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朱光潜:文学上的低级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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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上的低級趣味-上(關於作者內容) 作者:朱光潜 一般討論文學的人大半側重好的文學作品,不很注意壞的文學作品,所以導引正路的話說得多,指示迷途的話說得少。劉彥和在文心雕龍裡有一篇指瑕,只談到用字不妥一點。章實齊在文史通義裡有一篇古文十弊,只專就古文立論,而且連古文的弊病也未能說得深中要害,例如譏刺到「某國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之類好襲頭銜的毛病,未免近於瑣屑。嗣後模倣古文十弊的文章有張源來的今文十弊(見北平師大月刊第十三期)和林語堂的今文八弊(見人間世第二十七期),也都偏從文字體裁和文人習氣方面著眼,沒有指出文學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我以為文學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是低級趣味。所謂『低級趣味』就是愛好的東西不會愛好,不當愛好的東西偏特別愛好。古人有『嗜痂成癖』的故事,就飲食說,愛吃瘡疤是一種低級趣味。在文學上,無論是創作或欣賞,類似『嗜痂成癖』的毛病很多。許多人自以為在創作文學,或欣賞文學,其實他們所做的勾當與文學毫不相干。文學的創作和欣賞都要靠極銳敏的美醜鑑別力,沒有這種鑑別力就會有低級趣味,把壞的看成好的。這是一個嚴重的毛病。 在這兩篇文章裡我想文學上的低級趣味分為十項來說。弊病並不一定只有十種,我不過仿章實齋古文十弊的先例,略舉其成數而已,其餘的不難例推。我把我所舉的十種低級趣味略加分析,發現其中有五種是偏於作品內容的,另外五種是偏於作者態度的。 本篇先說關於內容方面的低級趣味。本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在內容與形式構成不可分析的和諧的有機整體。如果有人專從內容著眼或專從形式著眼去研究文學作品,他對於文學就不免是外行。比如說崔灝的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棋塘。移舟暫相問,或恐是同鄉。』一首短詩,如果把內容和形式拆開來說,那女人攀問同鄉一段情節(內容)算得什麼?那二十字所排列的五絕體(形式)又算得什麼?哪一個船碼頭上沒有攀問同鄉的男女?哪一村學究不會胡謅五言四句?然而長干行是世人公認最好的詩,它就好在把極尋常的情節用極尋常的語言表現成為一種生動的畫境,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是其情。這是一個短例,一切文學作品都可以作如是觀。但是一般人往往不明白這個淺近的道理,遇到文學作品,不追問表現是否完美,而專去問內容。他們所愛好的內容最普遍的是下列五種: 第一是偵探故事。人生來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識的尋求,學問的討探,以及生活經驗的嘗試都由這一點好奇心出發。故事的起源也在人類的好奇心。小孩略懂人事,便愛聽故事,故事穿插得離奇巧妙,也就愈易發生樂趣。穿插得最離奇巧妙的莫過於偵探故事。看這種故事有如猜燈謎,先有一個困難的疑團,產生疑團的情境已多少埋伏著可以解釋疑團的線索,若隱若現,忽起忽沒,舊線索牽引新線索,三灣九轉,最後終於轉到答案。在搜尋線索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種樂趣;在窮究到底細時,『一旦豁然貫通』便是一種樂趣。貪求這種樂趣本是人情之常,而且文學作品也常顧到要供給這種樂趣,在故事結構上做工夫。小說和戲劇所嘗講究的『懸揣與突驚』便是偵探故事所賴以引人入勝的兩種技巧。所以愛好偵探故事本身並不是一種壞事,在文學作品中愛好偵探故事的成分也不是一種壞事。