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斟酌 ——各家有“酒”
来自:南洋到北京
开辟鸿蒙 ,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要说哪一部小说让我读后最有感受,纵横内外与古今,截止于我的阅读量还并不大的今天这个阶段,我只能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最让我牵挂,既然是曹雪芹所作,那必然我所指的便是前八十回《红楼梦》。 谈到感受和最有感受。对于这部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进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构筑而得的“封建社会史诗”,与之,我总觉得有无法说清道明的极深的感情,朦朦胧胧又模模糊糊。有时觉得它与我们相隔天涯不相见,有时又感到只近咫尺,书中事就是我们生活中事,书中人相去也不几里。 热爱《红楼梦》,因此我便关注,对于曹雪芹原著的关注无可厚非,爱屋及乌,进而我也关注名家们对“红书”的各抒己见,各解风情。本文以《红楼斟酌之各家有“酒”》命题,正有此意。“红楼斟酌”,谈的就是对于“红书”我的所感。而“各家有‘酒’”便是我借名家们笔下的“红楼心得”来解我心中之“石头”块垒。 然而,不是名人各家的“红楼学术”都能被所有人苟同。对于我而言,让我读后有觅得知音之感的观点便是我的“红楼感悟”。我总打趣:“鄙人不才,故借各家手中手,抒我胸中石头情。” 迄今为止,每到图书馆借书、看书,我似乎都会不自觉从书架上带走与“红楼”相关的书籍,或王蒙的,或刘再复,或张爱玲…… 甚至我可以引导找书的同学,它们在哪一书架上。倘若偶尔我想会会大观园的或宝玉或熙凤,那大可不必愁,在我的读书笔记上,宁荣二府占江山半壁。提及我自身如此多的红楼渊源纠葛,今天的这席“红楼斟酌”,便是从我的读书笔记上去借的“各家‘酒’”。 有人说人生的“三大恨事”是“一恨鲋鱼多骨,二恨海棠无香,三恨金橘多酸。”张爱玲不记得第三恨,便下意识觉得应是“三恨红楼未完”。她回忆小时候看《红楼梦》,觉得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直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过了很久以后才听说后四十回是由一个叫高鹗的续的,她只说了句“怪不得!”便没再深究。 与张爱玲“英雄”所见略同的不只在下,作家王蒙也站同一战线。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这样写道“续作许多情节与原作者的原意不符,这些情况的论证构成了阅读后四十回的极大心理障碍。少时多次阅读《红楼梦》,但每每至后四十回便匆匆翻过,既是‘伪作’,何必看它!” 可见高鹗在构建所谓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是太拘泥于原型事实了。或许读者批评写得“假”的地方,有时恰恰才是实录呢!作者却不知小说结局应是一个过程而不只是结论,它需要使读者信服、感动、击节赞赏。 各家的这些观点便也是我的心声了,也正是开篇我所提到的:为什么《红楼梦》我只留恋曹雪芹所著?为什么只牵挂前八十回? 给后四十回开完了“批斗会”,便急不可耐地想闯进曹雪芹笔下花花绿绿的大观园,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会会这个大漩涡里的主子丫鬟、公子小姐…… 若要谈古今中外哪一部书对人物的塑造之经典,之绝妙,之彻底……,在我看来:“红楼”居首,无可厚非!”几百个人物汇聚一书,作者却安排得合理合味,公平有致。需费笔墨的决不吝啬,因此读者眼中的宝黛钗便不致干瘪;应去多语废言的决不手软,所以金玉钏、云彩霞一干人不致臃肿。 可以说曹雪芹是做到了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王蒙在《红楼启示录》里提到,曹雪芹写各种人物应该说是相当客观的,褒贬不形于色,他的人物是圆的而不是扁的。从宝玉起,黛玉宝钗也罢,王熙凤也罢,晴雯袭人也罢,贾政也罢,都写得很立体,而不搞那些简单的黑白善恶处理。不对人物进行简单的道德定性与道德对决。 王蒙也就大观园里的“窝里斗”为园里的个别人物做了如下的定义:探春太冷静,太一丝不苟地维护秩序而缺少浪漫气息与人情味;王熙凤作为“鹰派”人物,确实需要平儿这样一个“鸽派”人来帮衬;薛宝钗的精明与节制,清楚一切却决不介入,用“关门主义”来求得自身的清白与太平…… 谈到玉黛钗,刘再复在《共悟红楼》里面这样阐述,钗黛是曹雪芹灵魂的悖论,钗投射儒文化,黛投射庄禅文化,两者虽有冲突,但也有各自存在的理由。二者虽价值取向不同,但可以互补。“钗黛合一”的说法,实际上是朦胧地意识到“钗黛互补结构”。刘再复也提到,贾宝玉与林黛玉跳出了贾政等儒士们的“俗眼”,看穿“仕途经济”和荣华富贵的虚幻。他们来自自然,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三生石畔”,一个被携、一个跟着“还债”来到那“昌明隆盛之绑,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走了一遭”。这样,这对欢喜冤家天生具有的一双 “天眼”,便成了对儒家肉眼的补充。 一部《红楼梦》,就人物介绍已经够让人望洋兴叹的了,曹雪芹除了通过人物自身形象自己“鸣说”外,通过他人之口呈现也是一大亮点。