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隐逸的轨迹
陳柏達
一、通过理性的归隐路程 1.自我告知 陶渊明的矛盾并非他性格本身的不协调,而是思索人生问题未获解答的一种不确定感。大环境令他彻底绝望而动了隐居的念头,人生未尽之理想使他流露出惶惑之情,因而此期的诗文是不断地自我肯定与自我告知,以消弭突然退出官场,人顿失方向可能产生的不适应感: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 两诗末了四句都为前作了一个理性、应该如此的结语,在“庚”诗中,他问自己怎会被阻穷湖?并试图笃定地告诉自己较之出尘恬静的天上林园,崩浪聒天的人间官场是可以舍弃的。“和”诗是他回覆郭主簿的赠诗,表明心迹的意味十分浓厚,表示自己在清幽淡雅的村居生活中,功名富贵早已被遗忘,虽然如此表态,陶渊明仍不小心泄露了“富贵”之事经常浮现在他的意识层面,否则有何可“忘”?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陶渊明索性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此刻他正思考着人生道路和思想方向的转变,表示自己原先所遵奉的孔子遗训“忧道不忧贫”,虽不失为激励士子们济苍生安社稷的至理名言,但它太高太远,可望而不可及,于是诗人决心效法长沮、桀溺,隐居避世,守节自励,躬耕陇亩,自食其力。 2.权衡比较 另外陶渊明一生五度“浮沈”宦海,最后选择归隐田园,或者可以这么说,早年他对参军一职仍天真地怀有期待,上司是谁并不重要,所以他可以前后任职刘牢之和桓玄麾下,无视于两人仇敌的关系,然而经历艰苦的军旅生涯后,他的期望全然幻灭,他感叹自己为何如今才知道(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在“庚子岁五月中自都还,因风阻规林”一诗中,渊明面对荒野长风,终领悟到人生行路之艰难,由此更加切望早日结束艰辛的宦役生活,返回田园去享受自由无羁的乐趣,这种深悟是透过“比较”、“权衡”而得,语中颇有“既然园林好,又何必执着于在官场中一展抱负”的意味。 3.自我开释 在“形影神”中,第一首“形赠影”写形对影说:天地、山川、草木之形可以永存,而人之形却必然要死亡消失,所以应该及时饮酒行乐。第二首“影答形”写影回答形说:生命永存不可能,神仙之道不可通,人死时我和你同时消灭;但是如果能在生前立善,功德就可以万古流传,饮酒比起立善来岂不低劣!第三首“神释”写神针对形影的不同观点,进行解释说:饮酒会使人短寿,立善没有人称誉,人总有一死;人的一生应该顺应自然,听任自然,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用不着自己多考虑。 显然,形所主张的及时行乐,和影所主张的遗善于世,正是陶渊明内心中相互矛盾的两种人生态度,最后神以更高姿态出现,“开释”形和影之执迷,指示若能自“生”的眷爱中解脱,对人生抱着旷达的态度,做到顺应自然,委运任化,矛盾痛苦自会销化。这首诗是陶渊明四十九岁的作品,这种“自我开释”的大彻大悟,无非是在强化自己先前由“理”而得的“悟”。形影神的对话和辩论就好像诗人的三个形象在自我表白,形、影中间有对话,一赠一答,神却是个结论者,超然、强势地启悟、释迷。 4.内化 一旦有了新的人生方向,陶渊明更进一步将之内化为他的思想及人生观: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声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四)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五)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咏贫士~一) “饮酒”诗是陶渊明五十三岁的作品,“咏贫士”则是五十六岁之作,此时他的人生焕发出一种深沈的内敛,已不同于写“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时的愤慨,也鲜少提及躬耕之乐,甚至理性层面的告知、比较、说服意味也逐渐褪去,愤慨既变为慨叹,闲适之情则化作孤独之音。 二、以诗文超俗、遗世 以渐趋老残之身,任官已不可能,唯有以“饮者”留名、以“诗文”留名、以“隐者”留名、以“任真”、“守节固穷”之德留名。 陶渊明对声名一向是高度关注,他正式归隐前不久之作“荣木”中道:“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所谓的“道”就是,“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陶渊明对德业是否有成,长存着一分焦虑,所以他自勉:“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熟敢不至!”他的“归园田居”不仅自觉昨非而今是,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人生的新方向——致力于做一个躬耕隐者,以留名于后世。 