但是我們要明白,單靠尋常偵探故事的一點離奇巧妙的穿插絕不能成為文學作品,而且文學作品中有這種穿插的,它的精華也絕不在此。文學作品之成為文學作品,在能寫出具體的境界,生動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滿足理智,尤其感動心靈。這恰是偵探故事所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爾摩斯偵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們有如解數學難題和猜燈謎,所以打動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錯誤就在把這一類故事不但看成文學作品,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學作品,廢寢忘食,手不釋卷,覺得其中滋味無窮。他們並且拿讀偵探故事的心理習慣去讀真正好的文學作品,第一要問它有沒有好故事,至於性格的描寫,心理的分析,情思與語文的融插,儘管寫得怎樣好,他們也嘗不出什麼味道。這種低級趣味的表現在一般讀者中最普遍。 其次是色情的描寫。文學的功用本來在表現人生,男女的愛情在人生中佔極重要的位置,文學作品用愛情的『母題』,本也無足深怪;一般讀者愛好含有愛情『母題』的文學作品更無足深怪。不過我們必須明白一點重要的道理。愛情在文藝中只是一種題材,像其它題材一樣,本身只像生銅頑石,要過鎔鍊雕琢,得到藝術形式,才能成為藝術作品。所以文藝所表現的愛情和實際人生的愛情有一個重要的分別,就是一個得到藝術的表現,一個沒有得到藝術的表現。西廂記裡『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幾句所指的是男女交媾。普通男女交媾是一回事;這幾句詞不只是這麼一回事,它在極淫猥的現實世界之上造成另一個美妙的意象世界。我們把幾句詞當作文欣賞時,我們驚讚這樣極平凡的事實表現得這樣美妙。如果我們所欣賞的只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實,那末,我們大可以在實際人生中到處找出這種欣賞對象,不必求之於文藝。這個簡單的說明可以使我們明白一般文藝欣賞的道理。我們在文藝作品中所當要求的是美感,是聚精會神於文藝所創造的意象世界,是對於表現完美的驚讚;而不是實際人生中某一種 特殊情緒,如失戀,愛情滿意,窮愁潦倒,恐懼,悲傷,焦慮之類。自然,失戀的人讀表現失戀情緒的作品,特別覺得痛快淋漓。這是人之「常情」卻不是「美感」。文藝的特質不在解救實際人生中自有解救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飢渴,它不應以刺激性慾或滿性慾為目的,我們也就不應在文藝作品中貪求性慾的刺激或滿足。但是事實上不幸得很,有許多號稱文藝創作者專在逢迎人類要滿足實際飢渴一個弱點,盡量在作品中刺激性慾,滿足性慾;也許多號稱文藝欣賞者在實際人生中的慾望不能兌現,盡量在文學作品貪求性慾的刺激和滿足。鴛鴦,蝴蝶派小說所以流行,就因為這個緣故。這種低級趣味的表現在『血氣方剛』的男男女女中最為普遍。 第三是黑幕的描寫。拿最流行的小說來分析,除掉偵探故事與色情故事以外,最常用的材料是社會黑幕。從前上各報章所嘗披露的黑幕大觀之類的小說(較好的例有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有目睹之怪現狀)頗風行一時,一般人愛看這些作品,如同他們打開報紙先看離婚案,暗殺案,騙案之類新聞一樣,所貪求的就是那一點強烈的刺激,西方人所說的 Sensation。本來社會確有它的黑暗方面,文學要真實地表現人生,並沒有把世界渲染得比實際更好的必要。如果文藝作品中可悲的比可喜的情境較多,唯一的理由就是現實原來如此,文學只是反映現實。所以描寫黑幕本身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歐洲文學向推悲劇首屈一指,近代比較偉大的小說也大半帶有悲劇性;這兩類文學所寫的也還可以說都是黑幕,離不掉殘殺,欺騙,無天理良心之類的事件。