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水绘仙侣 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
来自:周渔
水绘仙侣 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 柏桦 这一年春天太快了, 不祥的签诗也抵不住它的速度; 光景饱满地催促,一刻都不愿挽留, 一件大事正期待着冬天。 来临 1642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你,19岁,步出银色的秦淮, 买舟来到如皋, 决心与我做一份人家。 在水绘园,你收拾好曾经绮丽的春服, 其中一袭薄如蝉纱的西洋布退红轻衫 令我想起了往昔,那时 我们的恋爱正“观渡于江山最胜处。” 千万人争步拥来, 就为一睹你携偶踏波的风姿呀。 而我也是那样与你和谐, 飞扬跋扈、兀傲豪华,正当而立之年。 “饰车骑,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 陈瑚激赏:“惊叹为神仙中人。” 是的,我们因共同的才华和仪表而成为天下才, 是的,我们已成就过春天, 如今就让他人去做春水春花吧。 人世还有其他好事要做, 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水绘园,在冬天的江南, 另一番良辰已为我们备齐。 家居 人之一生:春、夏、秋、冬。 很快,你发现了新的喜乐: 女红、饮食、财务及管理。 子曰:“仁者静”。 你就在静中洒扫庭除并亲操这份生活。 “其德性举止,乃非常人。” 家务是安详的,余闲也有情: 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 逸园和洗钵池最让人流连; 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 直到雾重月斜, 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 曾记得多少数不清的良夜, 你长饮、说话,若燕语呢喃, 而我不胜酒力,常以茶代酒。 有时,我们又玩别的游戏, 譬如读诗或抄写: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闻风相悦, 只为唯美,只为消得这水绘的永夜。 食 你用鲜花和水果做的甜点, 是光阴的珠泪,是纯粹的美学: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椽,去白镂丝,色味更胜。 再且看那“火肉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肉,油鲳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腐汤如牛乳。” 真是个洁白鲜艳的小山水矣, 历历分明且又闻香醉人。 你对花草植物有超乎寻常的感情和喜好, 烹调洋溢着旧日秦淮的芳香。 你做的“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饮食对于你,样样皆是本色,皆是当行, 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 又犹如妙手裁诗,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惟情性是也。 茶 茶倾心于我们的美意、我们的端正, 其中岕片是我们共同的瑰宝, 我们沉浸在采摘与烹茗的细节里。 那具有片甲蝉翼之异的上等岕片, 你亲自洗涤、煎制,以生活专家的姿势, 不厌其烦地投入这细琐的工作。 晨昏不绝、光景悠悠, 我们静静地试着对饮, 那四溢的茶香“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 人世的风景就这样生在我们的吐纳里, 生在月白风清的凉廊间。 茶香双妙若福慧双修, 此外,我们还希求别的什么呢? 香 夜半天寒,我们独处香阁, 帷帘四垂、毛毯覆叠 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纱,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甜热的香呀绕梁不已, 夹着梅花和蜜梨的气味, 也混合着我们身体的气味。 横隔沉、蓬莱香、真西洋香、生黄香、女儿香…… 无涯的香迷离广大, 若挂角之羚羊,无迹可求, 又消磨着我们华贵的年华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香, 还原的香、天生的香。 我两人就在蕊珠众香深处, 听“晓钟恒打,尚未着枕”; 或“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 于浓浓清安中,呼吸着喜悦,呼吸着梦想。 水绘雅集 那静中已升起热情, 万千鸟儿正盘旋在烟水之上。 宾客从四方来,车如流水马如龙, 题咏吟赏,云集于是, 狂歌轰饮无虚日。 每当月明风细,老夫与佳客各刺一舟,舟内一丝一管一茶灶,青帘白舫,烟柁霜篷,或由右进,或自左出,举会食于小三吾下。 树木掩映,亭榭参差,曲水环流,山亭独立,尝于其中高会名流,开尊张乐。其所教之童子,无不按拍中节,尽致极妍。紫云善舞,杨枝善歌,秦萧隽爽,吐音激越…… 这盛世歌舞做成了水绘江山, 也做成了我们中年的繁华—— 我们的欢乐与记忆。 山水、美酒、佳肴、丝竹 以及初夏向晚的日光, 到处都是千金散尽的慷慨, 到处都是流水宴的绣口锦心。 …… 岁月流逝,你已远去, 另一个如梦的时刻到来。 贵人王士祯于康熙四年(修禊中) 在水绘园行大狂欢,放言要痛饮十石。 我为你记录下这完美的演出: 白日“登舟,泛洗钵池。明窗尽开,水云一色。一小蜻蛉载清吹数部尾其后,歌丝为水声所咽,缭绕久之”。 时日已将暝,乃开寒碧堂,爰命歌儿演《紫玉钗》、《牡丹亭》数剧,差复谐畅。漏下二鼓,以红碧琉璃数十枚,或置山颠,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莹闪烁,与人影相凌乱。横吹声与管弦拉杂,忽从山上起,栖鸦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异罗星斗而听缑笙也?” 富贵人生映照着这依旧夺目的白夜, 吴歌、水调、银筝、琵琶, 歌儿、舞者、文人墨客, 在在如万树的枝条花叶, 在在莫不各有风景、各有清姿。 亭树湖畔,幽窈明瑟, 对酒当歌,难消永夜, 而拂晓颤抖着,即将来临, 准时、恐怖并从不迷途, 突然,我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避乱与侍疾 欢从何处来 端然有忧色 ——《子夜歌》 甲申之变,盗贼烽起, 北方的铁骑就要踏破江南; 马嘶草暗、云惨尘飞, 如皋城内外风声鹤唳, 我们一家开始了亡命。 在奔往盐官的途中,我病倒于惊悸, 发着持续的癫狂与烦热, 你紧紧地将我包裹,似宁静的春水。 冷时,你拥抱我;热时,你将我披拂; 痛时,你抚摩我;将我的身体枕入你怀里; 或用胸温暖我的双足。 唉,“凡病骨之所适,你皆以身就之”。 你亲手喂我汤药,有时还以口来喂。 更惊人的是,为细侦我的病情, 你对我的大便 “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整整一百五十天, 你卷一破席,横陈于我的床边, 日以继夜,对我用心如日月光华。 在你“履险如夷,茹荼若饴”的操持下, 我终得以于第二年春天苏醒。 而你却落到“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光景。 今天,你已劳瘁而死。 但人可以比死更大, 比生亦更大。正是深怀这一信念, 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 “死去何所道”,人间最好的东西 你也懂得,它一定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让我回到开场那不祥的签诗吧, 正是它将我们注定: 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忆”字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它从宿命的“九”开始, 我那“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 附录:梦记或我的宗教生活 死亡是一件真事情, 但命运也可以改变。 1569年,一本新善书开始风行, 袁黄以身立法,作《了凡四训》, “立命”首当其冲,在民间引起大回响, “功过格”一时成为时光倒转的法宝: 人欲地仙或天仙,皆看你功过的造化, 那就让我造化吧。 看千劫如花,惊险也能做成惊艳。 关帝是我的神, 功过格是我的誓言。 他们要合力降服我的危险, 那危险真是新鲜, 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 1638年5月17日深夜,梦示恶兆: 母危在旦夕。我决定以功名、寿算 及两个儿子的生命来为母请命。 万善誓愿当场立下,行动展开: 奔走、借贷、施舍,甚至绝食…… 死在催迫,拯救也在催迫, 功过格的数字更在精确地催迫。 (其实,早在这一年元旦,善行就已展开,因有人推论母命“今岁不吉”。) 整整八个月,数字在沉着又火急地上升: 贷得钱六千文,施乞者。又贷钱十八千六百文,施乏食狱人。贷银二十六两,买旧棉衣一百一十九件,施僵卧雪中者。买米面易钱斋僧二千余人,济贫八千余人。计余前七阅月所行之事,救患难疾病冤狱十三命,施布被棉衣裙裤共二百零七件,棺二十口,药三千余服,茶四十一日,米麦六十三石零,放生二千七百余命,焚化路遗字纸二十九斤四两。诵经施食与赈济乞丐、狱囚、贫不能婚嫁、旅人流离不能归者,共银一百一两七钱,钱五十二千零,合之为万善圆满。 1639年1月3日, 母亲终于度过上元劫难, 但我17岁的堂妽及长子 却做了交换,命赴黄泉。 但神也待我不薄,赠条命来, 这一年3月,我妻在历经六次小产后 产下一子,“面目酷似亡儿”。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2007年6月4日凌晨3点 [说明] 本诗中引文皆见冒辟疆著作《梅影庵忆语》、《梦记》。另,李孝悌的著作《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中的两篇文章《冒辟疆与水绘园中的遗民世界》、儒生冒襄的宗教生活》对本诗颇有贡献,为此专门指出,以表谢忱。 ——摘自【水绘仙侣 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 东方出版社 2008年5月1版1印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木心:从前慢 (周渔)
- 徐迟:江南小镇-我水晶晶的家乡 (周渔)
- 郑愁予:错误 (周渔)
- 余光中:春天,遂想起 (周渔)
- 潘维:苏小小墓前 (周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