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张:无冕的巨匠
铁驴
原载于《东方早报》 决心走自己的道路,把眼光放在社会阴暗里巷的松本清张,早具获颁“国民作家”或“文化勋章”的资格。 松本清张曾经很想当一名记者,终其一生,却似乎都没能如愿。原因倒也不难理解,就算到了今日,记者地位早从云端跌落泥地了,一名小学毕业者,想要进入报社工作也还是嘎嘎其难,更何况是记者犹为“无冕之王”的1930年代、更何况是在一切讲究学历身份的日本社会。清张没能当上记者,或许是个人生涯某个时刻的某种遗憾,然而,证诸其后的发展,却不能不说是一整代读者的幸运了。 在鄙夷的眼神中默默长大 按照中国的说法,清张实乃“窭人之子”,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子弟。父亲峰太郎半生潦倒,辗转流离于中下阶层讨生活。拉过黄包车,卖过麻薯红豆饼弹珠汽水豆皮寿司,一爿小吃店开开倒倒,还曾在服装店打杂帮客人摆鞋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妻子阿谷则永远忙着替状况百出的丈夫收拾善后。身为独生子的清张从小在“一到冬天,冷风就从木板墙的缝隙灌入,粉雪冉冉飘在蒙住脑袋的棉被上”的陋巷仄屋里成长,真正能够陪伴他的只是终日虾着腰干活,最终却失明了的老祖母。清张在回忆录《半生之记》里坦言,我的青春没什么有趣的,就是污浊跟黯淡而已。 出身贫贱的清张,小学高等科毕业便不得不辍学入社会,当工友、印刷学徒,一度曾对人生充满绝望。所幸大概是遗传到父亲的乐观天性,即使环境再恶劣,清张还是坚持阅读,不改其对文学的喜好。1929年,因为文学同好涉及购阅左派思想刊物《战旗》、《文艺战线》,十九岁的清张遭到牵连。3月寒晨里,从热烘烘的被窝,被一把抓到警局拘留拷问,十多天后,方才放了回来。回到家时,却发现忧心忡忡的父亲,早把他所有的文学藏书烧了个精光,且不许他再搞文学了。清张的文学之梦,至此暂时封印,这一封就是二十来年。 文学的天空虽被遮蔽了,印刷学徒出师,也结婚为人夫、人父的清张,却始终未能忘情这件事。1937年,《朝日新闻》在小仓开设九州分社,清张因缘际会进了报社,但不是当记者,而是广告部的临时雇员,负责描图完稿。当时日本大企业彻底实施学历主义,《朝日新闻》也不例外。正式社员得大学毕业,雇员也得中学学历,清张算是破格录用了。因为学历低且不擅交际,他在社内颇受冷落,有次因社方对雇员的不平等待遇,甚至在办公室抓狂,怒骂出“畜生”这样的字眼。据说,努力四年后,终于升为正式社员时,他还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清张火山大爆发 直到1950年,也就是父亲峰太郎焚书封印二十一年之后,年届不惑的清张,生涯第一篇小说都还没能开张。当时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的他,每天到报社上班,闲时打打麻将下下棋,受到喜好考古的同事影响,有时也去踏查九州的古坟遗址。接下来的故事,一如大家熟悉的流言传闻:平日爱读报章杂志连载小说的清张,读着读着,越读越不爽:“写这么烂,还好意思写。光这样写,我也会!”满腹牢骚,一肚子不服气的他,说到做到,写了一篇《西乡纸币》,参加杂志社的 “百万人的小说”征文比赛,一举中的,得了三等赏。这一赏让不甘蛰伏的中年欧吉桑信心大增,再接再厉写出了《某“小仓日记”传》,且夺下了1953年的芥川赏。自此,清张火山大爆发,炽热岩浆喷薄倾泻而下,一代文学巨匠长达四十年的文学生涯就此开始。 走自己的道路 1956年,已经举家搬迁到东京的清张,经过两年多的适应后,决心辞去报社工作,当一名全职作家。此时的清张似乎面临了一个抉择,到底是当一名纯文学作家呢,还是在大众文学中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松张的文学天赋几乎是跨越这二者的。世人都知《某“小仓日记”传》为他夺下属于纯文学的芥川赏,较少人知道的是,这篇作品也入围了同一年的直木赏,也就是说,从大众文学角度来考量的评审们,同样青睐这篇作品。 清张最后是如何取舍或根本没有挣扎,仅是顺着感觉写去就对了,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从他1962年的随笔文章《实感的人生论》所强调的“家族的牺牲绝非文学的意义所在,自己以对社会道德秩序、家族制度等人间要求的忍从为文学的一部分”,或可推知,以大众文学为入世之媒,写出畅销小说,毋宁是这位学历背景均不如人,只身而需撑起八口之家生计的四十七岁新手作家的自然选择了。 然而,选择以大众小说为出发点的清张,却几乎没有被“畅销”、“流行”等字眼所局限、羁绊。由于他在推理小说这一领域的成就实在太巨大了,名利双收的聚光效应,让一般读者,尤其外国读者看不清楚他的其他成就。大体而言,清张的文学版图始终都是三线并行,只不过此强彼弱,随着时间的不同,而有主从之分而已。那就是早期的历史小说,中期的推理小说,以及晚期的时代小说。但这仅是“虚构”(fiction)的部分,在“非虚构”(non- fiction)领域里,他的成就更是惊人(“兴趣太多,时间太少”也是他出了名的口头禅),从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到人物传记、戏曲等,他样样都来,且屡掀波涛,对社会、学界造成重大冲击。 