不過悲劇和悲刻性的小說所以崇高,並不在描寫黑幕,而達到藝術上一種極難的成就,於最困逆的情境見出人性的尊嚴,於最黑暗的方面反映出世相的壯麗。它們令我們對於人生朝深一層看,也朝高一層看。我們不但不感受實際悲慘情境所應引起的頹喪與苦悶,而且反能感發興趣,對人生起一種虔敬。從悲劇和悲劇性的小說我們可以看藝術點染的功用。大約情節愈慘酷可怕,藝術點染的需要也就愈大,成功也就愈難。所以把黑幕化為藝術並不是一件易事。如果只有黑幕而沒藝術,它所賴以打動讀者就是上文所說的那一點強烈的刺激。我們在作品中愛看殘酷,欺騙,卑污的事跡,猶如在實際人生中愛看這些事跡一樣,所謂『隔岸觀火』,為的是滿足殘酷的劣根性。刑場上要處死犯人,不是常有許多人搶著去看麼?離開藝術而欣賞黑幕,心理和那是一樣的,這無疑地還是一種低級趣味。 第四是風花雪月的濫調。古代文藝很少有流連風景的痕跡,自然通常只是人物生活的背景,畫家和文人很少為自然而描寫自然。崇拜自然的風氣在歐洲到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起來以後才盛行。在中國它起來較早,從東晉起它就很佔勢力,所謂『老臣造退而山水方滋』,陶謝的詩是這種新風氣之下最燦爛的產品。從藝術境界說,注意到自然風景的本身,確是一種重要的開拓。人類生長在自然裡自然由仇敵而變成契友,彼此間互相的關係日漸密切。人的思想情感和自然的動作消息嘗交感共鳴。自然界事物常可成為人的內心活動象徵。因此文藝中乃有『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交融』種種勝境。這是文藝上一種很重要的演進,誰都不否認。但是因為自然在大藝術家和大詩人曾經放過奇葩異彩,因為它本身又可以給勞苦困倦者以愉快的消遣和安息,一般人對於它與藝術的關係便發生一種誤解,以為風花雪月花鳥山水之類事物是美的,文藝用它們做材料,也就因而是美的。這是誤解,因為它假定藝術的美醜取決於題材的美醜。有些作家相信要寫成偉大的作品,必選擇偉大的題材如英雄事跡之類,和相信作品裡有風花雪月花鳥山水等等就可以美,是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不明白『連篇累牘盡是月露風雲』,其中有許多實在是空洞腐濫,不表現任何情感,也不能引起任何情感。從前號稱風雅的騷人墨客嘗犯這毛病,現在新文學家有時也『雅到俗不可耐』。許多關於自然描寫都沒有情感上的絕對必要,只是相習成風,人家盲目地說才美,自己也就跟著相信這真是美。這種習慣就是心理學所謂『套板反應』,是一切低級趣味的病根。 第五是口號教條。文藝是不是一種宣傳工具呢?關於這一點,我知道我的意見和許多人的不相同,話說來很長,我在文藝心理學已說得相當詳細,在這裡我只能說一個梗概。這問題在古今中外都得鬧很久,雙方都很有力的人提出很有力的理論,我們用不著固執成見。從一方面看,文藝對於人生必有徹底的瞭解與同情,把這瞭解與同情滲透到讀者的心聲,使他們避免狹陋與自私所必有的惡果;同時,它讓心靈得到自由活動,情感得到健康的宣洩和怡養,精神得到完美的寄託場所,超脫現實世界所難免的穢濁而徜徉於純潔高尚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遠有更值得努力追求的東西在前面。這一切都可以見出文藝對於人的影響是良好,人可以從文藝中得到極好的教訓,最好的宣教工具就莫過於文藝。但從另一方面看,文藝在創作與欣賞中都是一種獨立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存理由,不是任何其他活動的奴屬,除掉創造出一種合理慰情的意象世界叫做『作品』的東西以外,它沒有其它目的,其它目的如果闖入,那是與藝術本身無關的。存心要創造藝術,那是一種內在的自由的美感活動;存心要教訓人,那是一種道德的或實用的目的。這兩樁事是否可合而為一呢?一箭射鵰是一件很經濟的事,一人騎兩馬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拿文藝做宣傳工具究竟屬於哪一種呢?從美學看,創作和欣賞都是聚精會神的事,顧到教訓就顧不到藝術,顧到藝術就顧不到教訓。