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顾景舟》前言
黑镜子(卖白菜的出版🐶)
顾景舟紫砂艺术——文化之工艺与工艺之文化高振宇 “我有不会说话的东西”,这是顾景舟先生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未曾想到,在与顾先生的几十年生活相处、从师学艺的经历中,这句极平常的话,今天看来更像是我们解读顾景舟先生紫砂艺术的、一把不经意间留下的钥匙。这大门开去,一半是对着历史,他相信历史会对他作出合理的评价,是他对紫砂工艺“文化性”独到性的深刻认识,就是这种认知才使他产生一辈子对紫砂这门工艺怀着一种特别虔诚的态度,正是这种虔诚才有了他一辈子对紫砂茶陶理想美的坚守与追求;另一半对着现实,是他对紫砂“工艺文化”的成熟和完善所作的不懈努力。今天来看,当我们使用和触摸到他制作紫砂的工具时,就会深刻体会到他在每一道工艺、工序、工具制作中的用心。紫砂传统工艺到了学养颇深的顾先生那里,已不单单是继承,而是朝着合理性方面的提高与再创造。唯有如此,他在工艺上总是操刀自如,一旦动手制作便如流水行云,毫无窒碍,而总是事半功倍。他的作品,每一个细节都把握准确,整体推究到浑然天成般完美,且有理有趣,赏、用两美。 一、文化工艺之紫砂 “我有不会说话的东西”,这话语中也显露出顾先生对历史的信任。顾先生似乎是很早就有历史意识的人。从青年习陶之初时的作壶用章“曼晞陶艺”(曼晞为初升的太阳之意),到晚年作诗中“愿留指爪踏雪泥”之句,可以看出,他早就把自己纳入到500年紫砂历史中,把自己放到历史上无数紫砂陶艺名家中,去找到一个自我定位。今天看来他确实做到了,他的紫砂壶作品多方面实现了在前人基础之上的超越,成为今人仰视的又一座高峰,也成为当今紫砂的经济价值的标杆。尽管人们还没有完全读懂他、读懂真正的紫砂文化,但我们更看重的,是与现世功利不甚相关的,支持他实现超越的究竟是何种精神力量。实际上正是这种精神力的作用,使他从懵懂到彻悟到“夙慧”(刘海粟在他作品上的最后留言)之境,一辈子秉承着、坚守着的那一种理想。因为有了这样的理想才有真正的魂魄,有了紫砂的真价值才有超越工艺的内涵,这就是对历史形成的紫砂工艺文化性的认识。 事实上500多年前,紫砂茶陶登上历史的舞台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因为在中国有着如此众多的陶瓷窑口以及复杂多样的陶瓷品种。让士大夫们在极其多样的选择中,“壶黜金银,而尚宜陶”,独独青睐紫砂器是需要极大的热情和勇气的,最直接的简单明了的理由就是紫砂器与文人士大夫们审美价值相吻合。纵观中国的窑系虽则众多,却不外乎官窑与民窑两种。明代的江南,工商业发达,市民文化兴盛之时,科举仕途的人生价值也遭遇文化人的质疑。文人士大夫们在官窑瓷器的缺乏人情的造作、雕琢、媚权,与民窑的只重实用的粗杂之间,找到了紫砂器这种脱颖于民间粗杂器,介于陶与瓷之间的材质,并且通过精细的工艺,能够足以表达意境的精细陶器—现在来看紫砂应该归类于炻器。历来在中国的陶瓷史上,“瓷”象征着皇族权贵,“陶”象征着百姓庶民。来自黎民却雅致高洁,这更像是文人士大夫们选择的一种价值的体现、一种表白、一种自我人格的标榜。在明人的记载中确有把宜兴紫砂陶写成(兹瓦)《台湾徐鳌润之论文集》,使之有别于景德镇的“瓷”(官)和磁州窑的“磁”(民),值得引起重视。 这里最值得关注的是,紫砂发展的脉络中最具有精神价值的部分,也即是 “文人的紫砂”诞生的产床—茶文化或者说是茶事活动,这个被日本人冈仓天心称为是东方式的民主意识的萌芽的茶事文化。早在明代的江南地区,文人们在茶性的圆融与虚淡中构筑了理想中的脱俗的“乌托邦”—茶事空间,因此也自然地对紫砂壶这个茶事活动的主角寄予了极大的情感,在形式上也提出了规范和要求。