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少年巴比伦 路内
QL(山鲁佐德)
1、 在去往终南山的路上 天色渐亮 暮色渐沉 他不知终南山的鸟儿们 四季里只睡了这一夜 2、 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了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妈了个逼!” 3、 半个月之后,有个女的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着半空中虚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她好像并不介意我是个傻子,跳下车子问我:“车摊是你的?” 我被她打回了神,说:“是啊。” “擦车子多少钱?” “小擦两块,大擦五块。” 所谓的小擦,就是把车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尘擦掉,这比较容易;所谓大擦,则是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掏出来,一个个都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往车轴里涂上黄油,再把机油灌进车链子,把所有的螺丝螺帽都拧紧,把刹车校准到最合适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马杀鸡。我会搞小擦,但没搞过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样,拆得下来,装不上去。 她说:“大擦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耐脏,所以要擦车),目光炯炯地,居高临下扫射着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被女人的眼神这么痛快地扫射过,当然,我高中时候的校长除外,但她是个老太婆,不但扫过我,家长会上还扫射过我爸爸,我们两个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白裙子还有一双杏核眼,不管是点射还是扫射,我都情愿被她射死。 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问我:“糖精厂的?” “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穿着工作服呢。”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错,蓝不蓝绿不绿的工作服,左胸有个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厂的。 她又问:“钳工班的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是糖精厂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没有跑回厂里去叫老牛逼,而是从T具箱里掏出扳手,给她做大擦,不,给她的自行车做大擦。这是一辆淡紫色的飞鸽牌女式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非常性感,坐垫上还留有余温,让人间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马,操起扳手,开始卸车轮。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着我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终一言不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的目光扫射我。 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 “擦好了。” 她非常聪明地说:“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扩大,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问我:“哟,摔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好险。” “哟,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她歪着头说。 “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说:“还是先装轮子吧。”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车送你回去吧。” 4、 那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近距离地、毫无遮拦地看着,我想这种时候不看白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很匀称,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干净整洁,很难认为她只是一个厂医。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所见,具体说,她的眼睛很严肃,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师的那种装逼式的严肃,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学的那种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给我做检查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看着地上的某一点,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让她这样看着,会很平静,会忘记自己是个修水泵的。 5、 我和白蓝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我是小毕。毕国强。” “你好,我是白蓝。” “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 “是吗?” “经常看见你。” “我倒不经常看见你。” “因为我不常生病嘛。呵呵呵。” “呵呵呵。” “我进厂没多久。我是化工职大毕业的。你呢?” “呵呵呵。” “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呵。” 6、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白蓝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我坐在体检床上,晃荡着两条腿,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我对她笑了笑。后来,她对我说,那天我笑得很难看,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就怕你身后还站着个小毕,结果没看见小毕,他妈的,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激动。我毕竟才二十岁,这还是虚岁,其实是十九。白蓝说:难怪你那天的样子好像犯了心脏病。 7、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大约六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四月间从西藏寄出的,上面写着: 走了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 给我的小路。 这张明信片被贴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后面,人人得而见之,但事实上没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和蓝天白云。我看着背面的字。又看着正面的布达拉宫,翻来覆去地看。天色浓黑,只有厂门口的一盏白炽灯亮着,许多蠓虫绕着灯在飞,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着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梦境中路过天堂。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8、 我曾经对她说过,将来我再遇见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你的名字,因为有情有义,不能装作从来不认识你。 9、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坐出租车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孩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我们还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 10、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实际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个维度里发生的事情。 11、 我读中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差,解析几何题目做不出来,看见象限上的曲线只觉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学,同学就去告诉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说:“路小路的人生观有问题,只有悲观的人才会把曲线看成人体素描。”以后他每次在黑板上画曲线,都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12、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13、 我觉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我,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 14、 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15、 在我和她之间,迷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这很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她。 16、 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去了一些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推我,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从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际传来了笑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蓝。 17、 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我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 18、 那天我在吵吵闹闹的牛扒城,用很低的声音说,白蓝,我爱你。但那地方太吵,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说完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想放亮嗓子再大声说一次,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情连做两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为了爱她,第二次纯粹只是为了让她听见。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19、 我在上海的旧书市场晃悠,竟然淘到一本敲着“戴城糖精厂图书馆”图章的书,丰子恺翻译的《落洼物语》,我把这本书揣到口袋里的时候,心里非常伤感,好像是从废纸篓里找到了我遗失多年的情书。 20、 那时候我想不到,自己写诗,还刊登到厂报上去,是件找死的事。我还以为很牛逼呢。原先厂里就一个海燕是写诗的,她很美,又很懂事,领导都喜欢她。在厂里人看来,她写诗是一种类似女红的活计。后来我成为糖精厂第二个写诗的人,但我是个电工,而且声名狼藉,别人把我当个傻逼,我自己还不知道。那时候胡得力看见我的诗,就说,这是不务正业的典型,应该把路小路送到糖精车间去,他就知道什么是诗意的人生了。 21、 喜欢鼓励别人写诗。陈小玉和海燕发现了我的才能,但同时也把我送到了坑里。工人师傅遥遥地看见我过来,就冲着我大喊:“诗人!诗人!”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干部看见我,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厕所,听见有人蹲在那里大声地读我的诗,然后把厂报搓一搓,用来擦屁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嘲笑,起初我以为他们嫉妒我的才华,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把我当成是个写打油诗的。 22、 当时我很后悔,自己没事找事,费了半天劲,其实是找死。现在我三十岁了,我已经不想为这种事情惭愧了。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算不在这件事上找死,也会死在其他事情上,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23、 骚啊?”我说C^AO你妈,长了个猪耳朵啊,我是调戏化验室小姑娘,没有调戏阿骚,我跟阿骚没关系。周围人听了,哄堂大笑,将我一把推到白线以内。我要往后退,他们就往前推我,后来我索性就站到了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蓝回过头来,她对着我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将枪毙的人,站在刑场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围观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肃穆的刽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观望,不知是悲伤还是嘲弄。 24、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问她,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这些。但我忘记质问了,我在这种时候总是懵头懵脑,好像庄子梦里的蝴蝶,事后回忆起来,又觉得很羞惭。用我妈的话说,卡车迎头开过来也不知道躲一下。 25、 现在我知道,这种调侃的方式,其实是一种暗示。在我当时看来,离别总之是伤感的,因为伤感,所以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好像春天里绵密的细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丝,不知道该不该打伞。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样一种伤感,只能相互暗示,用调侃来安慰自己。 26、 所谓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谓的义,就是为你去打人。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是分开的。但你把你爸爸的书送给我,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义,所以我要记住一辈子。 27、 秦阿姨说:“路小路,排骨好吃吗?”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秦阿姨不知道给我物色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秦阿姨说:“那个下面的小姑娘,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得下面的。也不认得上面的。秦阿姨说:“不是上面下面,是下面条的小姑娘。”我继续摇头,下面条的我也不认识,我就认识你们那C^AO蛋的面条,到死也不会忘记。 28、 人可以没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来供着。这就是我的底线,我不为这种事情伤脑筋。 29、 我在里面逛了很久,每一条道路仿佛都很熟悉,地上的落叶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片枯叶都只能踩出一声咔嚓,这是夏天的风声所留下的遗响。我想你是一个多么诗意的人,可惜诗意对人们来说近乎是一种缺陷。我好像已经有几辈子没见到她了。 30、 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即使你有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那个结尾也有可能很烂,但总比没有结尾好。 31、 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坐上火车去上海谋生,我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上海,到医学院去找一个人。这些久远的事情被回忆起来,好像迎头撞上一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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