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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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是一种无奈,当你喜欢它,一遍一遍地读它,把它分析得挺清楚了,但你还是在读它,有空就读,读那么一小段,然后合上书,去猜想那一小段的场景,而那场景,因为是文字,而不是影像,你就会产生无限的想法,你在享受所谓“文学”带给你的愉悦。它拍不成电影,它如果拍成电影,就被毁了,你这样想着,就去随意地读另一段。你完全不关注情节,也不关注文字散发的味道,因为味道也会诱导人,就像靠鲜艳颜色取胜的图片其实在掩盖画面内容没力气的地方,海明威的文字本身就是对文学的贡献,巅峰之一,就是这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麦康伯和妻子玛戈到非洲打猎,职业猎人威尔逊受雇,陪着他们。麦康伯是个胆小鬼,他在一场狩猎中显露出这个特性,玛戈瞧不起他,威尔逊也是。但威尔逊得陪着他。 再次打猎的时候,麦康伯在一头狮子前疯了一样地逃跑了,而威尔逊却显露出职业猎人那种镇静和高超的猎杀技巧,麦康伯被噩梦纠缠,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不在身边,等了两个钟头才回来。跟威尔逊偷情去了。麦康伯在这事情上也是窝囊废,他几乎是祈求地说,你不能再干啦。 第二天,他们去打猎,麦康伯神奇地找到了勇气,他甚至对漏网的犀牛穷追不舍,威尔逊看到了麦康伯的勇敢,他开始喜欢他了,在猎杀现场,犀牛向麦康伯冲过来,麦康伯沉着射击,在眼看要冲到麦康伯眼前的时候,玛戈开枪了,她打死的不是犀牛,而是她自己的丈夫。她也许是误伤,她应该是误伤吧。 故事到最后,玛戈在哭,威尔逊不停嘲笑玛戈,而玛戈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只说一句话:别说啦。别说啦。 就是这么个故事,我简单地说完,是因为它看起来是这样,但这个表面的故事是海明威的“冰山一角”,里面有许多值得玩味,又玩味不尽的东西。这是它如此吸引我的缘故之一。另一重吸引我的,还有海明威令人赞赏的讲述技巧。只有用研究的眼光看这小说,才会不断从中获得滋养和愉悦。 比如,玛戈半夜偷情回来,他们的一段对话: 两个钟头以后,他的妻子走进帐篷,撩起蚊帐,舒适地爬上床。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吗?” “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真该死。”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倒是这种事的一件新鲜名称。你是一条骚母狗。” “唔,你是一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又怎么样呢?” “拿我来说,没什么。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我很困。” “你认为,我什么都会忍受。” “我知道你会的,亲人儿。” “嘿,我受不了。” “亲爱的,请别跟我说话吧。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干这种事啦。你答应过不干了。” “唔,现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咱们要是这次出来旅行的话,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你答应过。” “不错,亲爱的。我是这么说过的。不过,这次旅行在昨天给毁了。咱们不必去谈它吧,好不?” “你只要有机可乘,真是一刻也不等啊,对不?” “请别跟我说啦。我很困,亲爱的。” “我要说。” “那么,别缠我,因为我快要睡着了。”接着,她确实睡着了。 值得说的有很多,不过我想重点说的,是情节的交代。 许多许多小说对于情节的交代,都像是解说词,也就是说,虽然是情节中的人物在说话, 可你潜意识中还是会觉得这是作者跳进来,在利用他的人物交代他想传递的信息。你获得的,是二手货。你的潜意识不愉悦,你的表意识可能不知道。表现出来的就是你觉得这东西,不怎么吸引你,看多了,你终于堆积出一句话:人物有点假。人物假,场景就跟着假,情节也就一并跟着假了。海明威一定深深地知道这个道理,他的小说里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们在小说前面看不到玛戈生性随意,还敢当着丈夫的面给她戴绿帽子,只是(这是海明威“的铺垫)觉得玛戈对威尔逊挺有好感,还不掩饰,在上面的对话里,终于传递出真实的信息,那就是麦康伯的祈求:“不能再干这种事啦。你答应过不干了。” “唔,现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咱们要是这次出来旅行的话,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你答应过。” “不错,亲爱的。