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起解

一 那一夜，我遇到了一位女子。 似乎不是在梦里，那是一个正上演着西皮流水的戏院，她在舞台上边走边唱，一副金灿灿的鱼枷紧箍在她的粉颈和玉笋般的纤手上，压得她前合后偃，手腕上垂着的锁链在舞台灯光下晃来晃去亮晶晶的……大红的罪衣罪裙，白腰包撩起，蓝绸包头，垂下的蓝绸条和散乱的秀发滑落在冰冷的鱼枷上，发间的水钻不时于灯下耀眼地一闪，京剧里的青衣，应算是素妆了，但怎么看这一身扮相，总像乱花渐欲迷人眼，迷乱了一台的繁华。 这时，由上场门跟上来一位花白胡子提水火棍的老解差，气喘吁吁地叫她“苏三”，我才恍然大悟，她与我已隔了495年的距离，虽近在咫尺却无法为她开枷！ 给她开枷的是另一个叫王景隆的人。 他们的相遇是在1508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当时还是大明朝的天下。正德天子朱厚照刚刚建成豹房不久（正德二年建豹房），正从全国各地挑选美人儿入宫，关进他的豹房里日夜淫乱。误落烟花巷中的苏三有幸躲过了这一劫（为了皇帝的龙体圣安，选美的官吏怎敢从妓院选美女进宫），试想若是眉弯如新月，肌肤如瑞雪，脸嫩如朝霞，十指如玉笋，比天仙还美，比嫦娥更动人的苏三一旦被选入豹房，明武宗这个昏君岂不更是夜夜贪欢，日日荒淫！ 苏三本姓周，河北大名府周家村人，七岁时父母双亡，投亲不遇，被拐卖到北京前门外草帽巷苏淮开的丽春院，遂改姓苏，因排行三姐，故名苏三。守身如玉的苏三在这儿整整等了九个年头，终于在一个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日子，等来了那个三年后为她开枷的人。 2005年元月，我到北京看全国十届美展，就住在前门外一条巷子里，午后走出旅舍闲步，不经意间竟走进了“草帽巷”，当年宦门公子王景隆在丽春院里为苏三建的百花楼早已荡然无存，沿街的古建筑全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所取代，只在商楼背后局促的旮旯里还残存着些许青砖灰瓦沧桑的模样——苏三与王景隆一见钟情坠入爱河的地方，现今成了戏曲行头的天下，戏剧盔头、水钻头面、点翠头面、髯口头套、戏衣把子等等，足有二三十家剧装店铺。也不知是天缘巧合，还是市场需求使然，这些店铺的抢眼位置全都挂着苏三起解用的鱼枷，红的、蓝的、绿的，金的，色彩斑斓；货柜上，扮苏三用的银钉头面、水纱网子、大头片子、罪衣罪裙、腰巾彩鞋、白腰包、蓝绸条等行头，样样齐全，似乎在等待着楚楚动人的苏三回转来好为她妆成百媚千红…… 据说多年前王景隆所带的三万六千两银子在这儿不到一年就花光了，老鸨子一称金翻脸不认人，欲将他扫地出门，是多情多义的苏三忍受着老鸨子的打骂责难，将身无分文的王景隆留在自己的香闺中，一日三餐由她亲自下厨，供其吃住，劝其读书上进。那时老鸨子常给她甩脸子，轻责喝斥重则打骂，但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她都忍气吞声了。 如今恋爱中的女子，能够为情人而委曲求全的也许不在少数，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能做到的似乎就有些难了。 1508年的冬天十分寒冷，王景隆被苏淮和一称金用“空房计”骗出百花楼后迷了路，一个人在雪地里踯蹰时又遭遇强盗，连身上仅存的一件华贵的衣服也被抢了去，从此流落成了打更的更夫，在关王庙栖身。 后来，苏三辗转打听到他的下落，冒雪赶到关王庙，两人久别重逢，恍如隔世，当时王景隆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苏三不顾其肮脏，在神案底下敞开酥胸与心爱的人一叙旧情，让寒冬里的落魄公子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爱情的暖流。