。 "你回来了,天富。" 三娘从床上坐起,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泛而苍白。她没有对孙昕会回来感到吃惊,或说她相信孙昕会回来。 屋里是昏暗的,三娘摸下床点了灯,她坐在床上看著孙昕,她仿佛老了十岁,一张原本年轻秀丽的脸失去了神采。 "将天贵也唤进来,老爷有几句遗咐。" 三娘虚弱地说道,她看起来病得很重,身子虚脱般的靠在床上。 孙昕很快将天贵由屋外唤进来,进屋时,见桌上摆放了本帐本,三娘正在翻著。 "家里的地契之类的只怕是兑不了银子了,老爷本来的想法是这些地契是给天贵的。还有家里的银两有三成是给我和莹儿,四成给天贵。其余三成给你,包括那两支船。" 三娘从枕头下取出了一封信,递给天贵。 "靼子进城後,老爷就担心会出事,他写了这封信,里边的都有交代。" 三娘喃喃说道,她始终没想道他竟会这麽没了,就如同她那个可爱却也胆小的女儿。 天贵读完信,就将信递给孙昕,孙昕却将它搁放在了桌上。 他没打算读,他一直认为他什麽也分不到,最多就是自己挣来的那支船队。 三娘看著孙昕,目光温和,她知道孙昕在想些什麽,她一直认为孙昕不是个无情的人。 "天富,老爷弥留时有跟我说,银两只需留些给我与天贵,够我们日後花费就行,其余的就都交给你,但你必须用它们买火器、造战船。" 三娘虚弱地笑了笑,她一直知道她嫁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当时孙潮虽被刺了一刀,但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吩咐了一些该吩咐的话,才合上了双眼。 "爹临终前是这样说的,这是爹的遗愿。"天贵看向天富,他的口吻很平缓,显然他已默认他爹死前做出的抉择。 "天福,你要帮爹,帮我娘还有我妻子和莹儿报仇,只有把靼子赶走了,才能跟蒲家人清算这笔血债。" 天贵念念不忘找蒲家人报仇,靼子杀他亲人无法原谅,可作为熟人,作为宋人,他们何以能如此的丧尽天良。 "我一直知道蒲寿庚有反心。"孙昕说道,他一直在沈默,他後悔了,发生的这一切,他有责任。 如果他不顾一切,用尽所能的去除掉蒲寿庚是否後来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他意料得到他一有机会就会弃宋投元、却没想过他举城投元,且杀害这麽多无辜的人,杀害了他的家人。 "元宵那夜,府尹宴请我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时,就知道他有反心了。" 天贵说道,他也知道,不少人都有意料,但因为蒲家在刺桐的财势,无人能动摇他。不过後来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他和他那些儿子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孙昕看著天贵,他知道对方并不责怪他,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是有过错的,而且不可饶恕,他去广州前就应该让他父亲知道他所掌握的信息,那样或许他们就会在靼子进城前离开了。 只是孙昕并不了解他父亲孙潮,他是在这里发家致富的,名声显赫的,因此没有什麽能迫使他逃离。 "这里对於你们已经不安全,今晚收拾一下,我明日将你们送出去。" 孙昕知道他也该去做点什麽了,如果他放任他这个性情软弱的兄长和病重的三娘不管,他们很难将极难活下去。 谁都知孙家有大量的银两,只是不知道藏於何处,现在蒲家还没动上这个念头,可以日後不会不去动。 无论是这两人也好,那些银两也好,必须想办法运走。 "要去广州吗?"天贵问,他一直想离开这里去广州,可是他没有办法离开。 "不,那里日後也不会太平,我将你们送去占城,我在那里有朋友,会照顾你们的。" 孙昕回道,他会写一封信给陈兴道的。 "那就好。"天贵安心的笑了,他很担心他保护不了他那个年幼的孩子,自家里出事後,呆在刺桐他每日都如坐针毡。 "三娘,不早了,你休息吧。"事情也都交代好了,天贵孝顺地说道。他对三娘一直以礼相待,他虽不是怎麽大丈夫,却是个重感情的人。 天贵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 "你的病,大夫诊断过没有?"孙昕没立即离开,还问了些话。 "天贵有唤大夫过来看过,我无大碍,早些休息吧。" 三娘平缓地说道,她躺回了床,显然累得不想再说些什麽。 孙昕也没再言语,虽然他心里有些担心这女人是否能承受住远航的颠簸,他知道她从没有坐过海船。 ***************************** 孙昕的担虑,在第二日失去了其意义。 三娘冰冷的尸体被孙昕抱著从木梁上解下,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即出乎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她那日凌晨对孙昕说过的话,还在孙昕的耳边,她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去了,她的存在也失去了意义。 战乱,对一位失去了丈夫与孩子双重依靠的女人而言太过於残酷了,何况还有要面对背井离乡的苦楚。 三娘留了一封信,只简略的写著希望日後有条件能将她和她丈夫合葬在一起。 天贵给三娘买了口棺木,将她葬在她丈夫与孩子的身边。 三娘被抬走时,孙昕茫然地将自己锁在书房,他不能让人见到他回来,同时也不想见三娘被抬走埋掉。 那埋掉的是他年少岁月里的最後丁点温存的记忆,这是他孙昕曾想迎娶最後却嫁给了他爹的女人。 他早已对她没有了感情,而她也职守妇道,心里只有她的丈夫与女儿。 可当他从梁上解下她时,心里竟如此的悲痛,他不知道这悲痛是不是因为他以前喜欢过她, 还是他最後学会了尊重与体谅她。 埋葬了三娘的第二日深夜,孙昕将他的同父异母兄长和他兄长的幼小孩子送上了粮船。 他写了两封信让天贵带上,一封是是给陈兴道的,托付他照顾天贵和他的孩子;另一封是让船主经过广州时交给吴季涛的。 送走兄长,孙昕返回了空荡的孙家宅子,他还有些事要处理,只能先留下来。 留在这栋寂寥如同荒宅的地方,他从没留意过它曾经有过的热闹,正如他从没有对那几位逝去的人一丝温情。失去了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 第十八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下) 刺桐沦落後,原本喧闹的街道寂寥空荡,家家户户把房门紧掩。 在这宁静之中恐惧在蔓延,没有人会上街交谈昨夜邻家大户被群靼子闯进去,哭喊声一片,第二日清晨,随著晨风还能闻到昨夜残留的血腥味。 孙家的事情在第二日就传遍了刺桐城,对於权势仅次於蒲家的孙家会遭到这样血洗让刺桐里的百姓都感到震惊非常。这样的家世尚且不能躲避灾难,更别提平头百姓家了,乱世里人命如草芥。 孙家自从出事後,大门便紧闭了,有人说孙家除了在广州的二公子外,无论老幼全被杀了。不过这事谁也说不清楚,孙家已经成了凶宅,除了孙家的一位老仆留下看屋外,并无其它人居住,而且外人也不大敢入内。 孙家出事後,宝生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孙昕,好在他并不在家。不过一家人都被杀了,不知道孙昕知道後会有什麽感受。宝生知道以孙昕性子他必然要报仇的,虽然外界一直传言孙昕与其家人积怨很深。 刺桐城沦落後的第七日,米铺里的米价已经番了几倍,宝生家里开始往当铺里当东西。 但家里并没有什麽值钱的东西,当掉了也就值几个子。唯一值钱的是宝生头上那支发簪。 宝生先前跟家人说发簪是红铜的,珠子也是假的,是路过琼州的时候买的。 但那是孙昕给他的信物,价值不菲,而且这也象征著他与孙昕之间有过不同一般的关系。 这信物,无论宝生自己沦落到什麽地步他都是不会当掉的,可现在却是为了能让家人能吃上饭不至於饿死。 深夜,宝生将哥哥唤出屋外,跟他谈了他的发簪当掉的话能值不少钱。 宝金知道後也没说什麽,他其实应该去问为什麽他会有这麽一件物品,但他没问。 当时宝金的想法是宝生当过孙昕的小厮,可能是偷的。这想法很可怕,但却是最有可能的。而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他那新婚不久的妻子与他的老母亲都在受饿,他已顾不得那麽多了。 两兄弟於是沈默无声的一前一後前往当铺。 这年头,当铺的生意是最好的,即使已是深夜,当铺里的朝奉还在忙碌。 朝奉见进来的是两位衣著寒酸的男子,并不大理会,直到宝生将那支发簪递上。 朝奉一开始开出的价钱是三百两,宝生他加了五十两,朝奉也同意了,写了当票。 "实话跟你说了,要这世道没这麽乱,这金簪和宝珠可以当个六百两。" 朝奉倒是实在人,边开著票据边说著。 "倒是。。。小哥,这东西你不是偷的吧。"朝奉拿怪异的眼睛看宝生,宝生摇了摇头。 站在宝生身後的宝金脸色十分的难看,虽然他并没读过什麽书,但也知道,这支发簪如此贵重,如果是丢失的,主人必然要寻找。在船上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丢了这麽一支贵重的发簪,孙家二少爷不可能不会寻找。 这不是偷的,这只怕是给的,而且是孙家二少爷给的,船上用得其这样贵重发簪的人只有他。 宝生将银两交给宝金,出了当铺的门,宝金将银两砸宝生身上,冲上去还给了宝生一巴掌。 "爹白让你读书识字了,你抬得起头做人吗?" 宝金愤怒非常。 他知道穷苦人家的孩子只要长得俊,总会有些纨!来勾搭,做那些不齿,辱没祖上的事情。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宝生亦也做了这样的事情。 他给有钱人跑船不是一两年了,没有哪个东家会心血来潮的给他的小厮一支价值近千金的发簪。 宝生没有辩护,从地上爬起, 抬手试去嘴角的血迹。 他喜欢孙昕,是真心的喜欢上的,他也是自愿的和他有过鱼水之欢,他并不觉得这羞愧。他和孙昕与那些孪童与其玩主是不同的,孙昕给他发簪,是因为他意料到当战乱波及的时候,他们家必然需要一笔财物来渡过乱世。 孙昕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如同来的时候那样,宝生与宝金回去的路上再没说什麽。 