王蒙在《红楼启示录》里提到,其实“兴儿也‘演说荣国府’”。我们在兴儿的口中,听到的凤姐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作者充分用了体现民间智慧的民间语言,多么脍炙人口。说到李纨与迎、探、惜春,也是用了大众语言。说李纨是“大菩萨”,迎春是“二木头”,探春是“玫瑰花”等。兴儿尤其说自己见了黛玉和宝钗不敢出气,“生怕这气大了,吹到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更是精神至极!可见曹雪芹是多么的健谈,笔下人物说正话说反话,说雅话说俗话说粗话,说阴话说损话说笑话说奉承话……乃至官道学话,把话真的几乎说尽,说绝了。 兴儿在谈对宝玉的介绍时,是最平淡的,但却一语破的地介绍了宝玉至为重要的“平等”态度,“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奴才评主子,以这样的口评这般的话,纵观古今,岂不只此一家? 谚语说“侍仆眼中无英雄”,并不是因为侍仆所服侍的那个人不是英雄,而是因为服侍英雄的那个人只是侍仆。同样,《精神现象学》里也谈到,当英雄同他的侍仆打交道的时候,他不是作为一位英雄,而是作为一个要吃饭、要喝水、要穿衣服的人。总而言之,在侍仆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乃是他生活的、本质的、私人无表象的一面。可见,通过兴儿的一句话,贾宝玉这位“纨绔子弟”“混世魔王”的形象便是多么立体,多么有分量。 说到人物,不能不提的是“金玉、木石”之外的“金麒麟”——史湘云,这是通篇《红楼梦》几百号人物本人最喜不过的一位了。“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一回特别令人难忘。湘云痛饮后倒在石板凳上睡着,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手中扇子落到地上,半被花埋,群蜂蝶闹嚷嚷围着她飞…… 王蒙这样评价“真的堪称是大观园唯一的纯美至美的自然之子的形象。而这样一个光明形象的塑造既由天真爽快的史湘云完成,又是由大观园的山、石、花、蜂、蝶及天光水色来完成。这样明净的一个场面如清泉一股,洗掉了贾珍的荒淫、贾蓉的下作、贾琏的龌龊、凤姐的恶毒、园子里奴才们的各怀鬼胎,也清洗了宝黛爱情中的无限忧愁悲苦。这就比那种写悲就一悲到底,写讽就字字带讽,要执着就句句紧皱眉头,要深刻就行行绞尽脑汁的写法要高明、阔大、自如的多。” 喜欢湘云除了“醉卧”这一完美的情节外,原因另有。正如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提到的“湘云最接近侠女的典型,而侠女必须无情,至少情窦未开,不然只身闯荡江湖,要是多情起来还得了?如果恋爱,也是被动的,而男子处于主动地位,也更满足。侠女不是不解风情,而是‘婊子无情’。‘由来侠女出风尘’,贾家、史家难道不就是这个风尘泥沼是非地? 《红楼梦》最让我印象深刻,除了以上所述,却又深感意犹未尽的除了人物塑造及塑造方法外,情节的构建与想象也让我心向往之。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痴丫头误拾绣春囊……哪一个情节不堪称经典?不淋漓尽致地表现那一份份情真真、意切切?在我看来,曹雪芹就是透过这样的一个个经典情节,使之用辛酸的泪水化作锦绣的文字,演绎一场华丽而荒唐的梦。 再者,《红楼梦》中人的“死”。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这样写小说,便也暗示了这是一部悲剧、一群悲剧人物。因此,“死”便是大多数人的归宿。“山雨欲来风满楼”,随着一个个角色的“回去”,也暗示着宁荣二府的气数将尽,将尽……,已尽。 而对于这样一部“人物史”的“死亡”,最令我印象深刻,也最让后世读者思考的便是“黛玉之死”。无疑,黛玉的“回去”是贾府“对着猢狲思倒树”,是宝玉“对着红颜思骷髅”最极致、最峰巅的描述。贾府,气数尽也。 有人也在讨论林黛玉到底应该什么时候死?对于这个问题,王蒙的观点独到又绝妙,他用自己手中笔为大多数“英雄”的我们阐述。 王蒙说“林黛玉到底应该死在什么时候?黛玉、贾母、王熙凤这三个最重要的人物之死必须适当岔开,再加上没那么重要的香菱、鸳鸯、迎春之死,如果挤在一起就像被命运的机枪扫射一样地一个紧跟一个地死去,那实在会是小说的败笔,实在是人为的死亡堆积。”而“贾母熙凤一死,贾府也就垮了,宝黛钗的三角悲剧的地基也就没了。贾母熙凤一死,谁还能用‘金玉良缘’去扫荡‘木石前盟’。”这么说,贾母熙凤等人先死是行不通的。道路只有一条,黛玉先死,宝玉这个“石头记”主人公再去出家,这一切便就合情合理了。 说到“死”,其实宝玉的出家何尝不是一种很别致的“死”。刘再复曾这样表示,情使许多人死去,林黛玉就为情而死,但情也使许多人战胜死亡,感到活着有意义。 加缪说,自杀问题是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很有道理。人为什么不自杀,人为什么要活下去,最根本的理由便是情,便是有所眷恋。有情在,贾宝玉就眷恋人间,黛玉、晴雯、鸳鸯等心爱的女子死了,情不在了,他就想逃离人间。 “天下事了犹未了,以不了了之。”谈起最有感的小说,于各家经典中取“酒”,一部《红楼梦》已使我言犹未尽,意犹未尽。 有道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又道是“说道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