我不知道那时王景隆的所思所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深信，这个在寒风里送来温暖的旷世女子就是对我“心甘情愿痴心的人”，一定暗下决心：此生非苏三不娶！然而，王景隆金榜题名做了真定府理刑官后，却迫于父命，娶了刘都堂之女为妻，把官诰捧给他不爱的那个陌生女子了。 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代的妓女有情有义的却也不少，像李师师、杜十娘、苏三等比现在的娼妓强过百倍了。如果作为百花楼花魁的苏三在王景隆落魄后移情别恋，准能日进斗金，成为跟杜十娘一样拥有百宝箱的名妓，可她只钟情于王景隆一人，宁愿缺吃少穿，也不改初衷。离开了妓院这个龌龊之地，在关公威严的塑像前，一个肮脏乞丐与一殊美女子交媾，特定的环境把他们的身份改变了——此情此义，已不是“妓女”一词所能涵盖，在这之前苏三还是妓女，王景隆还是嫖客，自此后他们彼此的身份便转变成为有情人了。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写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尽管苏三和王景隆这对有情人走到一起的路还有很长，但关王庙相会是他们感情的一次升华，这已不是一场普通的爱情了！ 苏三与王景隆在神案下温存过后，又将自己的三百两私房钱赠与他，让他拿去好好置办一些衣帽，打扮得比从前还要鲜亮，再到百花楼来。 翌日，王景隆依计置办了崭新的行头，骑着高头大马，雇了几个人抬着沉甸甸的三只大皮箱再进丽春院。老鸨子见他气象一新，又带着成箱的金银，唬了一跳，涎着脸上前赔笑，欢天喜地将王景隆和他的三口大箱子迎进了苏三住的百花楼。 苏、王两人一关上房门，就紧紧拥抱在一起，许多日子以来，两人刻骨铭心地互相想念着，这时，感情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奔腾……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鼓打四更，苏三依在王景隆怀里恋恋不舍地说：“三哥，我真不想让你走，可是妓院不是久留之地，何况你没了钱，他们知道了还会赶你出去。今番你带上我房内的金银首饰、古玩器皿，赶快回你的南京老家吧，路上不要再拈花惹草，见了双亲，用意攻书，倘若日后取得了功名，也给我争了这口气。”此时的苏三想的不是王景隆高中后前来解救她，而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助心爱的人脱离困境，并希望他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从此走上正路。 临别时，两人把一面铜镜拆了，各持一半作为信物，苏三对镜盟誓：“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 天亮后苏淮打开王景隆带来的皮箱发现里面全是碎砖破瓦，痴情的苏三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打，她为自己的所爱情愿付出肉体的痛苦，就是被打死也是心甘的。但老鸨子是不会让她死的，她还要留下这棵摇钱树赚钱呢。 如今的北京城里，八大胡同早已无任何烟花气息，过去的舞榭歌台变成了嘈杂的商楼，在草帽巷里也找不到一丝苏三的遗迹。这座多变的城池只为皇家和达官显贵们保留着那份显赫和尊严，自然不会为一个命运多舛的烟花女子留下什么？但是京城的各大戏院剧场里，还时常传出《苏三起解》凄婉哀凉的吟唱，苏三和她的名字已融进了这个让她爱也悠悠恨也悠悠的古城，而且不断向外辐射，天津、上海、广州、西安，神州大地上但凡有文化的地方都有苏三戏在传唱……丝竹声声，仿佛她又轮回到了今世，穿着罪衣罪裙扛着鱼枷楚楚可怜地行走在人流中，轻启樱桃小嘴唱出的还是那熟悉的西皮流水！ 苏三曾在北京住了近十个年头，作为花魁女的她在当时的京城已红透半边天，想梳栊她的王公贵族不下千百人，可她却单单为身无分文的王景隆独守着空房，可见苏三对爱情是至真至纯的，容不得任何人来亵渎！ 