第二日,宝生将银两交给了他父亲,他哥显然已过告诉过他父亲银两的来历,宝生没有被责备,虽然他父亲跟他说话时,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 日子还需要过下去,除了对会被人如踩死只蚂蚁般轻易杀掉的恐惧外,还有对於这日子什麽时候到头的绝望。 靼子开始要求缴交一切铁制铜制器物,包括菜刀。不许邻里间串门、聚会、甚至交谈。 但似乎还是有抵抗,偶尔夜里能听到嘶杀的声音,白日里能见到街道上斑斑的血迹。 集市里时常在杀人,一般都在凌晨杀,有时候天亮後前去购买食物,见到一具具缩屈的身体,也分不清那是被处死的,还是饥饿而死的。 如果没有孙昕给予的那支发簪,宝生的家人可能也早因饥饿而死去。 刺桐沦落的半个多月後,夜晚的刺桐城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寂静,密集的居民区里,甚至也见不到灯火。 靼子已不允许城里的百姓夜晚出门,如果被逮到便当图谋不轨之徒处决。 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宝生家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一位一头白发的年老男子。 老人说他是孙家的仆人,手里带来了份信件给宝生,叫宝生跟他去趟孙家。 信是孙昕的亲笔信,写明他已回刺桐,且在府第里住了几日。因不便外出,有些事要交代宝生,要宝生去见一下他。 宝生读完信件,起身就想走,这时候宝金揪住了宝生不让他走。 "你疯了,外面全是靼子。" 宝生拉开了宝金的手,他必须去,他担心孙昕的安危,孙昕人竟已回刺桐,实在是太冒险了。 宝金还想阻止宝生,却被陈老爹给拦下了,他们家受人恩惠,不能在那人处於困境的时候不予协助。 无论发簪是怎麽回事,宝生与那位孙家二少爷之间有些什麽。 老人在前头带著路,他看起来很老,但身子骨很硬朗。他带宝生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路上并没有遇到靼子的巡逻队。 一路上宝生揣著那封信,一言不发的跟著老人在昏暗的小巷里赶路。 夜色并不明朗,有时候走著走著都不能辨认身处的是什麽地方,但这老仆人可以辨认出来。 来到孙家後院时,老仆人拿钥匙打开了後院的门,他与宝生进入後,又匆忙的关上了。 ************************************ 孙家的宅子很大,老仆人带著宝生绕来绕去,终於进入了一间不起眼、过道堆满杂物的房间。 房间里点著灯,孙昕坐在矮桌前正在书写著什麽。 "二公子,人带来了。" 老仆人站在门外说道。 孙昕抬起了头,看著宝生,他细细地看著,然後伸手招呼宝生进来。 宝生进去房间後,老仆人把房门从屋外栓上。 听到落锁的声音,宝生很愕然。 "不少人听说这宅子里藏有财物,经常进来搜找,所以为防被人发现,只能将门从外头锁上。" 孙昕说道,他看著宝生,眼里带有别样的情感。 他知道宝生会来的,虽然已经实行了宵禁,夜晚外出甚至有被杀的可能,但是宝生会来的。不过即使这麽想,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情绪波动。 "少东家,你就住这里,平日里吃什麽?" 宝生在孙昕身边坐下,他留意到孙昕的脸瘦消了,下巴还满是胡渣。 "那老仆人会送些食物过来,不过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送,蒲家人不时会派人来监视这座宅子。" 孙昕话语很平淡,他的处境不只是危险而且还很艰难。 "少东家,你不应该回来的,蒲家知道你在这里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宝生眼里满是担虑,他国家大事什麽的根本不懂,但蒲家杀了孙家这麽多人,他们一定很怕孙昕报仇,所以他们一旦知道孙昕在刺桐,那孙昕将活不了。 宝生正说著话,孙昕就将宝生拉进怀里,紧紧抱著。 "宝生,我不会有事,我还有事情要去做。" 孙昕淡然一笑,他是很疲惫,但还没到倒下的时候。 "少东家,可你得赶快离开刺桐。" 宝生搂著孙昕,感受著孙昕的体温与气息。他仿佛有一个辈子那麽长没见过他了,他也想过他可能永远再不能见到他。 "宝生,你的发簪呢?"孙昕摸著宝生的头,发现没有发簪,宝生只用布条系绑著发髻。 "我。。。把它。。。当了。"宝生低著头,手紧抓著孙昕的衣服。 "那本来就是用於让你需要的钱的时候当掉的,我以後再送你一支。" 孙昕叹了口气,他知道百姓的日子将会越来越难过,尤其是这座靠商业繁华起来的城市,将处於困境之中。 "少东家,你已经给我够多的东西了,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宝生突然有些难过了起来,贫困也好,战乱也好,甚至是靼子进城後无日不在的死亡威胁也好,当他见到孙昕,他那始终压抑的情感就涌现了出来了。 "宝生,我对你并无什麽恩情。" 孙昕揽了下宝生,他对这个少年很残忍,甚至还在占有他之後的第二日清晨就将他抛弃在船上,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生低著头不说话,他知道孙昕指的是什麽,孙昕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只是没喜欢到让他抛弃一切的地步。 孙昕没有再说什麽,他搂著宝生,感受著属於活生生生命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已经好几日,身处於这死亡笼罩的宅子,在死般静默中渡过。 "少东家。。。"宝生轻声唤道,孙昕陷入过深思,抬头看向宝生。 "我能帮你什麽?"宝生问,他目光落在矮桌上那封信,信是用回文写的,信封也是。 孙昕看著宝生,眼神深邃得见不到底。他只有在需要宝生的时候才会想起他吗?他将他当了什麽? "宝生,你知道庆新的家在哪吗?" 孙昕还是开口了,他是个理智凌驾於情感之上的人,他确实很残忍。 "知道。"宝生应道。 "你去的时候,把信藏起来,用回语说话,就说你是庆新的朋友。记住,不能说一句汉语,尤其是遇到靼子的时候。" 孙昕交代著。 "你把信交给庆新,然後回家去,在夜晚的时候再过来这里。" 孙昕吩咐,他要宝生做的并不是什麽简单的事情,他信得过宝生能做好。 宝生点了点头,这事有点冒险,但他愿意去。 "宝生,我需要一条船用於运载银两。"孙昕解释道,他愿意跟宝生说他在做什麽及为什麽这样做。 "这笔银两就放於孙家祠堂一处隐秘的地窖,我爹生前收集来的珍奇也在里边。" 孙昕说道,他见过那些银两与那些珍奇,那是极其可观的一笔财富。孙潮临死前交代过将家产用於建造战船的话,并不是空话,这一大笔财富对处於困境的朝廷而言意义非常的。 很多人都认为孙家将财富大量的存放於海外,但孙潮是个喜欢将财富堆积在身边的人,时不时可以去看下。 "我前几日已托人带信去广州,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广州就会派船队攻打刺桐港,为的是引起骚乱,庆新有时间我找几个人将银两运载上船。" 孙昕说道,他留在刺桐这几日,并不是没有目的的。 "少东家,那你以後还会回来吗?"宝生问,他是情不自禁的。 "如果有可能,还会回来,我和蒲家的帐到时必然要好好清算。" 孙昕冷戾道,他不是个仁慈的人,有时候也心狠手辣,虽然他很少露出这一面,但蒲家人如何对待孙家,他便要一一偿还。 宝生听孙昕如此说,却还是觉得以後未必能再见上一面,心里很茫然。他不知道他和他的家人能否一直安然地活下去,也不知道往日的生活是否还将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宝生,你家有没有办法借到艘小船?"孙昕问,他对於宝生给予的太少,不过他不能将宝生丢在刺桐。他能想得到这少年或许活不到他带领船队打回来,赶走鞑子的一天。 "家里本来有一艘小渔船,但是鞑子进城後把码头的船都击沈了,除了蒲家的。" 宝生回道,他们只能困死於刺桐,像其他的刺桐百姓那样。 "宝生,明日晚上,你带家人去码头躲著,我会让船将你们运出刺桐。" 孙昕交代道。 "少东家。。。"宝生感激地看著孙昕,他都不知道该说点什麽。 "宝生,你们不需要带上什麽东西,空手就好,船队抵达刺桐港时,炮击的时间不会太长。见船靠岸,你们就登上去,吴季涛会接纳你们的。" 孙昕详细说道,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少东家,如果我们真的能出刺桐,那以後我可以跟在你身边吗?" 宝生问,他想跟随在孙昕身边,跟著他的船队打靼子,只要他的家人能得到安置,无需他担心,他就可以抛弃一切,跟在孙昕身边,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孙昕没有回答,他看著宝生,他没办法给这少年任何承诺,在於日後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他无法掌控,他甚至有可能在随後的海战里战死之类的,他心里有准备。 如果一开始他只是为了保护航线,以进行商业贸易而与其余三大海商家族绑定条约,那麽现在就不是那麽简单了,这已经是家仇国恨了。 第十九章 刺桐花谢刺桐城(上) 庆新的父亲是位回人通事,母亲是宋人,他的容貌基本上是继承自他的父亲,而所受的文化,除了回语外主要还是汉文化。 靼子进城後,将回人与汉人分了出来,因为回人开了城门,而南方的汉人一路上都不时的做著抵抗,因此靼子甚是痛恨南人。 回人以蒲家为首,大抵为了自身利益或依附於靼子,或不得不与靼子交好。庆新的家人就是後面的情况。 靼子进城,他们受到的损害不大,而靼子却对汉人痛下杀手,这些人是宋国的真正子民,他们拥护著宋国的皇帝,当他为天子。就是那位宋国所谓的毛头小皇帝死掉了,这些刁民也不会臣服。他们有他们传承千年的文化、礼教,他们自己的东西,用於区分族类的东西。 刺桐城沦落後,庆新几乎不出门,他很心痛,他喜欢这座从小长大的热闹地方,而这座城,现在已和死城没有差异。 庆新自从於孙昕的船队下船後,去拜访过蒲家两回,千涛也来过庆新家拜访过一回。当时千涛还跟他抱怨说孙昕将他困在关帝庙里,因为他伯父的关系当他汉奸般质问。那时千涛死活不信他伯父有反心,如果他当时肯相信的话,或许情况将不同。 府尹宴请缙绅与富贾商议时,蒲家近五十口人就只有千涛前去。那是千涛最後一次从蒲家走出来,因为随後再不见千涛的影子。庆新不只一次因为担心千涛的安危前去蒲家拜访,但都被赶出来了。