吴颐山(吴仕)利用龚春壶式的创造,以及时大彬游娄东时与董其昌、陈继儒等的相遇,都反映出文人及士大夫们参与这一崭新的茶陶器“紫砂壶”的热情和动机。更为有意义的是,几乎同一时期在东瀛,从鸥绍、珠光那里发端的蒙眬的茶思想,在千利休那里形成了独立的茶的哲学思想和对茶器的审美。被归结为 “和、静、清、寂”四字的茶境界,与明代文人一样是在茶事空间中以人们平等、尊重、淡泊、和谐为主旨的;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外族的打断,很好地延续、发展、成熟了茶文化。 也正好是在茶的这种思想氛围中,才会孕育出开世界风气之先的紫砂陶工时大彬,我们可以骄傲地认为他是世界第一位堂堂然在自己壶底持之以恒镌刻自己名姓的陶瓷艺术家。称之为世界陶工的自我觉醒,或世界的最早的陶艺家也不为过。也就是这种陶人对文化的不断追求,当然也有文人参与的相互作用,使得紫砂器成为了“文化的工艺”。最为可贵的是以陶工独立的个体、个人为主体的创作活动被包括帝王在内的人们认可,这是让景德镇官窑羡煞之处。因此在紫砂壶的个人创作中,与书画同样有师造化、有功力、有气韵生动、有与书画媲美的意到笔不到的留白之韵,还有更为重要的艺术家自身的个性。对于文人壶,尽管只是整 个紫砂器中的极少部分,当今也许是几十万分之一!我们可以等同于其他中国的传统艺术,来看待这“道器合一”的作品以及作者本人。 顾先生是一个学养颇深的工艺家,在与他无数次的长谈中,听他如数家珍似的对我讲到历史上的座座高山,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他秉承了紫砂真正的值得人们重新去审视的文化工艺的精神价值。他深知自己所做的壶既有别于开门七件事、或说是茶坊酒肆所用作饮茶的民间杂器,也有别于“一朝选在君王侧”的雕琢造作于媚权的官窑器,而是发轫于明初江南士大夫中的文人茶器。从陈继儒、时大彬、陈鸣远、陈曼生到邵大亨这样一个文人紫砂器的脉络中,他用一身的不妥协来坚守着这来自源头的清泉,继承了文人在茶思想、茶审美中孕育出来的那种理想的高雅。从他的印款“曼晞陶艺”到“足我所好玩而老矣”再到“闭门即是深山”,这就是他对这一事业的修行中参悟过程的注脚。 二、紫砂中的工艺文化 “我有不会说话的东西”,话语中也显露出他对自己的紫砂壶制作工艺本身的自信,也即是俗话所说的“功”。当下一般人多把“做功”看成是细节的精细、表面的干净、口盖的严丝合缝,而顾先生的“功”,一是在“行”——流俗,二是 “尚”—高雅之间的鉴别和落实(即认识和实践两方面)。首先是对形体的认识与把握,譬如“壶把梢”与壶身的连接,啄泥要求不多不少,多了如喇叭状炸开,显得臃肿而壶的“气”被滞碍,少了如钉子插入壶体生硬呆板。需如玉镯般圆润,与壶体相接时只需用形如韭叶边的“铁尖刀”轻轻一压,即可使过度有饱满的弧线连接,如自然生出一般,而且省工省力。又譬如他的仿鼓壶,在处理壶盖与 壶口线的吻合上,如人之双唇“天压地”,而且上下圆线均以各自圆的三分之一弧线为佳,等等。诸如此类的经验总结,他的教导除了自己弟子、学生也惠及旁系他派的紫砂从业者。 顾先生“功”的另一方面,是对于工具的制作及工艺操作(工序)的合理性,有着极深的研究与丰富的经验积累。记得我从师之初,仅学习制作工具就花费3个月的时间,先生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后每日敲打上千枚泥片练习基本功,按先生要求13下拍平泥片,多打则泥被打散,少打则泥还未醒。叠成一尺高,以弓割之,均要每片一样2.5毫米厚、中间稍厚边缘稍薄。先生曰“磨刀不负砍柴功”……在顾先生看来,这苛严的练习,是日后工艺上流畅表达的前提。先生自己就是如此练就的本领,我想本书中将会大量提及,在此就不多赘述。 顾先生的造型能力的形成,不仅在于天赋聪慧,还在于后天的不断学习—向古人学、向书本学。他曾说,自己是向上(过去)看100年。