由于苏三送走王景隆后誓不接客，苏淮和一称金见已无利可图，遂生歹意，用区区两千两银子就把苏三贱卖给山西洪洞县马贩子沈洪了。 就这样，天姿掩蔼的苏三便与洪洞县有了关联，也就有了那句传唱海内外经久不衰的“苏三离了洪洞县……” 1509年八月十五刚过，收了马贩子银两的苏淮以到关王庙进香为由将苏三骗上了沈洪的花轿，一马就到了洪洞。 二 2004年夏天，我追寻着苏三的足迹来到了民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和京剧《苏三起解》中传唱的早已妇孺皆知的——洪洞县，重温那位哀怨的弱女子让人感叹、思索不尽的如泣如诉的悲情故事。 洪洞，地处汾河中游，隋属临汾郡，义宁元年（公元 617）改名洪洞县，县名的来源，传统的说法是取城南洪崖城城北古洞而得名，“洞”字的发音为“tong”,也许是历代唱《苏三起解》的演员们沿袭的缘故，自古唱到今的戏文竟把中国版图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县份唱得芳名远播，并且还唱走了音，再也改不回去了。 我是由王景隆“三堂会审”苏三之地太原前往洪洞的，这段路大约有500多公里，坐火车两个半小时就可到达，而当年披枷戴锁的苏三被押解着徒步走到太原得用近一个月的时间。一路上我的双眼一直留意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纷纷扰扰的景物，那怕是一株孤零零的老树，一栋沧桑的民宅，一条干涸的小溪都不肯放过，也许495年前的那个夏天，人见人怜的苏三曾在沿路上的某一株老树下歇脚，某一栋民宅里借宿，某一条小溪旁驻足，这条路上似乎还留着她沉重的脚步和轻轻的叹息，一路追寻而来的我冥冥中仿佛看到了苏三扛着沉重的行枷，迎面走来： 走过了一个山一个城镇一个村 走过了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红尘 过往的人能不能问 谁来为你点亮那一盏灯 繁华是一场梦一场云烟一场空 情缘是起起落落来来去去的风 爱你的人会不会等 谁来为你擦干你的泪痕 苏三 你怎么能明白 这世上纷纷扰扰颠倒的黑白 苏三 你怎么能够躲得开 早注定一生一世被爱伤害 苏三 如果是没有当初的那一个吻 会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痴心的人 痴心的人 每次听周冶平的这首《苏三起解》，我便莫名地被牵扯出一种幽丽与苍凉，有水一样清浅的悲伤…… 风尘里沦落的苏三，走过了一个山一个城镇一个村，现代音乐人周冶平把她带到了二十一世纪， 495年前跪倒尘埃的苏三，新千年里泪眼迷离的苏三，她们都是这世间最平凡的女子，于漫漫情路间，为爱起解。 其实，苏三的名字，原本没有这样不堪，青楼中的她有个很敞亮的花名，唤作：玉堂春。是王景隆见到苏三香闺内有对联云：“玉壶盛装桃花酒，春风巧绘富贵图”，横批为“金玉满堂”，就指联为苏三取名为“玉堂春”。这样三个字，看在眼里已是一种惊艳了，想那玉堂春色，妍媚无双，该是何等撩拨人心。可是，她起解的一路上仍自称为苏三，想来，亦是一种自守吧。玉堂春的荣华富贵，是香肩压碎暗垂泪的不堪过往；而枷锁在身的苏三，洗尽铅华，守住的是一颗真心。 同样的一颗真心，永远在歌里行走的苏三，她的迷茫却无人能解。爱是一程寂寞的山水，走来又走去，走过了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红尘，爱过的人，会不会等，谁来为你擦干你的泪痕？周冶平温柔地抚慰着歌里的女子，然而，也只能是抚慰了，不着边际却又痛彻心扉，那一段漫漫长路没有谁可以代替。 在全本京剧《玉堂春》中《苏三起解》是其中的一折，也是苏三最凄惶的一段人生，她不曾料到，转过这座舞台，三堂会审的大堂上，明镜高悬下端坐的便是她朝思暮想的王景隆，她更不会知道，这王三公子将在退堂后，还她一个洞房花烛。一出公案审出一段姻缘，哭哭啼啼的悲剧成了喜剧。风尘求赎，得见天日，堂下跪着的花魁玉堂春，终究与意中人共享玉堂春色了。 