我是这么说过的。不过,这次旅行在昨天给毁了。” 十分必要的背景信息,是透过对麦康伯深刻的人物性格刻画表达出来的, 那句“不能再干这种事啦。你答应过不干了。” 让我们如此鲜明地看到一个内心懦弱的男人。 但它却是句——背景信息。 只有喜欢钻研手艺的人才能知道一件看起来平常的手艺到底值不值钱。这些计较, 对于很多作家来说都是挺难的事情,但海明威做到了,整部小说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你不能仅仅从头看到尾,还要从尾看到头,还要截取其中一小段,拿放大镜看,还要拿在手里,掂量着看。精美的小说同样不能线性地看。当你把那些华丽的词藻去掉,当你把一些不值钱的噱头去掉,你把一切没用的东西去掉你再看,值钱的部分就不多了。很难找到这么值钱的小说,值得一再回味,并且回味不尽,猜想不尽,海明威让我看到了文学这种形式的 不可替代,最精彩就在这篇小说的结尾。麦康伯被玛戈打死了。玛戈在哭,威尔逊把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完,走到玛戈旁边: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罗,这是无心的,”他说,“我知道。”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免不了会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会照一些相片,在验尸的时候,这些相片会是非常有用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和驾驶员作证。你完全可以脱掉干系。” “别说啦,”她说。 “还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说,“我不得不派一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来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去。 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那个女人嚷叫起来。 威尔逊用他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 “我的工作现在算是结束了,”他说,“我刚才有一点火。我原来已经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请别说啦。” “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说一声请,要好得多。现在我不说啦。” 小说就这么完了,可是,它的回响几乎是无穷的。 威尔逊刚开始讽刺了玛戈,你把你丈夫这么巧妙地杀死了,真有你的。继而他又替玛戈维护,你是无心的;他想到自己还得针对这个死者处理一堆事情,想到处理事情,他就又维护一下玛戈,你可以脱掉干系;但他接着又感到这女人实在是恶毒,又忍不住毫无遮掩地讽刺起玛戈:在英国他们是用下毒的。女人在这时候惊恐了,她说了三个别说啦表达自己的情绪;威尔逊接着想到自己的工作即将结束了,他想想这个麦康柏,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他除了胆小,没别的什么毛病,他接着讽刺玛戈,玛戈呢?一定也想到丈夫的好处,内心交织的情绪里又温柔地疼起来,于是她的别说啦带了一个请字。 简短的对话,冷静的描述,但内容让人愿意不停地玩味。有许多谜团值得猜想,许多心理活动完全不表述出来,作者完全不给读者答案,那样太没意思了。可是文学的魅力不就是在别说啦吗? 同时,我鲜明地感到,海明威在这篇小说里,下了大力气。他不是一口气写出来的,也不是一下子把所有事情想明白的。单单看到小说里加入被猎杀动物看人的视角,就是一例。好的东西是一层一层地涂抹,一点一滴地雕琢,最后,他应该又做了一个消除痕迹的工作。我对那些所谓一蹴而就的作家,表示鄙视。 我还想说的是,海明威在这篇小说里悬念迭起,变化无常。在我的印象里,海明威是不追求这些的,但海明威的悬念完全不故弄玄虚,他只是平静地叙述,让情节推动悬念向前。回头看,那些突发事件之前完全没有铺垫,这个老家伙,怎么会做得这么棒?可惜这样的小说太少了,对于海明威来说也太少了,我相信数数人类文学史,能让人如此享受的短篇,大约不超过五部。 最后想到的,我记得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曾经通过王子同伶人的谈话,说过一段他的创作谈,意思是写对白的时候,应该接受常识指导,把动作和语言互相配合起来。我的理解,莎翁是写戏剧的,当然无法在剧本中描述动作,但这是是写小说的绝妙经验。可惜太多作家看不到这点,语言就是语言,没有动作。但海明威能做到在语言中,看不到动作,却让读者猜想到动作,并经由猜想,感受到人物的表情以及内心。这比在语言中展示动作,更高了一层。在我来看,这已经高明到某种程度,不可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