在“咏荆轲”中,陶渊明对荆轲所作的心理揣摹是:“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对他的评语则是:“此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透露了他对荆轲的钦羡,而渊明所鄙夷的乃是那些“身没名亦尽”的奔竞荣华者,所以他对声名的态度是“立善留名”,所以他在诗文中一再描述自己如何坚守君子固穷的节操,又如何在隐居田园生活中消遥自适,期望能以一个固穷贫士、旷达隐士的形象留名于后世,聊以弥补不能以功业传世的遗憾。 “归园田居”所流露出对来日的欣喜与对昨日的懊悔,正是他站在人生转捩点上所发的感言,幽居田园也正是他的志趣,田园正召唤着他,故园幻发着一种仿若吸引“倦鸟趋林”的魔力,因而他实践隐者之名,也乐于成为隐者。“饮酒”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隐,是“心隐”而非“迹隐”,在心灵上无涉世事,亦超越之前对仕宦声名的焦虑,陶渊明可说已瑧至真正的隐者之境。 三、时间的压迫感 陶渊明的理性在他归隐的路上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似是催逼却又冷静,但在面对“时间”带来的压迫时,渊明就没有如此从容了。年少时的他也曾怀有“猛志”(“杂诗~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所心仪者是像荆轲一样的人物(“咏荆轲”),为了使猛志得着实现,他几乎是来者不拒地接受任何官职的邀约,委屈求官只因企望任何一次都是一展源图的机会。 但纷乱的世局并不许可,渊明终也悟出这点,在“归园田居~一”因而对其一生的仕宦生涯作了一个总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入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染,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此诗中,他将挣出尘网、返回故园的渴望形容成鱼鸟对旧林故渊的思恋,是一种本能似的牵引。在陶渊明后期之作中,的确出现一种无形力量的催促,那就是“时间”。 不同于写“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时说:当年(壮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时的豪气羁狂,“杂诗”、“拟古”、“挽歌诗”等传达的都是一种时光悠悠难逮的无力感: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上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一)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二)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杂诗~五)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七)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挽歌诗~一) 从“杂诗~二”时光流逝、日月疾去,有志不骋、壮志难酬,诗人喟然一叹,终夜不得眠的郁郁,到“拟古~七”情托佳人之感叹月缺花谢,美景易逝,时间所带来的压迫感已十分紧促,在“挽歌诗”中甚至已不避讳直写死亡,在时间之流的冲激下,陶渊明对此生之去处已无先前的笃定,田园生活之乐归乐,也不能填补这种空虚感。 十三年仕宦生涯已然虚掷,刚建立的人生目标又在时间的流逝下显得飘飘然,晚年的作品将这种心境的转变十分强烈且频繁地发泄出来,“读《山海经》~十”说:“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对精卫、刑天为追求理想没有顾虑的斗争精神歌颂不已,但却总结说:他们空有昔日的雄心壮志,而实现壮志的大好时机怎能等得到呢? 隐者之名或可替代仕宦之名,甚至更高一筹,然而在时间的逼视下,虚无感也偶而现形,因而陶渊明潜意识真正渴求的其实是“桃花源记”中无时间、无空间束缚的人间理想国——人人劳动,家家富足,生活安定,风气淳朴,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战乱……,在此乐园中,每个人都是隐者,不与世同,不与人争,更何来声名的负累? 陶渊明可以在人间达到真隐者之境,但他内心真正企盼的却是一个不求隐而隐的天堂之境,但在昏乱的时代中,他知道乌托邦只能想、不能得,在他以神思游桃花源后,桃花源便有如风一般化去,再也不可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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