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美亚的珍珠(修订版) ZT
凡树
献给美亚的珍珠 梶尾真治/著 张姝/译 从"航时机'开始运转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周了.这段时间,出于猎奇心理而前来参观航时机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正是傍晚时分,我停下巡视的脚步.伫立在那儿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忽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快到闭馆时间了,航时机边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她动人的脸庞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凝视着航时机,更准确的说,是凝视着航时机机舱内的那个他. 她的视线甫一落在航时机计划说明的广告牌上,便又回到舱内青年的脸上去,如此在两者之间来回,脸上更写满了震惊和悔恨. 并不是说我能读懂她的表情,这些都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 最后,她抿着嘴唇,双手掩着脸,像是快要失控似的跑开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那时的我,是航时机计划的杂务和管理人, 我自科学技术部内勤处被调动到航时机馆来担任所谓的勤务一职,原先的同事们打趣说我是被打入了冷宫,不过我自己倒觉得没那么严重.反正我对出人头地没多大兴趣,而且也不愿意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费神;我受过一定的教育,但并没想要进一步深造.因此我认为,这份工作于我是再适合不过了. 好象有点跑题了. 回到正题上. 航时机计划,简单说来,就是活的时间胶囊.航时机舱里的那个人的潜意识装上来自这个时代的信息,然后送抵未来.这些信息的重点放在活字和磁带所不能表达的"细微差别"上,或许用"活化石"来解释就比较容易懂了吧.可以说,他是起到了时间胶囊活目录的作用.因此,成员的筛选是慎之又慎. 虽然基于冷冻冬眠技术上的"未来传输"不乏来自人道主义层面上的反对意见,但是,刚刚才开始具体化的所谓"时间轴压缩理论",也就是将时间的流逝减缓到1/85000的理论,仍以"将理论付诸实践"的名义被堂而皇之的运用到了航时机上. 航时机朝着未来挺进--------也只能朝未来挺进.不过舱内的时间流逝速度只相当于舱外的1/85000,乘员的新陈代谢速度也减缓至1/85000. 换句话说,舱外一日,只相当于舱内一秒. 就像该计划的策划者常常宣称的那样,说航时机是"初期形态的时间机器"也不为过. 进了这间房后,乍一看,踞坐在右角落的航时机就像一只透明的雌甲虫.在这只高约5米的机械甲虫眼睛的位置,有两根触角似的电线向外伸出,黑乎乎的,又粗又短的五条腿牢牢抓住大理石地基.从航时机上部的后半截延伸出好几百根或粗或细,各式各样的管道和电线,归拢后钻入墙壁消失不见.这些都和另一侧的管理机器的主控仪器相接. 透过航时机上部的有机面扳,向里可以看到他------这个被选中作为未来使者的人,年龄在二十四岁上下,浓眉薄唇,清澈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足够让嘴唇略厚的我自卑了. 他的座椅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大概也考虑到了视觉效果,总让人联想起"王座"之类的东西.他连最小的动作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尊"活体雕像",与投映在大理石基座上的影子两相结合,散发出一股自然而然的庄重感. 说我对那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倒还不至于,就算当选的不是他,也总会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对我而言,他不过是非特定的多数应征者中的某个人而已. 但是,自从那次之后,我对于他有点感兴趣了. 对她来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航时机舱中的年轻男子和我一样,学的是电子工程学,二十四岁考上了C大学的研究生.爱好是音乐------一样也是古典乐-------喜欢哼唱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注:德国著名作曲家。)的赋格D小调.自从前年父亲病逝后就孤身一人,形单影只.这些只要读读广告牌上的说明后就知道了,但那些文字实在是干巴的很,就像身上书(注:在日本特指相亲结婚时罗列家产的文书,或求职时罗列资格证书的文件.)上所罗列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条目,其实都没什么用. 