從史實看,大文藝家的作品儘管可以發生極深刻的教訓作用,可是他們自己在創造作品時大半並不存心要教訓人,存心要教訓人的作品大半沒有多大藝術價值。所以我對於利文藝作宣傳工具一事極端懷疑。我並不反對宣傳,但是我覺得用文藝作宣傳工具,作品既難成功,就難免得反結果使人由厭惡所取的形式因而厭惡到所宣傳的主張。我也很瞭解甚至同情宣傳者冒文藝的名,但是我覺得從事於文藝的人要明白此中底細,立定腳跟,不要隨聲附和。我本不想說出這番不合時宜的話來開罪許多新作家,但是我深深感覺到『口號教條文學』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國新文學如果想有比較偉大的前途,就必須作家們多效忠於藝術本身。他們須感覺到自己的尊嚴,藝術的尊嚴以至於讀者的尊嚴;否則一味作應聲蟲,假文藝的美名,做吶喊的差役,無論從道德觀點看或從藝術觀點看,都是低級趣味的表現。 總觀上述五種弊病,共同的病根在離開藝術而單講內容。離開藝術,內容本身就可以使我們愛好或厭惡,那自然也是常有的事,但那並不是藝術觀點上的好惡;我們要愛它惡它,並不一定在藝術作品中去找它。許多偉大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平凡,許多美麗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醜陋。藝術之為藝術,並不在所用的材料如何,而在取生糙的自然在情感與想像的爐火裡鎔鍊一番,再雕琢成為一種超自然的意象世界。一種內容既經過藝術的表現,就根本變成另外一回事,我們就應把它當作內容形式不可分的有機體看待。我們鑑賞的對象不是未經藝術點化以前生糙的內容(如偵探故事,愛情故事,黑幕,自然風景,抽象的道理之類),而是藝術點化以後的作品。藝術點化的成功或失敗就是美醜好惡所應有的唯一的標準。離開這標準而對於藝術作品判美醜,起好惡,那就是低級趣味。 摘錄 朱光潛博士著「談文學」 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下):关于作者态度 <朱光潜> 《论文学》 文艺的功用在表现作者的情感思想,传达于读者,使读者由领会而感动。就作者说,他有两重自然的急迫需要。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是生机,自然需要宣泄,宣泄才畅通愉快,不宣泄即抑郁苦闷。所以文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个作家如果无绝对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缄默;得已而不已,勉强找话来说,他的动机就不纯正,源头就不充实,态度就不诚恳,作品也就不会有很大的艺术价值。其次是传达的需要。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视的精神价值愈热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一个作者肯以深心的秘蕴交付给读者,就显得他对读者有极深的同情,同时也需要读者的同情报答。所以他的态度必须是诚恳的,严肃而又亲切的。如果一个作家在内心上并无这种同情,只是要向读者博取一点版税或是虚声,为达到这种不很光明的目的,就不惜择不很光明的手段,逢迎读者,欺骗读者,那也就决说不上文艺。在事实上,文艺成为一种职业以后,这两种毛病,这表现与传达两种急迫需要的缺乏,都很普遍。作者对自己不忠实,对读者不忠实,如何能对艺术忠实呢?这是作者态度上的基本错误,许多低级趣味的表现都从此起。 第一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文艺必出于至性深情,谁也知道。但是没有至性深情的人也常有出产作品的引诱,于是就只有装腔作势,或是取浅薄俗滥的情调加以过分的夸张。最坏的当然是装腔作势,心里没有那种感触,却装着有那种感触。满腔尘劳俗虑,偏学陶谢恣情山水,冒充风雅;色情的追逐者实际只要满足生理的自然需要,却跟着浪漫诗人讴歌恋爱圣洁至上;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行径近于市侩土绅,却诅咒社会黑暗,谈一点主义,喊几声口号,居然像一个革命家。