更别说靼子进城後,以蒲寿庚为首的蒲家犹如刺桐城里的土皇帝,横行霸道,草菅人命了。 见不到千涛,料想著他或许是被囚禁了,或许是被杀了。因为庆新知道千涛那位嫁给孙家大公子的姐姐已经死了。蒲寿庚的幼子蒲季乾带领靼子杀进孙家,那是一场灭门般的杀戮。 庆新感到愤怒,但他也无法发泄,只能将自己关在家里,哪也不去,眼不见为净。 宝生带著信件过来的时候,庆新刚起床,正在後院走动。 见到宝生,庆新急忙将他领进自己的书房,宝生在这种时候来找他,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进了书房,庆新还将房门栓上。 "宝生,有什麽事吗?"庆新低声问。 "占公子,这是少东家的信。"宝生怀里的那封书信取出,递给庆新。 庆新急忙接过,取出信纸读阅,读完後,将信封给揣进了自己怀里。 "宝生,我写一封信,你再拿给少东家,这事我会安排好的。" 庆新坐回书桌,拿起笔纸唰唰地写著,他在信里交代细节,用的同样是回文。靼子一旦发现书信,就可能起疑心,但见是回文警惕心会少许多的。 将信写好,吹了吹墨迹让它干掉,就立即折好塞进信封里。 "宝生,你要多加小心,如果遇到盘查的,就报出蒲家人的名字,说是蒲家的仆从。" 庆新不放心的吩咐道,他的方法确实不错。 "占公子,我会小心的。"宝生笑道,他来的时候并没被什麽人盯上,因为他走的是小巷,非常的小心,而靼子只在重要街道巡逻。 "宝生,见到少东家的话,就跟他说千涛并没有参与,千涛他只怕是被囚禁了。" 庆新补充了一句,他不希望孙昕去怪罪千涛,虽然千涛是蒲家人,但他并没有参与,而且以他的性子他还会大吵大闹大声反对。蒲家人想图个清净,真的可能会将他杀了。 "可他不是蒲家人吗?"宝生愕然,他很喜欢千涛这个人,对他感情也比较深。 "宝生,对一群利欲熏心的人而言,只有同类,并无家人。" 庆新感喟道,刺桐也不是他久留之地,虽然他担心千涛,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等孙昕有能力打回刺桐打败蒲家及逐出靼子後才有机会进入重兵把守的蒲家。 千涛,你如果没死,到那时可还要活著啊。 *************************** 宝生带著千涛的信件回到了家,他还没告诉家人关於孙昕正在准备的事情及孙昕的船会带他们离开一事。 因为担心泄露,如果他不幸被靼子或蒲家的人盯上了,那他家人至少是无辜的,因为他们确实什麽也不知道。 夜晚,宝生知会了父亲一声才出门,他得去见孙昕,将庆新的信交给他。 千涛曾说孙昕是个多疑的人,但孙昕也是看人的,只要他决定去信任的,便不会有任何一丝怀疑,无论是对他也好,对庆新而好。因为那笔银两绝非小数,只要他和庆新两人,任何一人有私心,都会将银子私吞掉,而他的处境也会非常危险。 宝生偷偷摸摸地走到孙家後院,轻叩了下门,负责照看孙家宅子的老仆人就开了门,他显然在门後一直守著。 宝生进入孙昕的房间,将门掩上。 房内一盏昏暗油灯,孙昕躺在木床上睡著了,桌上还摆放著晚饭,是一碗清水与几个包子。 宝生很後悔自己没带一些吃的东西来,孙昕这几日的夥食显然很糟糕。 宝生坐在床边看著孙昕,今晚看来,他的脸不只是消瘦,还带著几分憔悴,让人觉得心疼。 外人都说孙家二少并不会为他的家人被杀而难过,因为孙家待他不好,而且他又是个冷酷的人。但宝生却知道孙昕不是冷酷的人,孙昕船队上的人也都知道。 人心不是木头做的,孙昕的心里应该也很难过。 宝生抬手拨了下孙昕额头上的散发,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碰触到孙昕时,见到他这张脸时,曾经红了脸。 以前尚未喜欢上他,尚且觉得他长得极其的俊美,何况是现在。 宝生还陷入沈思时,孙昕握住了宝生的手,将他拉入怀。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拥抱著,孙昕拥抱宝生的力道很大,宝生的再次出现表示著事情很顺利,且他安然无恙。 "宝生,我知道有危险,可这事必须得你去,无论是我或是那位老仆人都无法见到庆新。" 孙昕抱著宝生,他看著宝生,他的眼里满是血红,他昨晚一夜未眠。 确实,孙昕一出现就会被辨认出来,而孙昕的老仆人却又不懂回语,他冒充不了回人去见庆新。 "我甚至想过如果你过了午夜还没来,我是否要去蒲家与蒲寿庚绑下条约。" 孙昕确实想过,他想过最坏的一面,虽然这事他相信宝生能完成,但因为是由宝生去做,所以他才会失去了平常心,一直感到焦虑。 "少东家,我能做好的。"宝生笑了,他很高兴他能帮孙昕做这些事情,而且还非他不可。 "我知道。"孙昕摸了摸宝生的头,他眼里带有几分怜爱。 宝生还不习惯孙昕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孙昕的爱意很少流露,他似乎有些不同於以往,觉得他比以前都更为亲切而不是冷漠。 "少东家,占公子写了一封信。"宝生从怀里取出信件递给孙昕。 孙昕起身阅读,他读的时候眼里闪过几丝光芒,可见庆新安排得十分的妥善,让他很满意。 宝生带回的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少东家,占公子还要我告诉你,蒲公子并没有参与那些事情。" 宝生看著孙昕,迟疑了一下,还将庆新要他传递的话语说出。这事牵涉到孙家险些被灭门一事,对孙昕而言他或许并不想听到蒲姓。 孙昕将信收起,抬头看著宝生。 "我知道他不会参与,而且。。。只怕他未必还活著。" 孙昕的脸色凝重,他很了解千涛也认定蒲家人对自己族人也不会手软,他的嫂子不就是死於自己的人手中吗。 宝生茫然,庆新说"被囚禁"在於他不想去接受千涛可能已经死了的念头吗?难道那个喜欢说笑,对他如亲生兄弟般的千涛真的已经死了? 孙昕抬手摸著宝生苍白的脸,他知道宝生很喜欢千涛,虽然那种喜欢与对他的喜欢是完全不同的。 "宝生。。。千涛的事我有一定的责任。"孙昕揽住宝生,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离开刺桐前没有尽力去劝告与警告。不只是千涛,还有他的家人。 宝生看著孙昕,他不知道孙昕说的责任是指什麽,蒲家人会做出这些事情本就出乎意料,人是无法为无法意料的事情去付责任的。 宝生伸出手抱著孙昕,千涛如果真的死了,孙昕与他是从小的朋友,心里的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少东家,你无法制止未发生的事情,这不能怪你。"宝生说道,孙昕心里是如何想的?他不该去自责,他家人的死也不是他的责任。 孙昕放开了宝生,他不是要在宝生这里寻求安慰的。 "宝生,你回家去吧。"孙昕摸了摸宝生的头,晚上回去会比白天更安全,不会被蒲家人盯上。虽然晚上有宵禁,但只要走小巷就不用担心。 "少东家,那我走了"宝生说道,他必须早些回去,若不家人会担心的。 "宝生,路上小心些,不要走大道。"孙昕吩咐道,宝生前来见他是冒著危险的。 "我知道的,少东家,我走了。"宝生笑道。 "宝生,你明日不用再过来,不需要再冒这个险了,你跟家里人好好准备一下,天一黑就要到港口去,知道吗。" 孙昕又吩咐了一番。 "我会小心的,少东家,我走了。"宝生点了点头。 宝生很快离开了,孙昕看著宝生离去的身影,脸上有几分关切。 这个少年冒了不小的危险帮他做事,这次如果不是有宝生,他可能真要陷入困境。 第十九章 刺桐花谢刺桐城(下) 靼子进城前,有几户大户人家获得消息就离开了刺桐。这几户大户也包括吴炎的家人,但听说吴炎留了下来。而外人还因为吴家没留下仆人,倒留下位公子看家感到很吃惊。 宝生料想著萧瑟应该住在吴家,这在於萧瑟居住的地方非常的杂乱,靼子进城後,那里越发的不太平,并不适合人居住。 吴家是栋老宅,很大却也有些陈旧。吴家是真正的世家,祖上的声望一直很显赫,只是到吴炎的父辈那代就没落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家终究不是普通人家,也是因此宝生从不曾去吴家拜访过吴炎。 宝生站在吴家大宅的门外迟疑了一下,终於动手去推门,门并没锁上,一推就开了。 庭院里寂寥得仿佛许多年未曾有人在这里居住过一样,吴家人在离开那日应该是很匆忙的, 院子里满是丢弃的物品。 "吴大夫?"宝生走在过道上,朝内屋喊道。 "宝生。"一个消瘦的身影走出来,是萧瑶。 "萧瑶,你病好了?"宝生看到萧瑟很高兴,迎过去过。 "宝生,进来吧,吴炎他和庆新在里屋。" 萧瑶温和笑道,在他脸上本就鲜少能见到笑容,何况还是温和地。。。似乎很愉悦的微笑。 吴炎与庆新果然在屋内,两人在低声交谈,在桌上比画著什麽,两人见到宝生便笑著招呼宝生过去。 "宝生,你来了,我们在商议银两的运输路线,过来一起谈吧。" 庆新跟宝生说道,他接到孙昕的信,第一想到的便是吴炎与萧瑶。基於长时间相处之下的了解,吴炎与萧瑶都是可以信任的人,而且会参与。 "不了,我也不懂这个。"宝生不好意思的拒绝。 "吴大夫,你和萧瑶也会跟少东家一起出海吗?" 宝生问道,毕竟刺桐城已经沦陷了。 "我也算是了无牵挂的人,是打算跟随少东家一起去广州。" 吴炎回道,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萧瑶身上。很显然萧瑶也会去的,萧瑶会跟他在一起。 "太好了。"宝生兴奋的想著以後大家又在同艘船上了。 "宝生,我还找了阴阳生周泽源与许夜,这两人也会上船。以後不打鞑子了,我们就再一起出海航行。" 庆新笑道,他也很高兴大夥又在一起,有一群可以信任志同道合的夥伴确实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不过让庆新感到吃惊的是,孙昕写给庆新的信里,提到的这几位竟都真的愿意上船,对於自己的手下孙昕显然是很了解的。 要知道他们上的将是战船,一打起仗可能会连命都没了。但也因为有这个觉悟与期待,所以他们才决定要参与战争。 "那到时候少东家得给我们加饷才行。" 萧瑶难得地插话,他脸上始终挂著笑容,显然他与吴炎已经和好,而且也应该不再去介意自己的一只手作废了。 ****************************** 见过吴炎与萧瑶,宝生便宽心了,也不再觉得未来一片茫然,还是有希望的。 黄昏用後餐後,宝生将一家人唤进屋子,讲了孙昕的计划,不过宝生也只说了,是有船要来接孙昕,而孙昕说可以顺便运载他们一家子。 家人听後十分惊喜,後来确认此事可信後,又询问船将去哪里。 宝生做了回答,孙昕的船必然是要抵达去广州,而他们家人也可以在广州居住下来,或是担心战事,也可以去海外居住。 