比起周冶平的《苏三起解》，京剧显然更具有积极意义。歌里的苏三只是一个始终在起解的爱情囚徒，找不到爱的人，找不到等的人，于时空里虚无缥缈地穿梭，无望与忧愁是她注定的命运。京剧里的苏三则幸运得多，至少，她等到了她的爱人。 同样是苏三的名字，在年轻歌手陶喆的歌声里，则被一个更易为现代人读懂的英文名取代——《Susan说》 ： Susan 在那命运月台前面 再上车 春天开始落叶 转接间 话断了线 离台北 南京是多么远 那诺言 还会不会兑现 不在乎爱情里伤痛在所难免 一个人却一个世界 你是否也像我 动摇过几遍 爱只是个错觉 Susan说 思念 常常思念不常见面 她怀疑Sam是虚拟的脸 但爱情还在上演 那是谁 在放古老唱片 那片段 像对未来留言 不在乎爱情里伤痛在所难免 一个人却一个世界 你是否也像我 动摇过几遍 爱会不会实现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苏三离了洪洞县 挂了个牌子在那大街前 被那凶恶群众包围 稍微 等一下 过往的君子请你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转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一只狗一只马 我当报还 不在乎爱情里伤痛在所难免 一个人却一个世界 我怀疑你像我 动摇过几遍 是否爱本来擅变 苏三说 我的苏三说 苏三说 我的苏三说 苏三说 我的苏三说 苏三说 我的苏三说 Susan 在那命运月台前面 在上次春天开始落叶 从陶喆的歌声里听到Susan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现代的痴情女子在诉说一段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缘，眼前的苏三原来是个柔情万种临起解还相信爱情的美丽女子！ 真的没法形容我内心的感动！她牵肠挂肚的三郎王景隆已近两年杳无音信，苏三肯定也怀疑过他早已变心吧，多年来历经坎坷，苏三的心里有时也萌发过酸楚的恨吧，人生慢慢的走向绝路，虽然还没有砍头但已判了死刑，起解太原尚不知道命运如何？前路茫茫……我想，是这样，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情都经历过后，到了最后实在不能再倒霉下去了，自己也放弃了，心灰意冷，连哭泣都觉得泪已冰冷，但内心还有一块温暖的角落，就是曾经真心地给过她爱情的王景隆啊！ 三 从太原开来的火车缓缓驶进洪洞时，我看到了车窗外的古大槐树遗址，“苏三离了洪洞县，大槐树下歇歇凉”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儿。现在洪洞县流行的戏曲唱本里，还有这两句唱词呢。 这棵“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汉槐几百年前还立在贯穿南北的古道旁，它的西边就是明代有名的广济寺。寺院坐落在汾水之滨，殿宇幽深寂静，排列错落有致，掩映苍松翠柏之中，香火十分兴盛。汾河滩的老鹳在大槐树上构巢垒窝，年长日久，老鹳用蒿枝草叶等构垒大如车轮的老鹳窝在大槐树上星罗棋布，甚为壮丽，难怪起解到此的苏三要将行枷靠在大槐树下歇歇凉呢。这么好的荫凉地，能让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汗流浃背起解的女犯多少好受一些，尽管那副箍在她脖子和手上的行枷确实很重，有幸的是押解她的是一位心地善良做事公道的老人，一路上对她关照有加。 洪洞，人称“水包座子莲花城”，汤汤汾河及其派生出的溪湾沟汊，以及宽漫的绕城一周的护城河，曾是莲花的长廊。