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的井by鹿可耳
仲跃
有一年我在非洲大陆上旅行。 如果你没有去过非洲,也无法想象出它恰好在印度洋和大西洋之间的话,至少你应该知道那里生长着许多的猴面包树。而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中非高原上的一株猴面包树下度过的。 整个炎热的夏季我都在那里。通常我会坐在树荫里看一本叫做《德拉日记》的小册子,里面讲到充满了贝壳和独角鲸的海洋以及湿漉漉的月亮,每一页都有好看的插画,让我暂时忘记了炎热。 我去的那个国家,我是说,我乘凉的那株猴面包树所属于的国家,叫做“乌干达”。它横跨了整个赤道――我至今没有搞清楚那年夏天的那一株猴面包树是不是正好长在赤道线上。 如果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乌干达也不要紧。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是我们从没听说过,却的的确确存在着的。乌干达就是这么个地方。去那里之前我也没有听说过。我只知道它在非洲的中部――而非洲,从高空看去它的形状正好像一头引颈高歌的北极熊。如果你把世界地图倒过来看,就会非常赞同我的这个比喻了。不过现在全世界出售的世界地图都不会倒过来印,所以非洲在地图上永远都是一头倒过来高歌的北极熊。 天气转凉之后我跟着一群卖盐的当地人开车穿越乌干达。 我离开了我的猴面包树和曾经在树下看书的种种古怪回忆。有时我在黑夜里醒来,看见头顶陌生的星座在深蓝色丝绒一样的夜空中闪烁。 有一天我还看见一颗星星从天上掉了下来。它跌跌撞撞地划了一道很长的轨迹,斜斜地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株树上。 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可是,天啊,千真万确,落下来的星星就被挂在不远的地方,还在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赶紧叫醒了周围的人,指给他们看那颗神奇的星星。 “那个呀,”他们中的一个眯缝起眼睛朝树梢上看了看说,“那是谁的愿望掉下来了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从睡袋里爬了出来,领着我朝那颗星星走去。 我们走到挂着星星的树下,和我同行的人开始往树上爬去。 在非洲,你很难见到这么巨大的树。想象一下一百头麋鹿站成杂技团里那种一个叠两个,两个叠三个,三个叠更多的姿势……这株树就有一百头麋鹿叠起来那么大,它的枝桠在黑夜里朝着天空蔓延开来,好像无数的鹿角在夜风中次第绽放了。 那个人爬了很久,身影渐渐消失在大树浓密的枝叶中。我只好在树下坐着,等他摘了星星下来。 可能我坐在树下的时候打了一小会儿盹。我梦见一头奶牛的肚子上开出了一朵莲花,那朵莲花散发着牛奶的香气。接着我就醒了。面前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影在夜色中呈现出一个黑色剪影的模样,我猜他是附近的牧民,因为他身上有一股牛饲料和牛奶味。 “你好呀。”他说。 “你好。” “我在寻找我走失的小羊羔,你看见它了吗?” “很抱歉,我没有看见过小羊。” 正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咩咩,咩咩”,虽然只有昆虫的叫声那么大,但的确是羊羔的声音。 我吃惊地抬头看去,我的同伴正从高高的树上爬下来。 “逮到它了,”他一边爬一边冲着我喊,“真是个害羞的小家伙呀,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害羞的星星!” 寻找小羊的人也听到了叫声,不禁抬头朝树上望去。星光流泻在他的脸上,可我却始终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你逮到了什么?”我问同伴,“一颗星星,还是一头小羊羔?” “当然是星星了!”他在树枝间答道。 “可是我听见树上有小羊在叫。” “不,不,那是星星的叫声……听起来很像小羊罢了。” 随着我们的一问一答,这位好脾气的乌干达人已经从树上爬了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叶子,解开了腰间的布袋。他的手在布袋里悉悉索索摸了好一阵,终于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头拿了出来。 他把拳头伸到我眼前,嘿嘿一笑,小心摊开给我看:一枚温润如玉的……星星! 那枚星星长得跟一头小羊一模一样。有一瞬间,它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机灵地朝着四周打量。不过很快它就又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它周身散发着温和的光芒,有着小羊的面孔和四肢,不过,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小羊了吧!只有小指头那么大! “有位先生在寻找他的小羊,”我对同伴说,“会不会就是在找它呢?”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我一回头,看见空旷无人的四野,“刚刚还在这儿的呀!” 如果真的有人来过,现在应该可以发现他离去的身影。可是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寻找小羊的陌生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我甩了甩头,难道那是自己刚才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现在,我们该拿这颗星星怎么办呢?”