家人这次没有太多迟疑,他们在刺桐呆下去早晚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得离开刺桐。这次决定走已经没有上次做的那麽多考虑了,毕竟时机不等人。 天黑後,宝生的家人为了不引起注意,分两批悄悄地抵达了码头 休航的码头,除了蒲家的几艘船外,已是一片寂寥。 漆黑的码头附近有几间木搭的仓库,平日里放存货物使用的,宝生与家人藏在里边。 算起来宝生家共有六口人,包括宝金的妻子,而宝金的妻子还要求将她年幼的弟弟一起带上,所以共计七人。 如果不是有这些荒废的木仓躲避,还是很容易被港口出没、监督港口的靼子发现的。 孙昕没告诉宝生广州的船队大概什麽时候会抵达,只说晚上,他也不能确定对方会几时到。 因此宝生不只是陪家人到码头,还要负责一旦船队抵达港口,就要跑去通知偷偷聚集在孙家祠堂里的庆新等人。 今晚的月光暗淡,为浓云遮挡,夜色阴晦。港口里只有引船航行的灯塔如往常一样在闪著光芒。 宝生和他的家人也不知道在木仓里等了多久,心里越等越心慌,担心是船队会不会因故没能抵达。 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第一声炮声震耳的响起,是港口防御城楼上的火炮打出了,第一声炮击过後,炮声便连续不断,震耳欲聋。欲靠岸的船队还击了,炮火十分猛烈。 "哥,船队靠岸的时候,你们就跑出去,跑上船去。船主是吴家的当家吴季涛,他会让你们上船的。" 宝生见此急忙跟宝金交代了一句。 "宝生,那你呢?"家人愕然。 "我要去通知少东家他们,他们必须立即赶来。" 交代了一番,宝生就跑出了木仓,他的身影极快的消失於黑夜之中。 孙家的祠堂,就在距离港口一条街外,路途说上很短但也不短,因为要运载几箱沈重的银两与珍奇。 孙昕此时已离开了家,在祠堂与庆新等人会合。庆新神通广大找来了两架独轮车,周泽源与许夜还带了两件能持於手里的突火枪,除此这些人都还各自带了刀具。 宝生一赶到,孙昕等人便知晓船抵达了。他们共六人,三人一组,两人推独轮车,一人携带火器在前头开路。 宝生没准备武器,倒是许夜抽了把刀给他。 持著沈甸甸的刀,宝生有些茫然,他心里并没有跟人搏斗拼命的准备,虽然他本应就想到了。 出祠堂不久,在路上便遇到了一支正赶想往港口的巡逻小队,持火器的周泽源与许夜点燃了火器,轰伤了这十来名靼子,有两名伤得不重的迅速追上,结果被孙昕抽出长剑砍倒。 要知道在海上远航,时常都会遇到海盗,所以不只要精通火器,武术也要学一些,若不一旦近身搏斗,就只能任人宰割。 靼子惮忌於宋人的火器及,在身後跟随著,并不大敢靠近。 由於靼子始料不及,孙昕等人又行动迅速,路上并没有遇到其他的靼子兵或是蒲家的爪牙。 两架独轮车被推到了港口,港口防御设备的炮楼已被轰掉,能急忙赶及的靼子害怕著港口战船的炮火,并不赶靠近。 宝生丢下刀具,急忙赶往木仓,木仓里家人并不在,料想已上船。 战船上的士兵下来帮忙将放银两的木箱抗上船,木箱运完後,人都上了船後,船队便掉头离开刺桐港。 等这队来自广州的战船离港,蒲家的战船才反应过来想追击,但由於对方的炮火太猛烈,且船速不及对方船只,追击了段航程便放弃了。 这只来自广州的船队,从炮轰港口到离开,用时极短。它离开时,无论是靼子还是蒲家人都不知道其目的。 後来才从曾经试图拦阻过孙昕等人运输银两的巡逻队的口中,知道了有些人从孙家祠堂运走了大量的木箱。 蒲家人那夜血洗孙家所没能搜刮到的财宝,原来一直藏於孙家祠堂的隐秘地窖里,最後并被偷运出港。 蒲家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的眼底下,孙家的二公子在孙家宅子里呆了好几日,而且偷运出孙家银两,知会广州战船炮轰刺桐也是他所做的。 **************************************** 宝生果然在船上找到了他的家人,吴季涛将做了安置。对於知道他们计划并且突然跑来求助的宋人百姓,吴季涛显然是会伸出援手的,这在孙昕的意料之中。 官厅里,吴季涛清点著孙家的财产,不时的咋了咋舌。 "看来蒲家血洗孙家,未尝不是为了这些财宝,树大招风。" 吴季涛感喟道,他吴家虽也富甲一方,但未必能拿出这麽多的银两与珍奇。孙家已故当家平生有收藏海外珍奇的说法,并不只是传言。 "季涛,我兄长你是否已派船送他去占城?" 孙昕心里惦记著这一件事,虽然吴季涛如约前来,那麽也表明他的兄长不出意外,应该平安的抵达了占城。 "外人都说孙家两兄弟不和,我看他们都瞎了狗眼了。有你在信里一再的叮嘱,我能不送他去占城吗。" 吴季涛无奈道,孙天贵一抵达广州便由他派船送去了占城,日後即使宋国覆灭,此人和他那幼年的孩子也可以在占城安然的生活。 听吴季涛如此说,孙昕便也放心了,他以前确实很看不起他这位异母兄弟,但现在却觉得以往的那些情感偏执而可笑。 在孙昕年幼时,他的哥哥天贵亦不曾欺凌孙昕,天贵自小就是个性情软弱的人,而且,有时候还很善良。 "广东那边情况如何?" 孙昕并不理会吴季涛的抱怨,继续询问他所关心的。 "如果是问是否能守住,难啊。" 吴季涛拧著眉头,他不乐观,年幼的宋皇帝可能不久後又要步上逃亡,国土已所剩无几,往後可如何是好。 孙昕其实心里也知道,守不住的,大势已去,只是不能放弃,必须抓住那麽一丁点希望不放。否则,亡国亡天下也只是其次, 当宋境全部沦落後,宋国的百姓无一处立足之地,又该如何存活下去? "还有一件事,靼子在聚集兵力,想攻打广州,并且大抵会出战船占据琼州(海南岛),到时候我们双面受敌就麻烦了。" 见孙昕走至窗前望著窗外陷入沈思,吴季涛一时心情也十分的沈重。 "我想若再有一大战,必是最後的生死存亡之战,此战一败,我等便真的只能沦落异国飘零无定所了。" 吴季涛叹道,他们是海商尚且有条活路,但对於其他平头百姓而言呢?总不至於连一寸土地都没有,最後被靼子的铁蹄追逐践踏,只落得个在逼上绝路落家自尽的结局吧。单是想想,就觉得有无法言语的悲痛和愤慨。 "你尚且抱这想法?"孙昕回头看向吴季涛,表情平淡。 "若真如此,你我即使没战死,侥幸存活,家国已亡,财物被掠占,纵是剩有一艘船,能开往何方?" 孙昕问,他比吴季涛想得更透彻,他之所以愿意倾尽家产打鞑靼,在於他知道此时不捐出,日後这些东西也未必能归己有。 "如此说来,我吴家那点财物,留著也无用。这破釜沈舟之事,必然得有破釜沈舟的决心。" 吴季涛笑道,虽说吴家家业并不全由他支配,但他还是能支配很大的比例的,那绝不是一笔小钱。 孙昕不再言语,他望著船队离开的方向,那里,是他年幼时代生活的地方,有一些记忆在里边。 那几日,藏在自己那死亡般寂寥的家里,他曾想著它日必然要杀回刺桐,找蒲家清算这笔血债,但其实未必能回来。 无论是他也好,船上那些跟随他多年的手下也好,都未必能再回刺桐。这些人跟随他上船,也是有了死的觉悟啊。 第二十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上) 船队在广州停泊,孙昕一行人前往吴季涛的家中,孙昕在广州的时日里皆住於此。 由於四大港中其三大港都已落到靼子手里,所以海商们只能在位於广州的吴季涛家中聚会、商议事宜。 孙昕运载出来的家产,取出一部分留给当时仓皇离开的兄长,其余皆打算捐助出来,用於建船队与招集士兵。 这一部分属於他兄长天贵的财产将有船运去占城,而同时孙昕建议宝生和他的家人乘船去占城。因为广州也不是久居之地,什麽时候会沦落也说不定。一旦沦落後,再想外逃就没机会了。 宝生家人本来以为到广州就能安定了,却没想其实宋境再无安定的地方,而且到时候靼子的船队还会将抵达海外国家的航道封锁,那时候就算有船有办法出港口豪好无意义。 孙昕房里,宝生听完孙昕简略的讲述後,一脸的平静。 "少东家,我想留下来,我已经跟我家里的人说过了。" 宝生看著孙昕,他眼神坚定。 他跟家人提起过,他想回孙昕船上,虽然家里人大多都不赞同。 "他们同意吗?"孙昕从海图里抬起头,看向宝生。 "我爹同意。"宝生回答,他的母亲与妹妹是哭涕著要他跟她们在一起。 "宝生,这是打海战,并不是航海贸易,你上船能做什麽?" 孙昕有些吃惊於宝生的父亲竟会赞同,毕竟自己的儿子选择一条可能迈向死亡的道路,鲜少有父母会允许的。 "我会开火器,许夜也说我瞄得很准。"宝生有些著急,他一开始就担心孙昕不让他留下。 "你不能上船,无需再说其它的了。"孙昕拒绝,他继续埋头於海图。 宝生虽然天性温和,但也有倔强的时候,虽然孙昕如此说,他却不肯离开。 "为什麽你可以让其他人上你的船,我却不能?" 宝生感到委屈,他一直没去奢望孙昕能对他特别,但这样的做法还是让他想不通。 "你才几岁?"孙昕抬头看向宝生,刚脱离了稚气,何等年轻的容貌,这个少年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死了的话,你的家人做何感想?我又该如何跟他们做交代?" 孙昕口吻严厉,他不会让宝生上船的。 "到那时我家人并不会怪你,他们虽没读过书也还深明大义。" 宝生反驳,他鲜少与孙昕辩论,但他也已经不再是最初上孙昕船的那个有些胆怯、没主见的孩子。 "我并不是只有你的船才能上,吴公子也在招水手,我可以去他那里。" 宝生见孙昕仍旧不为所动,有些赌气,转身就想走。 "站住。"孙昕出声喊住宝生。 "你以为海战就只是使用火炮与突火器?" 孙昕责问道,他不赞同宝生上船,是私心,但也确实有些原因。宝生太瘦弱了,而且以前也没有打斗的经验。 "如果是指近身打斗,这些我可以学。" 宝生回道,这次招募的水手大多都不是士兵,只是普通百姓,是要训练一番的。 "过来吧。"孙昕知道了说服不了宝生,口吻也有些软化了。 宝生顺从的走到孙昕的身边,孙昕抬手抚摸宝生的脸庞,眼里带有几分柔情。 "宝生,跟你家人一起去占城,如果战争结束後,我会去找你的。" 孙昕无奈地说道,他知道宝生想跟在他身边,这个少年很喜欢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可这却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他没给予宝生什麽,宝生这样并不值得。 "你不会来的,你只是想骗我。" 宝生望著孙昕,眼里有哀伤,他知道他离开孙昕後,以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孙昕不再言语,只是起身走到窗边,望著窗外的海港。 他其实可以选择带上财宝,乘坐自己的船队逃往海外,这是不少海商与沿海渔民做出的决定,但他不能。 不在於那男人死前说过什麽,也不在於他那无能的兄长的痛哭流涕,更不在於三娘绝望的自缢於梁上,而在於他有这个能力及财力,所以必须去做。 