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杖”与“路”——对卡尔维诺的诗学估量
来自:T.Levin
一个人活到一定时候必须承认,有些东西在自己身上无可挽回地死去了,我们由此获得一部分平静作为补偿。对话显得越来越艰难。语言越来越趋向一个窄门,偶尔喷薄出来会吓自己一跳,也会吓得门吱呀作响。每一个人生命的过程中都充满了这种回光返照。但我少见有人像卡尔维诺这样,回光返照几乎随时出现。这是一颗已经死去很久的大脑?还是一颗时时在获得新生的生命?大脑是生命的一部分。很多东西无关生死。存在有时候也只是一种闪光和反光。卡尔维诺无疑是透明的,他自己闪光同时也反光。并且随时提醒人们,光与时间——是某种可以称为唯一的东西!——所以,他说会告诉你所有的东西,但关于他自己却被人了解得不多。一个极力去了解世界,了解别人,了解语言,了解小说的人,却是一个不被所了解对象所了解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卡尔维诺是一个凝固不动的悲剧,从未上演过已经落幕。。。 从大二还是大三时知道卡尔维诺这个人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6年了。这个人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忽然发现,他动起来的时候像一种西方神话中的精灵,专门为了通过通晓这个世界的真理,并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从而传达给这个世界。这是一座燃烧中的冰山。 我在阅读时总感觉到他冰冷透骨的孤独。也为自己的打扰和类似于偷听的窃喜感到惭愧。他一直望着窗户,说:可以接近。可小孩子始终都跑向黄昏,因为那里有游戏。而卡尔维诺就是游戏的创造者。但玩游戏的孩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当小孩子沉迷在游戏中时,卡尔维诺嘴角露出了埃及法老一样的笑容。他像法老一样静静享受着金字塔里来世的幸福时光。有一本《亡灵书》,他始终握在手里。 很难用诗学去触摸这个人。他是超越诗学的吗?他甚至企图如此。但他没有做出宣言。只是一直在讲解。并在讲解中随时消融了自己。晶体和火焰——“生物与矿物之间的一座桥梁”(P378)——当他发现这个生物形成过程的模式,他开始在自己家族的血脉中找到一条为他留定的路——我是这么想的——或许至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这一点,被清晰地记录在了讲稿里。位于讲稿的核心部位。 他的先进(或者说有一种本质上追求的先进),或许是6年中拦截我阅读他的冲动的起跑线——我那时始终认为,起跑线不应该划在自己的脚下,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自己的脚下——从“重量”开始,他依次罗列出了“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和“内容多样”这样一条小说叙事艺术的起跑线——我开始一位是一个体系,结果发现不是。最多只能说是一些体系,在另一些体系中;就像一个时代,在另一个时代中。而这个时候,坚定站在起跑线上的卡尔维诺突然显得高大起来——就像青春站在青春的起跑线上,时代站在是时代的起跑线上,生命站在生命的起跑线上。。。而且,在起跑线上,小说的叙事艺术成为一场所有小说的田径运动,一个都没有少。就连病了的运动员都考虑在内——我想,他是这么举办一场小说盛会的唯一的一个人——他对这场盛会的重大贡献体现为他的“标准”。我记得在游戏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指出了有两种“天才”——一种创造“标准”(形成中的“晶体”),一种创造“规则”(凝固中的火焰)——一种从奖励出发,一种从惩罚出发——由此给人类做出应有的评判,并在评判中激励他们对游戏的参与。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说,“你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为没有人能在地上裁判罪。”——基于“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一种火焰和晶体结合的小说产生了出来——这一点,卡尔维诺也看到了,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尔维诺所追认并发现的)被认为属于“晶体派”——但这一理论放在卡尔维诺身上,却显示出了一种超群的独立——卡尔维诺是罕见的“开除裁判”的尝试者之一——这是卡尔维诺逃避过小说艺术中一些显见的路障的魔杖。同时,他指出了一条清晰的“小说之路”。 人是要走路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上帝却不必。卡尔维诺把最后趋向宗教的可能变成了一种小说的仪式——这个仪式就是他所毕生为之耗尽心血的小说叙事艺术——一条早已存在而尚未开发出的小说之“路”——走的人已经很多了,但小说世界从来的迷茫,使这条路显得模糊不清——卡尔维诺,正是他回到了这条路的起跑线上,并站定不动,从而指出了这片天空下的一线光明! 如果再读上几篇卡尔维诺的小说,或许会更清楚他在这条小说之路上的开垦和施工。但他并不是一脉相承的小说传统中的匠人或者一个角色。他没有给这个角色添加自己的颜色。而是在一次次的描摹中,又一次次地擦掉痕迹。就像老师在课堂上讲课那样。擦去的痕迹已经被学生记入笔记。记下的笔记各种各样。而卡尔维诺赞同并否定任何一种笔记。并把这所有的笔记当做一种被演绎的小说。——这种无穷无尽、漫漫无边、变化莫测的笔记,正是卡尔维诺以后所有小说走的路。不管走得多远,卡尔维诺始终在提醒——起跑线在这里,而终点在那里——学生问,起跑线是开始的地方,从这里开始,但您站在那里,似乎从没有开始过;终点又在哪里?——对于这个学生的疑惑,卡尔维诺说——你走一走试试看。。。学生开始从起跑线上出发。他站在那里。望着学生消失。并站成起跑线上的一个标记。以方便学生有朝一日回来还能够找到原点——小说叙事艺术的起点——我由此猜想,卡尔维诺是走了无数的路并最终发现起跑线的人。他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条起跑线——他从来没有停歇对起跑线的敏锐嗅觉——这似乎无法理解。 当一个人迷路的时候,很容易被卡尔维诺吸引住。他的吸引力仿佛来自小说的故乡。这是他劳作的地方。这是小说故乡里住着的一位家乡人,一个随世事变迁而大智大慧的老人。他的智慧与日俱增。在任何一个阅读的人的面前,这位老人的话有时候具有一种指引和宽恕的魔力。他有一柄魔杖。至今,只有人受到这魔杖的指引,却并没有真正看清这柄魔杖,更看不清用魔杖施加魔法的人——卡尔维诺相信,魔杖比施魔法的人更加重要——如果这是一柄真正的“魔杖”!除此之外,“魔法”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增加“魔力”——如果你得到这柄真正的“魔杖”!——如果说,这是一个简单的童话模型,那么,卡尔维诺毕生在努力成为这个童话模型的创造者——我们很幸运地看到,他多多少少失败了——而童话成功了——这却恰好印证了“魔杖”的“魔力”! ……最后,我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在你所有请求原谅的愿望中,在卡尔维诺这里仿佛都早已经得到了原谅!请原谅我这样来读他——认识6年仅仅只停留在知道卡尔维诺这个名字,而对这个人不闻不问,同时对他并不感兴趣,对他的所有付出以及毕生所作出的努力视而不见!“这是可能的,也是发生的,是实实在在的,是无须去问的——这不是你的事。”我听见他说,“一只蚂蚁走在路上撞死了另一只蚂蚁,树是不必请求原谅的;而如果一只蚂蚁走在公路上,撞倒了一棵树,蚂蚁没有发现自己长大了,蚂蚁也是不必请求原谅的。”——树有可能就是那竿“魔杖”——我想——在一只蚂蚁撞死另一只蚂蚁的那一刻以及在树被蚂蚁撞倒的那一刻。。。卡尔维诺笑了,“当蚂蚁撞死蚂蚁的时候,你无法带走这棵树;当蚂蚁撞倒树的时候,你也无法带走这棵树。请你保持沉默并向树聆听!”。。。 2008年11月3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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