我问。 对于非洲大陆的一切,你必须记住一个规则,那就是尊重当地人的决定。非洲是片很神奇的土地,当地人比我们更能驯化它――因为反过来说,非洲大陆在洪荒到来之前就已经驯化了它宽广大地上的万物,包括人。 “看来我们的行程得稍微改变一下,”同伴打着哈欠说,“明天一早我们就从前面那个村庄绕过去,到三百里外去找瑞恩的井。这颗星星无疑是属于那口井的。完成这件事之后我们再向西去,到时我们就得分开了。盐队要朝着更北边走,而你可以在那里雇到船,从一条内陆河一直坐到西海岸。西海岸有更大的船,可以送你到印度或者中国。” 他把这艰辛劳累的行程说得好像下飞行棋一样简单,让我也不由得愉快起来。 “瑞恩的井是怎么回事?”往回走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 “瑞恩,井,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瑞恩是一个很遥远的国家的男孩。他金发碧眼,像商店橱窗里的外国娃娃――他本来就是一个外国娃娃,那个地方叫做加拿大。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据说那个国家里有条几百年都不会流尽的大瀑布。至于井,它就是一口井啦。” “瑞恩为什么会在非洲拥有一口井?” “因为他希望非洲有一口井。” “话虽如此,这个故事一定不寻常。” “是啊,在我们乌干达,人人都知道小男孩瑞恩和井的故事。当瑞恩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了非洲――他还知道了70美元就可以让非洲有一口井,而每一口井都可以救活很多儿童,有井的地方,人会活得更好,疾病也会减少。” “所以他捐出了70美元,乌干达就有了这口井?” “不,他只是一个小孩,所以他靠给父母做家务来积攒这70美元。当他终于攒到这笔钱的时候,大人们告诉他,其实在非洲打一口井需要700美元。但是小瑞恩没有放弃,他还是坚定地希望非洲有一口井。” “难道这口井就是因为他的希望而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当然不会。瑞恩的故事被很多人知道后,捐款一下子达到了7000美元,这笔钱可以在非洲打出很多的井了。而‘瑞恩的井’就在我们乌干达,就在三百里外的那个村子里,那是一口神奇的井。” “是吗?有多神奇?” “当我们要许下愿望的时候,就把愿望念成咒语,封印在石块里。然后,把这个听从了我们愿望的石块朝着天空扔去,越高越好。如果石块掉下来,那么许愿就没有成功,如果石块没有掉下来,许愿就成功了。因为你的愿望已经飞到了神灵居住的地方,神灵倾听了这些愿望,石块就会变成星星。最后,这些星星又统统从天上掉下来,掉进瑞恩的井里。” “难怪你说这头小羊……哦不,这颗星星,是谁的愿望掉下来了呢。” “是啊,这颗星星一定在寻找瑞恩的井。可惜那株树是在太高太大了,星星就被挂在树上下不来了。” “可是为了这个不知道是谁的愿望,我们竟然要改变行程,绕道三百里路?” “行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许了愿。我们为了带去希望而多走三百里路算得了什么?” 我没有再说话。 天亮之后我们继续赶路,前往瑞恩的井。 一路上同车的盐商们向我讲述了更多的细节,当这些细节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语言中生根发芽的时候,一些与之有关的想象也在我的脑海中开花结果。终于,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那个村子。 我手心里捧着那枚熟睡的星星,跟随着同伴来到井边。 那是一口普通的井。因为它不过就是一口井――女人们从井里拖起装满了水的木桶来,孩子们在井边嬉戏。 然而当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它像一只眼睛,一张嘴,一个耳朵或者别的什么……它是大地上生出的洞穴,它充满了灵性,它在注视,抒发,倾听。它是乌干达北部一个古老村子里的一口年轻的井,然而它却了然世间的一切,它是活的。 “有人在昨天,就在昨天,许了一个愿!”我的同伴站在井边大声地招呼着来往的村民,“祝福这个人,他的愿望被神灵听见了,所以,昨天夜里降下了这颗星星!” 同伴指向我,头顶水罐的女人和忙着活计的男人都停下了脚步,朝我手心里看去。星星还在沉睡,它的光芒被烈日所掩盖,显得跟一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他们无疑都认出了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星星。 这时,时间彷佛停止了,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四周安静极了。 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打破了寂静。 那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当地男孩。他赤裸着身体坐在飞扬着尘土的路边,手里捧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伤心地哭泣。 有几个大人走过去,蹲下来抚摸他小小的头颅。我看清那孩子手里是一只稚雀,也许已经死了,毛被风吹皱了,露出灰麻的斑驳之色。 “死亡并不重要,”我听见一个声音对男孩说,“重要的是许下愿望,就有了希望。” 说话的人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注视着我。那是一张乌干达人的面孔。乌黑发亮的皮肤,洁白的牙齿,敦厚的神色。 “感谢你们的到来,”他继续说道,“男孩乌苏达尔在昨夜为他濒死的稚雀许下一个愿望,他投向天空的石块并没有落下来。