他不能给予宝生任何东西,他也未曾认识思考过要将这少年放进他的人生里,只是宝生并不寻求与索取什麽,所以他越发不能让他因他受到任何伤害。 宝生沈默地走到孙昕身手,伸出双臂从背後抱住孙昕,将脸贴他宽阔的背上。孙昕回过身将宝生揽入怀中,他很後悔,那夜不应该占有这个少年,不该去放纵自己的情感。 但一切都迟了,他其实未曾真正去爱过什麽人,但或许在生命终结之前,他知道他有个真正所爱的人,并被那人深深爱著。 "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孙昕无奈道,抱紧宝生。 ***************************** 在广州居住这段时日,前方的消息不时的传来,有过恐慌,有过绝望,但船坞里的战船仍旧一刻不停的在建造著。 四大港口的不少海商,几乎都将家产倾数捐出,用於建造战船、购买武器与招募士兵。小朝廷时常派人过来,授封这些海商官衔与职位,但其实没有多少人在乎这些。对於一个几经流亡,大臣所剩无几的小朝廷而言,有的是空职,他们之所以自愿拿出家产,并不为官职,而在於他们想赶走鞑靼,过以前的生活。 孙昕建造了自己的战船,他主要出没於广州与琼州两地,抗击靼子船队,有时候也会路过占城,在那里进行补给。 宝生一直跟在孙昕身边,这段紧张的日子,几乎都是在火炮声中度过的,也因此对於海战似乎也习以为常。 随後,广州和潮州相续沦落,宋国的小朝廷乘船逃亡雷州的路上,宋国的小皇帝端宗溺水被救起,後来还是因为惊吓过度去世了。 张世杰立了端宗的弟弟为皇帝,这位南宋最後一位皇帝,到死时也仅只有八岁。 广州被攻破後,在外护送皇帝逃离的吴季涛并没能及时赶回去,家人尽数被杀害。此时,不少海商已选择携家带口逃离海外,包括杭州的徐家。 接到朝廷命令准备前往宋国最後一寸土地──崖山那日,孙昕在众多外逃的宋人船队中见到了一支由反方向前来的船队,那是姚龙的船队。 姚龙仍旧如故,见孙昕就讨酒喝,说是对那日喝的酒念念不忘,无奈那酒的产地,早已落如靼子之手,哪还有什麽酒喝。 在官厅,这位身边总是跟著一位沈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的大海贼,孤身一人坐在孙昕的对面,端起宝生捧过去的一坛美酒引颈狂饮。 也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就已孤身一人,一脸的胡渣,一身邋遢没有换洗的衣著。 "你当时是否回过杭州?"孙昕问,他留意到了那位叫林灵的男子不见了。 "是回去过一趟,还杀了几个靼子呢。" 姚龙将酒坛放下,手粗鲁的抹去下巴的酒迹。 "後来你都去了哪里?已许久不曾再听过你的消息。" 孙昕端起茶喝了口,看向继续灌酒的姚龙。 "老子哪都去了,在西洋鬼混了段时日。见靼子船队就打,抢不来的就用炮轰沈,抢得来的就是自家的了。" 姚龙轻描淡写地说道,只从他这话语也知他读过了一段堪称传奇的日子。他竟一直在靼子船队遍及的西洋游荡。 "怎麽会现在回来?"孙昕继续喝著茶,姚龙不大可能是得到朝廷号集商船的消息而前来的。 "林灵忌日,老子哪有可能不回来,痛杀靼子好祭奠。" 姚龙恨恨说道,他之所以前往宋国海船惟恐不及的西洋,在於林灵死於靼子之手。 孙昕一阵沈默,林灵是杭州人,只怕是当时他们返航回杭州,遭遇靼子时所杀的。姚龙与之为契兄弟,其情感必然很深厚。 "如果只是想杀靼子,未必需要去西洋,宋境海域已经哪里都有。" 孙昕无奈道,他抗击靼子船队疲於奔命。 "我未曾意料到会是如此。"姚龙将空酒坛放回桌上,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早年遭朝廷通缉,被追得到处逃窜,现在也是回报的时候了。" 姚龙虽然如此说道,但那神情却不是玩笑。 "你呢?见你船队如此匆忙,是否也是要赶往崖山?" 姚龙抬头看向孙昕,他算是挺了解孙昕的人,与孙昕能当上朋友,在於孙昕是个狠角色,常常就在给人人无动於衷的感觉时,他可能已经做了某重重要的决策了。 "是如此。"孙昕平淡回道。 姚龙打量了下孙昕,目光落在安静坐在孙昕身侧的宝生身上。 "此战唯一的希望也只是玉石俱粉,偏就有你这种人。" 姚龙无奈道,他其实也不知道他这次前往是否是正确的抉择,但手下都无异议,他也就不去多想了。 "那你又是何苦。"孙昕回道。 "一船的海贼全嚷嚷著要回来,老子也只能带他们回来了。" 姚龙满是匪气地说道。 那些平日里的正人君子,贪图名利之人此时不是叛弃朝廷,便是流亡海外,反倒是平日里被列为寇贼之人,反倒讲信义。 ************************* 孙昕的船队与姚龙的船队结伴前往崖山,在那里靼子集结了大量的船队打算一鼓作气灭掉这个挣扎了太长时间的宋国。 对鞑靼而言,他们想不明白他们征服的那些国家,那些皇帝,那些臣民,都不能如此顽强抵抗过。明明没有任何一丝希望,却仍旧不投降,不放弃。明明如此的软弱却又是如此的坚韧。 对於一个用武力掠夺一切的族群而言,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是因为拥有希望而战,而是因为不能去绝望而战,因为没有退路,所谓的退路便是死亡而战。 由於鞑靼受到宋民的竭力抵抗,因此当宋灭亡後,鞑靼深恶痛绝这些宋国遗民,将之列为最低等的人种,称之为南人。 黄昏,官厅里的人聚集在一起用餐,氛围很凝重,大夥都沈默无语。此番前去崖山,可谓是九死一生。 宋国早已无多少兵力,困顿於崖山,身边皆是些手无寸铁跟随朝廷流亡至此的宋民。 这是宋国的最後一寸土地,鞑靼攻打进来了,无论宋人再如何顽强抵抗,抵抗到什麽地步,这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孙昕如常的用餐,他能觉察到桌上的氛围与以往都不同,但他也只是安静地吃著饭。 宝生坐在孙昕身边,不时看向孙昕,他突然觉得以後或许就没机会这样坐在他身边,看著他。如果他死了,那他会不会活著,他们会进入另一种永恒吧。这样想,心里的感觉很微妙,有种忧伤却也有种安宁。 孙昕喝了几口汤,将碗推开,抬头扫视著桌上的众人,跟随他航海多年出生入死的手下,眼里有几分深沈,而孙昕的口吻也平静而坚定。 "你们跟随我多年,也是到了该散的时候了,如果他朝尚有航海经商的那日,也希望你们能继续上船。" 大夥都意料到孙昕会说点什麽,却没想到他说的是这样的内容。 不过孙昕决定遣散这些人,是做过一番思考的。他可以心无挂念明知是死前往,但他人则有自己的顾虑与抉择。 "无论如何,我不会走。" 周泽源喝著碗里的汤,神情自若地说道。 "我也是。"许夜看向周泽源,他们是一同出来的,不可能留一个去一个。 "泽源,你的兄长在吴家船上,此次必然会前往崖山,你需为你父母考虑一番。" 孙昕平淡说道,泽源家就两兄弟,如果皆在崖山阵亡,确实无法向周家人交代。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什麽可考虑。" 周泽源摆手否决。 "少东家,我们上船时,就没再去考虑生死问题了。" 吴炎也应了一句,如果怕死,当时就不会跟随孙昕出刺桐,上孙昕的船了。 "再说,能上哪去,家人早已在战乱之中没了音信,只怕都死了,我也已不抱希望。" 许夜说道,话语里有愤懑。他痛恨鞑靼,亡国之仇尚且不说,更主要的是这些靼子所带来的伤痛,可以说虽九世而不忘。 "抗挣到今日,已没有离去的说法。" 萧瑶淡然说道,如吴炎所说当时上船,就没想过生死问题。 "我需回刺桐。" 一直沈默的庆新开了口,他是想下船的,他不想到死都没弄清楚那人是否还活著。 "船拴有小船,如果需要可以带个水手一起前去。" 孙昕说道,他知道庆心想回去确认千涛是否已为蒲家所杀一事。对他人可能很难理解,但孙昕却能领悟。 "占公子,也请你看著蒲家,帮我们这些刺桐看看他们的下场。" 宝生激动地说道,他家人是已逃出生天,但对於其他刺桐人而言,蒲家的罪行罄竹难书。 "我会的,宝生。"庆新坚定回道,他不只会如此,如果千涛确实已被杀,他还会惦记著报仇,顺便连孙家那份也一起报了。 是夜,庆新在众人的目送下,独自乘小船离开,他将返回刺桐,做他自己必须去做的。 那是孙昕他们等人最後一次见到庆新。 第二十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下) 宝生的住处,在孙昕的隔壁,夜晚,宝生偶尔会在孙昕房间过夜。两人的关系,在官厅里并不是秘密。 虽然关系已经是这样了,但孙昕也只有夜晚宝生在他怀里才会对他特别的温柔。这些抗击靼子的时光,孙昕耗劲了心血与精力,平日里,他的心里是完全放弃了私情,只有船队与鞑靼。但一到夜晚,当宝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会将那些烦虑与苦闷抛在脑後。 两人在一起时,有不少的时光是用於相互索取对方的身体,那种过了今日,未必有明日的感觉,有时候让人无法承受。 深夜,孙昕让夥房做了酒菜,宝生如往常一样将酒菜端进来,陪著孙昕饮酒。两人几乎不交谈,只是默默地喝著酒。 宝生的酒量仍旧是不行,喝上几杯脸已红。 孙昕抬手抚摸著宝生的脸,明亮的眸子,温润的红唇,略显尖削的小巴。这少年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没有任何怨言,任何要求。 "此战就是终结了是吗?"宝生握住孙昕的手。 "是的,已再无任何财力与人力去抗挣了,无论是朝廷还是海商。" 孙昕平静回道,他一直与其他参与击抗靼子的海商联络,无论是他也好,吴家也好,沈家也罢,都已疲惫不堪,人力财力皆已被熬尽。 做到这一步,可以说问心无愧了。也可以说已无退路,有始有终。 "无论胜利与否,这都是最後一战了。"孙昕一脸淡然地说著,端起酒呷了一口。 "宝生,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的家人。"孙昕看向一脸忧郁的宝生,他问过他的那些手下是否要离去,却还没问过宝生。 "他们活得很好,我已无任何挂念。" 宝生摇了摇头,偶尔能获得占城的消息,是陈兴道写予孙昕的,在信中偶尔也会提起那些孙昕委托他照料的人。 由於占城国王并不愿意支援已东河日下的宋国,陈兴道曾以唇亡齿寒的道理与朝中大臣抗挣,却被朝廷冷落,陈兴道因此愤恨不满,终日把酒言欢。 "少东家,若此战後,你我都还活著,我们就驾艘小船做点小生意,畅游於大海。" 宝生嘴角挂著笑,他所说的也只是一种安慰而已。 "可以的。"孙昕揽住了宝生,两人沈默无声的拥抱著。 明日,船队将抵达崖山,此战过後,宋国的最後抵抗力量将竭尽,中华文化将毁灭於一旦,这个民族也将再无任何一丝生命迹象,湮没於历史之中吧。 