然而她远去的身姿却不可思仪的点燃了我的心火,我从此对她再也无法释怀. 我拼命的眨着眼睛,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情景.是她. 机器开始运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我又一次见到了她,肯定没有看错.她仍是以那种悲苦的眼神注视着航时机. 随着时间的流逝,航时机计划已渐渐失去了新闻的轰动效应,只有在年初媒体的例行活动报道中提及后,人们才会将它自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唤醒片刻-----"啊,那个计划还在继续啊?"---------而后在下一个更引人注目的活动开始时,就把航时机忘得一干二净.对他们来说,只是能让他们感觉到时间流逝的,过去某个时间点的某个事件而已. 同样的,对科学研究者来说,航时机计划也已不是重中之重,因为人事方面的经费削减,现场就只留下我一个人来负责管理事务. 最近这段时间,来航时机馆参观的人,要么是经过附近顺路进来的情侣,要么是带着孩子的父母,甚至有时开一整天都不一定会有人进来.我基本上已经不怎么想念她了. 那天早上没人来,我在航时机边上的小房间里看早报.说是看报,也只不过是任由视线在纸面上飘来飘去.我觉得,这段空白的时间虽然是一天中最无聊的,但我却很喜欢. 当我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时,她已经在航时机前站定了. 阳光并不算太过耀眼,然而也决非绵软无力.从阳台那边照进的阳光,严严实实的裹住原本已经被淡忘了的她,她穿着华美的蓝色连身裙,脚下是一双厚底圆头的靴子. 看到她表情的那一瞬间,五年前的那一幕清晰再现. 这可能是因为她那一动不动的"安静"表情之故吧.她五官肃穆,如同带着只能表现苦难和悲伤的能面一般. 我从报纸的夹缝里偷偷看她.她细柔的身躯下那双修长的腿让我感到目眩神迷. 我不知所措. 和她搭个话吧.比如:"你以前来过这里吧?" 我犹豫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那天我到底还是没能和她搭上话.我偷偷的看着她,看她一动不动的站了很长时间,我捧着早报的手在颤抖. 也许那个时候我对她是怀有憧憬的.第二天她在度来到时,我便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还是穿着同昨天一样的衣服,以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站在了老地方. 我已经坐不住了。 要平静,我要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要若无其事的靠近她,再若无其事的搭话。然而事与愿违,我绷着肩膀,一开口就结巴的要命:“早....早上好啊。” 才说了那么一句,我就想要哀叹,但是强忍了下来。 她显得有些惊讶,不过总算还是朝我点了点头。再往下说些什么好呢?我想,要让对话继续下去,就得缓和下气氛,让她也开口说点什么......... “我.....我以前也看到过你。那个,你肯定记不得了。那是肯定的。是在航时机计划才刚开始的那阵子。还有昨天你在这里待了一整天,看着他.......不不,是在看航时机吧。您对航时机很感兴趣吗?没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奇怪的,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人喜欢古代的奕庆拉,有人喜欢D51(注:某蒸汽火车)啦,也有人对德国大众汽车着迷,能对着它看上一整天的人。一.....一样米养百样人。” 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然而她却微微笑了,全然不像那些总是嘲笑我的人。 “您记性可真好呢。”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嗓音轻柔。 但不知何故,我看到了她笑容里潜藏着的阴霾。我乘着刚才的势头请他喝茶。航时机对面有张我吃午餐时专用的小桌。 “一直站着腿会酸的。要不要来点茶?不过我只有速溶咖啡。” 我手忙脚乱的用水壶烧起了水。摆放杯子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的说起话来,像是在唱歌。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我不是.........” 她扬起脸庞,正对上航时机里他那虚无空洞的视线。 “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听说他没有家人.......” 问题问的拐弯抹角,令人不快。然而她并没有回应我,而是自言自语的坦白道:“我....被亚树抛弃了。” 我克制着自己,不让好奇心太过露骨,但其实相当在意。 “那就是说,您是她的-------哦,亚树的......” “失礼了,刚刚用了那种庸俗的说法,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说法。”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很想换个话题,不过突然间改换话题未免留于刻意。而这时咖啡正好煮开了。 “啊,咖啡好像可以了,请趁热快点.......要不要来一杯?” 我觉得若使用“请您快享用”这种句式的话可能会被婉拒。 她微微颔首,又一次看了看他-----亚树的脸,然后缓缓的坐到椅子上。 “来,请不要客气。” 她默不作声的看了我很久,突然不能自己,仿佛潮水决堤一般打开了话匣子。 “亚树.........亚树他把我忘记了。亚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根本就不是那种空洞的眼神。他对航时机.......对未来是如此的向往,却把我忘记了。我也想把你忘掉啊.........” 感觉就想把郁积至今的某些东西一古脑儿释放出来似的。 她伏倒在左面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自她张开的纤指间,滚落出一颗洁白耀眼的小圆珠子,那是珍珠。 我觉得有点尴尬,便一口气喝完了咖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有盯着正在滚向航时机下的珍珠发呆。 在那之前,维护机器,观察亚树的体表状况,以及维持参观秩序是我例行工作的主要内容。 现在又新加入了和她喝茶这件事。 自那以后,她几乎天天都来航时机馆。 她说她的名字叫做美亚,还说我可以直呼其名。 她总是很早就到,我起了床,维护完机器,走进那间屋子后,她业已坐在椅子上望着航时机里的他了。 然后我开始读早报,有时候一天都没人进来,我们便随意的聊着自己的过去。日子大致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总是穿着简洁而优雅的衣服,雪白的罩衫或藏青色的连衣裙都足以证明她对素净的偏好。 即使我不问她,她也会一点一滴的将起他们的事。 她说,她和亚树是在大学的法国文学讲座上认识的。亚树学的不是很好,所以在考试将近时向她借了笔记,他俩就这样认识了,然后开始交往。我说,他是为了结识你才故意那样做的。她有些落寞的笑了。 和亚树在学校外面的几次会面让两人很快熟了起来。休息的日子两人通常都是在一起。 她向我述说着那时候的会议。 “不光是星期天,只要有空,我们就要见面,聊天。也不是说一定要聊点什么,反正就是在一起了,漫无边际的聊天,大笑......可是我很不安,想见但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就空落落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一次,亚树在走廊里等我下课,我走出教室的时候,见他无精打采的斜靠在窗边。原来他感冒了,我心里知道他是要送我回家,但他高烧都发到三十九度了呀。我问他,结果他居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来等你了。” “休息的日子,我们就去他家附近的小湖边散步,有时候也钓鱼。他省下十天的伙食费买了一套渔具,带着他们去小湖,结果连一条鱼都没钓到。还有一次,我们穿上有大号口袋的外套,特意选在下雨的天去图书馆,为的是偷有我们喜欢的作家作品的杂志。 “有时候我只是为了好玩,在街头很大声的用法语假装吵架。可是到了半中间,我总是克制不住夹上几句英语来救急,要么就是亚树的嘴里蹦出他老家的方言,让人为之喷饭。而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突然假装说话不利索,和我比画起手势来,我则仍是用法语向他问话。等到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侧目时,我俩便会大声欢呼:“C`est la vie(注:鸟语无视)!”再远远跑开.............. “真的很好玩啊。但那时我俩谁都没有将“爱”字说出口。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强调彼此是朋友,所以才会做出那些傻事。但是,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是爱着他的,我也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也爱我。” 我点了点头,问:“那你为什么不向他告白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告白了啊,所以我们订婚了。” “呵,那为什么他还要去做航时机的乘员呢?他不是正处在人生幸福的峰顶吗?啊,你该不是认为他在科学上的探索精神远甚于对你的爱吧?如果真是这个理由,那他也太虚伪了。若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换作我是他,肯定不会...........” 说到这里,我一下顿住了。那一瞬,美亚什么都没说。