那是因为神灵听到了这个愿望,石块变成了星星。然而星星在落向大地的过程中迷路了,挂在了大树上。是你们,善良的人,救下了星星――现在,这颗星星将降福于乌苏达尔的稚雀。”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所有人都好像要在他的声音里睡去了。 而男孩手中的小鸟儿却在这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中醒来。它宝蓝色的小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小嘴里发出“啾儿啾儿”的声音,扑扇着翅膀像是在翩翩起舞。 人们彷佛也突然醒过来――面对鸟儿的起死回生,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等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手里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进了瑞恩的井里。我朝着那口清澈的深井看去,那枚发着微光的小东西正在打着圈儿,缓缓地下沉。 它会沉到哪里去?地球炽热的内心,还是浩瀚的,充满了贝壳和独角鲸的海洋? 而我抬头的时候,发现刚才说话的人正在离开。他的背影混迹在这个村落的街道上,如同我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乌干达人。我在旷野里遇见过的猎人,我一路上同行的当地盐商,我口渴时给我指引清泉的老人,我看风景时也在偷偷看我的孩童。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就跟他们一样。 我追上去,问他到底是谁。 “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了,”他微笑着看我,“就在昨天晚上,我在黑夜中寻找迷路的羊羔。” 原来就是昨天那位寻找羊羔的牧人,我现在也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上的确有股似曾相识的牛饲料和牛奶味。 “这么说你的牧场就在附近?” “是的,就在离白熊扑满几里外的地方。” “白熊扑满?原来这个村子叫做白熊扑满?” “哦,不,确切地说,我们说的‘白熊扑满’,在你们的语言里叫做‘非洲’。” “我们的语言?” “是的,当我们从云端望向凡间,非洲大陆就好像一个北极熊状的扑满。神灵想要赐福给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树木懂得谦逊,野兽懂得拼搏,它们得以生生不息。而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途径赐福给白熊扑满上生活的人类。后来,这里有了一口井,这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们收集人们的愿望,然后把这些愿望变成星星,存进扑满的肚子里――那口井就好像扑满背上的投币口一样,我们把星星都投进井里,然后,这里的人们就得到了希望与幸福。” “天啊,这么说,你是……” “井就是一颗种子。那个叫做瑞恩的男孩播种了一颗爱与希望的种子,它在非洲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结出越来越多的爱与希望。现在,迷路的羔羊已经找到了归宿,我也该回到我的牧场去了。” “等等,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牧场的方向,应该是……”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再看看面前的人。 “是的,它并不远,就在离白熊扑满几里外的地方。现在,我得走了,再见。”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是的,他就像任何一个乌干达人,我根本无法将他从他们当中分辨出来。很难想象,一个来自神灵居住的地方的人,竟然如同凡人一样。 然而我心里非常明白,遇见“瑞恩的井”的这一年,我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一位天使。 我后来又四处旅行,见识了不同的神灵和天使,他们在人间的大陆上行走,寻找只有人类才有的东西:对他人无私的爱与希望。他们点石成金,让这些种子潜滋暗长。我遇见过一位苏格兰高地上的跛子,一位白发苍苍的犹太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还有三位总爱聚在一起揉面团的太太……他们都是天使的化身。我还遇见更多的人,他们中也有天使的化身。而我不会忘记,无论如何,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位天使,是一位黑人。 我一直记得他的话,井就是一颗种子,那个叫做瑞恩的男孩播种了一颗爱与希望的种子,它在非洲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结出越来越多的爱与希望。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天使的意思是:凡人最可接近神的行为就在于为了他人而奉献出无私的爱,因为爱是有生命力的,它可以生长,蔓延,开花结果,散播希望。 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再次回到非洲,我一定会再去看看“瑞恩的井”,看看它清澈又深邃的井水里,是否已经充满了发光的,“咩咩”叫着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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