亡国亡天下,几千年来,从三皇五帝至今都未曾遭遇过。也未曾遭遇过这样的屠杀与掠夺,那些无辜死去的平民百姓与战死的士兵的血染红了中华大地。 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与奢望了,因此也没有了绝望,在这一战过後,一切都会烟消云灭。 如此想著,心里却很平静,疲惫得心也安寂了下来。 ****************************** 灯火被熄灭,夜色漆黑。床帐里的两人喘息著交缠著,他们从未有过誓言,也未曾去想过他们这样是否已是夫妻般的关系。 对宝生而言,拥有这个人他已经满足了,而对孙昕而言,拥有这个人却是份额外的馈赠。 这个只属於他的少年在他身下急促地呻吟,他的身体温暖而舒适,他给予的吻真挚而深情。每当他在他身上驰骋时,都能听到他那在他耳边发出的欢愉的声音,感受到他颤栗的身子和他留於他背肩、因过於激烈地情欲而留下的抓痕。 那仿佛能让心脏停止的亢奋过去後,留下的是带有些许倦意地宁静心情。 孙昕的一只手臂环抱著宝生,另一只手拭去宝生额头上的汗水,梳理他的长发。宝生安静地躺孙昕怀里,双手紧搂著孙昕。 今夜不见月光,宁静的夜里,只有潮水的声音,仿佛将沈睡於深海之中。 两人都睡不下,虽然他们本应该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精力前往崖山朝见幼帝。 "少东家。。。"宝生轻唤著孙昕。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打赏过我银两吗?" 宝生回忆著往昔,他确实从没想过他会爱上这个人,并为对方所爱。现在去回想,觉得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议。 "记得。"孙昕回道,他的手抚摸著宝生的肩头,低头凝视著宝生。 "那是我第一次拿别人的东西。"宝生笑了笑,他也不知道怎麽就想和孙昕说这一些。 "所以你见我酒倒在路边就觉得欠我一份情,便背我回家?" 孙昕笑道,眼里满是温柔。 "嗯,结果你醒来後还当我是男娼。"宝生无奈道,孙昕阅人无数,好在他并不是总这样。 "那段日子过得很荒唐。"孙昕揽紧宝生,他无论是人生还是情感都不如宝生这般单纯。 "我以前有一个喜欢的女人。"孙昕从没想过有天他会跟某人说他的这些事情,他本想让它烂在心里的。 宝生看著孙昕,孙昕的话让他感到意外,能被孙昕喜欢上的女孩会是怎样的? "她回来嫁给了我父亲。"孙昕低头亲了亲宝生。 宝生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去想象自己喜欢的女人成了自己的母亲这种事情。 "你应该有听过船上人说我童年时候的事情。"孙昕问道,他知道他的身世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我听说了一些,你那时候小,你爹又在外经商,你大娘就经常虐待你,让你挨饿受冻。" 宝生只要一想起孙昕还有这样的经历时总是会有心疼的感觉。 "是的,挨打挨饿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大概也有十来岁了吧,有次我攀爬了邻居的院子偷摘桑葚。" 孙昕笑道,他现在回忆去往昔的岁月,再无愤恨之情。 "少东家?"宝生果然很愕然,他无法去想象怀抱著他的这个男子也有这样的童年,居然还偷人家桑葚。 "那户人家是刚般来的,姓陈,陈夫子在附近私塾里教书,陈夫人就在家里织布,生活并不大好,还有一位十岁的女儿。" 孙昕继续讲述,回忆起这个女人,他的心境也很平静。 宝生静静地听,他很高兴孙昕会将心里的事讲给他听,孙昕本是个从不谈及自己任何一件事的人。 "那户人家是极其善良的,陈夫人经常偷偷塞芝麻饼给我,附近有一摊卖芝麻饼的小摊,她总是买上几个,分给她的女儿和我。" 孙昕说时,眼里满是怀念。想必在他心里,这女人已经等同於他的母亲。 "我和她女儿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孙昕追忆著,想找回往昔他爱恋她的印象,但都已找不回了。 "後来呢?"宝生问,少年时代的孙昕是什麽样的,宝生无法去想象。他没能与他在那样的年龄里以同伴的身份长大。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我被父亲带出海,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婚姻约定了。" 孙昕笑道,他那时候是真的想娶这个女人,虽然往昔的记忆已模糊了,但还记得她是美丽而温柔的。 "我那次出海,去的是西洋,後来後已经是两年後了。再次去找她时,她家的宅子空了。" 孙昕话语里有感伤。 "宝生,你可能没听说过,那时候刺桐曾发生瘟疫,死了不少人。陈夫子感染後就死了,陈夫人在悲痛与贫困中过世。" 孙昕继续说道,他说这些时眼里有悲悯。 "因为是邻里,这对夫妻的葬礼据说都是我爹出钱埋葬的。那女人据说是自愿嫁给我爹的,她大概是想报恩。" 孙昕无奈笑道,何以她当时决定嫁给他父亲时,没有想过他的感受呢?自己所爱的女人,突然之间竟成为了自己的母亲。 "可後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爱著我爹的,女人的心是很难读懂的。就如同我现在也想不明白,虽然年幼时大娘经常虐待我,八岁那年我病重,却在床边不眠的照顾了我两夜。" 孙昕抱住宝生,这些与他都是痛苦的记忆,那些人无一不是已经死去了的,而且都让他留下了遗憾。 "少东家。"宝生摸了摸孙昕的脸,轻轻地吻著他。他也不知道能说点什麽,何况孙昕也不是一个需要寻求安慰的人。 "宝生,我以前很无情的去看待一些事情,後来却发现事情并非是如此。包括我爹,我现在已能明白他对我的刻薄及对我兄长的偏袒。" 孙昕苦笑道。 "倘若家产全落我手上,以我以前的想法,我确实会将大娘和我兄长逐出家门的,而且毫不留情。" 当仇恨消散後,心情平静了,以往的那些事情便能看得更清晰了。 "而如果我爹将好的航线给我,以我兄长的能力,他最後只能是做吃山空。何况,只要我爹去世了,我甚至会排挤他,让他的船队无法进行贸易。" 孙昕继续说道,他确实会这样做,如果是以前的人的话。 "少东家,那只是你一时的想法。你其实见不得人受苦,未必会如此。" 宝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孙家人的纠葛,但孙昕却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至少他所认识的他不是。 "宝生,你并不认识以前的我。"孙昕笑道,他那冷戾无情的模样,也已烙印在他死去的家人心中。 "人的性情会因为所处的处境而被改变的,少东家,你只是童年的时候过得不好,真的很不好。我的童年比你幸福,爹娘都很疼我。" 宝生心疼孙昕的说法,他没遇到多少人,人生阅历也可能不够丰富,但像孙昕这样的人,却是完全可以称为正派与仁厚的。 "你被教育得很好,温润如玉,我这一生能拥有你,是种馈赠。" 孙昕满足地说道,他少年时候责怪过天公之不公,现在却觉得他其实获得了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宝生始料不及孙昕会说出这样一句情话,羞得耳根也红了,将脸埋没於孙昕怀了。 "睡一觉吧,会累著的。"孙昕摸了摸宝生的头,对於这个少年偶尔还会有这样害羞的表情,觉得有趣。 夫妻之间需要的是相看两不厌,他和宝生也属於这种情况吧。 第二十一章 崖山之後,已无中华 船队抵达崖山时,可见海面上停泊著大小近千艘的船只。为了表示破釜沈舟的决心,崖山上本属於幼帝及其随从居住的居所都放火烧了。谁都明白,无论是那位八岁的小皇帝,还是他的那几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大臣,还是那些跟随朝廷流亡至此的百姓都明白,此战只准赢不能输,输的话再无退路,面对著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他们能上哪去? 孙昕和姚龙在这里与吴季涛和沈祈海会合,这三位海商由始至终都在抗击鞑靼,他们散尽了家产,抵抗到今日,也已是疲惫不堪。 幼帝居住在龙船上,与其它将参与海战的船只在一起,大臣也在这些船上,他们也需要参与战斗。 孙昕等人梳洗一番,换过服饰前往龙船拜见幼帝。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朝见这位象征著宋国存在的小皇帝。 当年幼的端宗因溺水死去後,他们曾参与了这位幼小皇帝的登基,在潮州一处简陋的"宫殿"里。 当时的幼帝一脸的稚气,眼里还有几分天真,坐在他身侧已失去一子,疲倦、悲痛的皇後一脸的凝重。 再次见到幼帝,他弱小的身子几乎陷入了那张龙椅里,脸上再无一丝稚气,有的是与年龄不附的凝重与焦虑。 他的声音还是孩子的声音,所说的话语却是大人的话语,夹带著对死亡的觉悟及黎民百姓的愧疚,站在他身後的太傅张世杰将他和他那已经死去的哥哥都教育得很好。 孙昕与其余参与海战的船主领命下了龙船,他们这些海商的战船火炮优良,被安置在了龙船的一翼,必要的时候可以保护龙船。 孙昕出龙船後,携带著手下上岸,岸上密麻布满了跟随流亡至此的无数百姓,这些百姓经过旅途的颠簸,疲惫而饥饿。 这都是有些年老妇幼,因为能打仗的都被招集了起来,发配兵器。 "庆新,让水手将食物搬到这里分发百姓,只需留一日的口粮便行。" 孙昕吩咐道,他们已无需再存放那麽多的食物。 根据情报,海战大概会於明日清早开战,夜晚,众将领聚集在议事厅里分析了敌方船队的相关信息。 敌方有号称十多万的士兵,一千多余艘精良战船。而宋虽也有二十万左右的人,却主要是文弱的大臣宫女,年老妇幼的百姓,何况战船皆有损毁,且良莠不齐。 这一战谁都知道没胜算,却不能不打。因为已没有任何退路,这是最後一寸土地了,连这里也沦落了,宋皇帝只能携带著它的遗民便只能消失於历史之中了。 议事厅里的聚会散後,众人都不再言语,各自返回了自己的船队。 *************************** 孙昕回自家船,官厅里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以往用来吃饭的大桌上堆积了一堆皮甲战袍和武器。 "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开战。" 