如此等类,数不胜数,沐猴而冠,人不像人。此外有班人自以为有的是情感,无论它怎么样浅薄俗滥,都把它和盘托出,尽量加以渲染夸张。这可以说是“泄气主义”。人非木石,谁对于人事物态的变化没有一点小感触?春天来了,万物欣欣向荣,心里不免起一阵欣喜或一点留恋;秋天来了,生趣逐渐萧索,回想自家身世,多少有一点迟暮之感;清风明月不免扰动闺思,古树暮鸦不免令人暗伤羁旅;自已估定的身价没有得到社会的重视,就觉得怀才莫展,牢骚抑郁;喝了几杯老酒,心血来潮,仿佛自己有一副盖世英雄的气概,倘若有一两位“知己”,披肝沥胆,互相推许,于是感激图报的“义气”就涌上来了。这一切本来都是人情之常,但是人情之常中正有许多荒唐妄诞,酸气滥调,除掉当作喜剧的穿插外,用不着大吹大擂。不幸许多作家终生在这些浅薄俗滥的情调中讨生活,像醉汉呓语,就把这些浅薄俗滥的情调倾泻到他们所谓“作品”里去。“一把幸酸泪”却是“满纸荒唐言”。这种“泄气主义”有它的悠久的历史传统。中国自古有所谓“骚人墨客”,徜徉诗酒,嗟叹生平,看他们那样“狂歌当泣”的神情,竟似胸中真有销不尽的闷愁,浇不平的块垒。至于一般士女的理想向来是才子佳人,而才子佳人的唯一的身份证是“善病工愁”,“吟风弄月”。在欧洲,与浪漫主义结缘最深的“感伤主义”(sentimentalism)事实上也还是一种“泄气主义”。诗人们都自以为是误落人寰的天仙,理想留在云端,双脚陷在泥淖,不能自拔,怨天尤人,仿佛以为不带这么一点感伤色彩,就显不出他们的高贵的身份。拜伦的那一身刺眼的服装,那一副憔悴行吟、长吁短叹的神情,在当时迷醉了几多西方的佳人才子!时代过了,我们冷眼看他一看,他那一副挺得笔直,做姿势让人画像的样子是多么滑稽可笑!我们在这新旧交替之际,还有许多人一方面承继着固有的骚人墨客和才子佳人的传统,一方面又染着西方浪漫主义的比较粗陋一面的色彩,满纸痛哭流泪,骨子里实在没有什么亲切深挚的情感。这种作品,像柏拉图老早就已经看到的,可以逢迎人类爱找情感刺激的弱点,常特别受读者欢迎。这种趣味是低级的,因为它是颓废的,不健康的,而且是不艺术的。 其次是憨皮臭脸,油腔滑调。取这种态度的作者大半拿文艺来逢场作戏,援“幽默”作护身符。本来文艺的起源近于游戏,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上面玩索流连,都是人类在精力富裕生气洋溢时所发的自由活动,所以文艺都离不开几分幽默。我在《诗论》里《诗与谐隐》篇曾经说过:“凡诗都难免有若干谐趣。情绪不外悲喜两端。喜剧中都有谐趣,用不着说;就是把最悲惨的事当作诗看时,也必在其中见出谐趣。我们如果仔细玩索蔡琰的《悲愤诗》或是杜甫的《新婚别》之类的作品,或是写自己的悲剧,或是写旁人的悲剧,都是痛定思痛,把所写的事看成一种有趣的意象,有几分把它当作戏看的意思。丝毫没有谐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诗,也不易欣赏诗。诗与谐都是生气的富裕,不能谐是枯燥贫竭征候,枯燥贫竭的人和诗没有缘分。但是诗也是最不易谐,因为诗最忌轻薄,而谐则最易流于轻薄。”这段引语里的“谐”就是幽默,我这番话虽专就诗说,实在可通用于一般文艺。我们须承认幽默对于文艺的重要,同时也要指出幽默是极不容易的事。幽默有种种程度上的分别。说高一点,庄子、司马迁、陶潜、杜甫一班大作家有他们的幽默;说低一点,说相声、玩杂耍、村戏打诨、市井流氓斗唇舌、报屁股上的余兴之类玩意也有他们的幽默。幽默之中有一个极微妙的分寸,失去这个分寸就落到下流轻薄。大约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严肃常化成一片,一讥一笑,除掉助兴和打动风趣以外,还有一点深刻隽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寻思,还可激动情感,笑中有泪,讥讽中有同情。许多大诗人、悲剧家、喜剧家和小说家常有这副本领。不过这种幽默往往需要相当的修养才能领会欣赏,一般人大半只会欣赏说相声、唱双簧、村戏打诨、流氓显俏皮劲那一类的幽默。他们在实际人生中欢喜这些玩意,在文艺作品中也还是要求这些玩意。有些作家为要逢迎这种低级趣味,不惜自居小丑,以谑浪笑傲为能事。