当视线一触及到她那雾蒙蒙的眸子时,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请你看一下这个。” 她终于又开口了,说着,她递过来一样东西,正是我看到的那一颗珍珠,直径在五毫米左右。这颗漂亮的珍珠有罕见的通透感,虹彩光华流转其上。 “那天你好象也把它带在身边的吧?” “是的,就是它。这是他给我的。他从我这里知道了订婚戒指要镶生日宝石之后,就打算送我出生月的宝石,我告诉他,我是十二月份的,所以生日宝石应该是石榴石,但我不太喜欢,不想用它做戒指。因为我知道,他的日子虽然算不上清苦,但也并非优裕。结果他就把他从小一直珍藏的珍珠送给我了。他告诉我,“这是我对你的爱的证明,可惜,看,珍珠上,这里有伤。所以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就改用完好的珍珠来代替钻石吧。戒托.....就用黄金吧.....你知道珍珠代表什么吗?纯洁。我这种偏好是不是有点奇怪啊?”我很开心的谢谢他,这之前我对珍珠谈不上特别喜欢或不喜欢的,但那之后,我就将这颗珍珠贴身保管,寸步不离。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宝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是珍珠。” 有那么一瞬间,阴霾自她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由衷感叹道:“真的很漂亮啊。” “是很漂亮啊,真的。” 她轻轻的把珍珠搁到桌面上。 “亚树看的见它吗?他会怎么想呢?” 她这么一问,我又说不出话了,我头一次感到自己对航时机里的亚树有着些微的妒忌。 “那个,我们这边的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只相当于航时机里的一秒。就连你到这儿来的几天,在他看来都只不过像是短短数秒的几桢电影画面罢了,所以为了保护乘员的视力,你看,在阳台外种着常绿树。” 她长那边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这真是悲哀啊。他是观众,而上演这出闹剧的正是我们,对吗?我不要这样啊,声音呢?他都能听的到吗?” “声音一定升高了吧。因为频率变高的关系。不对,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让他不受到外部声音干扰,航时机被设计成周身吸音。如果不那样的话,他就会有危险。” 我正想给她详细说说是怎么个危险法,可她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么”,把话头轻轻带过,然后就不做声了。谈话又一次冷场。 “珍珠啊。” 我不由自主的感叹着。美亚有些调皮的呵呵一笑,掂起桌上的珍珠,凝视着。 “我真的那么爱亚树吗?那个被抛弃的人,可能不是我......’ 上述种种现在谈来完全不像是发生在几十年前。感觉就像是只过了两三年的时光而已。究竟逝去的时间有多少呢? 有一种所谓“五点阴影”(注:指男人的胡须早上剃过,晚上五点就会又长出来这一现象。)的说法,果不其然,亚树脸颊上的胡子已经隐约可见。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开始耳背,偶尔会没来由的突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若说美亚是因为岁月而老去,倒不如说她是因为心灵疲惫而老去更恰当,她的肌肤不再润泽,干燥得似乎在沙沙作响,只有她的眸子一如往昔,闪烁着落寞的光芒。 “亚树......果然还是把我忘掉了吧。他的脑子已经被一大堆航时机理论和信息占据了.....” 我心里说,又开始了。于是只当自己耳背幻听,继续看我的报纸。 “你以前说过,如果只是以献身科学而作为登上航时机的理由,那就是虚伪,可是我觉得没错,或许亚树他本来就是要坐着航时机去未来的,那个发明出了时间机器的遥远未来。” 我继续默不做声,美亚又想了一会儿。 “时间机器最终还是没能发明出来呢。如果有了时间机器,那他就应该回来了。回到这个有我的现在.........前提是他还爱着我。可是他 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就是说,他已经不爱我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太可怜了..........我该如何才能知晓他的心意呢?” “是啊。” 我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可不平静。我已经决定,没什么话好说的时候,就再重复一遍这句话。她像往常一样,松开托着腮帮的手,转而取出那颗珍珠。 “亚树留给我的,只有这颗珍珠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一想到我的一相情愿,就觉得自己好可怜” “从这边和他对不上话啊......你要真对他如此念念不忘的话,不如再造一台航时机给自己用,你看如何?” “我之前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总忍不住去想,他终究会乘时间机器回来的。