盛夏时节，芙蓉出水，肥叶硕花，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白荷如雪如玉，纤尘不染，红莲似火似焰，舞姿蹁跹，鸭戏清波，鹅鸣花丛，人至河畔，衣薄风香，新凉涤暑…… 苏三是1509年深秋一路风霜被沈洪捆绑到洪洞的，到城东村西头楼里北面的沈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水包座子莲花城”的洪洞美景梨花带雨的她无心也无法看到了，因为当天夜里沈洪之妻皮氏因害怕自己跟赵监生的奸情败露，就在给丈夫做的辣面中悄悄投下了砒霜，可怜沈洪欢天喜地买回美妾还没来得及近身，就一命呜呼了。第二天狠毒的皮氏又反诬是苏三害死了夫君。 于是，身处异乡孤掌难鸣的苏三便被一条锁链拽到了洪洞县衙，屈打成招，当堂被判死刑，手肘铐镣，下在死囚牢里，只等秋日一到就要开刀问斩了——在起解太原之前她再也没能迈出监门一步，看上这座给自己带来诸多灾难的莲花城一眼。 其实不看也罢，自己深爱的那个人杳无音信，刚到洪洞又身陷缧绁，身无自由心惆怅，又无知音在侧，再美的景致在失意苏三眼中也只是过眼云烟恍如一梦…… 那个夏天我一步步向曾经关押苏三的明代监狱走来，如同走近一段割舍不断的历史—— 这座监狱始建于明代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距今已六百多年了，是我国仅存的一座完整的明代监狱，位于洪洞城内古槐南大街，座东朝西开一垂花大门，门前雄踞着两尊汉白玉狮子，门楣上悬挂着著名书画大师董寿平所题“苏三监狱”匾额。全监占地610多平方米，由过厅、普监、死牢三个部分组成，门窗小而坚实，围墙高而厚，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景象。穿过过厅就是普监，由东西相对的两排监房形成一条狭窄的南北通道，两边有窑式牢房12间，上面檐口外天网密布且挂有很多响铃，通道南端有禁房2间，是禁子住的。禁房东侧是死囚牢，此牢门十分奇特，上方刻画着古代传说中的“狴犴 ”头像，青面獠牙，狰狞可怖，酷似虎头，虎头下面是一底矮的门洞，犹如虎口，故俗称“虎头牢”。死牢是关押死刑犯人的地方，牢门共有两道，形成一条高一米六，宽一米，长三米的通道，通道两端各有一道门,一道朝左开，一道朝右开，若不明就里的囚犯想越狱，紧张之际思维往往难以突破常规，因而出了第一道门却怎么也打不开第二道门，一个小小的改动就能起到拖延犯人越狱时间的作用——这就是明代标准的死囚牢门，进门者需弯腰曲膝，入“虎口”，行数步，再过一门，方能进入死牢。这是为防犯人越狱而专门设计的，其实对披枷戴锁的弱女子苏三大可不必。死囚牢院正北是首尾相接的窑洞，当地人称为“枕头窑”，隔为三间，西侧的一间，就是曾关押苏三的死囚牢，又称“苏三牢房”，此牢没有窗户，只在当腰开一小口，供犯人出入。牢内阴森潮霉，土炕底且短，确实只能“坐监”。牢内的苏三早已与王景隆大团圆，里面“关押”的只是苏三的塑像，而牢院内苏三汲水洗罪衣罪裙的井还在，深丈余，上盖一块尺余厚、二尺见方的青石，青石中间有碗口大的孔作为井口，井周围被打水的绳索磨出许多沟槽。这是专为犯人设计的，只能打水，不能投井自尽。没准这一设计还曾打消了苏三轻生的念头，挽救了她的生命也挽救了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井旁有一石槽，供犯人洗衣使用，槽边斜置一捶衣石。苏三坐牢时曾在此汲水洗衣，遂名“苏三井”。四周狱墙体厚一米一，最厚的要算院内的南围墙，墙高一丈八，厚一米七，内灌流沙，外垒青砖，借助沙的流动性，防止犯人打洞外逃。如果犯人忍受不了折磨，想挖洞逃走，洞还没挖成，细沙就会自动塌陷下来，即便不能将囚犯吞没，也会使其望沙兴叹无计可施。考古学家王冶秋曾在此院赋诗曰： 虎头牢里羁红妆 一曲搅翻臭水浆 王三公子今何在 此地空余丈八墙 同“虎头牢”相对的西墙上有一神龛，内有雕塑三尊，此为狱神。苏三当年起解上路时就是在这儿辞别狱神藏好状纸的。神龛下有一小洞与大街相通，平时用砖封死，需用时打开，被称为“老虎屁股”。过去监狱中有一套行规和讲究，犯人瘐毙，只能从此洞扔出，不准通过狱门。犯人被折磨致死后，往此处一扔，墙外凶残饥饿的恶狗就从洞中把死人叨往洞外，饱餐数日。