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于记忆之牢》——小野耕世

《身陷于记忆之牢》——小野耕世 一九七七年，每年都举办一次的科幻（SF）大会，今年是第二届。 八月在横滨举办的是一场十分正式的大会。在那之前，五月在东京的九段有一场祝贺科幻同人志《宇宙庆》二十周年的庆祝会。那时，美国怪物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对于日本科幻界发展有极大贡献的佛雷特.J.阿卡曼先生来到了日本。他十分高兴地进入了热闹又嘈杂的会场，在场的除了科幻作家之外，还有漫画家，萩尾望都小姐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与众科幻作家一同站在舞台上的她，也谈及了她对科幻的看法。至今，我仍记得她说： 我初次接触科幻作品是艾萨克.艾西莫夫的科幻长篇作品《宇宙气流》。其中有一段，是像今天一样的会议场面。席间，地球人的代表发言时，其他出席的各行星代表都交头接耳地在问：“有一个叫作地球的星球吗？”。这叫作地球的星体，已被大家所遗忘了。这一段故事给我非常大的冲击。不论何事何物，只要世间一久，就会被人们所遗忘……多么凄凉啊，我们无法见到地平线外的彼方，时光洪流的尽头以及另外一个空间…… 人们所谓的活着，充其量只是一段记忆的存在罢了。我一直清楚地记得萩尾小姐所说过的话，并在此引用出来。可是，如果我死了，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我呢？只被人们记忆着，也算是“活着”吗？但那些人迟早也会带着对自己的回忆死去的啊！这种焦虑不安，相信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 有一位叫约翰.哈西的作家，曾因从前的一篇作品《广岛》而广为日本人所知，之后他又写了一部《卖小孩的男子》。这也可说是一种科幻作品吧？因为它里面的几分科幻味儿，令我多留点心。这是各近未来的故事，设定在那时候的美国，智商高的孩童被集中在一起，并被人利用其头脑。美国为了发展一种天才教育，因此用到了这些少年们的智慧。为了这个目的，有一个男人奉政府之令四处搜寻高智商的孩子，并向其亲人买下来。男人发现了主角，并买下他后让他接受天才教育。男孩为了成为新人类而不得不接受脑部手术。之后，少年发现，他完全丧失了从前的记忆。 少年思考着：“我孩提时代与爸爸妈妈一同欢乐的回忆，究竟到哪去了呢？儿时在荒野间见到小镇的回忆……这些究竟都去哪儿了呢？” 结局却是少年接纳了自己，虽然遗憾着自己丧失的记忆，却仍跟随着那男子而去，这就是故事悲剧性的结局。少年成了超人类，但是没有回忆的他，只不过是有着超级头脑的怪物罢了。作者暗示在失去丰富回忆的同时，少年也失去了人性。（当然，也有记忆丧失症这种情况，但这部小说中的记忆丧失，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它是勉强地将原来的记忆洗掉，再注入新的东西。） 我每次在看萩尾小姐的漫画时，常会有种特殊的感觉。萩尾小姐所编就出的世界，常令我有悠游于记忆之海种的舒畅感。尤其在看《波族传奇》这系列故事时，时间便变成了一条可伸缩的手巾，为了延展得更广，我浮游于记忆之宇宙。常觉得当自己的思想深深的沉沦后，突然又会有豁然浮起的感觉。 除了刚才举的小说例子之外，我还想起了一部电影。 那是法国导演亚伦.雷奈的作品《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一九六一），是一部神奇的电影。在欧洲某座小城堡里，盛装的人们聚在一起消磨时间。这时有个男士向某位夫人说道：“我去年一定在马伦巴见过你。”可是女方完全记不得了。但男士说：“不！我们一定见过。” 但是，这两人去年究竟有没有在马伦巴见过呢？结果一直到影片结束，都没有人知道。但电影中的登场人物们却不断重复着各说各话。在银幕上，应该是才发生的事，却能放到后面才演出来。场次的时间顺序是散散乱乱地结合着的。男人和女人，一面谈着关于马伦巴的事，一面散步于映着夕阳暮色的美丽庭院里。周围的人们静止地站着，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一般。 在这座安静的小城堡中，时间是呈环状的，宛如在圈圈转地围绕着一样。亚伦.雷奈导演的作品向来都以时间与记忆为主题，例如《JE'TAIME.JE'TAIME》（一九六八）。我最喜欢《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了！对一般人而言，它是部稍嫌晦涩的电影。但它也是第一部贴切地用电影手法表达出意识上的时间与空间的作品，看起来非常新鲜。 时间真是非常情绪化的东西。人们各自沐浴在自我的时光之流中，所以，各人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太相同吧？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不同的人们各自有着不同的速度、时光的方向之流，他们的时间片段像马赛克瓷砖般拼凑着，于是产生了一个充满奇幻魅力的世界。 之后，我又注意到一件事。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部电影中，有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出现，每次我都会把他想成是吸血鬼。这部电影可不是什么神怪片，只是在某部分里不经意地作了段暗示性很强的描写罢了。我很认真的想着它所包含的意象，突然间我想通了，那是在身陷时间陷阱里的人类之中，混杂地活着并拥有无限生命的吸血鬼呀！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部电影了。 《波族传奇》里出现的吸血鬼一族，虽拥有永远的生命。但他无法从人类的时间束缚中解放出来，时间对他们而言，是静止的。他们不像人类会随着时光渐渐老去，也不会改变。时间就在某一点被固定住了，就这样完全不再移动。 主角艾多加的情形是一直维持十四岁的模样，肉体尚未完全成长，他永远是个少年。所谓的少年时期，就是在变成大人前那段短暂而易逝的瞬间，散发着魅力的光辉。艾多加正是固定在那一瞬间，不得不这样永远的活下去，这是永远的少年难以释怀的苦！ 不会再往前推展的少年时期，他的光芒闪耀过每一个他所经历过的世纪。这其实是很矛盾的，艾多加以为兄之手，引领妹妹梅莉贝露进入吸血鬼一族。结果，支持两人活下去的却是还在当人类时的记忆。在河边转着水车的哥哥，一旁看着的妹妹——这种意象，不论经过了几年都一直记着，并支持着他们。常常在追忆的瞬间，超越时空的两人会再度相见，闪耀出电光火石的光辉。但是又马上陷入时间的黑暗之中。 那时的两人，是非人又近似于人的，但是被固定在少年时期的艾多加，只能戴着面具活在无限的时间里。除此之外，别无保护自己的方法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艾多加像其他吸血族人一样，是大人的样子，一定会比较快乐吧！因为对他而言，得到了永远的生命，正好被关在一个叫作少年时期的时间牢笼中。所以他对无法超越时空的人类，才会有这些想法吧？“我们也许会在时光丝线的某个交点上再度相会……”“超越时空，超越时空的……童话故事”“回忆太多了！”艾多加如此地叫着。他不得不永远带着少年面孔的假面具活下去，忍受无边的苦楚。在不同时代里，人们只见到散发着童话中少年光茫，并经过自己身边的艾多加。但却见不到艾多加而言，背负着记忆的重担，不断地扮演着少年的不幸悲剧。 当艾多加觉得累了，对一切感到厌烦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一直要切实保持着童话的状态，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