结果等到我后悔的时候,已是风烛残年了。” “那就没办法了。” “我时时记起他很喜欢的哪个阿波利奈尔(啥..那是谁.....)的诗,有一节是这样的: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颂吟/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是《密腊波桥》吧。” 我心不在焉的听她念叨着,点点头,又从头开始看起了报纸。 “他大概把我忘掉了,从肉体上经过的时间,也就是新陈代谢,的确变慢了,但他精神和感觉上经受的时间,和身处此时此地的我们并无二致。他已经把我忘掉了吧。” 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啊。我这么说是有我的理由的。肉体的时间的确是变慢了没错,然而大脑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其思考时间也是会按比例变慢的。不过我自己感觉这说法站不住脚,所以没说出来,而她又兀自在那儿絮叨开了。 “北欧有这样一个故事。过去,有人在冰河里发现了一具男孩尸体,通过调查得知,他并不在那些报失踪的儿童名单中。所有人正纳闷儿,有个老人却一看到尸体便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叫着“哥哥,哥哥.....”那个老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天,他哥哥突然失踪了。老人的哥哥掉进冰缝,尸体尚未腐化便已被牢牢冻结,几十年后与老人不期而遇。这和我现在的情形有点相象呢。” 美亚这种自嘲似的说法,让我也觉得有点讽刺,我斜瞥了亚树一眼。他眼神空洞,他的一切仍一如既望的被冻结着。 但我一边看着他,内心深处却在思索着:时间这玩意儿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呢。事实上,这间屋子里,不变的只有亚树一个人而已,就连围绕在航时机外壁的金属也早已褪去最初的光泽,上点蜡可能会让它们恢复一点光亮,可是又没有专人保养。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记得航时机计划呢? 原本,兴之所至前来参观的人倒还是有几个的,可惜那兴趣是针对美亚的。这些人中有一个电视制片人,起嘴脸之丑恶甚至连我都觉得讨厌,这人轻嘴薄舌,美亚根本不想听到他说话。制片人一看到亚树,便说:“这个表情可算得上是“眼观八方”呢,就是经常用在商业海报上的那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好象都在瞪着你啊。” 然后,他又讪笑着将视线慢慢转向美亚。 “哎哟,你就是那个焦点.....” 怎么可能会成为焦点人物呢?一定是这个以取悦媚俗大众为己任的小丑道听途说来美亚的事情,于是表现出低级的窥奇心理。 “啊!你就是那个焦点------现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焦点人物......” 他的手夸张的抽动着,好象在谢幕演出上表演搞怪秀,而且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 他继而缓缓交叉手臂,摆了一个沉思的造型,忽然裂嘴一笑。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呢。不上镜啊,观众不会喜欢的。如果她是猫啊狗啊的就好办了,可以派成“义犬八公”(注:日本的名犬,在主人死后依然每天到车站接主人,直到9年后去世。后人被其所感动,在车站为它立了一尊铜象。)现代版这样的温情记录片.......算了,先写进计划书吧。“ 美亚没有出声,就好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似的........ ”她要是再嫩点就好了,可以加工成音乐剧的暖场秀......” 他给我递了个猥琐的眼神,然后又自个儿嘟囔着什么“又瞪,瞪什么瞪”,快步出去了。 他来这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我简直要气炸了,不光是针对制片人,也是针对让她陷入如此不堪的亚树。 有一天,一个名叫美亚的老婆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没来由的对我说了些话,让我受宠若惊。 “我要是死了,这颗珍珠.......就交给你了。请你妥善处置。我有预感,我快用不着它了。” 我吃了一惊,定睛瞧她,只见她手一伸,把珍珠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私人财产,麻烦你帮我捐给福利机构,我擅作主张,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点了点头。 