孙昕只留下这句话便返回了自己的居所,他不认再看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一眼,是他将他们带往崖山,也带往了死亡。 虽然如此交代,但这一夜,官厅里的人谁也没睡下,最後离开房间聚集在官厅里,小声的交谈、饮酒。 讲了很多以前不曾讲过的话语,聊著聊著还聊起了多年航海的有趣经历,怀念著往昔。 宝生也与大夥呆在官厅里,他心里明白不能去找孙昕,孙昕虽让人觉得是冷漠的人,但却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大夥虽自愿上他的船,但他内心里还是有愧疚的吧。 一夜闲聊,天快亮的时候,孙昕走了出来,说了一句:"都去准备吧。" 他身上的衣服也没脱过,他也是一夜不眠。 官厅里的人取走了皮甲战炮和武器,各自返回寝室换上。 宝生也取走了属於自己的那份,他抱著这些笨重的东西进了孙昕的房间。孙昕有一套自己的战袍,那是当初朝廷授封他时给的,他鲜少穿。宝生进孙昕寝室,见他已经将战袍取出,放在床上,便上前协助孙昕穿戴。 低头帮孙昕系帮好,宝生的心情越发地沈重。孙昕也是一脸凝重,他拿过属於宝生皮甲与战袍,也细细地帮宝生捆绑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相互为对方穿上战袍,也是最後一次。 "宝生,开战的时候,你就跟许夜他们在一起,负责放火器。" 孙昕吩咐道,他放心不下宝生。 宝生点点头,这是他最适合的了。 "火器放完後,就返回船舱,不要再上甲板,记住。" 孙昕继续交代,他得负责几艘船船上人员的生命,他照顾不了宝生。 "我知道。"宝生点头,他必须得应承孙昕,无论他是否会照他说的做。 见宝生都温顺的应承,孙昕不再言语,他让宝生上船,当时就决定了必然要面对这一目。 孙昕他配上佩剑,毅然走出了寝室,宝生看著他离开,抑制住了冲上前去抱住他的冲动。 宝生走出孙昕的房间,官厅里的人都穿著好战袍忙碌了起来,宝生加入他们,他没有这些人为国为民的情怀,他只是因为知道这是他必须做的,从而他在这艘船上。 ******************************* 天边的晨曦刚绽放出来时,海战便开始了。黑压压的船队里,红色的炮火闪耀,炮声震撼天地。 打到正午的时候,宋军的船队已损失不少,那些小型的,由渔船所改成的战船无一不被击沈,船上的士兵靠不及敌船便葬身於深海。 前方的战船被逐一击沈打退,敌军的船队便试图逼近龙船,但被龙船两翼的火炮一再击退。 如此打下来,宋军的船队已经损失了大半,前方已经被突破,护在龙船两翼的战船也大多中炮,甚至被击沈。 与孙昕并列在一起的是沈家的船队,沈家船队一直是在於护送幼帝逃亡,并不像孙家或是吴家有过一段在海上主动抗击鞑靼的经历。他的船队虽然炮火优良,但还是慌乱无措被打散了。如果不是吴家的船不时的掩护,只怕沈家的船队在逃散过程中就全被击沈了。 从战斗开始孙昕一直在火房里指挥,他沈著冷静,而他的船员也都战斗经验丰富。如果是单对单,鲜少有人能打垮孙昕的船队,但这次并不一样,整体的情况影响著个体。 众多的敌船的攻击,让孙昕的船队遍体鳞伤,还被击沈了两艘。也就在此时,旗手禀报沈家船队全部被击败,龙船右翼只有孙昕和在远处的姚龙的船队在抵抗,朝廷的船队因为火力不及,都被冲散了。 天近黄昏时,孙昕已只剩一艘受重创的主船,船上的突火器很快消耗光了,火药弹也所剩无几。此时,海上布满了燃烧冒烟的宋国船队,和被淹没於炮火声下宋军凄厉的悲鸣声。 旗手再次进来禀告说吴家的主舰也被击沈时,孙昕挣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起身走出了甲板。 甲板上满是水手呻吟的声音,船身上也有一个又一个被炮火击出的创口。敌船的火炮从身侧呼啸而过,孙昕充耳不闻。 那日黄昏,呈现在孙昕眼前的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海域,无数的战船尸骸和漂浮於海面无数的宋军尸体。敌方的火炮还在猛烈炮轰著,宋军的船队已无力回天,成为了靶子,连反抗的仍旧都没有就被一一击沈了。 "少东家,船仓被轰了个大口子,水一直在灌著,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一个疲惫的声音在身後响起,孙昕回头一看,见到的是满头是血的许夜。 "你们还好吗?"孙昕问,他此时的心境是宁静的,仿佛身边并无炮声,是一个普通的海上的黄昏。 "泽源被炮击中,受了重伤,其他的人也都受了点伤。"许夜茫然地说道,他的心境想必也是跟孙昕一般。 说完这些话,许夜就消失了,孙昕想返回火房,却也就在这时候,火房在他眼前被击碎了,随後连续两声炮轰声都击在了船身,孙昕只感到下肢一阵猛烈的剧痛,人便昏厥了过去。 也只是一会儿丧失了意识,再次醒来,甲板已经满是水,船身被炮轰倾斜,有一半泡於水中。 天边的夕阳似血,炮声远远逝去,可以听到人群的悲鸣声。 两位幸存的水手竭力抬高了压住孙昕一脚的木桅,宝生和萧瑶拉住孙昕的肩膀,将他的脚拖了出来。 孙昕忍住疼痛,任由泪流满面的宝生帮他包扎伤口,他那只脚是已经废掉了,几乎都被压碎了。 血从身体里流淌而出,带走了体温,宝生紧紧抱住他,用身体温暖著他。 孙昕望著哭声传来的地方,看向不远处的龙船。 一位穿著官服的大臣匆忙的背起一位穿著龙袍的幼小孩子,年老的大臣做了个笨拙的动作跳进了海浪里,他身後背负的孩子紧紧的抓著他衣服,两人一起消失於海面。 炮声似乎停止了,为哭声所取代,龙船上的人纷纷往海里跳,那艘龙船运载的大多是大臣和宫女。 船上那两名幸存的水手跪在地上痛哭著,萧瑶茫然地望著对面的山崖,那些百姓的身躯如同一只只黑色的海鸟一样纷纷往海里坠。 宝生停止住了哭声,神情已是呆滞。 天边,那轮没入西面地平线的夕阳,光芒在逐渐地消逝,。 天黑了,两位水手拉来了一艘小船,将因失血过多最终真正昏厥过去的孙昕抬了进去。 离开时,萧瑶却说他不想走,想留下来。 他脚下的船仍旧在下沈著,船上死寂一片,再无一个活人。 宝生想劝他,他却只是淡淡笑笑说他要在这里等他。 火房被击中时,吴炎人正在火房包扎伤员,他大概是死了吧。泽源与许夜也失踪了,他们或许被炮火掉海里了,或许是炮击的时候跳了海,宝生找了他们一番并没有找到。 水手划起了小船,从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堆中划出一条出路。 黑漆的夜色里不知是何人,在咏诵著《黍离》,用那苍凉而悲恸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声音咏读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时已是痛哭嘶喊。 宝生泪如雨下,抱住昏迷在他怀中,生死未卜的孙昕绝望地哭著。 ******************** 小船在大海里漂浮著,已经分辨不出方向,到处都是人或船的尸骸。 天亮时,划船的水手看到了一艘破烂不堪的宋船,兴奋的在小船上挥手求救。宝生辨认出了那艘船,那是姚龙的船。 在抵达占城的路上,孙昕几乎一直处於昏迷之中,由於没有大夫,宝生也只能日夜的看护他,拿姚龙船上的跌打药为他疗伤。 孙昕受伤後,连脾性都有所改变,以往他虽沈默,但还是会跟宝生说上几句话的,现在确实再不曾开过口。即使他抵达了占城,接受了当地大夫治愈了伤口後,仍旧是如此。 他的那一只脚并没真正废掉,只是走路的时候会有些瘸。 宝生知道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并不是他的脚伤,而是那一个黄昏,那些死去的同伴,那些死去的人。 後来宝生才知道崖山之战大败时,幼帝确实被大臣背著跳海自杀了,当时无数官员宫女,甚至山崖上观战的百姓都於绝望下跳了海,後来海上漂浮了十多万具宋人的尸骸。 那日他亲眼所见的,并不是一个关於地狱般的梦魇,而是真实。 在占城,宝生曾打探其他人的消息,但都没有下落。无论是吴炎与萧瑶或许夜与泽源中的任何一人,。他们,或许真的成为了那十来万具中的尸骸里的一具。 宋灭亡了,鞑靼以极其残酷的方式统治了宋国的遗民。因为憎恨他们灭国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顽强抵抗,将之归列为最低等的人种,肆意的凌虐和伤害。他们不是奴隶,因为比奴隶还不如。 宋境的遗民千方百计的想逃往海外,而逃出来的宋国遗民,足迹遍布了整个东亚诸国,尤其是占城与麻逸。 孙昕的兄长在战城娶了妻子,当日孙昕给予他的财产他还予孙昕,让孙昕购买船只与货物,以占城人的身份进行贸易。 孙昕隐名埋姓,他的商船以陈家为商号。在麻逸与浡泥(今印泥)之间进行贸易。 如此两年後,陈家也积累了一定的财产。宝生与孙昕商议换艘大船,招募更多的水手。 六年後,陈家拥有了自己的一支船队,外界皆知道陈家有个运筹帷幄的大当家,却谁也不曾见过,甚至有人传言此人是属於吴孙沈家三大海商家族的人,但谁也没想到此人是传言已经在崖山战役战死的孙家二当家。 拥有了船队,孙昕便开始走西洋的香料航线,虽然为了逼开蒲家,他始终都让他的船队不去蒲家商船常抵达的港口靠岸。 一日,船经过锡兰,孙昕在那里遇见了姚龙的船队,他仍旧是半商半贼的畅游於西海。 姚龙说要介绍孙昕一位故交,於是将他船上官厅里的一位年轻的商客介绍给孙昕,孙昕一开始都有些错愕,因为那人是吴季涛。 两人叙旧,最後酒越喝越多还是谈起了崖山,谈起了那些死去的人。 "说起来,我曾在古里(位於今日印度)见过你船上的一位大夫。" 吴季涛想起了前段时间见到过的那位男子,应该就是以前孙昕船上的人。 "吴公子,那人是不是有一只手无法行动自如?" 坐在孙昕身边的宝生听後十分的惊喜。 "不,没见他有哪只手有毛病。" 吴季涛摇了摇头。 "不是萧瑶,那必然是吴炎了。"孙昕难得露出笑容,他是自这崖山之战後,便鲜少能见到他露出笑脸。 "可知他上的是哪家的船?"宝生问道,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其他人的下落了。 "是我胞弟家的船,你们前去或许那船还停港口呢。" 吴季涛摸了摸下巴笑道。 "你为何不再从事海贸?"孙昕知道吴家以前的船队都是吴季涛在带领,以才干而言是沦不到别人的。 "我这个光杆东家,当初带了一支船队的人,最後竟只剩我一人,就不再祸害了。" 吴季涛玩笑道,但他话语里是有几分真实的。 宝生看到他,就想起了最初伤刚好的孙昕,他内心的自责与愤慨一直无法平息,活得极其痛苦。 "吴公子,你并非是什麽光杆东家,你若是出山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追随。" 