这向上数100年,我们可以看到的正是他一生最为崇拜、作为紫砂事业楷模的清末紫砂大家邵大亨。大亨一生留下如《钟德壶》、《掇只壶》、《龙头一捆竹壶》等绝世珍品。从简洁朴雅的《钟德壶》到复杂繁琐的《龙头一捆竹壶》,无不工极、艺韵。至今难忘顾先生在向我讲解大亨《钟德壶》造型时,眼里那熠熠神采。他也曾自学数学几何、化学配方、历史典籍。顾先生纱帐中搁板上是满满的书以及被煤油灯熏黑的一角,我至今记忆犹新。一生爱好读书,使他成为了工艺家中的文化人、文化人中的工艺家。因此他在陶瓷泥原料的配比、烧成的火候、工具的制作、使用以及更为重要的造型意境等方面,大大地超越了前人,自然而然地被业界公认为权威和泰斗。 综上所述,顾先生在做陶生涯中,划定了自身作品作为文人“茶器”—文化的工艺,这个清晰的界限。作品无论形体多么变化,“为茶事所用”是“本和源”,是紫砂之所以存在的理由,总能回到“茶之用”这个原点上,而不脱离本质。顾先生对紫砂壶在“茶事活动”这一充满文人理想的空间里所担当的主役角色,有着深刻的认识。蕴含着儒、道、释广博深远文化的“茶事”,令人油然产生敬意。反映在顾先生的紫砂壶中就是一种“虔诚”,一种精神内涵和意境;落实到作品上,是一生孜孜以求的一种“天成”的境界。而最终,顾先生的领悟和实践使他的紫砂器已然超越了工艺美术。 “我有不会说话的东西”,再听这句话,其实是充满了自信的,甚至不无骄傲。走到人生的暮年,这位老人对自己一辈子60余年的紫砂陶事业中所走过的路,所留下的脚印,一件件扎实的紫砂壶作品,毫不含糊是自信的。他相信百年之后,自会有识者听懂这不讲话的东西—顾景舟紫砂壶,来代他表述一切所思所想。坚信自己的紫砂壶作品,在身后的代代流传中会得到人们的公正乃至较高的评价。 顾先生的“不会讲话的东西”里蕴含了怎样的工艺精神?在中国,自古就有 “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念,这是历史上文化人不屑于动手的工艺,而工艺人缺少文化素养是长期的状态形成的。一方面工艺人、造物者不再享有“圣人之作”(考工记)之尊严,沦落或自甘沦落为“匠役”,制品成为艺术的附庸;另一方面文化人放不下架子,缺乏与泥土打交道的勇气,远不如嘉道年间的陈曼生(陈曾亲自作壶)。两相脱离的尴尬状态,形成了当下工艺美术品的现状。 从顾先生的“不会讲话的东西”里,我们看到了在我国庞大的工艺体系里,在幸存的未遭破坏的紫砂传统工艺中,承接了明代文人工艺的那种精神气脉。这好比是中国工艺的遗传码,在我们当下的时代将会有极大的作用。放大到整个“大工艺”里来看,甚至由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突破瓶颈,亦当在于此。 叶恭绰先生在《阳羡砂壶图考》之序中有云:“……娄娄之匠役,间有一二豪杰奋起有所制作,又不为世人所重且恒易代而失其传,复无人为之记述致声沉响绝……”叶公之言差矣!今天顾先生紫砂艺术即将成册之际,庆幸有不会说话的顾先生的紫砂作品记述着这巅峰的文化之工艺与工艺之文化。大浪淘沙,真的艺术是永远不会消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愈来愈发出光辉。 此外附上,我与胞妹高英姿自幼与顾先生相处,亲如一家,30年如一日。20世纪90年代在顾先生积极鼓励下,英姿就参与编写香港三联出版社之《宜兴紫砂珍赏》,又著有《紫砂名陶典籍》等书。笔者与妻徐徐自1982年从师顾先生,深受教诲。今欣闻胞妹欲著此书,一展顾先生紫砂事业之艺品、人生。感慨激动,万千头绪,激荡于胸,肺腑之言虽欲畅叙,又觉笔底力不从心,不能呈先生艺品之冰山一角。今强为之写“前言”,只能算是为英姿之正文“洗茶”而已。 庚寅年清明于京华彬风堂 高振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