关在这里的犯人，简直是生不如死，人不如狗，不管是肉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独特的戕害，若非王景隆得官不忘旧情，为苏三昭雪平冤，小小弱女子怕是逃不脱被“虎”吃掉的命运。 有一位年轻的诗人前来探访苏三监狱，欣然写下了一首《苏三还在洪洞县 》： 一曲苏三离了洪洞县 唱了多少年 一个烟花女子的故事 久远地流传 当年的苏三监狱 戒备森严 而今却成了一道风景线 络绎不绝的游人 踏破门坎 只为看一眼 善良 美丽 蒙冤的苏三 面对虎头牢 苏三井 阴森依然 想象那一宗 屈打成招的千古冤案 不远千里而来的游兴 变成了心灵的震撼 无情的历史 湮没了多少名流贵显 尘封了多少州官府县 为什么 一座小小的明代监狱 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苏三 竟受到历史如此惦念 年复一年 引世人万千 包括我辈文人雅士 前来探监 任何一位文人墨客，若走近这座因苏三而多了些许神秘和艳丽的古监，一定会发出啧啧的叹息……不仅是为痴情而坚贞的苏三，也许还会为自己那花开花落的情缘流下一行悲怆的清泪！ 人世间纷纷扰扰的爱情故事里，能有几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与苏三同朝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且不说，南齐有因情郎阮郁赶考一去不归抑忧而死的苏小小；西晋有被石崇所宠坠楼殉命的绿珠；唐朝大历年间有被诗人兼情圣李益始乱终弃忧郁而死的霍小玉，大中年间有私恋诗人温庭筠不遂而恣情狂乱魂断刑台的鱼玄机；宋朝有痴迷词圣柳永郁郁而终的谢天香；元朝有为大书法家赵孟頫殉情自杀的郦云红…… 一段段阴差阳错悲天悯人的情缘，一个个悲欢离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让人怎不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 四 1510年六月的天气已相当炎热，苏三被从牢里提出来上行枷时，天上一丝风儿也没有，监外树上的蝉儿“嗞溜儿—嗞溜儿—”一声赛过一声，仿佛只有它是自由的…… 在监狱里，对判了死刑待决的女犯施用三孔的死囚枷，这时她们就是待宰的羔羊，死囚枷束缚着她们的头手，无法作任何徒劳的挣扎。对于不是判了死刑，而只是充军或者流放的犯人，他们戴的并不是那种三孔的木枷。许多的时候，他们戴的是一种行枷，顾名思义也是便于行走的枷锁，只束缚住他们的脖子，而他们的双手是自由的。只有判了死刑的，才戴着那种在路途上种种不便的三孔死囚枷，苏三起解时戴的就是这一种。 所有的枷锁都是坚固和沉重的，并不像我们从古装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可以随便打开。戴枷和开枷都是犯人惧怕的两个程序，两块木板架在肩上，砸上穿木箍住脖颈和双手后，所有的缝隙都必须用锲子撑的很牢固。试想一下，我们怎么可能把一把椅子，尤其是古人做的椅子，很轻松的打开，又很轻松的装上？开枷根本就不是开枷，那时的行话叫劈枷，是必须用斧子才可以做的工作。解差崇公道此时正用斧头把苏三肩上的三孔死囚枷钉牢，尽管他小心翼翼的敲击着穿木，但木枷剧烈的振荡还是将弱不禁风的苏三折磨的痛苦不堪，在她的颈后和双手前的枷槽内各穿上了一根坚硬的穿木，斧头“哐哐”敲进穿木的声音，如同敲进她的身体。不到半个时辰，这面三十斤重的行枷就与苏三纤细的身体合二为一了。然后，崇公道取来“山西洪洞县正堂封”的封条，交叉贴在已箍得严丝合逢的枷面上，那封条交叉处分别是苏三露在枷面上憔悴的容颜和受了拶刑的尖尖玉指…… 苏三是个苦命的女子，洪洞县阴冷的铁牢憔悴了她的花容月貌，可怜这千娇百媚的身骨，负着沉重的刑枷，负着对王景隆的一腔爱恋，凄凄惨惨押解出城。