1960年,五十一岁的松本清张,以《点与线》、《眼之壁》、《雾之旗》等作品确立“社会派”推理小说地位之后,方向一转,与编辑藤井康荣合作,奔走调查,写出了《日本的黑雾》,推理“下山国铁总裁谋杀论”、“日航木星号班机坠落事件”、“帝银事件之谜”、“谋略朝鲜战争”……等日本当代悬案,矛头直指“GHQ”(盟军总司令部),并透露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介入的讯息,直接触犯政治禁忌。此时正是“安保斗争”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此书一出,群情哗然,为本就一片紊乱的政局火上加油,“黑雾”一词成了当年的流行语。当道对于清张的观感,不言可喻。清张却并未因此而稍有退却,随后又写出了《现代官僚论》、《昭和史发掘》、《深层海流》等书,继续推理日本现代史,揭露种种历史可能,猛烈批判当权者。与此同时,他的推理小说也大力揭发社会种种不公不义现状,引发读者共鸣,让清张成为日本最具人气的畅销作家,引领一时风骚。 关于清张的勤于笔耕,另一个传说是,他经常同时在好几家报章杂志连载小说,每天都有编辑在他家客厅寒暄聊天,等待取稿。清张则在楼上书房埋头苦写,字数够了,就以藤篮从二楼垂下,拿到稿子的编辑,急忙回去发稿。清张文思敏捷,可同时构想好几个故事,每天写个九千字不成问题。七十岁之后,一年还可出版两三本书。正因为他能写又勤写,整个七○到八○年代,日本作家的收入排行榜,他总是数一数二,名列前茅。 不甘心只当一名“虚构”作家 松本清张不甘心只当一名“虚构”作家,其来有自。他的出身,让他饱受人间冷暖,从而激发其社会正义感,终其一生,始终没有忘记阶级立场,总是为弱势者发声,与当权者对立。这一执念,也让清张成为战后一片右倾风的日本文坛的“在野”异端,始终置身“非主流”边缘地位。1966年,美国《华盛顿邮报》刊登呼吁反越战广告,日本作家少有人敢连署,不怕风吹雪打头者,松本清张,其中之一也。1968年,清张更干脆访问北越,单独会见了范文同总理,表明其支持立场。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松本清张的文学疆域尽管幅员辽阔,兴趣无所不在,但隐藏在作品底下的,仔细查看,还是可以看得到一颗火热的记者之心。或者可以说,他是以新闻记者的态度来从事创作的。他喜欢亲临现场,喜欢采访相关人等,喜欢检视出土文物,喜欢爬梳文献资料,更喜欢抽丝剥茧,循着一个线头,在一团迷雾中拨乱反正,找出可能的答案。最重要的是,他所作的这一切,总是希望能体现社会正义,让人间秩序、道德有所进展。清张的记者性格,还可以从他往往紧咬住一个题目,长期探索,不断追究,时间可长达几十年一事看出端倪。其中最有名的当然是1952年日航木星号班机坠落于伊豆大岛三原山事件,谣传是某方为了暗杀机上某位涉及战后美军侵占大批钻石事件的一名女性所致。1960年,清张将之列为《日本的黑雾》之一章,三十二年后的1992年4月,脑溢血病倒的前一刻,他根据新发现的资料与研究成果,正在写的竟还是《1952年日航机“击坠”事件》。 结语 1964年,日本中央公论社编纂“日本的文学”全集。编辑委员包括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伊藤整、高见顺、大冈升平、三岛由纪夫等人,当时讨论到该否收录松本清张作品,却遭到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所谓“纯文学三人组”排斥。据说三岛由纪夫还以清张的“文章粗杂,毫无文学性可言”,坚决否决入选。此事对清张一生影响甚巨,日后清张在日本文坛上的孤高身影与“反权威”的立场,至此更加确定了。 决心走自己的道路,把眼光放在社会阴暗里巷的松本清张,论其文学成就与受欢迎程度,早具获颁“国民作家”或“文化勋章”的资格,却因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左翼立场,不为官方所认可,而与这些头衔无缘。清张的人生是否因此有憾?谁也不知道。1992年夏天,松本清张因肝癌病逝,享年八十二岁。葬礼当天,曾与他共事的中央公论社总编辑宫田球荣搭乘出租车到青山墓地悼唁,司机告诉他:“我非常喜欢清张先生的作品,他的书我几乎都读过了,真是幸福啊!” ———无冕的巨匠松本清张,或许会更在意普罗读者口中说出的这些话,且因此也感到无比的幸福吧。 延伸阅读 ●《半生记:松本清张自传》[日]松本清张著,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一版 ●《离婚的条件》[日]松本清张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05年2月第一版 ●《砂器》[日]松本清张著,赵德远译,南海出版公司,2007年6月第一版 ●《点与线·零的焦点》[日]松本清张著,林青华、贾黎黎译,南海出版公司,2007年1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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