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edourie]Perry Anderson关于民族主义的研讨班笔记（九）： Kedourie

阿伦特，伯林，Kedourie三位犹太思想家的民族主义思想，可以说都是对于传统帝国的崩溃作出反应：阿伦特思考的是奥匈帝国的崩溃；柏林思考的是俄罗斯帝国的瓦解；而Kedourie思考的则是奥托曼帝国的瓦解。 Eli Kedourie (1926-1992)出生于巴格达的犹太富商之家，当时巴格达还在奥托曼帝国的统治之下，犹太人在社会中有较高地位，跟他们在欧洲受歧视的同胞比起来，境况简直是天壤之别。欧洲的犹太人朝不保夕，在历史上数受迫害，而生活在巴格达的犹太人却自巴比伦之囚之后，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社区的历史从未被外来力量打断过。但是，英国在中东从事殖民统治，肢解了奥托曼帝国，生造出一个伊拉克王国来。1941年，巴格达发生军事政变，新的阿拉伯势力上台，与德国结盟。英国出兵伊拉克。伊拉克人的民族情绪被激起，而在他们眼里，犹太人与基督徒都有支持英国侵略的嫌疑，因此在巴格达出现对于犹太人的攻击。 Kedourie在法国接受了相当不错的教育。据他自己说，1947年，他偶尔看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招学生，就申请去英国读书。1947年，巴勒斯坦战争爆发。巴格达的犹太人社区并不是犹太复国主义的，但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们派人来游说，不成就搞炸弹袭击，恶化他们与当地居民之间的关系。而伊拉克政府也看上了这些犹太富人的钱。结果是，犹太人的财产被没收，犹太人只好移居别处。一个繁荣的犹太社区，最后只剩下百来号人。 巴格达犹太人社区的衰落，在Kedourie心灵上留下很重的阴影。1952年，他以法国笔名写了篇文章，攻击英国人摧毁奥托曼帝国，以及写伊拉克犹太人的命运。 Kedourie毕业自后，在伦敦经济学院任教，研究中东。政治上他属于右派，是帝国的辩护者，与他的同事Ernst Gellner就民族主义问题有激烈的争论。 在Kedourie眼里，最好的国家形态是多民族的帝国，而不是单一民族国家。他对民族主义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他在解释民族主义的起源的时候，将之归结为德国人的发明。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将民族主义的根源追溯到康德，因为在康德那里，有个人自我立法的观念，而这种“个人自决”，经过赫尔德，费希特，施莱尔马赫等人的发展，就演变为“民族自决”。而又正是“民族自决”的思想，导致到处发生变乱，使得多民族国家再也无法维持。 在定义民族主义的时候，Kedourie是以种族，语言与宗教作为指标的。而按照此标准，他就把英国和美国给排除出去。这种情况跟伯林与阿伦特也很相似。这些犹太流亡者得了英国和美国的好处，也就不忘记给英国和美国说些好话。 Kedourie将民族自决的思想全归结给德国人。但这碰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一战之后，正是美国总统威尔逊和列宁一起主张民族自决。在这个问题上能排除美国人吗？Kedourie自圆其说的说法是，把威尔逊的主张解释为民族自决是一种误解，因为威尔逊的真实意思是，民族自治。（谁会信这个越庖代厨的解释？） 把民族自决思想的源头归结给康德，也是个相当怪异的观点。就政治态度而言，康德的着重点是在普世主义上的。到底康德在哪一点上冒犯了Kedourie? 康德的道德哲学中的确是有自我立法的主张。不过就政治上而言，可能是康德的共和主义引发了Kedourie的敌意。从文本上看，Kedourie的确指控康德的共和主义是煽风点火，到处危及政治秩序。 下面一个问题是，难道民族主义仅仅是作为一种哲学思潮而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同时代有两个人的作品可与Kedourie的作品相比较。