前些时候有所谓“幽默小品”借几种流行的刊物轰动了一时,一般男女老少都买它,读它,羡慕它,模仿它。一直到现在,它的影响还很大。 第三是摇旗呐喊,党同伐异。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艺上只有美丑。我们的去取好恶应该只有这一个标准。如果在文艺方面,我们有敌友的分别,凡是对文艺持严肃纯正的态度而确有成就者都应该是朋友,凡是利用文艺作其他企图而作品表现低级趣味者都应该是仇敌。至于一个作者在学术、政治、宗教、区域、社会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相同,甚至于他和我是否在私人方面有恩怨关系,一律都在不应过问之列。文艺是创造的,各人贵有独到,所以人与人在文艺上不同,比较在政治上或宗教上不同应该还要多些。某一地某一时的文艺,不同愈多,它的活力也就愈广。当然,每一时一地的作家倾向常有相近的,本着同声相应的原则,聚集在一起成为一种派别,这是历史上常有的事而且本身也不是坏事。不过模仿江湖帮客结义的办法,立起一个寨主,树起一面旗帜,招徒聚众,摇旗呐喊,自壮声势,逼得过路来往人等都来“落草”归化,敢有别树一帜的就兴师动众,杀将过去,这种办法于己于人都无好处,于文艺更无好处。我们毋庸讳言,这种江湖帮客的恶习在我们的文艺界似仍猖獗。文艺界也有一班野心政客,要霸占江山,垄断顾客,争窃宗主,腼颜以“提携新进作家”自命,招收徒弟,一有了“群众”,就像王麻儿卖膏药,沿途号喊“只此一家,谨防假冒”,至于自己的膏药是“万宝灵应”,那更不用说了。他们一方面既虚张自己的声势,写成一部作品便大吹大擂地声张出去;一方面又要杀他人的威风,遇到一个不在自己旗帜之下的作品,便把它扯得稀烂,断章取义把它指摘得体无完肤,最优待的办法也只是予以冷酷的忽视。这种“策略”并不限于某一派人。文言作者与白话作者相待如此,白话作者中种种派别互相对待也是如此。可怜许多天真的读者经不起这种呐喊嘲骂的暗示,深入彀中而不知,不由自主地养成一些偏见,是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坏的,在阅读与领会之前便已注定了作品的价值。拿“低级趣味”来形容他们,恐怕还太轻了吧。 第四是道学冬烘,说教劝善。我们在讨论题材内容时,已经指出文艺宣传口号教条的错误。在这里我们将要谈的倒不是有意作宣传的作品,而是从狭义的道德观点来看作品中人物情境这个普遍的心理习惯。文艺要忠实地表现人生,人生原有善恶媸妍幸运灾祸各方面。我们的道德意识天然地叫我们欢喜善的,美的,幸运的,欢乐的一方面,而厌恶恶的,丑的,灾祸的,悲惨的一方面。但是文艺看人生,如阿诺德所说的,须是“镇定的而且全面的”(Look on life steadily and as a whole),就不应单着眼到光明而闪避黑暗。站在高一层去看,相反的往往适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伟大庄严,一般人却不容易站在高一层去看,在实际人生中尽管有缺陷,在文艺中他们却希望这种缺陷能得到弥补。莎士比亚写《李尔王》,让一个最孝顺最纯洁的女子在结局时遭遇惨死。约翰逊说他不能把这部悲剧看到终局,因为收场太惨。十八世纪中这部悲剧出现于舞台,收场完全改过。孝女不但没有死而且和一位忠臣结了婚。我们中国的《红楼梦》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大团圆,许多人也引为憾事,所以有《续红楼梦》来弥补这个缺陷。《西厢记》本来让莺莺改嫁郑恒,《锦西厢》却改成嫁郑恒的是红娘,莺莺终于归了张珙。诸如此类的实例很多,都足以证明许多人把“道德的同情”代替“美感的同情”。这分别在那里呢?比如说一个戏子演曹操,扮那副老奸巨滑的样子,维妙维肖,观众中有一位木匠手头恰提着一把斧子,不禁义愤填膺,奔上戏台去把演曹操的那人的头砍下。这位木匠就是用“道德的同情”来应付戏中人物;如果他用“美感的同情”,扮曹操愈像,他就应该愈高兴,愈喝彩叫好。懂得这个分别,我们再去看看一般人是用哪一种同情去读小说戏剧呢?看武松杀嫂,大家感觉得痛快,金圣叹会高叫“浮一大白”;看晴雯奄奄待毙,许多少爷小姐流了许多眼泪。