看来她是真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他面对死亡,从容的就像《幸福王子》中那只侍奉王子的燕子。 第三天,她说了两句话。 “亚树他还念着我吧?” 我没接话头,假装耳背没听到--------否则她一定又会像以前一样,罗里罗嗦的说上一大堆。 美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亚树可能压根就不知道我在这里吧。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什么....而且我欠你情太多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 她的话让我大为震惊,因为她是当着亚树的面对我说这些话的,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与自己年纪不相符的红晕。 残阳西坠,我轻声唤着她。 “美亚。” 她睡着了。 她看上去像睡着了。 “美亚。” 我又喊了她一声。 我轻轻的推着她的身子。她向大理石基座上倒去,那声音低沉干涩,余音不绝于耳。 咚---------- 她死了,她这一生都没有一个归宿,就那样死了。 她死时倒地时的那一声钝音,总是因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对于该如何处置那颗珍珠,我完全没有一点想法。 我决定尽我所能的把美亚的一切客观地----尽量客观的连缀成章,但又自觉这样太轻率了,而且,我担心我会有所遗漏,或相反,写的太过于繁长芜杂,但在我给文章画上句号之前,有一个小小插曲,我是一定要添加进来的。 我生活的步调在那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虽然没有了她,但也没觉得怎么寂寞,仍然一天天的过着。 不过,我偶尔也会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真年轻啊,我这么想着,自然而然的就将视线转向了亚树的方向。他应该看到了她的一生于数小时内终结在他眼前吧。 亚树,你看到了么? 恐怕还是看不到吧,不过反正也都无所谓了。我这么对自己说。 她可是亚树的恋人呢。 “爸。” 叫声在耳边响起。我的反应已经迟钝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好久没见了,爸。” 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来源。 “哦,哦,哦------” 我应着,这才明白过来,是儿子带儿媳过来玩了。 “怎么样,您身体还不错吧?我劝您还是不要再干下去了,爸爸。您该退休享享清福啦,是时候让我们来服侍您了。您太辛苦了,都辛劳过度了。您看,我们不是事先在电邮里说好要过来的嘛。” 这倒是他们的真心话,身为工程师的而已用浅黑色的手臂抱着孙女,灿烂的笑着。 “美树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吧?来,问爷爷好。” 小女孩莞尔一笑,朝我扬起脸。 “爸,我也想请您考虑退休享清福呢。”儿媳说。 真不错。娶妻若此,夫复何求......儿媳的脸上总是巧笑嫣然。 他们的日子看起来过的真不错。 “谢谢,我很高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我这一生都不曾想过要离开航时机。我也想如美亚那般,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的死在航时机前。 “快下来吧,好重哦。” 孙女从儿子的臂弯上跳下地面,大大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骨碌碌的转着。 儿子笑倒:“是不是觉得她和我妈长得很像?大概是隔代遗传吧。” 我点头同意。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一刻都安定不下来。 “美树是第一次来这儿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哦。”美树道。 儿子可能觉得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于是说:“差不多该告辞了,美树待的时间一长就要淘气。” “再玩一会儿吧,这不才来么?”我劝道。 但儿子说等一下还有事要办,所以必须走了。 “回去了,美树。” 可美树哪有半点想回去的样子。 “不要,美树还想在这里多玩一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啊。” 儿子朝我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啊啊,不要紧的。我下班的时候把她送回去吧。” 听我这么一提议,他们便一边说着“那就拜托你了”,一边走了出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美树两个人。 “爷爷,这是什么?” 她最先感兴趣的果然还是航时机。 我简单明了的给她介绍了一下,好不容易讲完,她的兴趣却早就转移到了别处了。 “这个东西好好看,是什么呀?爷爷,来看嘛,是什么呀?” 不知何时,美树已经爬到桌子上去了。 “是什么呀,这个?” 那是自美亚过世后就一直放在那儿没动过的珍珠。 还搁在那儿没动过啊。叫我该如何处置? “恩恩,听好了,这个东西呢,叫做珍珠,很好看吧?” 别的我没有多说什么。我轻轻的把它放上孙女的掌心,她似乎很喜欢,边瞧着珍珠,边反复哼着“珍珠,珍珠”。 美亚也许还不能成佛吧。至少得告诉亚树,美亚这一生都在念着他,可我连这点都做不到,她深陷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如果不能为她做些什么,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对此深信不疑。 那珍珠原本就属于亚树,是否该妥为保管,直至他从航时机里出来的那一天?但,慢着,她将珍珠放到这个位置上.....莫非是为了让亚树能看上它几秒种? 但是我没法去证实这些了,若他有办法将所思所想传达出来,那该多好啊。 亚树真的爱她吗?如果他不爱她,那美亚这一生,又算是什么?悲哀,太悲哀了。 因此,我决定把珍珠送给美树。 “既然美树那么喜欢,就送给你吧,回去拜托爸爸给你做成戒指....黄金戒指吧。” 美树顿时欢天喜地。 “谢谢!好开心哦!美树会一直一直收好的,要好好收着。绝对不会让它不见了!真的!不信拉钩钩。。” 我眯缝起眼睛,心想美亚也肯定会赞成我的这个决定吧。 是老人的回顾癖在作祟吧。珍珠离开我手的那一瞬间,与美亚聊天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宝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是珍珠”。”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我不是.......” “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什么.......我欠你情太多了,我真的.......欠你情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咚--------- “看珍珠,看珍珠。” 思绪切回现实。我指着孙女掌心里的珍珠,问她:“珍珠怎么啦?” 孙女用力摇着头。 “不是的。不是这个。那里也有珍珠哦。真的,和这个一样的。” 美树指的正是航时机的方向。 “刚刚爷爷告诉过你啦,那叫航时机....” “恩!我知道的。珍珠在它里面。来呀,来看一下嘛。” 我们渡到航时机面前。美树洋洋得意的说:“看,这个。” 是泪珠,但却与透明的珍珠无异,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它漂浮在离亚树的脚面约十厘米的半空中,正在以肉眼几乎看不出的速度缓缓下坠。 “看呀,爷爷,是珍珠没错吧?” 小女孩仍然坚持己见。 “原来他看到了.........他打一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美亚的爱。” 我心头有什么东西往上冲,堵的慌,只好点点头。 “看呀,是珍珠啦,看呀。” 于是我以干涩的声音回答她道:“啊,是珍珠,这是献给你奶奶的珍珠。” 美树要长到多少岁的时候他才能从里面出来呢?那应该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吧........我想,到那时候,我也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那便是美树他们的时代了。 算了,这些都无所谓。因为亚树真的爱着美亚。 “真的好漂亮呢。” 美亚的面影与孙女的侧脸恍惚间重叠起来。 珍珠绽放七色,光华流转。 亚树表情无助而错愕,似乎想要张大嘴。 那颗泪珠在空中缓缓变成王冠的形状。与真的珍珠几乎无二..... 那是亚树一直放在身边的,献给美亚的珍珠。 “好漂亮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后记: 《献给美亚的珍珠》作为真治同学(姓真是难打= =)的处女作,本身并算不上非常优秀。其中的科幻要素也并不是很多。 其实以我的看法,这篇小说就是所谓的披上了科幻外套的爱情小说。 小说开头和中间部分感觉都不是很出色,但是,结尾实在是太赞了。 啊啊,真治大神,乃的结尾实在是写的太催泪了。 无论是这篇小说,还是《时尼的肖像》(其实我就看过这两篇)结尾所透露出来的淡淡忧伤,都让人感动到无以复加。 在梶尾真治的小说中,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平凡的生活的点点滴滴,和分离的结尾遥相呼应,这种文风,我非常喜欢。 啊啊....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写感想。 总之,谢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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