第一是卡尔-波普，认为柏拉图，黑格尔与马克思要对极权主义负责；而塔尔蒙则让卢梭对极权主义负责。Kedourie是否要哲学家为民族主义负责？Kedourie的文本中是有张力的。在一处，他写到，当民族主义诞生的时候，欧洲正在动荡之中——这意味着民族主义并不对这些动荡负责；第二，他试图挖德国哲学家们的出身，这些哲学家来自社会下层，想往上走，就把眼睛盯着国家，希望国家能够帮助他们实现向上走的愿望 ——这个解释非常好玩，我以前没听说过。 在阿伦特，伯林与Kedourie三个人之间还有一个共性：在他们看来，欧洲的现代性颠覆了传统社会，切断了共同体的纽带，使得共同体的成员原子化。而这样的结果是出现一个很大的道德真空，这些痛苦的人们最后转向了民族主义。 而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形成，在Kedourie看来，并不是像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以及民族独立运动的支持者那样，认为因为经济剥削。Kedourie认为经济剥削是古今帝国都有的，但只有在现代产生民族主义运动，因此就要找出特殊的原因。而他一找，主要是两项原因：思想上，是民族自决思想的传播；政治上，则是殖民地官僚对于当地精英的排斥。 如果帝国统治在Kedourie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为什么欧洲的帝国没能持续？在Kedourie看来，有以下原因： 第一，基督教寻求信仰的同质化，而这把问题搞得很复杂。 在基督教兴起以前，希腊帝国与罗马帝国对于信仰是管得很宽的，只要你守法，你信什么，随你的便。罗马帝国对犹太人和基督徒都有打击，但那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而是因为犹太人与基督徒自以为有特殊身份，不守罗马帝国的法。基督教成为统治宗教之后，要求自身控制的疆域之内人们有一致的信仰。而这是反闪族主义的原因之一。基督徒认为犹太民族是杀害耶稣的凶手，所以到处迫害犹太人。 Kedourie指出这一点，是有他自己的经验作为对照的。犹太人在欧洲到处被迫害，但在穆斯林帝国生活得非常好。穆斯林帝国宗教政策比较宽松，犹太人能够不受干扰地信仰自己的宗教。Kedourie比较亲伊斯兰，他在一处还用了“仁慈的伊斯兰”这样的词。 第二，是种族主义偏见。以印度为例，印度本地的精英其实是非常想做英国人的，但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机构就是不吸纳印度本地精英。印度本地精英做不成英国人，就铁了心做印度人，而这就是印度民族主义兴起的原因之一。 第三，欧洲各国打两次世界大战，相当于自杀。 在解释帝国主义的时候，Kedourie的解释有自我矛盾之处，一处他引用了熊彼特对于帝国主义的研究，熊彼特的观点是，帝国主义是欧洲封建主义残余——贵族们所驱动的，其直接驱动力倒还不是资产阶级。而在另一处，Kedourie却说，19世纪的帝国主义是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而不是重商主义的帝国主义，这意味着它还是资产阶级驱动的。这就看出他在建构理论的时候，为了自圆其说，很多东西随手抓来就用。 Kedourie多次引用阿克顿。这两人都对民族主义有很深的看法，而这跟他们自身跟多民族帝国的紧密联系有关系。但Kedourie没有像阿克顿那样写《自由史》，拿着英国当自由的典范。Kedourie曾经说自己想写本那样的书。他很喜欢保守党。但是保守党的撒切尔夫人改革把他惹毛了，撒切尔削减了大学的经费，让他觉得不得不反对保守党。所以这样以来，英国就不是想当然的模范了，所以他的写作计划也就搁浅了。 Kedourie跟阿克顿大概还有以下差别： 一，阿克顿在贬斥民族主义的时候，还是充分认识到它的解放意义的。而Kedourie根本就没提过民族主义有什么解放意义。 二，阿克顿整出的是从民主到社会主义再到民族主义这样一条思想脉络。而在Kedourie那里，三者是分开来的。他把民族主义思想当作德国人的发明，甚至将其根源追溯到康德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