他们要“善恶报应,因果昭彰”,要“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要替不幸运的打抱不平。从道德的观点看,他们的义气原可钦佩;从艺术的观点看,他们的头脑和《太上感应篇》、《阴骘劝世文》诸书作者的是一样有些道学冬烘气,都不免有低级趣味在作祟。 第五是涂脂抹粉,卖弄风姿。文艺是一种表现而不是一种卖弄。表现的理想是文情并茂,“充实而有光辉”,虽经苦心雕琢,却是天衣无缝,自然熨贴,不现勉强作为痕迹。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像一个大家闺秀,引人注目而却不招邀人注目,举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贞静幽闲,有她的高贵的身份。艺术和人一样,有它的品格,我们常说某种艺术品高,某种艺术品低,品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见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态度。品高的是诚于中,形于外,表里如一的高华完美。品低的是内不充实而外求光辉,存心卖弄,像小家娼妇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眉挑目送的样子。文艺的卖弄有种种方式。最普遍的是卖弄词藻,只顾堆砌漂亮的字眼,显得花枝招展,绚烂夺目,不管它对于思想情感是否有绝对的必要。从前骈俪文犯这毛病的最多,现在新进作家也有时不免。其次是卖弄学识。文艺作者不能没有学识,但是他的学识须如盐溶解在水里,尝得出味,指不出形状。有时饱学的作者无心中在作品中流露学识,我们尚不免有“学问汩没性灵”之感,至于有意要卖弄学识,如暴发户对人夸数家珍,在寻常人如此已足见趣味低劣,在文艺作品中如此更不免令人作呕了。过去中国文人犯这病的最多,在诗中用僻典,谈哲理,写古字,都是最显著的例。新文学作家常爱把自己知道比较清楚的材料不分皂白地和盘托出,不管它是否对于表现情调、描写人物或是点明故事为绝对必需,写农村就把农村所有的东西都摆进去,写官场也就把官场所有的奇形怪状都摆进去,有如杂货店,七零八落的货物乱堆在一起,没有一点整一性,连比较著名的作品如赛珍珠的《大地》,吴趼人的《二十年来目睹之怪现状》之类均不免此病,这也还是卖弄学识。第三是卖弄才气。文艺作者固不能没有才气,但是逞才使气,存心炫耀,仍是趣味低劣。像英国哲学家休谟和法国诗人魏尔兰所一再指示的,文学不应只有“雄辩”(eloquence),而且带不得雄辩的色彩。“雄辩”是以口舌争胜,说话的人要显出他聪明,要博得群众的羡慕,要讲究话的“效果”,要拿出一副可以镇压人说服人的本领给人看,免不掉许多装模作样,愈显得出才气愈易成功。但是这种浮浅的炫耀对于文学作品却是大污点。一般文学作者愈有才气,也就愈难避免炫耀雄辩的毛病。从前文人夸口下笔万言,倚马可待,文成一字不易,做诗押险韵,和韵的诗一做就是几十首,用堂皇铿锵的字面,戏剧式表情的语调,浩浩荡荡,一泻直下,乍听似可喜,细玩无余味,这些都是卖弄才气,用雄辩术于文学。爱好这一类的作品在趣味上仍不很高。 文艺趣味上的毛病是数不尽的,以上十点只是举其荦荦大者。十点之中有些比较严重,有些比较轻微,但在一般初学者中都极普遍。许多读者听到我这番话,发现他们平时所沾沾自喜的都被我看成低级趣味,不免怪我太严格苛求,太偏狭。这事不能以口舌争,我只能说:一个从事文学者如果入手就养成低级趣味,愈向前走就离文学的坦途大道愈远。我认为文学教育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这没有捷径,唯一的办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无奇的东西玩味出隐藏的妙蕴来,然后拿“通俗”的作品来比较,自然会见出优劣。优劣都由比较得来,一生都在喝坏酒,不会觉得酒的坏,喝过一些好酒以后,坏酒一进口就不对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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