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462年的小說> 駱以軍
霍霓
他最接近「回憶」的一個畫面是:在一片強烈白光的一個盛夏正午,他父親穿著白汗衫,背對著他,拿著鴨嘴鍬在他們庭院的一株櫟樹下掘了一個坑。他記得父親埋了一隻死去的狗進去。 他記得那株櫟樹的葉序逆著強光,像睫毛一樣斑斑閃閃地旋轉。他父親曾告訴他在他存在於這世上之前,那隻狗和他父親母親相處的一些事情。 那隻狗一共活了六年。 他不太能想像那樣極短暫的時間裡,記憶的意義。就像他此刻坐在這家基因酒吧裡,喝著啟動四十七種基因共振的基因調酒(因為基因元少得可近乎純酒,且不到基因潰裂與基因消蝕的地步,故屬於低價位的溫和飲品),他的周圍,儘是坐著那些一百歲初頭的小夥子。他們嘰嘰呱呱地討論著最近一則舉世矚目的大新聞:即有一家日本基因顧問公司資助的一群年輕人,宣稱他們即將破解號稱「人類最後之謎」--這個被暱稱為「太宰」的鹼基群組,決定了人類在進入基因紀元之前,傳說中的自殺行為。這些早在幾百年前初初測序基因密碼時,即被粗魯的科學家視為「壞基因」(如同致癌基因、愛滋基因、強暴犯基因、說謊基因……),大區塊地用「基因立可白」給黏合封閉了。「自殺基因的出土,據說是解決人類無從終結自己的困境,最後一個救贖機會了。」他聽到那些年輕人激亢地高談闊論著。 他坐在他們的身邊,靜靜啜飲著那杯Menu上寫著「疲倦坐著」的四十七種基因元調酒。他有些啞然失笑地想起,第一次來這家酒吧時,他曾冒冒失地點了這店裡最昂貴的「追憶似水年華」,把酒店經理、調酒師和主廚全驚動出來想他致意。畢竟那是浩繁動用上千萬在不同染色體中如鬼魅流竄的基因潰裂才得以嚐到一滴的豪奢調酒哪……。 真是時移事往,他感慨地想,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傢伙這麼滔滔雄辯地談論起死亡來了。自然衰竭流行潮席捲全球之後,塞在PUB裡的這些年紀不到他一半的年輕小鬼,從外型看全像他的高太祖父----他們輕蔑他這一輩初嘗基因工程的原始人,貪戀形貌的青春幻覺,花了好幾世紀的基因技術與資源,全浪擲在顏面駐留術的攻堅……像刺青一樣玩耍著自己的臉……。 現在他們虛榮於自己的老態。但是他們不會死。 沒有人會死。 他記得他父親臨終時,用一種哀憫的口吻對他說︰「我只是擔心,你們這些幸運兒,會就這樣失去了描述『時間』的能力……」他父親死時才六十五歲。 他心裡想︰父親,不具備描述時間能力的是您,不是我們。他在這樣漫長無際的時間長廊裡苦嘗無止境的孤兒滋味。像被高溫延展的玻璃,原來是一坨軟糊糊的球形,後來它變成一個酒瓶形……。 他曾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之夜,低頭俯瞰著滿坑滿谷的電腦墳場,藉以更貼近想像「死亡」;他曾因被挑選為第一批「無限期延長生命」的基因改變工程者,在公聽會上提出「譬如說之前的五十年有性生活,之後的一千九百五十年是處於憎侶般的無性狀態」這樣的疑問而名譟一時;他曾參與將足球賽規則改為永無止境之延長,不限制替換人數以符合永恆時間感的新競技概念;他曾在一個副刊上連載了一個巨幅長篇小說長達四百六十二年,卻因小說裡出現的任何一個角色階無法死去(他不知道「死」該怎麼寫)而讓這篇小說不了了之…… 他記得當時他並不在場。但他卻在父親過世將近十個世紀的某個深夜,在這間PUB,歷歷如繪地看見,強光裡他父親輕輕摟了他年輕母親的肩頭一下,她正因啜泣而顫抖。他們正為著一隻死去的狗兒傷心。 他父親說了一句安慰的話。那似乎是針對死亡而發,飽含情感的一句話,但他終這漫長歲月的苦思,仍無從領會其中的涵義…… 他父親說︰「那是沒有辦法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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