宝生笑道,他善意的话语让吴季涛眼里带上几分感激。 "天富,我身边就是少了这麽一个人啊,若不也不至於消沈至此,可否外借一年?" 吴季涛笑道,他这句就真的是玩笑话了。他又不是看不出来这个容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自少年时代起与孙昕形影不离。 "这你需亲自去寻一位。" 孙昕很干脆的拒绝,对他的生意而言,没有宝生的呕心沥血他不可能东山再起,而从情感的角度上而言,没有宝生一直以来的照料,他亦可能当时在崖山受重伤时就死去了。更别说,後来他意志消沈了很久,都是宝生的鼓励才振作起来的。这个男人他是不会放手给予任何人的。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 吴季涛感叹道。他本也就是个性格比较独断的人,航海生涯里也是如此,或许以後也应该去寻得一位吧。 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再带领自己的船队扬帆出航。 ****************************** 也就不细说後来孙昕与宝生在古里是如何见到吴炎的,而且那时候萧瑶还跟在吴炎身边。从吴炎的口中,孙昕亦知道了许夜是在照顾重伤的泽源时被炮击伤了,由於当时是晕了过去,且官厅里也被炮打著狼籍一片,宝生於惊慌匆忙中并没有找到他们。 "至於我,只能说是命够硬,火炮打向火房时,我被炸下了船,受了点伤,好在後来被一艘前来超度死人的僧人船给救了。" 吴炎笑道,包括後来如何见到萧瑶,这些的过程极其曲折,他日後有空再说。 由於知道国家已亡,便流亡了海外,几经波折竟上了吴家的船。 孙昕後来与吴季涛的胞弟交涉,将吴炎与萧瑶请上了自家的船,这已是後话。 最後是关於蒲家,当孙昕的财产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就是在流亡海外的第八年,他建造了战船,也将船队恢复了裕丰原孙家商号。并且与姚龙携手打击蒲家的海外的商队,蒲家深受其扰。後来放弃了西洋的香料贸易。 此後不久,原本在元朝廷里平云青上,一家人在刺桐作威作福的蒲家,因为与朝廷争抗在刺桐的势力,被元朝廷给抄了家。 蒲家人被愤怒的刺桐百姓杀死丢弃於猪槽里,蒲家人自此在刺桐没了痕迹。孙昕的家仇倒是由他人之手报了。 一直庆新和千涛的消息,後来,在很多年後,孙昕与宝生回了一趟刺桐,他们在蒲家的墓地里找到了千涛的名字,他似乎已死去多年。但给他翻新墓的时候,才发现棺木是空的.庆新也一直没能找到他的踪迹,或许他与千涛都活著,并且隐居於海外的某一处幽静之地也说不定。 鞑靼的统治并没有维持多久,仅是百年不到的时光。其极其残忍无人性的奴役不时的遭遇到宋国遗民的反抗,最後一位极度贫困出身的朱姓子弟带领起义军驱逐了鞑靼,恢复了中华的宗脉。而鞑靼也犹如它来时一样迅速的离去,他们没学会半点宋人的文化,重新返回了漠北放牧。 但鞑靼对中华的摧残是几乎是毁灭性的,他屠杀了千万的宋人,摧毁了宋人的文化。宋亡於崖山,因此後世称此为:崖山之後,已无中华。 (完) 风翔龟毛时间──陈兴道与蒙古及蒲寿庚 这是宋灭亡後,元帝国鼎盛时期的疆土范围.不过几十年就瓦解掉了,留下遍地的白骨- -b ________ - -b没错,这两只都是历史人物。 陈筒子是越南的民族英雄,在百姓的心目中跟我们的岳飞将军一样受尊重。据说原名叫陈国峻。此人的老爹是当时越南(也就是文中的占城)的王爷,所以陈筒子是真正的王室子弟。 历史上蒙古入侵了好几次越南,当时的越南刚刚从中国的统治下独立没多久,建立了陈朝。但蒙古的入侵并没有成功,这有多方面的原因,近代越南历史学家陈先生也说了,是因为路途遥远、天气炎热且瘴气的关系,所以蒙古军本来是支雄兵,爬到越南就成病夫了。- -b不过陈筒子也起到极大的作用,他是个非常善於用兵的人,所以能两番打败蒙古的入侵。 话说古代中国是极其强大的一个帝国- -b宋代已经算是军事力量极弱的了,但是文化极其昌盛,是当时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先进与繁荣的国家,以其繁荣程度而言是一点不逊色於唐的。无奈军事能力方面实在是弱到让人想哭,不知道是不是偏居南方的关系?南人体格比较瘦弱,而且总给人文弱与好享乐的感觉。 宋朝从北宋"靖康之耻"(也就是《鹰逝琴寥秋水寂》里写的那段历史。)後,就将帝国向南偏移,在杭州(临安)建都,南宋由此开始。 这个中国历史上始终守著半璧江山的南宋,最後是被蒙古给灭掉了。 好了,谈到这里,就谈谈人类世界历史最惊人的屠杀事件,也就是创下吉尼斯世界记录(也叫金氏记录)的,便是由七百年前蒙古屠杀宋人创造的。- -b 当时北方是几乎被屠成了无人区,蒙古皇帝(也就是元皇帝)打算实行的是种族灭绝政策,将宋地的百姓都杀光了,清理出土地放牧(也就是将城市变为牧场的" 伟大"运动)。大汗。好在没实施彻底,这是因为金人耶律楚才筒子(此人是元帝的丞相)阻止了,楚才筒子大致说了,把宋人留下征税会比自己放牧有前途。於是这个政策才没有贯彻始终。- -b 金人非常的崇尚宋文化,他们最後是自动汉化了个彻底。汗。也因此後世才说金的灭亡,是因为崇尚儒家文化导致的。 因为蒙古的入侵确实是非常残忍与血腥,所以宋人虽然武力不行,但还是抵抗到了最後。到最後宋国的八岁小皇帝就被大臣背著南下逃亡,逃啊逃,最後逃到了崖山(今日广东阳江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这一段历史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啊?OTZ,当年北宋灭亡的时候,也是被外族追杀到明州,没有一寸土地的灭亡掉啊。 话说,在崖山,宋人就跟蒙古人打了最後也是生死存亡的一战,这一战有多惨烈呢?就是兵败如山倒,宋国小皇帝被大臣背著跳海自杀了,然後残存的士兵也跳海了,跟随逃亡到这里的百姓也跳海了。最後海上漂浮的十多万具的尸体,估计海水也臭了很多天吧。- -b 这就是後世所谓的"崖山之後,已无中华",说的是因为蒙古入侵的破坏,当时繁华先进的宋文化差点毁於一旦,然後又因为惊人的屠杀,所以人口也剩得可怜。 这句话还有一个解说,就是中华的自尊与自信被彻底的摧毁了,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志气与脊梁骨。而这一战役也被国外学者作为古典意义中国灭亡的划分线,认为中国其实是由此真正走向衰落的。 说到这里,要多说一句话,我很喜欢现在的蒙古族,他们的服饰与文化及草原生活都让人很喜欢。而且我还非常的花痴蒙古族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渥巴锡.XD 所以历史是历史,现在是现在,还是必须区分清楚的。所以,七百多年前,对宋国百姓而言,蒙古是入侵者,这是无疑的。 最後还是再补充一下,元在中国的统治只有几十年,但这几十年的统治是个真正的噩梦。 元皇帝将帝国里的人分为了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第三等是北方早年沦落地区里的汉人,第四等是南人,也就是南方汉人和其他南方的少数民族。- -b 元皇帝因为楚才筒子的不放牧收税建议因此对汉人收取极其繁苛的赋税,如明月筒子在《明朝的那些事儿》所说:从赋税到徭役,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科目,都能用来收钱,过节要收"过节钱"、干活有"常例钱"、打官司有"公事钱",平白无故也要钱,要收"撒花钱"。 当时汉人百姓人家是不准有名字的,所以明朝开国皇帝朱太祖的小名叫重八,他爹叫朱五四。话说,我祖上正好是最低等的南人,所以是非常悲惨的,除此名字也可能是姚八九,或姚六四之类的?- -b 因为哪里有压迫就哪里有反抗,所以汉人武器是绝对不准拥有的,菜刀也在这限制之内,所以几家合用一把菜刀,那菜刀还得栓起来,放在当地长官家里,作饭生火也要在允许的时间里才可以。 好了, 这就是宋灭亡後,孙昕筒子与宝生筒子可能要面对的生活,家人在战乱中被杀掉,成为了最低等的南人,连菜刀都要好几家人共用,经常要交繁苛的赋税,生活潦倒。 不过,孙筒子是海商啊,所以当时的福建广州海商走了另外一条路──逃出生天。 这就涉及了东南亚古代移民史的部分了。 宋亡的时候,福建沿海百姓大量逃到海外居住,这就是古代东南亚华人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了。 关於风翔的结局,我不打算写成悲剧,但总要死掉不少人,因为那个时空,也因为战乱。关於千涛筒子的死活问题,就不剧透了- -b 前面介绍这一大段,其实也可以算是为介绍这位我老家(福建泉州)的天字号名人──蒲寿庚做准备吧。 此人非常有名,在於他是宋末一位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也在於他当了福建与广州的市泊司,反正财与权在泉州都是一等一的。 宋代的泉州是当时中国的几大城市之一,非常的繁荣,位置也重要。 南宋灭亡前,八岁的宋皇帝跟随大臣逃到了泉州,当时蒲寿庚拒绝给予帮助,反倒趁机占地为王,弃宋投元。要知道这厮本身就是一位海商且是政府海防方面的要臣,他手上至少应该有一支武装海上船队。他是有能力协助的, 甚至他若协助的话,可能宋不会如此灭亡。 我觉得这厮最可恶之处在於,当时宋皇帝逃到泉州来,他不给予帮助也就罢了,还杀了大量当地想协助宋皇帝的缙绅和逃亡到泉州的宋王室成员,这些缙绅基本上是被他和他儿子灭门了,而这些宋王室成员亦死得非常的凄惨。 蒲寿庚的祖上有阿拉伯血统,他的家族最早在(越南)占城,後来去了广州估计住了几代,最後才定居於泉州。 蒲寿庚的下场是,他确实在泉州不可一世,但泉州当时是世界性的大港,这麽一块大肥肉,元皇帝不乐意送给他。 於是,在蒲寿庚将无辜人氏灭门没几年後,元朝廷便灭了他家的门。- -b 当地泉州百姓非常的痛恨他,将他家人的尸体丢进了喂猪槽里。- -b 最後郁闷的说,不知道为什麽,老家的乡土教育里,此人居然化身为正派人士,以天字号名人的身份存在著。哼哼,摸下巴,若不是吾勤翻史书,险些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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