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毕竟是青楼出身的女子，世面是见过的，所以她才有胆量跪至在街头，对着路人求恳，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想那熙来攘往的街市上，也不知是否真有君子路过，听一听她的愿望与祈盼，其实这愿望也卑微得很，不过是：哪一位前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还是女子痴情啊，重案在身，命悬一线，生死关头还没忘了她朝思暮想的王景隆。一桩公案起解由此添了几许柔情。 一个女子和情人离别，于起解时在大街上求助，用一种成功率几乎为零的方式求人带话给情人：我们无缘了，但是没有一丝怨恨，只说自己福薄命短，多少有一点自伤其身，用哀怨换到情人的负罪感，博取最后惨胜的意思。特别是最后一句“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女子的坚忍可见一斑。为了传一句话，让情人最终记得自己，下辈子的幸福都可以赌上。唉，古代的痴情女子啊。 走出明代监狱的垂花大门，在我脚下是一条通往大槐树底下的古道，这条被现代文明涂抹上厚厚沥青的路上，正行走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过去发生的一切大约走在上面的好多人并不知晓，但我仍然感到了历史的积淀，当年苏三披枷戴锁走在人群中时，神情是凄楚的，心情是悲愤的，此一去“如鱼儿落网有去无回……”，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结局。 年仅18岁的苏三身披重枷，行走艰难，在洪洞城里边行走边求告，费了好长时间才来到离城二里许的大槐树处，已是汗流浃背了。幸好解差崇公道是个心地善良、同情弱者的老头儿。路经这儿，便让苏三在大槐树下歇脚，使一直走背字的苏三第一次看到了洪洞的风景…… 五 2005年5月，中国京剧院赴芬兰演出《玉堂春》，青衣女演员李海燕饰苏三，因此芬兰方面的各种宣传资料上，都印有她表演《玉堂春》的戴枷剧照，她也被大家戏称为“形象大使”。李海燕每到一地芬兰观众都“Susan 、Susan”地追着她签名，还有人跑到后台要求扮上苏三罪衣罪裙披枷戴锁的戏妆照相留念，她们尤其喜欢苏三的那几套行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个不够。演出结束时李海燕谢了好几次幕，可热情的芬兰观众还是在为苏三鼓掌。 回国后，李海燕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也不知这些芬兰人到底对我们的东西能看懂多少，但能看得出他们是喜欢得不得了。特别是苏三，芬兰观众如此厚爱这个角色，让我很受感动。不过，虽然海报上是我的苏三剧照，但荣誉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它反映出的是芬兰观众对京剧和中国民族文化的认同。” 在我看来，芬兰观众对京剧和中国民族文化的认同只是一个因素，他们独独喜爱的还是楚楚可怜的苏三！ 据报上介绍，中国京剧院芬兰之行演出的还有《张协状元》、《铡美案》、《智取威虎山》等大戏，这些戏里的人物形象也很鲜活，为什么芬兰观众单单喜欢苏三一人呢？此中奥妙有二：一是苏三雅淡素妆楚楚动人的扮相让他们为之动容；二是苏三悲惨的遭遇和坚贞的爱情打动了他们。 同样，苏三在一个风清云淡的夜晚与我相遇时，也一下子打动了我那颗对现代爱情早已麻木的心！ 那是1998年的暮秋，报社派我随潍坊京剧团的演出车到高密大牟家镇郇李村采访，上午演出《龙凤呈祥》，下午便是脍炙人口的《玉堂春》。我上午趁空赶出了新闻稿，准备下午完完整整地看上一出全本《玉堂春》，可事不凑巧，下午因演苏三的女演员有急事回潍，团里只得临时换戏码改演《凤还巢》了。我只有怅然离去，等待着苏三在下一个舞台上场。 事隔三年后，该团又在诸城开演《玉堂春》。记得那个夜晚月儿很圆很亮，我是披着月光进入戏院的，一进场就见她站在九龙口亮相：一副金灿灿的鱼枷紧箍在她的粉颈和玉笋般的纤手上，手腕上垂着的锁链在舞台灯光下晃来晃去亮晶晶的……大红的罪衣罪裙，白腰包撩起，蓝绸包头，垂下的蓝绸条和散乱的秀发滑落在冰冷的鱼枷上，发间的水钻不时于灯下耀眼地一闪，好一个楚楚动人的苏三！ ——我终于与你相遇了。尽管这一刻来得稍晚一些，让我苦苦寻觅了数千个日日夜夜。 舞台上，起解到太原的苏三被押到了大堂上，三堂会审开始了。主审是刚刚由真定府理刑官考选为八府巡按的王景隆，左旁是藩司潘必正，右边是臬司刘秉义。 作为达官贵人的王景隆这场戏里心情可够复杂的：一方面，见到自己昔日的情人沦为披枷戴锁的囚犯，不免心痛万分，不能自持；而另一方面，自己作为巡察山西的八府巡按，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又怕失了面子，不愿在同僚们面前暴露自己嫖妓的这段隐私。而偏偏这陪审的潘大人、刘大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早已参透了王景隆与苏三的这段“苟且之事”，非要刨根问底，追根溯源，偏偏让苏三在公堂去供述“第一次开怀”的情景等难以启齿之事。 舒展的原板、轻柔的身段、悲凄的表情……庭审中的苏三似乎已回到了两情缠绵的美好记忆。而正当苏三无限美好地说出“王公子”三个字时，只见王大人惊堂木一拍：“住了！”然而，一脸“坏笑”的潘、刘二人怎肯罢休，一来二去，直引得苏三一一诉尽往日私情，也让王景隆心中打翻了五味瓶，面红耳赤，百感交集。 如泣如诉、悲悲切切、柔中带刚、却又心地纯洁的苏三，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百感交集、却又坐立不安的王景隆，还有满脸“狡黠”、一唱一和、打探隐私、却又无恶意的潘、刘二大人，一起把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再次推上高潮…… 本来是一场严肃的三堂会审，却因为主审官与女犯人之间曾经的苟且之事，而充满了喜剧的味道。 我私下里觉得在堂上受审的，不仅仅是在大牢里关押了近一年的苏三，而且也包括苏三的昔日情人——现任巡按大人王景隆。此时他怀中还保留着那半块铜镜，却慑于王法条条不敢下堂相认。 直到刘秉义秉公而断为苏三审明了冤情，宣布：“苏三无罪，当堂释放。” 王景隆才敢现身与苏三破镜重圆，但本属于苏三的官诰已穿在了刘氏身上，她只能做自己痴痴等了两年的心上人的妾了…… 不管怎么说，“铁锁长枷”总算打开了，比起那些前朝后世悲天悯人的爱情悲剧来，这也算是一个大团圆结局了。 《情史》评曰：生非妓，终将落魄天涯；妓非生，终将含冤地狱。彼此相成卒为夫妇。缘定于天，情亦阴受其转而不知矣。吁！虽至无情，不能强缘之断；虽至多情，不能强缘之合。诚知缘不可强也。多情者，固不必取盈，而无情者，亦胡为甘自菲薄耶！ 六 那一夜，我遇到了一位女子，她说她叫Susan…… 一见面我对她就有种前世般模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每晚也会梦见和苏三故事里一样的情景，而且男主角就是我！ 我曾问她：你还有一点点关于前世的印象吗？ 有。一些奇怪的梦境……你以前是威风八面的巡按，在大堂上审我这个为爱情起解的囚徒！ 前世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 Susan说：我的魂不甘心啊，在阴界偷看了你的生死轮回簿。黄泉路上，我不肯喝那三碗孟婆汤就跳进了转轮台。我就是不想忘记！我要和你再一同转世，看看我爱过的那个男人会是怎样的光景！ 果然她和梦中的苏三依稀仿佛，戴着一个大枷锁：因爱而生，为爱起解！ 在起解的路上与我相遇，她哀怨地说：我们的爱情已经像这贴上封条的枷锁一样被封存了，只有你才能开枷！ 只是那戴枷的爱情，我已遗失了钥匙，她身上的枷锁再也无人能开…… 我常常心痛地看着重枷下的她，能感觉到她对爱的执著和一如既往——行笔至此，窗外音像店又在播放京剧，二胡声中隐隐听得一个女子唱西皮流水：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